王方晨
在老工人樂隊打镲的狄肇魁排練回來,抬頭看見懷釅姄在前面走,躡手躡腳跟上去,靠近了,出其不意,“哐”的一聲,打了一下镲。懷釅姄驚得散了七魂六魄,回頭見是他,忍不住破口罵道:
“你個死老狄!屬驢的倒霉玩意兒,出門讓你撿個大花圈!頭日埋,二日就遇上個扒墳的,想做鬼都不成!”
狄肇魁笑吟吟說:“老懷,打下镲,你也罵得忒毒了些。”
“這還毒?我說聲驢,再沒二傻子伸頭來領的。”
“腿不疼了?”
“罵你幾句,心里敞快,腿不疼了。”懷釅姄說,“哎,老狄,剛才我去大街口站站,一個小子就發了我兩張免費體驗券。你腰也不好嘛,你一張我一張,咱明一早去。管用不管用的,試試,不定還能白得份紀念品。”
“多謝惦記我。”
“誰讓你惹人疼呢?”懷釅姄說,“一張老驢臉,瞧出個大帥哥來。”
“當年壓鑄廠追我的,不下一個排。”
“哼,越說你喘,你越呼哧。”
“我偏呼哧。”狄肇魁說,“呼哧!呼哧!”
“蹬鼻子上臉的,老不正經。”
“我叫你罵我不正經!”狄肇魁說著,忽然舉镲,半空里又打一下,打完就跑,懷釅姄反應過來,嘴里罵著“孬種”,緊追兩步,眼睜睜看著他跑進了樓道。他家住二樓,懷釅姄家住四樓。他進了房門,就躲在門后,側耳探聽門外的動靜。他以為懷釅姄會追上門找他算賬,半天也沒聽到懷釅姄走上來。
狄肇魁收了镲,給自己弄了點吃的,渾然把免費券忘在了褲兜里。第二天懷釅姄來叫他,他還以為又是因他打镲的事,就說,你別進來,我褲子還沒穿哦。懷釅姄說,我懷氏女活成個圣母精,怕你個光屁股猴兒!一推門就闖進來。狄肇魁趕忙躲到臥室。懷釅姄往客廳的椅子上一坐,催他,快把倆腿一蹬,省事著呢。狄肇魁在里面穿著褲子說,大清早的跑來咒我,也不怕閃斷舌頭。
懷釅姄問他,你不去體驗啦?他這才想起那張免費券,一邊系著腰帶走過來,一邊說,坑人不帶眨巴眼的,要去你去。懷釅姄拍著膝蓋說,我的傻老狄,白活六七十年!這世道還不就是你坑我,我坑你?你只要不買他床墊,就得!他涎了臉說,那你得答應跟我躺一張床上。懷釅姄說,再休說躺一張床上,你叫聲娘,同穿一條褲子又有何妨?我還不知道你!他臉上笑成一朵大芙蓉花,連說,知道知道。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出了門,直奔經十東路“無量壽鋰輝石特異床墊體驗館”而去。還在車上,就看到街對過的體驗館招牌下面,人已擠成一團,兩三個工作人員在指揮他們排隊領號。
下了車,朝街道兩端望望,不由泄了氣。這站點不偏不倚,正處在東西兩個街口之間,以他倆老辣的眼光來看,足有四五百米之長,而街道中央卻攔著道半人高的隔離護欄。懷釅姄不由埋怨狄肇魁來時磨蹭,狄肇魁就說:“活人還讓尿憋死?我們翻欄桿過去。”
“你呀,就不能有個正兒八經的主意。”懷釅姄撇撇嘴。
“時間恁早,哪能趕巧碰上個發神經的?”狄肇魁不以為然,“嗯,你要覺得老寒腿還行,我陪你走完兩萬五千里,也沒什么。”
這才幾句話的工夫,對過體驗館前就又聚了不少人。一個拿了喇叭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反復哇哇大喊:
“爸爸媽媽靠后,爸爸媽媽不要擠!”
懷釅姄和狄肇魁聽在耳朵里,顧不得爭執,忙向護欄走去。翻爬護欄兩人都不是第一次,各自要爬。懷釅姄試了一下,說“太高了”。狄肇魁說,“不怕,有我在后面托你。”說著,就大膽伸手托住她的屁股。狄肇魁竊笑一下,悄悄在指頭上用了力,不料懷釅姄張口又罵:
“死老狄,你打镲了嗎?”
“我倒想打镲,可你這兩片大肉镲呀,打不響。”狄肇魁說。
“我怎么聽著像有人打镲?”
“你耳朵有毛病了,正好去體驗館治治。”
“死老狄,你又打了!”
狄肇魁一把沒托住,懷釅姄就“噗嗒”從護欄頂掉到地上,頓時疼得叫喚起來。狄肇魁看她像豬一樣滑稽,忍笑要扶她,她叫得更厲害,“死老狄,你忘了自己年紀了!”狄肇魁還一時犯糊涂,心想,我什么年紀?驀然一驚,自己屬兔,今年虛歲七十一,懷釅姄比自己小四歲,人生七十古來稀,怎么著也是老人了。再看看護欄的高度,狄肇魁不由驚了身冷汗,忙問:
“你摔著了?”
“廢話!還不送我去醫院!”
狄肇魁,鰥夫;懷釅姄,寡婦。狄肇魁僅育有一女,名喚衛慶;懷釅姄則育有一子二女。狄肇魁喪偶五年,懷釅姄從四十歲就開始守寡。
懷釅姄被送進醫院,兩個女兒和兩個女婿都來了,兒子一直到傍晚也沒露面。狄肇魁殷勤照應,不離左右。在她兒子來之前,狄衛慶從鋼廠請假趕來,正巧懷釅姄睡著。狄肇魁向懷釅姄的兩個女兒解釋,自己忙昏了頭,才想起來告訴衛慶。他說的是實話,臉色如常。懷釅姄那兩個女兒,一個叫大桂,一個叫玲子,也似乎都很理解。又見懷釅姄睡著,不便多說話,衛慶就給狄肇魁使個眼色,兩人到了外面。
旁邊一沒外人,衛慶就愁得潸然掉下淚來。狄肇魁慌了,說:
“這是怎么著?摔得不算太重,就是左邊這塊骨頭裂個小紋,打上石膏躺幾天就好,你不要這么心疼。”
衛慶擦擦眼淚,問他:
“懷大媽入院,你們都是怎么說的?”
狄肇魁說:“人摔著了,還能怎么說?我在現場,又是我托的她,這些入院手續都是我主動辦的。大桂玲子聽說后,也都帶了錢來。就你大軍哥到現在還不見個人影兒,不知到哪兒賭去了。”
衛慶發愁說:“我的老爹爹,怕不這么簡單呢。”
狄肇魁不由心虛了一下,嘴上卻硬著:
“還有什么不簡單。大不了醫療費全我出,我又不上班,你們年輕人不用管,有我伺候著,我都愿意。再說,咱們兩家的關系!你毛大伯活著時,他和我怎么個好法,你們都看見過。他在家里去世,是我把他抬下的樓。”
“老爹,你以為懷大媽真睡著了?”衛慶說了一句,又打住了。
狄肇魁瞪起眼睛來。衛慶說得不對么?對。他怎么會以為那老太婆真的睡著了呢?自從入院,老太婆幾乎沒說一句話。她那兩個閨女趕來,也都是他主動把事情說清的。老太婆有什么心思,他還真不敢妄加揣度。盡管如此,他也仍又淡然下來,其實是怕引起女兒憂慮。
“等你大軍哥來了,”他說,“一起把事情說開,該怎么著就怎么著。你也知道你爸的為人,雖好開個玩笑,但我不會賴賬的。”
“你也不要把什么都攬在自己身上。”衛慶說,“看你這么出頭,倒像犯了什么大錯。”
狄肇魁笑一笑:
“我的小妞妞兒,長大了!”
“隨你吧。”衛慶也沒什么正主意,只得這樣嘆道。回頭往病房看一眼,又說,“快進去吧,不然會讓人覺得咱們在外面不知嘀咕些啥呢。”
過了八點,大軍才來,五步之外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他進了病房,往一張圓凳上沉沉一坐,就松松垮垮地說:“媽,打我罵我吧,我喝酒了。”
懷釅姄合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臉朝里側著。他的一姐一妹各自站著也不吭聲,像是根本沒看見他進來。狄肇魁忙說:“男人嘛,喝點酒也沒什么。你媽摔著,醫院的診斷書也出來了,石膏也打了,用不了幾天就能出院。你們年輕人都怪忙的,養家糊口要緊。這里有我照看著,你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你說的?”
狄肇魁說:“一屋子那么多人,我豈有亂講?”
“狄叔仗義。”大軍豎了下拇指,“我喝醉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講什么……”
“醫保報剩的,我出。”狄肇魁說。
衛慶小心叫他:“爸。”
“我問過大夫了,”狄肇魁說,“花不了多少。”
大桂疑疑思思地插嘴:“還有營養費。”
狄肇魁回頭看著懷釅姄:
“老懷,你想吃什么,盡管告訴我。”
大軍默然無語。大桂、玲子臉上也都看不出什么表情。過了一會兒,大軍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喝多了,我得立馬找個地方睡一覺。”他說。
狄肇魁乘機說:
“大桂、玲子,還有衛慶,你們都走。我老了,覺少,不用你們擔心。”
“咱媽醒了。”玲子說。“媽,你好點兒了嗎?你腿還疼嗎?”
“我想吃塊雪糕。”懷釅姄小聲說。
“衛慶你快去買!”狄肇魁說,“買最貴的,個兒最大的。”
“媽,你一整天沒吃飯,不想吃點別的?”玲子問。
“我就想吃塊雪糕。”
“衛慶,你去買根哈根達斯。”玲子說。
“哈根……”
“平時俺閨女就吃哈根達斯!”
懷釅姄生的三個子女,數玲子最笨,學習最不好。大軍不算笨,學習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考了個職業中專了事。相比之下大桂要好些,懷釅姄夫婦對她的期望值很高,初中時還給她改了名字,叫毛葭薇。不料她從初三就開始談戀愛,跟同學談還倒好,偏談了個社會上的,比她大了七八歲。
懷釅
狄肇魁這房子,有兩個臥室,那空下來的次臥就由懷釅姄來住了。又是玲子從背后將狄肇魁的衣服一扯,說:“狄大叔,你過來。”
兩人從臥室出去,來到小客廳。玲子坐下來,指指對面的沙發:“你坐。”
狄肇魁恍然覺得自己是在別人家里,但心里忍忍,還是坐了,只是故意將身子別著。
“我媽苦了大半輩子,”玲子說,“原指望到老了享福,這下可好,將來還說不定能不能站起來,就是站起來也說不定落了什么別的病。”
“我媽在你家住著,我得叮囑兩句。”她繼續說,“這一,自然就是一日三餐。我媽摔著的是骨頭,動不了,營養跟不上,就還不是愈合快慢的問題。我看最好改為少食多餐,每天攝入的熱量、蛋白質、鹽、糖,還有那些個維生素,都要保持平衡,等我回去做個營養表出來,拿給你看。我媽愛吃什么,你也都要問一問。這二,人不能總是躺著,時間長怕得褥瘡,也會悶。大夫說了,要防止肌肉萎縮。這就需要定時給我媽翻翻身。過幾天能動了,要不時扶她走幾步,出來在客廳里坐坐。這三嘛,首先……”
“老懷!”狄肇魁叫道。他眼睛終于不再亂看了。玲子不知道,剛才他眼睛轉來轉去,是在找懷釅姄。幾天來,一遇到事他的眼睛就總是去看懷釅姄。他實在是寄期望懷釅姄能夠說句話。“老懷,你口渴了沒有?我給你端杯水。”說著,站起來,倒了一杯水給懷釅姄送過去。
玲子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水是冷的。”狄肇魁到了那臥室里,又忽然說,“嗨,我忘了,幾天不在家,哪里有口熱水呢?”然后把頭轉向懷釅姄的子女,“你們都回吧。我先燒壺熱水。”
懷釅姄的子女走了,狄肇魁在廚房等到把熱水燒開才出來。
“老懷,這可就咱倆了。”狄肇魁端著杯子說,“你怎么不說話?你就說句話啊。總讓我跟晚輩兒費什么口舌?”
懷釅姄面無表情,半天,一絲微小的顫動,如風起青萍之末,從皺縮的老耳朵垂下面浮現。
“哇”的一聲,她哭起來。
狄肇魁一驚,忙安慰她。“在我家跟你在四樓的家是一樣的。”他說,“這不還有我嘛。等玲子把營養表拿來,我照單子伺候你,保證虧待不了你,你安心養著就是。”
“我疼,我疼。”懷釅姄叫喚起來。
狄肇魁問:“哪里疼?”
“我疼。”
“你心疼?”狄肇魁看看她的樣子,猜道。
“你個驢頭,我腿疼!”
衛慶萬沒想到懷釅姄會躺在自己出嫁前住過二十幾年的房間里。狄肇魁早前告訴過她,懷釅姄今天下午出院。她想來想去,決定還是來陶然小區探望探望。買了些東西,先要來自己家,一進門就覺出異樣,問:
“爸,懷大媽回來了吧。”
家里悄無聲息。她放下東西,往她爸的房間看看,走向次臥,就一下子愣在了門口。
懷釅姄當時也覺得尷尬,躲閃著目光。
正巧狄肇魁買菜回來。“是衛慶嗎?”他嘴里說著,走過來,順便給衛慶解釋,“你懷大媽住咱家里,照顧起來比在四樓方便。”
衛慶醒過神,勉強向懷釅姄點點頭,轉身出去。狄肇魁繼續展露自己好開玩笑的本性,對懷釅姄笑說:“等會兒,我給你做好吃的。”
走出來一看,衛慶氣鼓鼓地坐在沙發上,臉兒漲得緋紅,嘴唇兒繃得緊緊的。正要去勸她,她又站起來,疾步走到門后,開門出去了,他也便追了上去:
“衛慶,你聽我說。衛慶,也沒什么的。”
衛慶走得飛快,轉眼就下了樓。
這陶然小區曾是衛慶生活、成長過的地方,但衛慶未出嫁前這里不過是一些擁擠的平房和一大片筒子樓。路上不時遇到過去認識的人,倒也顧得上打招呼。
“衛慶,來了。”
“來了,阿姨。”
“衛慶,來了。”
“來了,大爺。”
狄肇魁跟在她后面,有時幫著點頭,有時也跟著說:“買菜去了呀。”
衛慶沒頭的蒼蠅一樣在陶然小區亂撞,其實走的卻是兒時的正路。她心里是要找個僻靜的角落,誰也不讓看見。時過境遷,當時的正路多被堵死,邪路卻已大通。走來走去,就走到陶然小區的健身廣場。
“衛慶,你聽我說!”
“我想罵。”衛慶說。“我想哭。”
“聽我說,衛慶。你懷大媽呀!”
“我想罵人!”衛慶咬牙說,“千刀萬剮!”
“你不能這樣,衛慶。”
“老不要臉!你禍害人。要不要臉?”
“你懷大媽多可憐啊。”
“誰的懷大媽?”衛慶瞪著狄肇魁。
“知道你生氣,”狄肇魁忙說,“可是你看,你懷大媽摔著了,他三個孩子把她往咱家一扔,來個看的都沒有。”
“這像什么!”衛慶不理,“你回答,是不是同居?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給弄到一塊,算什么!賴到你頭上,你幾張嘴說得清?”
狄肇魁尷尬地笑笑,“我們都老了,有啥怕的?”
“老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媽一死,你就想再找一個。”
“老狄,沒見你去打镲?”
“沒去沒去。”
“衛慶啊,有空兒了?”
“有空,王嬸。”衛慶說。
“回頭家去玩。”王嬸拎著東西趔趄著走了。
“這是誰的主意?”衛慶說,“你說,是不是毛玲出的壞點子?她欺負了我,現在又欺負你。這里,就在這里,她把我的頭發纏到小樹上。他們姊妹三個,堵我回家的路,扔我鞋子,揪我頭發,燒我的布娃娃……你以為他們是好東西!”
“哦,我不知道。”狄肇魁暗驚,“你沒說過。”
“我恨他們,我恨毛大桂,我恨毛大軍,我恨毛玲!”衛慶抽泣著,“我從小就盼著離開你們壓鑄廠,離開陶然小區,知道不知道?你回去,這就回去,讓他們媽快滾!”
“那都是小孩子把戲。”狄肇魁安慰她,“都過去了,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到現在了你還替他們說話,我恨你。”她猛一轉頭,又說,“我恨老實人。我恨我男人,不能給我出頭。當時人家給我介紹對象,你和我媽為什么都說他好?”
“說吧,衛慶。”狄肇魁意外地平靜下來。
“你自己承認,是你把那老妖婆弄家里來的。”衛慶說,“糊涂老爹,你沒托住她是你的過錯,她沒本事爬過去不是更大的錯嗎?”
“我承認……”
“家里有那個老妖婆,別想讓我回去看一眼!”衛慶說完,扭身就朝小區大門方向走。
狄肇魁沒看她。他扶著身旁那棵大樹,在樹下站了很久。
狄肇魁回到家里,就在客廳坐著。
“老懷,你餓不餓?”他頭也不回地問道,“你不餓我就先歇一會兒。”
無人應。
“現實就是,”狄肇魁又說,“你在我家里,我得伺候你。我是男的,你是女的。過去我在自己家里,隨便,現在我不能再隨便了。為了伺候你,咱得忘了‘男女授受不親。我下得去手,你也得害得起羞。不過除了不得不,我盡量地少跟你身體接觸。萬一我沒把握好分寸,你也不要認為我就是想占你便宜。話說回來,你我都老成了這樣,就不要再端男人女人的架子。”
里面似乎傳來一陣低泣,狄肇魁納悶,不像是懷釅姄在哭啊。懷釅姄那嗓門,他熟悉。他疑思著,站起來,走過去。
懷釅姄斜躺在床上,一只腳已經探出床外。狄肇魁驚道:“我不過說兩句,你這是怎么了?我不是不想管你,是想索性說清楚,就容易些。”
“不是腿不行,我爬也爬到四樓去。”懷釅姄扭著臉說。
“說什么傻話!爬到四樓干什么?孩子們忙,家里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你就給我好好躺著。”
“我腿疼……”懷釅姄呻吟似的。
狄肇魁猛地發現,懷釅姄不看自己。自從把她送進醫院,目光就總是躲開他。而且,她也不大跟自己說話。
“你還有哪里疼,就都說出來。”狄肇魁說,“我能給你捏好的,捏不好的,咱再去醫院。”
懷釅姄不再吭聲。
這天很晚的時候,狄肇魁正要睡下,忽聽敲門。開門一看,大軍來了。大軍耷拉著眼皮,口齒含混地說:“我來看看我媽。”
“老懷,你兒子來看你了。”狄肇魁回頭叫。
大軍去了次臥,狄肇魁重新躺下。房間里很靜,狄肇魁卻聽不到他們母子在講什么。過了一會兒,懷釅姄叫他,他拎了尿壺走過去。大軍已經走了。“你要不要撒尿?”他問。
懷釅姄側著臉,不答。
“有多少撒多少,撒了好睡覺。”狄肇魁說著,要掀她的被子。
“老狄,”懷釅姄說,“大軍這都快四十歲的人了,在天橋租了房子,跟這個同居,跟那個同居。他剩不下來錢的,他好賭。你說將來咋整?”
狄肇魁臉上,卻慢慢綻出笑紋來。
他壓低聲音,“咱就睡一張床上得了。”
“你敢!”懷釅姄盯住他,“你敢我就死!”
這是幾天來,懷釅姄第一次正眼看著狄肇魁,且眼里閃爍起一團貞潔的光彩。狄肇魁不由愣一霎,又笑了。
“我不過說一句,你就要死要活的。”他說,“不然我睡地下,照顧你也方便。”
懷釅姄的一只手同時在床上摸索,很像是摸索能向狄肇魁扎過去的剪子錐子之類。
“我叫人……”她說。
“罷!”狄肇魁說,“你不撒尿我去睡了。”
“我能讓你養我一輩子!”懷釅姄說,又猛地把頭轉向一邊,“他們也不會放過你。”
狄肇魁想一想,說:“你個老妖婆,說話就像賴上我似的。好,我不惹你生氣,生了氣又睡不著。這先撇在一邊,我來開導開導你兩句。你的兒子,你也不要太操心。原因呢?他多大個人了,你操心也沒用。知道沒用,你還操什么心?憋醒了再叫我。”
狄肇魁不等她反應過來,就把尿壺放在她床前,替她掩上門,回到自己房間。也許是真的累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飄,而且還聽到了遠處嗚咽似的風聲。第二天醒來,忽然想到其實夜里自己不會是在哭吧。他推門看看懷釅姄還像睡著,就盤算了一下早飯,下樓去小區門口買鮮豆汁和油條。
回來的路上,遇到同在工人樂隊的老孔。
老孔笑說,怎么樣,老狄?倒霉催的家伙,給沾了上了吧,甩不掉嘍。他忙正色說,不好亂講不好亂講。老孔說,你個老實頭子,她膽敢這樣欺負你,怎能認了?他辯解,多年老鄰居嘛,我不過是幫忙照管幾天。老孔不以為然,哼一聲,什么照管幾天呀,除非你和她有相好這事兒。說著,笑笑,揚長而去,讓他在原地站著,越想越不是滋味。
上樓的時候,不小心讓樓梯扶手上翹起的一根鐵絲掛破了盛豆汁的塑料袋。他用手捏住破處,急急忙忙跑到家門口,豆汁仍舊灑個罄光。進了家門,不禁說聲“霉氣”。再想老孔的話,心里就還是很不得勁。走到廚房,原想熬個小米粥啥的,摸摸鍋勺,卻絲毫提不上興致,就說:“老懷,我給你沖杯奶粉喝,咱早飯吃油條怎樣?”
沒指望她答話呢,卻聽她說:“我喉嚨細,吃油條拉擦嗓子。”
狄肇魁聞言,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你吃根油條就拉擦嗓子了,知道我平素吃什么?啃口干饅頭就是一頓飯,一顆咸雞蛋能吃三天!衛慶來給做頓熱乎飯能當過年。但他按捺著,問她:
“那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軟軟的,滑滑的……”
這天午后,玲子送來了營養表。她放下營養表,又跑到懷釅姄跟前問了幾句,說聲自己要上班,就急急走了。兩年前她在歷城區華山鎮一家生產什么膠泥的公司找了工作,以后就沒少給懷釅姄帶膠泥,而且還惠及鄰里。有一回狄肇魁偶爾跟懷釅姄提起家里馬桶漏水,懷釅姄就送了他一塊。他用膠泥堵上后,的確很管用。想想這也是鄰里的好處,但他仍舊不愿看玲子送來的營養表。
晚上,他炒了兩個菜,一個是蝦皮炒雞蛋,一個是青椒炒肉片,熬了個南瓜瘦肉粥,給懷釅姄端過去,隨口說自己按玲子的營養表做的。懷釅姄沒有懷疑,把兩個菜都吃光了,南瓜瘦肉粥只喝了小半碗,說喝不下,再喝就喝撐了。他還讓她喝,說,你不喝就對不起大明湖里的南瓜。
營養表本來在茶幾上躺著,狄肇魁收拾過碗筷,接了衛慶的一個電話,轉頭就不見了。衛慶到底還是不放心她爹,來問家里有沒有事。他大聲回答,沒事,你懷大媽好伺候。衛慶要把她家的一部小電視機送過來讓懷釅姄躺在床上看,他夸她,這閨女,想得恁周到。衛慶告訴他,是快遞公司來送。
他在茶幾上下左右瞅幾眼,還是沒看見營養表。那是一張不大的演草紙,好像是手寫的藍色圓珠筆字跡。又沒風吹進來,這營養表去哪兒了?其實他還在為這張營養表生氣呢,心想,丟了好!
不料,還沒過去半小時,送快遞的就來了。狄肇魁的目光還沒從快遞員臉上拿開呢,快遞員就說,順路捎過來的。
電視機給懷釅姄安到床前,狄肇魁可是一口一個衛慶地夸,夸她想得周到。瞥一眼懷釅姄,沉著臉,撅著嘴,也不看電視。狄肇魁啪地打開了,一個畫面閃出來。能看。
他想,自己不宜在懷釅姄面前夸衛慶。他又啪一聲把電視機關上。
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懷釅姄讓他覺得非常討厭,而且他還覺得自己不愿再跟懷釅姄講話了。他孤坐在自己臥室,一聲不吭。懷釅姄叫他給她手機充電,他給插上插頭就回來繼續坐著。懷釅姄要撒尿了,他扶著她的腿,把尿壺給塞過去,撒完了他端起尿壺就出來。
沒到通常睡覺的時間,狄肇魁就躺到床上。睡到半夜醒來,胸口憋悶,怎么也睡不著。起來摸索著開了窗子,讓外面的涼風吹了一會兒,才覺好受些,可是他卻很想打打镲,就把那兩只小镲拿在手中。
他極為小心地拿著,極為小心地輕輕撫摸,沒讓它們發出一點聲音來。熬到五更,看天還不太亮,就拿了小镲,悄無聲息出了門。
往常他們老工人樂隊排練都是愛去陶然小區北邊一個廢棄的廠房里。這個時辰很多人還在睡夢中,狄肇魁當然還打不了镲。但是他下意識不想去那個廠房。他知道自己實際上是不想萬一碰到老工人樂隊的隊友,所以,他就往相反的方向走,這一口氣就走到了百花公園。
晨光朦朧,公園大門已開,附近來晨練的居民零散進入。狄肇魁忽然感到,自己手拿兩只镲的樣子,要多傻有多傻。
美麗沉寂的早晨,他無端聽到的镲聲是那樣尖銳刺耳,也幾乎是唯一的。哪里還想打镲?簡直恨不得把兩只小镲給塞到褲腰里。
于是,狄肇魁又忙跑到公園對過,等頭班公共汽車到來,坐上就回到陶然小區。看炸油條的和榨豆汁的攤子都已開張,猶豫了一下,仍舊買了鮮豆汁和油條。
這回懷釅姄對早飯絲毫沒有挑剔,而且顯然胃口很好。狄肇魁給端上來多少,她吃多少,吃得滿嘴油,嘴巴子也甩得叭叭響。
狄肇魁看在眼里,心頭卻莫名其妙,忽然一凜。什么東西讓狄肇魁感到恐懼?
他的眼睛從懷釅姄身上轉開。他暗暗期待這恐懼跟這個房間,跟這個房間里的人——跟這個房間里的一切無關。
狄肇魁收拾起空碗筷就朝外走。
“老狄。”懷釅姄叫他,聲音不高不低。
他打個激靈,一下子僵在房間門口。
懷釅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支吾了一下。“剛吃完飯,你要歇著。”他說。
“我吃飽了喝足了,我全身有了力氣。”懷釅姄說。
“那好。”狄肇魁說。
“大明湖里的南瓜。”懷釅姄說。
狄肇魁一時沒聽明白。
“你家在大明湖里種南瓜!”懷釅姄冷不丁抬高聲音,“怎么不說大明湖種海參?”
狄肇魁頭皮麻沙沙。
“大明湖里怎么不能種南瓜?”他試圖強辯,“別說在湖堤上種南瓜,就是種奶牛也是有的。”
“玲子給過你一張營養表,對吧。”懷釅姄斷定,“你沒按營養表來。”
“怎么沒按?我照單全收。”
“你不曉得我營養不夠,恢復慢的后果?”
“營養本來就沒少!”狄肇魁說,“不信你上磅稱稱,刨去石膏繃帶,你體重起碼重了三十斤。三十斤在哪兒?都是肉啊。”
懷釅姄身上打了顫。
“我肌肉萎縮,我腿廢了,有你好瞧的!”她咬牙說,“想抵賴,做夢!哦,你氣著我了老東西。我骨頭又裂了……腿疼,我腿疼!”她叫起來,“大軍!玲子!大桂!”她聲音越來越尖。“你們媽要死了!”她左右翻動著身子。
狄肇魁簡直嚇住了。他手里還拿著碗筷呢。
“你,老懷,你不要這樣。”他說。
“我要死在你家!我要死在你家!”懷釅姄說,“拿刀子來,去開煤氣!給我點氰化鉀!”
“沒人抵賴。”狄肇魁說。
“我與你同歸于盡!”
“又胡說了。”
“我拚了這條老命。”
“讓人笑話。”
“營養表。”
“我去找找看。”
中午,狄肇魁熬了骨頭湯。
三斤半豬大骨在沸水中發出的香味兒彌漫了一屋子。他站在廚房里,默無一語。從早上到現在,他都很少說話。他出門買豬大骨沒吱聲,買來豬大骨進門也沒吱聲。他到家就埋頭收拾豬大骨,懷釅姄也沒叫他。豬大骨的香味兒終于從鍋里冒了出來,他覺得自己更不用說話了。
但是,這骨頭湯是否寫在營養表上,狄肇魁很不能確定。他站在骨頭湯的香氣中,腦子里卻是那張幡然飄動的演草紙。它從茶幾上飄起來,悠悠飄到墻旮旯,又從墻旮旯飄到吃飯桌底下,然后從桌底下出來,劃一道優美弧線,飄到了天花板上。倏忽間,它不見了。
狄肇魁腦子里的那只眼睛一陣搜尋,發現它飄在了次臥門口的上方,距上門框不過兩拃之遠……他那樣盯著虛空里的營養表看。他看不清營養表上的字跡,但他相信,給一個摔了腿的老女人熬骨頭湯,終歸不會錯。
香味兒愈加濃郁。
狄肇魁熄了火,等回氣。約十來分鐘后,揭開鍋蓋。
香味兒撲啦啦跳動,像魚。
狄肇魁一直在鍋旁站著。他反復瞧著勺子,瞧著碗。忽然,他端起湯鍋走出廚房。
狄肇魁走向房門。
他下了樓,瞅著沒人,把骨頭湯一股腦兒倒進了山墻下的垃圾箱。在他轉身回來時,眼睛下意識一瞥,卻又看見了遠處的隊友老孔。
老孔好像在朝他笑。
進了家門,隨手把鍋往地上一放,在沙發上坐下,心里隱隱有種快意,有些像蟲兒終于咬破了繭殼。懷釅姄,你說有好瞧,那就走著瞧吧!哼,還想喝骨頭湯?吃屎去!狄肇魁就這么辦!
可是,剛在沙發上坐穩,有人來了。開了門,見是大桂。大桂帶來了吃的,恰巧就有骨頭湯。她叫狄肇魁找來托盤碗盞,把那些吃食重新盛了,給她媽端過去。
怪的是,懷釅姄吃得很少,蛋糕不吃,菇茨肉餃不吃,倒把不冷不熱的骨頭湯給喝光了。大桂把她吃剩的拿出來,給狄肇魁說,一塊吃吧。狄肇魁噥唧一聲說吃過了,要下去走走。
他在小區找了個角落,獨自坐了一會兒,就決定去懷釅姄看腿的醫院。他還記得她的主治大夫姓劉。
坐車到了那里,大夫們剛上班。幸好劉大夫也還認得他,不用他多問。沒有懷釅姄的家人在場,劉大夫就表現出了自己對他的同情。懷釅姄的腿,摔得并不嚴重。說是叫左腓骨線形骨裂,其實就是肉眼剛能看到的一道小紋兒。如果不是她的幾個女兒女婿一致要求,甚至不用打石膏。當然,打上石膏也更保險一些。至于什么時候拆石膏,看傷情肯定用不了一兩個月。只要不再有任何痛感,二十天拆掉也無大礙。
他問劉大夫,痛不痛的眼睛又看不出來,這骨頭里的事,怎么樣才算好了?劉大夫眼亮,聞言就看出端的,說,你們是老鄰居,她沒賴上你吧。賴上了呢,那讓她站起來!
從醫院出來,狄肇魁就一心想著劉大夫的話。
在同一天里,狄肇魁第二次買來了豬骨頭。唯一的區別是,第一次買的是豬大骨,第二次買的豬瓢骨,因為天晚,已買不到豬大骨。
這樣,懷釅姄就在一天里,喝上了兩次骨頭湯。懷釅姄以為是中午喝剩的,就說用不著這樣驚官動府地加熱,搞得這么燙,半天也喝不下去。
狄肇魁心里有鬼,只是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猶豫著問她要不要吃些肉,他去拿來。她說不吃,怪膩的。
兩個人的聲音都不高,不像早上。
懷釅姄吃過了,狄肇魁心中驀然一動。他萬分地賠著小心,說:“等我收拾一下,扶你站站?”
懷釅姄點點頭。
狄肇魁心跳陡然加速。他按捺著。
再回來的時候,發現懷釅姄又躺成了原來的樣子。
“我來扶你。”他說。
沒等他走近,就聽懷釅姄聲音好像一陣陰風,從石頭縫里透出:
“喝你兩次骨頭湯,我就能站起來了。”
狄肇魁頹然垂下伸出的手。
“你要喜歡喝,我天天給你熬。”狄肇魁暗暗克制著自己,“不就是碗骨頭湯嘛,還喝得起。”真是本性難移,他還不忘開玩笑。“我保證一個月下來,讓你那條腿粗得像大象。”
“你在侮辱我。”懷釅姄小聲說。
狄肇魁一激靈。
“我說著玩兒,你就……”他說,心想,這懷釅姄怎么好像已不像過去那樣風趣,看那份拿捏勁兒,還真的像老教授的女兒。
“我不跟你吵。”懷釅姄小聲說。
“我沒吵……”狄肇魁又要從她床前逃一樣走開了。
“我就在這里躺著,我用不著跟你吵。”懷釅姄小聲說,懷釅姄的眼睛又不看狄肇魁了。“我就躺著。”
“你‘就躺著什么意思?”狄肇魁不禁問道。
“沒什么意思。”
“你是說想躺到什么時候就躺到什么時候?”
“我沒說。”懷釅姄小聲說。
“那我告訴你……”狄肇魁說,“那我告訴你……”他什么也沒告訴懷釅姄就走出去了。一出門,連他自己也忘了要告訴懷釅姄什么。
狄肇魁不停地在心里罵著劉大夫。什么“她沒賴上你”!從他的兩手剛剛觸著她的屁股,他就已經被她死死地賴上了。劉大夫,這樣的事情,你在醫院見識過的多了,怎么才看出來?什么眼神兒啊!老劉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瞎眼?
罵著罵著,就覺得是在罵自己。老狄家怎么會出了你這么個驢頭!你原以為家里多個人,不過是多放兩根筷子。可你萬不該忽略,這個人是個摔了腿的老太婆。更不該忘了,她是懷釅姄。她和她的一家人,都這樣對你了,你還不覺得他們是在耍賴。你對他們笑臉相迎,一再為他們開脫,一天還熬兩頓骨頭湯!聽衛慶說話聲大了些,你都不愿意。老孔說出大實話,你聽著還嫌不得勁兒。有你這么自欺欺人的么?你怎么就不睜眼?陶然小區那么多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不說他們了,就說這同一幢樓、同一個樓道的吧,平時也都要好得不得了,如今她摔著了腿,有個來看的沒有?不光不來看看,出門碰到,還都主動回避問到這件事。你以為這是為什么呀,俺的個狄老師兒?你就是個濟南市壓鑄廠頭一號冤大頭,是個任人欺侮的窩囊廢!
狄肇魁終于看明了擺在眼前的現實,可他竟一點招兒也沒有。他老婆死去幾年了,他老婆不死他也很難跟她商量。相比之下,衛慶倒算有主見,可衛慶在鋼廠又忙又累,想想大楊樹下她向他提到的那些隱秘往事,又怎么能讓她再替自己憂心?
一時間,狄肇魁心中的悲涼,暗夜的秋水般源源不斷往外溢。
他是多么想這就沖進次臥里,對懷釅姄大喝一聲:“賴皮女人,你這就給我走!”
可是,他又怕吵。往日兩人喜愛斗嘴,實際上他勝少負多。他并不在乎勝負,他要的是那種生命的熱鬧。特別是對于一個日漸衰朽的老人,那種熱鬧好像尤為重要。而且在那無所謂勝負之間,他還可以出其不意揩油吃豆腐。他雖老了,也還是男人。
他吵不過懷釅姄,這是板上釘釘。那么,他滿腹的心事和困惑究竟該如何消解?
半夜,狄肇魁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兩只小镲。蒼茫無際的世界,到底還給他留著兩個揪頭。他再次輕輕把小镲拿在手里。它們在暗夜中發出銅的光亮,拿在他手上又實在又可靠。十五年前,陶然小區組建老工人樂隊,它們也就陪伴了他十五年。就是這兩只小镲,一次次把庸常的自己融入一首首火紅激昂的樂曲。
夜深人靜,狄肇魁可以把自己的煩惱小聲說與他親愛的小镲。他慢慢把嘴朝小镲湊上去,唇尖已感受到一絲銅的清涼。
驀地,他把嘴拿開了。“哐”一聲,他聽到了一聲出奇響亮的镲聲,耳膜幾乎被刺破,暗夜也像是被割破了一道口子。
他鎮定下來,想都不想,又打了一下。同樣的響亮刺耳,同樣尖銳地往人的心里鉆。
“一更里,我打一下镲。”
他慢慢拖長了聲調,吟唱似地說。沒有往日演出或排練時的神采奕奕,有的只是難以掩抑的哀傷。
“二更里,我打一下镲。”
他邊打邊說,仿佛泣訴。
“三更里,我打一下镲。”
他說。
“四更里,我打一下镲。”
他用力均勻,幾下镲聲幾乎一樣高低長短。
“五更里,我打一下镲。六更里,我打一下镲。七更里,我打一下镲。八更里……”
他打著,反復地打著。
不知什么時候,聲音里的哀傷已然消失。
“一更里,我打一下镲。二更里,我打一下镲。三更里,我打一下镲。四更里,我打一下镲。五更里,我打一下镲。六更里,我打一下镲。七更里……八更里……十更里……”
他一直沒聽到一絲一毫懷釅姄的動靜。镲聲充塞他的耳朵。也許懷釅姄根本沒動靜。
懷釅姄悄悄收拾了鋪蓋卷,滾回去了她的四樓。足令懷釅姄一生不安的羞恥,使她從石膏模子里化身為一只黑烏鴉,悄無聲息飛走了。
狄肇魁沒睡好,第二天就醒得遲,兩只眼睛也熬得通紅。早飯怎么吃?當即決定:
豆汁,油條!
陶然小區的人早飯歷來都吃豆汁油條,你懷釅姄為什么不能吃?你摔了腿,就尊貴了?我看你摔了腿,不光沒有尊貴,還變成了低賤的討嫌鬼。
狄肇魁買來豆汁油條,進門就聽到懷釅姄在打電話。懷釅姄馬上把電話掛了,可是,他卻再次感到了恐懼,像有一把刀子插入他的骨頭縫里。
出乎他的意料,懷釅姄主動開口。她問他早上吃什么,他支吾了一下,回說豆汁油條。她說壓鑄廠的人就知道豆汁油條。除此之外,再沒說什么。一連三天,懷釅姄都非常好伺候,而且在這風平浪靜的三天里,她的三個兒女一個也沒來。
第四天,玲子來了。玲子還帶了自己在上初中的女兒。來看過她媽,就要急著回去給女兒做飯。都走到門口了,忽然止步說,“狄大叔,有口吃的沒有?我快累死了,回去做飯再送蕊蕊上學,就上不了班了。”
不知為什么,狄肇魁驀然想到了堵馬桶的膠泥。
狄肇魁渾然不覺地說了聲:“有。”
玲子和女兒吃了午飯。女兒在她的叮囑下,躺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兒,她們就離開了。
只隔一天,大桂和玲子一起來了。狄肇魁聽到懷釅姄埋怨她們:“你們忙你們的,讓你們不要來不要來,偏來。來了我就好了么?瞎折騰。”
眼看快到了飯時,玲子跑來告訴狄肇魁:
“狄大叔,你炒個菜,我們在這兒吃。”
狄肇魁把菜炒了。她們圍坐在一起吃午飯,吃他炒的菜和她們自己帶來的食物。他不吃。他走出家門。
再過一天,玲子又帶了女兒來。
女兒好像有點不樂意,玲子就說,“你想吃什么,讓狄爺爺給你做。”女兒翻翻白眼說,“我就想吃哈根達斯,狄爺爺做得出來么?”
玲子說:“胡說,哈根達斯啥的能當飯吃!”
女兒頂嘴:“你什么時候給我買過哈根達斯呀?摳兒。”
狄肇魁瞧出點兒意思來了。沒用玲子發話,他就扭頭鉆進廚房。不大一會兒,飯做好了,來叫玲子母女吃飯,忽聽玲子在她媽跟前說,“你別管,我就是要在這里吃個現成兒的!這些年,從來就沒人伺候過我一天,我拚死累活,就總是伺候這個伺候那個。我都快累死了,我活得什么勁兒!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也讓我享受享受。我來了他就得伺候我,瞧吧!”
狄肇魁瞬間化為冰柱。眼睛澀澀一瞥,恰巧看見了那張遺失多日的營養表。它就躺在墻角的木櫥底下,幾乎是這個房間最最黑暗的地方。狄肇魁帶著咔叭的響聲彎下腰去。玲子出來,看他撅著屁股,趴在地上,正竭力從木柜底下夠取什么,也不知道夠著了沒有。
玲子和她上學的女兒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找不著規律,狄肇魁就得問懷釅姄,玲子來不來啊?有時候也問,大桂來不來啊,大軍來不來啊?
起初懷釅姄還有疑惑,后來看他每次都能認真準備,茄子青椒一堆堆往家買,也就知他并不是隨口一問。其實她是更為疑惑了。她下意識地想到了圈套。
吃飯時,熱了。他說:“是熱了,別急,冷一冷。”咸了,他說:“嗯,是咸了,下次一定注意。”
看電視,換臺,遙控器不好用。她嘀咕一句,“這破遙控器。”他出去買菜,就順路捎了個新的回來。是通用制式。
衛慶快遞來的舊電視機小,她說,“看不清楚。”他說,“我把客廳那臺大的搬來。”沒等她點頭,他就跑過去了。她并不想讓他搬。房間小嘛,放上個大電視機,就像只有電視機了。她說,“別搬了,我也不大看電視。”他吭哧吭哧搬來了。她說,“房間就只剩電視機了,放回去。”他怎么搬來的,又怎么吭哧吭哧搬回去。
他問她要吃什么,她自己說不清自己要吃什么,或者不想說。他就拿來了玲子弄的營養表,給她念:“早上,黑芝麻糊,西紅柿炒雞蛋,涼拌芹菜,香蕉……中午,大米,小米,木耳,黃花菜,菠菜,豬血,蘋果……晚上,玉米面饅頭,海米冬瓜湯,睡前一杯牛奶……”
念完,不由搭上一句:“玲子從哪兒弄的?”
懷釅姄立馬反問一句:“你說從哪兒弄的!”
他忙解釋:“我看寫得也不怎么全啊,連排骨都沒有。”
懷釅姄說:“我要頓頓海參鮑魚,能吃得起嗎?”
他說:“你要吃,我砸鍋賣鐵給你買去。”
懷釅姄說:“我不希吃!”
玲子帶女兒來了,狄肇魁做好了飯,懷釅姄叫他。懷釅姄說,“我不餓。”他說,“你腿傷了,不餓也得吃。玲子叮囑過的,營養要跟上。”她說,“我就想吃口雪糕。”他一時沒聽明白,“你這是沒胃口,我去給你買。”她說,“我想吃那個。”
“哪個?”狄肇魁還沒明白。
她說:“我就想吃在醫院吃的那個。”
“就是哈根斯!”玲子大聲說。
“哈根達斯。”她女兒糾正道。
“我買去。”狄肇魁說著,出了門。
很快,狄肇魁買來了兩支哈根達斯。他跑得氣喘吁吁。陶然小區附近沒有賣哈根達斯的。他跑到了西邊的八澗路上才好不容易買到。他把其中一支往玲子女兒手中一塞,“快吃,別化了。”玲子女兒幾乎喘不過氣來,拿在手中,忘了吃,只像魚喋水一樣,張動嘴唇。他又忙把另一支送到懷釅姄跟前。懷釅姄把臉一扭,說,“我不吃。我想睡覺。”他說,“你吃一口,清醒清醒。”懷釅姄肯定地說,“我不吃。”懷釅姄不看他,但他看得出來,懷釅姄在偷偷流淚。
這根哈根達斯最終還是在兩天后被玲子的女兒吃掉的。
狄肇魁給懷釅姄翻動身體,懷釅姄說,“我疼。”他就說,“我該死!”看他那眼神,要砍自己的手似的。
懷釅姄說:“那你也用不著說該死啊。”
狄肇魁說:“我不說了。”
懷釅姄說:“看,我說你一句,你又不說了。”
狄肇魁嘆口氣。沒等懷釅姄說話,他就起身出去。他好像把他的小镲給忘了,一有空就收拾房間。該洗的洗,該涮的涮,家里被他收拾得窗明幾凈,地上拖得連個鞋底印都沒有。抽空,他還把頭發給理了。
他這個樣子,老孔見到他,都這樣跟他開玩笑,“娶媳婦了?”他煞有介事,“可別亂說!”
晚上,他伺候懷釅姄睡下,剛要走,懷釅姄說話了。“你怎么嘆氣?”她說。他馬上想起來是白天里的事,就又嘆了一聲。“看看。”她說,眼睛并不看他。
“誰知道我的心事?”狄肇魁搖搖頭。
“你不就是盼著我腿好了,趕快從你家搬出去?省心著呢。”
“唉,你真不知道嗎?”他問懷釅姄。
“我不知道。”
“罷。”狄肇魁說,走了。
睡到半夜,忽聽懷釅姄的房間里有動靜,忙披衣趕過去。一個人影在懷釅姄床上蠕動。他摁了下電燈開關,燈沒亮。
“你干什么!”他跑過去,攔住懷釅姄。“你要起夜你叫我。看摔著了。”
“摔著了好,摔著了好,摔著了就再不用起來了。”懷釅姄掙扎著下床。
“我又惹你了,對吧。”狄肇魁抱住她,“我又惹你了,那你就罵。”
“放開我。”懷釅姄說,“我要回家。”
狄肇魁一愣。“你回家干什么?你家里又沒個人兒。”他說,“別說三頓飯,你想喝口水也沒人給你倒。說句不好聽的,你爛到那里都沒人管你。”
“我回家,大軍大桂他們得來。”懷釅姄說,“他們不能不管他們媽。社會主義社會誰也不能不管他們媽!”
“少來這套吧。”狄肇魁說,“給我乖乖躺在床上,等你好利索了自己穿褲子走上去。”腳下一滑,身子一趔趄,站不住,就跌坐了下去。只聽“咔嚓”一兩聲,狄肇魁背后冷汗一冒,心想,完了。
伴隨著石膏殼子破裂的聲音,懷釅姄在黑暗里尖叫起來。
狄肇魁又要再去按開關,又怕壓著懷釅姄,一時手忙腳亂,嘴里說:“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兩個字,像是從深水里冒出來的一樣,狄肇魁眼睜睜看到夜色的湖面上翻涌出兩朵黝黑的大花。
“不用?”他疑惑。
“不用。”她肯定。
“用不用?”
“不用。”
狄肇魁將手伸下去,心頭突然咯噔一下,死潭里的血流陡然加快。手如蛟龍,探進神秘的深淵。
“不要。”
“要不要?”
“你大膽。”
“就大一次。”
“臟……給我洗……”
“洗個頭……”
……
“我死……”
“讓你死!”
懷釅姄叫起來。“哦,哦,哦……”
“想死我!”狄肇魁緊忙活著,終于也叫起來。
頭上陡然響了一聲镲,其實是天花板上的燈突然自動大亮。一個世界都亮了,好像世界所有的燈光都照進了這對老男老女的房間。
這天晚上,狄肇魁沒能在懷釅姄的身邊躺得住。他咕噥一聲,在雪亮的燈光中狼狽爬下床來,回到自己床上,感覺自己就像剛剛脫身泥潭。他沒聽到懷釅姄的動靜,那個房間的燈光就在沉寂中亮到第二天早上。他知道自己膽怯的內心,起床、穿衣,輕手輕腳,其實是恨不得從家里消失掉。不是懷釅姄叫他過去,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再次走到她的面前。
懷釅姄不是躺著,是靠著床頭坐在那里。懷釅姄面色平靜,就像昨晚什么事情也沒發生。她用嘴往自己腿部努一努,狄肇魁就彎下身來,收拾那些碎裂的石膏塊。
剛收拾完,響起了敲門聲。沒想到是大軍來了。大軍好像一夜沒睡,耷拉著眼皮,也不看狄肇魁。他去他媽床前坐著,根本沒看出他媽的異樣。狄肇魁弄好了三個人的飯,他卻要走。他站起來,掃視了一下房間,狄肇魁心里咯噔一下。
大軍走了,狄肇魁就叫懷釅姄吃飯,懷釅姄說:“吃什么飯?上來躺著。”
狄肇魁眨巴了好幾下眼皮才反應過來。他乖乖上了床,跟懷釅姄躺在了一起。
“抱著。”懷釅姄又說。
他就抱著。
懷釅姄靜靜的,像睡著了。過了一會兒,他問她,“吃過飯去醫院檢查檢查?”她不吭聲,他就又說一遍。
“你急什么?”她說,“我還沒站起來。”
狄肇魁暗暗繃著身子。他覺得事情簡直亂了套。他本來沒想到事情會發展這么快。這只能是昨晚的電燈促成了他。沒有昨晚的黑暗,他哪里就敢下手?萬一懷釅姄叫喊起來,那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叫他如何招架得了?小心,他得小心。
“唉……”他嘆氣。
“你又‘唉!”懷釅姄不滿,“大清早的。”
“我心里恣。”
“你當然恣。”
“我爽性說出來吧。”狄肇魁說,“我想你想了多少年,我就想跟你睡一張床。現在我能摟你睡,我能不恣?”
“知道你鬼心思!”
“知道?”
“你起來。”懷釅姄推他一把。
“看看,你生氣了。”狄肇魁說,“我不過是一個靠拿退休金過日子的老工人。我在壓鑄廠上了一輩子班,也沒剩下幾個錢。你有心找,也不要再找壓鑄廠的。壓鑄廠毀人哩。什么人進來,都給壓成渣渣。我要還有更多的年限,我一定得出去!我出去混出個人模狗樣兒,再來陶然小區接你。你答應了,那時候不要嫌我老。”
“你出去。”
“我有錢,我買仙丹,我不會老。”狄肇魁還要說。
“你出去。”
“好吧。”
“關上門。”
狄肇魁走出門外,把門關上。他疑神疑鬼,甚至想到懷釅姄會不會尋了短見。門內悄無聲息。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輕輕走過去推了推,發現門被閂上了,一驚。這就是說,懷釅姄自己走下了床來。
但他馬上從門前退開。他坐在沙發上,緊盯著房門,眼里一再出現懷釅姄站立在了門口。
幾乎一個上午,懷釅姄都沒動靜。他悄悄試了幾次,發現房門一直閂著。他已經不再擔心了。疲倦襲上來,他在沙發上打了一個盹。
懷釅姄叫他了。他去推門,門開了。懷釅姄穿戴整齊地坐在床上。“扶我走幾步。”懷釅姄說。
狄肇魁扶著懷釅姄下床走了幾步。她走得不穩。“不了不了,扶我上床躺著。”她說。
她又躺在了床上。午飯還是在床上吃的。
接下來,他們在床上一起睡到天黑。七十一歲的狄肇魁,沒想到自己真的還行。因為不像昨晚那樣倉促,就比昨晚做得還好。這些年偷偷買來玩賞的一直恨無用武之地的小玩意和潤滑油也都一股腦兒給用上了,也叫懷釅姄跟著開了眼。懷釅姄寡居多年,何曾見識過這些?事罷,懷釅姄就止不住說他,都這么老了,平日看著也蠻像個正經人,背地里凈琢磨些啥?丟死人了。狄肇魁逗她,那你說人老了該琢磨啥?哦,你不喜歡?看她像新娘子一樣害羞,狄肇魁就說,你不喜歡這就是最后一次。她說,就最后一次吧。他說,那好。我回自己屋里。懷釅姄側過臉去,一聲不吱。他問,怎么?哭了?她說,我對不起大黑。你扶我去洗個澡。
在昨晚乍然而起的燈光中,懷釅姄埋起臉來,感覺自己和狄肇魁不過是一對奸夫淫婦。直到現在,腦子里還是情欲占上風,所以,狄肇魁弄好熱水幫她洗澡,她都沒想到回避。為了方便,狄肇魁也幾乎一絲不掛。兩個人光著屁股弄干凈了,就又光著屁股回到床上。
兩個人也都是多年來第一次跟別人睡在一起。他們相互摟抱,睡得很沉,一口氣睡到日上三竿。懷釅姄睜開眼睛,看狄肇魁還像睡著,就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老騷貨”。其實狄肇魁已醒了,也說她“老騷貨”。她臉一紅,說,“不理你了,不讓我。”就扭過頭去。狄肇魁拿手晃晃她的肩膀,小聲問:“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鴛鴦浴?”
她不答。
“你有沒有跟別人洗過‘鴛鴦浴?”他又問。
“你當我是什么人?”
“你跟我已經洗過了啊。”狄肇魁說。
“死老狄,你腦子里都裝的什么驢尿?”懷釅姄臉上熱氣騰騰,“我看你一天到晚讓驢尿淹了。”
“我讓驢尿淹了,把我淹成了大明湖,我就長出一朵蓮花。”狄肇魁說,“我把蓮花給你。”
“老騷貨。”
“信不信?”狄肇魁說,“信不信我心里早就有你?”
“不信。”
“信不信?不是我心里有你,你就躺不到我這張床上。”狄肇魁說,“大桂玲子能把你塞進來?大軍能把你塞進來?你自己躺進來?”
懷釅姄瞪起眼來。“你……”她說。
“信不信?”
“不信……你怎么說我都不會信。”她慢慢挪開目光,“可我還是信了,因為你那夜壞了我的清白。你知道,我是個老寡婦。”
“大清早,不要寡婦長寡婦短的啦。霉氣。”狄肇魁說,“兩個人樂陶陶地睡在一起,不就是在天上么?”
“就你會說,老風流。”
“沒聽說過嗎?好漢出在嘴上,好馬出在腿上!”
玲子帶女兒來蹭飯,懷釅姄趕她:
“回去!”
狄肇魁打圓場:
“你看你,不就一頓飯嘛,吃得起,主要是省時間。”
懷釅姄本來在客廳沙發上坐,人一來就趕忙回到床上。“我拉扯三個孩子也沒你這么忙。”她獨自嘀咕,“我懷里抱一個,手里牽兩個,也沒像你這樣叫苦。”
在狄肇魁家吃完午飯,玲子問他:
“大叔,你要不要膠泥?”
狄肇魁笑笑。“啥時候想糊耳朵眼兒了,大叔再跟你要。”他說。
玲子走了,狄肇魁見懷釅姄還在生氣。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惹著她了。第一次是老孔。狄肇魁剛剛扶她在沙發上坐下,就聽見有人敲門。問誰呀,答是老孔。她擺手示意他快把自己扶回去。他開了門,老孔也不進來,就站在門外說昨天接到陶然居委會通知,要排演個新曲兒,迎接第一屆泉水節,問他有沒有空。他說有空就去。
接下來的幾天也都這樣,懷釅姄要么讓狄肇魁扶著在屋里走走,坐坐,要么跟狄肇魁一起在床上躺著。只要一來人,她都會急忙躺到床上去。狄肇魁心領神會,不問原因,她也不說原因。她還一再地給她的兒女打電話,囑咐他們不要耽誤工作,也不要動不動就叫苦叫累,要識大體,顧大局,眼光放遠,理解黨中央,理解濟南市政府和才上任的楊市長,困難都是暫時的,壓鑄廠、膠泥廠只會越來越興旺,工人待遇也會越來越高,就差沒說跟黨走。
大桂玲子都還聽話,就大軍不聽話。
隔上一兩天,大軍來一次。不光來,還來得特別早。那天剛過五點,就聽有人敲門。狄肇魁心想,這誰啊?怎么像是捉奸的?開了門,見是大軍。狄肇魁的心當時就虛了一下,忙說,“大軍啊,快進來快進來,外面怪冷的。”
大軍坐上個一二十分鐘,走了,狄肇魁立馬又轉移到懷釅姄身邊。看得出懷釅姄老大不高興,但狄肇魁不問她,她自己說出來,“驢操的,三更半夜,就不讓人睡個安生覺。”狄肇魁說,“也該起來了。”她賭氣說,“我掙了一輩子命,到老了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
因為狄肇魁不在眼前,他們母子說什么他都不知道。他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就像他們什么也不說。
下一次懷釅姄絮絮抱怨道,“來了就坐著,魂兒也不知跑哪兒去了。你來看我,你也講句話。你問問你老媽腿怎么樣了,問問你媽要吃什么。沒嘴兒葫蘆,不問!你要真孝順,也把兒媳婦給領回來。就為這個兒子,讓人使碎多少心。我話在前頭,我的事他們將來敢有個‘不字,我也不是吃素的,我不依!”
狄肇魁聽了,心頭怦怦直跳。他竟沒能繼續在懷釅姄面前待住,說聲要去買菜,就出了門。出了門卻又想不出有什么事,在陶然小區轉悠了半天才想起來將近十天沒有衛慶的音信了。他撥了衛慶的手機。衛慶正忙著,手機里轟轟隆隆地響。衛慶問他,“懷大媽腿好了沒有?”他脫口說,“沒好。”衛慶說一句改天去看懷大媽,就把手機掛了。
衛慶心細,盡管狄肇魁遮掩得很好,懷釅姄的床上也只能看到一只枕頭,但她仍舊看出了名堂。臨走,她示意狄肇魁跟自己下去。在樓下,衛慶就說,“爸,我有沖撞你的,你都原諒我吧。”狄肇魁神情不安,連說這可說哪兒了。衛慶接著長嘆一聲,意味深長地說,“我沒大能耐,能為您老人家做的最大的事還能是什么呢?”不防大軍低頭走來,忙住了嘴。
那大軍抬頭看見他們父女,卻又把頭低了,也不跟人搭話,就從他們旁邊走過去。
狄肇魁見狀,就大聲對衛慶說,“你大軍哥來了,我就不送你了,自己走吧。”
大軍在前,狄肇魁在后,兩人上了樓,來到家門前。狄肇魁一直在大聲說話。他拿出鑰匙,半天也插不進鎖孔,就又拿到眼前,一邊仔細瞅著,一邊說,“咦?沒錯啊。是這把啊。上午還開來著。走錯樓層了吧。”
大軍突然轉過身往樓下走去。
狄肇魁暗松口氣,原地站了會兒,腦子里又一個閃。他急忙追了下去,可是樓下已經不見了大軍。他沒停,繼續追到小區大門口,朝街兩頭望望,都沒有大軍的影子。
回到家里時,懷釅姄問他是大軍來了吧。他說是。懷釅姄恨聲說,“我就知道他是要監視我。老狄,今晚我偏睡你床上去!”
半夜,懷釅姄從夢中驚醒。她夢見一只巨大的怪物,這只怪物頭上長著一只彎角,渾身上下披著堅硬的鱗甲,每個趾甲都如同鋒利的尖刀。它不可抗拒地爬到床上,把她騎到胯下。她驚悸不安,再也睡不著。狄肇魁安慰她,“不過是夢,忘了就好。”她坐起來,說要回家。
狄肇魁沒吭聲。
她就那樣在黑暗里坐著。過一會兒,又說要回家。感覺她在摸索著下床,狄肇魁怕她摔著,趕忙開了燈。這老婆子,深更半夜回什么家啊?狄肇魁伸手拉她,她就說,“我不能睡你的床。你的床肯定沒換。床有床神。”
她重新睡到次臥,像把回家這檔事忘了。狄肇魁跟過去。她說好多了。狄肇魁說你再不要胡思亂想的。她說我沒胡思亂想,我只是胸口有點憋。狄肇魁用手撫著她的胸口。
“老懷。”他叫她。
“你說。”
他覺得自己在費很大的氣力。“老懷,”他字斟句酌地說,“老懷,要不,明天,我陪你去醫院檢查檢查。”
懷釅姄不語,但能聽到她的喘息聲。
狄肇魁豎著耳朵。
“要去你去。”懷釅姄小聲說,也剛能讓狄肇魁聽到。
狄肇魁暗暗判斷著。“嗯,也該出去散散心了。”狄肇魁拿著勁兒,一字一句,“我陪你去大明湖,怎樣?”
“不去。”
“逛泉城路?”
“不逛。”
“那去體驗館?”
不吭聲。
“免費券在不在?”
“在。”
“說定了。”
“明天早起,悄悄出去。”
“睡吧。”
第二天薄明時分,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陶然小區,一個熟人兒也沒碰見。這回他們順利到達床墊體驗館,路上狄肇魁只是偶爾扶懷釅姄一下,懷釅姄還不樂意。他們來早了,體驗館門前才有幾個人。問他們都怎么了,有說腰腿不好,有說血壓高心慌的,有說胃口差睡不著覺的。看時間還早,狄肇魁讓懷釅姄等著,自己跑去窯頭路上買了油條和袋裝的熱豆汁。他很有耐心地看著懷釅姄吃完,自己才吃。
因為來得早,狄肇魁和懷釅姄都分別被安排了床位。一個床位是兩個人,戴上耳塞眼罩,懷釅姄也不知道身邊的人是男是女。接待人員給她解釋,鋰輝石床墊對身體的各種疾病都有特別的療效,它所發出的某種射線和負離子可以包圍身體的任何一處病灶,最終解毒祛病。
接待人員是個少婦,一口一個“媽”地叫著,一會兒問“媽,感覺有什么地方發熱了沒有”?一會兒問“媽,背上是不是麻酥酥的”?懷釅姄心里說,媽叫得再甜,我也不上你們的當。八九千塊錢一張床墊,虧你們說得出口。
實際上,老女人懷釅姄在鋰輝石床墊上不光發熱了,發麻了,而且還悠悠飄浮了起來。更為奇特的是,她在黑暗的眼罩下面,還看到了浩渺的宇宙,四處星光燦爛。盡管她告訴自己,不要相信接待人員的巧舌如簧,但她仍舊無邊地快樂著。她幾乎感到自己重新變回了純潔的少女,對整個世界滿懷濃濃的愛意。她留戀著那快樂,漸漸朦朦朧朧,睡了過去。
兩個小時后,她自動醒來,感覺全身有力。
“媽媽這一覺睡得好沉。”接待人員欣慰地說。
她跟同樣睡了一覺的狄肇魁交流。
“我后腦勺那塊頭皮麻得厲害。”狄肇魁說。
“枕頭。”懷釅姄提醒他。
“可以配套購買。”接待人員說。
“有優惠吧。”狄肇魁說。懷釅姄偷偷給他遞個眼色。
“爸爸媽媽可以終生免費體驗。”接待人員說,“無量壽鋰輝石特異床墊體驗館歡迎爸爸媽媽再次光臨。”
他們離開了體驗館。
“你走得真快。”狄肇魁在懷釅姄背后說。
“我腿有勁兒。”
“體驗一下,有作用了?”
“有作用個鬼啊!”懷釅姄走得飛快,邊走邊說,“你躺兩三個小時身上沒勁兒?我可是躺了二十多天了。”
“你勁兒沒處使?你腿好了?”狄肇魁停頓一下,“時間還早,咱們順便去醫院,做下檢查?”
“你就知道‘檢查!好不好我知道。”
“以防萬一嘛,誰也沒長著鋰輝石眼睛。”
鋰輝石眼睛?虧他想得出來。懷釅姄就說,“也好。”
他們在中心醫院做了檢查。最關鍵的字眼:愈合良好。出了醫院,狄肇魁略覺遺憾,就是沒碰見劉大夫。不知為什么,他非常想再見見劉大夫。
時間還早,懷釅姄忽然不往前走了。狄肇魁問了半天,她才疑疑思思說出口,能不能等到天黑?狄肇魁目光雪亮,一眼就看出她的顧忌。她怕碰到老鄰居。
那好,等天黑!狄肇魁有著出奇的耐心。他們沿著解放路往西,過青龍橋,去了黑虎泉看水,然后又去泉城廣場,一直在那里磨蹭到華燈初上。坐了車回到陶然小區,果然沒碰上任何熟人。
在二樓狄肇魁的家門口,狄肇魁本來以為懷釅姄有可能繼續往上走,懷釅姄也像是要往上走。狄肇魁已經暗暗緊張起來。可是,她忽然小聲說:“開門。”狄肇魁才把門打開一道縫,她就一側身擠了進去。
懷釅姄進了門,直奔她養腿的次臥,好像踏遍千山萬水終于到家的樣子。
第二天,他們沒打算去體驗館。正睡著,大軍又來了。大軍來得比過去早,在懷釅姄跟前呆的時候也比過去長。懷釅姄陰沉著臉摔摔打打,他全然不知。他要走了,照舊是那樣的動作,站起來,環視一下房間,淡然的眼神,卻似乎要把整個房間看進眼里,隨身帶走。
大軍才出門,懷釅姄就一連聲地叫:
“老狄!老狄!”
狄肇魁趕忙跑進來。
“我明白了,老狄!”懷釅姄激動地說,“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不能好。我不能好。我不能好。”三個。
狄肇魁倒糊涂起來。“你好不好的吧。”
“我好了就不能來了。”她身上顫動著。
狄肇魁安慰她,摟住她的肩膀。“誰不能來了?”他說,“你在這里嘛。你可以在這里住一輩子。你在這里住到大明湖干。”
“這是衛慶的房間?”
狄肇魁點頭。“要不,再睡我床上?”
“報應。”懷釅姄沒頭沒腦說一句。
狄肇魁云里霧里,但懷釅姄什么也不說了。
吃過早飯,懷釅姄對狄肇魁說,你出去逛逛,不要管我了。狄肇魁也就拿了他的小镲,趕到那個幾近傾頹的舊廠房。
這天上午一個人也沒來。狄肇魁在廠房里漫無目的走了一會兒,就找了個三腿凳子坐下來。高墻歪斜,闊大的屋頂開裂,透射進來的光影在落滿塵土的地上慢慢移動,他看著這一切,就是沒想到打镲。一下也沒打。恍惚之中,渾然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以后接連三天,他和懷釅姄都是早起去體驗館做體驗。他的感覺跟懷釅姄一樣好。發熱,像有一個小火爐熥著,想哪里小火爐就熥在哪里。發麻。麻酥酥的。還有一點癢。癢得愜意,像小時候讓大人拿根頭發絲在耳朵眼兒輕輕捻動。熱和麻中,神魂飄蕩。每一次體驗后,也都感到身上有力。
“爸爸媽媽慢走。”接待人員送客。
沒有任何跡象,狄肇魁突然向懷釅姄轉過臉來。
他們做完了體驗,臉色紅潤。
“你怎么老跟著我?”狄肇魁冷冰冰地說,“你怎么不回自己家?”
懷釅姄呆若木雞。
“你個老不死的討嫌鬼!”狄肇魁眼里充滿了厭惡。
懷釅姄聽清楚,也看清楚了,把什么都看、聽清楚了。她哀叫一聲。
“你坑我!你裝……你,你糟蹋……你把我……你毀了我!”她神情慌亂地說,“我不活了!我要死,哦,我要死!慢走,大騙子,我給你拚命!”
體驗館大廳擠了近一百號等待床位的人,他們呼隆隆一起涌過來。接待人員在旁勸慰:“爸爸媽媽冷靜。”
狄肇魁朝旁斜睨了一眼,不知是斜睨世界,還是斜睨體驗館那位少婦。“你本來知道嘛,這個世道,就一個坑字。”他慢條斯理說。少婦啞然,形神俱像枯草。“世道就是這樣,哪管你精明一輩子,該失算還是失算。”他說,像對世界說,“既然自己掉坑里,那就自己爬出來。”
“我要死了!”懷釅姄繼續哀叫,“哦,我要倒……”她不禁合目搖晃,“我要倒。”
“那你倒你倒。你倒下來,看我不尿你頭上!”狄肇魁說,“濟南人都看著,是她自己要倒。看著,她自己要倒。”
說著,磨轉身,健步如飛,向車流洶涌的經十東路走去。他靈活地躲開車輛的疾馳,來到道路中間的護欄下面,抓住護欄,雙臂一撐,就輕松躍到護欄上面,但他沒有翻下去。他高高騎坐在那里,好像在笑。
令人不解的是,他相向擊打起空空的兩手。唯他知道,自己手中捏了兩只虛擬的小镲。
哐!哐!镲聲暢快。哐!哐!哐!哐!是么,他打镲。
哐哐!一個啷兒,二個啷兒,一個啷兒,二個啷兒,一個啷兒……驀然就起了盛大的合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