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聰聰
[摘 要]租佃是實現土地與勞動力有效結合的重要農業生產方式。清中期鄉村社會中,租佃市場正在形成與發育,但契約與法律構成了租佃市場進一步發展的制度性障礙。租佃契約內容缺乏確定性,不但無法規范雙方權利義務,反而與信息不對稱等市場缺陷相疊加,加劇市場爭訴。而且租佃法律形式分散,內容亦不完備,無法有效規制市場爭訴與無序。這無法使租佃市場從無序轉型為有序,不能推動市場成長與農業發展。
[關鍵詞]清中期;租佃市場;契約瑕疵;法律困境
[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5-0133-06
Market Contract Law——rethinking about tenancy in Mid-Qing
WANG Cong-cong
(Yicun University,Yicun Nanchang 336000,China)
Abstract: In the rural society of Mid-Qing, tenancy market was forming , but the contract and the legal became institutional obstacles to the development of market. Tenancy contract was lack of certainty which could not regulate the market and intensified market disorder . Also, law could not effectively regulate the disputation. Therefore,contract and law could not make the transition from disorder to order of tenancy market, blocking the development of agriculture.
Key words:tenancy market; contract defection; legal predicament; market litigation; transact cost
[收稿日期]2014-07-02
中國傳統農耕社會中,租佃是農業生產的重要組織形式,使土地與勞動力得以有效結合。在租佃中,地主通過讓渡土地使用權而收取佃農地租。按交納地租種類,租佃可分為實物地租與貨幣地租;按交租地租方式,可分為定額租與分成租。而且租佃具有很強適應性,既適用于小家庭農業生產,也適用于大規模農業生產。租佃是地主與佃農之間的經濟關系,具有較強生命力。
學術界對租佃市場、契約與法律等重要方面進行了研究,但對中國傳統社會中的租佃市場、契約與法律之間的內在關系缺乏足夠重視與探討。本文試圖打開這樣一個視角:清中期鄉村租佃市場正在發育,租佃市場促進了土地、勞動力資源流動與合理配置,但契約與法律制度存在明顯瑕疵,加劇租佃爭訴與市場無序,增加了交易成本,阻礙了租佃市場的進一步發展。
在本文中,租佃是指地主與佃農的經濟關系,包括交租、減租、押租、轉佃、退佃與租佃期限等內容。地主是指庶民地主,其權利是收取地租,義務是讓渡土地使用權,以權力凌駕于佃農的官僚地主不屬于本文研究范疇。而佃農權利是耕種土地,義務是繳納地租。在本文中,清中期主要指雍正、乾隆與嘉慶時期。
一、清中期鄉村租佃市場
清初,大量土地荒蕪。清政府通過蠲免稅負,延長開科年限,鼓勵民眾開墾。民眾通過開墾鄉村,增加了土地面積,推動了清初農業生產與社會生活的恢復,亦產生了自耕農業階層。但到清中期,民眾對土地的占有不斷分化。一部分民眾通過積累財富,購買鄉村,成為地主。而另一部分民眾失去土地,成為不占有土地而以租佃為生的佃農。清中期,人口大量增加,土地面積并沒有相應增加,導致人地關系緊張。乾隆皇帝稱:
上年各省奏報民數,較之康熙年間,計增十余倍。承平日久,生齒日繁,蓋藏自不能如前充裕。且廬舍所占鄉村亦不窗倍徒。生之者寡,食之者眾[1]。
嘉慶《郴州總志》載:
今生齒日繁,謀生者眾,幾使野無曠土,人無游民,地利盡而民力亦困矣[2]。
對廣大民眾而言,自己占有的土地無法滿足家庭生活需求,產生了大量租佃地主土地的佃農。清中期,各地區佃農數量巨大,是從事農業生產的重要群體。清中期鄉村租佃中,按地主與佃農的分成方式可分為定額租和分成租;按佃農交納地租方式可分為實物租與貨幣租。在實物分成租中,佃農按照約定比例向地主交納實物:“主居之以舍而令自備牛車籽粒者,所獲皆均之,主出籽粒者,佃得什之四,主并備牛車者,佃得什之三,若僅僅為種植蕓鋤,則所得不過什二而已” [3]。而且中期移民興盛。東南地區人多地少,一部分人為了謀生,離開故土去尋找新的棲息地。由于缺乏資金,當移民來到遷入地,租佃就成為獲得土地的主要途徑:“佃者倚山搭寮, 以前五年為辟荒, 則自種旱稻、姜、豆、薯蕷等物,后五年為熟土, 始以杉苗插地, 滋長未高, 仍可種植食物。”[4]
受商業利潤刺激,一些商人租入大量土地,從事農業規模化生產。他們雇傭勞動力,種植經濟作物,并在市場上出售,推動了農產品的市場化程度。這是清中期鄉村租佃市場成長的重要標志。在清中期的陜南地區,有商人租入大量鄉村種植藥材:
老林久辟,厚樸、黃連之野生者絕少。厚樸樹則系栽成于小坡平壩。中有筆筒厚樸,言其小也……黃連于既辟老林山凹、山溝中栽種。商人寫地數十里,偏栽之,須十年方成。常年佃棚戶守連,一廠軟數十家……雪泡山、靈官廟一帶,連廠甚多[5]。
嘉慶年間,福建地主鄭宗梓通過訂立租佃契約,佃進山地,種植經濟作物:
立批山約劉根良同侄克行,承租遺下有稅山乙所,坐落侯邑二十三都梧安地方,土名過坑仔,上至路,下至田,左至燦金山為界,右至宗恩山為界,四至明白。今因照管不周,憑中批與湯院鄭宗梓處開掘栽種雜果并松樹雜木等樹,遞年面約納山租錢八十文正。十一月內送厝交納,不得挨延欠少。自批之后,其山內任聽鄭家永遠栽種松樹雜木等樹,其租欠少,其山聽山主另召別人。今欲有憑,立批山約乙紙付執為照。
嘉慶二十五年 立批山約劉根良(押)侄克行花押 [6](p.498)。
地主鄭宗梓不同于傳統地主以出租土地為生,其租入山地,付出地租,種植果樹等經濟作物,從事農業的規模化生產,已向經營地主過渡。這代表了清中期農業發展的新方向。可見,清中期鄉村土地租佃市場正在形成與發育。鄉村土地租佃市場的形成,不但滿足了家庭農業的生計需要,更在農業與農村商品化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由于清中期不同地區的人地關系與經濟習慣的差異,各地租佃市場的容量與發育程度有所不同,但清中期鄉村租佃區域市場的出現與成長已成為顯著的經濟現象,甚至為全國性租佃市場的形成埋下伏筆。
當然,租佃市場也存在一些缺陷。比如,地主與佃農之間對市場信息存在不對稱。首先,谷物在飽滿、干濕、雜質與新舊等方面千差萬別:第一番所出之米謂之頭鋪米,篩后重上礱者謂之二鋪米,并以自食及糶錢,并以償轉斗米,最后所出多零星碎雜青腰白臍之屬,謂之結礱末鋪[7]。其次,在鄉村社會,作為實際耕種人和具體收獲者,佃農知曉谷物的質量,但地主不了解谷物質量,兩者存在信息不對稱。而且部分地主居住在城市,遠離鄉村,更加劇了地主與佃農的信息不對稱。
租佃市場中的經濟人理性會與社會一般倫理相沖突。比如,在正常年份,佃農應交租,這是其契約義務,但如佃農遭遇自然災害,就會要求減租。事實上,佃農交租是其契約義務,但要求佃農在災害年歲按原額交租,則顯失公平,將使佃農無法維持生計,違背社會一般倫理。在減租上,契約義務與社會倫理產生了矛盾。因此,清中后期的鄉村租佃市場及其相關缺陷急需契約與法律等市場制度的規范與調控,從而盡可能減少市場缺陷與無序,發揮市場功能。
二、 清中期鄉村租佃市場中的契約與法律
在市場的形成與發育過程中,市場主體受利潤刺激,其行為具有一定的自發性與盲目性,而契約與法律在一定程度上減少與規范市場主體行為的自發性,是市場的重要支柱。但在清中期鄉村租佃市場中,契約與法律都存在明顯缺陷,成為市場進一步發展的制度障礙。
(一)契約瑕疵
清中期,書面租佃契約逐步取代了口頭租佃契約。在鄉村社會,地主與佃農訂立租佃契約,確認彼此權利和義務,并履行租佃契約,承擔相應責任。一般而言,租佃契約內容包括以下方面:土地來歷與四至、中介人、送租方式、租斗、額外租、交租數量與質量、欠租、押租、減租、退佃等。
事項契約內容
鄉村來歷此山并無來歷不明。如有不明,系玉出頭抵擋,不涉吳家之事 [6](p.468)。
鄉村四至坐產四都內,土名下嶺,上至仙人腳跡,下至田頭,左至寨隔,右至水圳頭為界,四至明白 [6](p.465)。
很多契約規定了土名:坐落閩清縣白云祥地方,土名水壑丘丘爿[6](p.465); 坐落洪厝里地方,土名溪寨坂下碓等處[6](p.475);坐產閩清六都本厝柄地方,土名池墓頭[6](p.470)。
送租方式年共約納租谷陸佰正,送倉交收[6](p.466); 年不拘損熟,約納根租谷捌百斤正,乾凈送倉交收[6](p.461)。
租斗與額外租
對租斗,契約規定:其斗系鄉斗[6](p.466)。對額外租,契約規定:年例供頓□席,田牲□只,掃帚□合 [6](p. 475);年例田牲大雞公二只,外車碓地租遞年應納谷五十斤正 [6](p.471);遞年約納鴨壹只,不得欠少 [6](p.463)。
交租質量
斤兩不敢欠少,其谷干凈[6](p.470); 干凈白早米乙拾肆斗小。照額送倉交納完足給票,不得以粗濕雜米抵塞[6](p.468)。
減租遞年不拘熟損,照額納租,不得卦欠升合及拋荒等情[6](p.471);恐有風損時年,請本宅根□照股均分,不敢私割少欠[6](p.466);倘有天蟲、白色,干旱,眼同監割 [6](p.473)。
糧食產量
遞年早冬兩季,不拘熟損對半均分。亦不得私割等情 [6](p.462);遞年不拘損熟,早晚二冬預先報知,亦不得私行盜割[6](p.479)。
欠租自承之后,用心耕作,其租送來交納,不得欠少租粒 [6](p.462)。
押租托親送課于林處御春兄邊,得出課根錢玖百文,親手收明。[6](p.479)
1.內容缺失
根據筆者對契約內容的統計,很多租佃契約對有些事項無如何約定,使地主與佃農的權利義務處于不確定狀態。
首先,租佃期限是契約的基本內容,但很多契約對期限并無規定。很多租佃是不定期的,地主與佃農都可以隨時終止,這容易導致租佃的不穩定與無序。在實踐中,當佃農開墾荒地,提高鄉村肥力和糧食產量,地主增租奪佃,而佃農不肯,但很多契約并不載明租佃期限,遂引發一系列爭訴。
其次,中介人往往對租佃關系的成立起重要作用,但很多租佃契約對中介人的權利義務并無任何規定。比如,當中介人是經營性的,收取相關費用。當租佃關系最終不成立或地主與佃農一方違約,中介人是否承擔相應責任?當中介人是義務性的,不收取相關費用。當租佃關系并未成立或者地主與佃農違約,中介人是否承擔責任? 對這些,租佃契約都無規定。
再次,佃農轉佃經常發生,這使租佃關系更加復雜化,侵犯了地主的處分權,亦增加了地主收租難度。因此,地主往往禁止轉佃,但很多佃農為了牟利或基于其他考慮,往往會轉佃給他人,轉佃事實上無法禁止。而很多租佃契約對佃農能否轉佃以及轉佃后的當事人責任并無約定,遂引發糾紛。
2.內容模糊
根據筆者對契約內容的統計,即使租佃契約對部分內容有規定,但含糊不清,缺乏確定性與可操作性。下面以交租質量、減租與押租為例加以詮釋。
首先,交租質量涉及到谷物質量和質量認定兩方面。谷物質量指谷物在飽滿、干濕、雜質、新舊等方面不同,質量千差萬別,而租佃契約對此無詳細規定;質量認定指當地主與佃農對谷物質量存在歧見,需由中立第三方來鑒定,但租佃契約只規定佃農要繳納好谷,而對具體如何實施并無細致規定,內容不清晰。
其次,佃農減租包括能否減租、減租比例與減租認定三方面。能否減租是指當遇到自然災害,佃農能否減租;減租比例是指如佃農能減租,可減交幾成。減租認定是指當地主與佃農對能否減租有異見,由中立第三方來認定能否減租與減租比例。但租佃契約對此三方面的規定都非常簡陋,不能有效實施,亦無法有效規范雙方權利義務。
再如,押租包含交納押租、押租數額與退還押租三方面。交納押租是指佃農是否要交納押租;押租數額指佃農交納押租的具體數額,既不能過高,也不能過低;退還押租指如佃農不欠租,地主要退還押租。但租佃契約對此規定非常粗糙,只涉及是否交納押租與押租數額,而對是否退還押租與退還押租方式并無明確規定,存在缺陷。
可見,清中期租佃契約并不嚴謹,無法有效規范地主與佃農等市場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亦無法緩解或消除信息不對稱等市場缺陷。
(二)法律困境
1.形式不統一
清中期,并無統一的租佃成文法典。租佃法律由國家法典、皇帝諭旨與地方法規等構成,形式各異,規定也不一致。
首先,清代國家法典《大清律例》的規定非常簡陋,淡化地主與佃農的身份關系,但亦禁止佃農欠租:
凡地方鄉紳私置板棍擅責佃戶者,照違制律議處,矜監革去衣頂,杖八十,照例準其納贖。如將佃戶婦女強行奸占為婢妾者,絞監候……嗣后奸頑佃戶拖欠租課、欺慢田主者,照不應重律論杖,所欠之租,勒追給主[8] 。
其次,清代皇帝會根據實際情況,頒發諭旨嚴懲佃農抗租與減租等群體事件,但也只針對具體事件,并不具有普遍適用性。比如,乾隆十一年(1746年),江蘇崇明縣佃農:
燒毀草房,經該縣及營弁等查拿,有鄉民聚眾拒捕,毆傷差役兵丁等語。刁民藉詞抗租,已于嚴禁,乃于官弁查拿時,輒敢伙聚多人,執持竹篙拒捕,毆傷兵役,尤屬兇頑不法[9](p.37)。
乾隆下諭旨懲罰佃農抗租:
將為首之姚受、施仲文依山陜刁惡棍徒聚眾抗官為首者照光棍例,擬斬立決;佃民郭二麻子等分別處以絞監候、充軍、枷責[9](p.39)。
而對減租,乾隆發布諭旨,不強制地主減租:
有田之戶,經營業產,納糧供賦,亦圖自瞻身家,豈能迫以禁令,俾其推以予人。著令州縣官善于開導,使有田者好義樂從,佃民得沾惠濟 [10](雍正十三年十二月壬午)。
再次,清地方政府依據地域社會實際情況發布告示或制定法規來規范租佃關系。比如,乾隆七年(1742年),江蘇江陰政府發布《嚴禁頑抗租告示》,規定佃農不得欠租:
尚有抗欠新租致業主具控者,定當立拿,游示各鄉,仍押吐退,另行招佃[9](p. 84)。
同時,其還規定了具體懲罰措施:
將佃戶責懲,勒限清還,欠至二年三年者,枷號一月,重責三十板,仍追租給主。欠至三年以上者,將佃戶枷號四十日,重責四十板,俟追租完日,驅逐出境[9](p. 84)。
2.內容不完備
清中期,法律對很多租佃事項沒有規定,即使對有些事項有所涉及,亦不完備。
首先,法律對很多租佃事項沒規定。比如,中介人對租佃起重要作用。當租佃關系最終不成立或地主與佃農一方違約,中介人是否承擔相應責任?法律對此并無規定。再如,押租包含交納押租、押租數額與退還押租三方面。交納押租是指佃農是否要交納押租;押租數額指佃農交納押租的具體數額;退還押租是指如佃農不欠租,地主要退還押租,但法律對此并無明確規定。而且法律對谷物新舊、飽滿、干濕方面并無具體分類與規范。當地主與佃農會對谷物質量有歧見,需由中立第三方予以認定,法律也沒有規定谷物質量的認定機制。
其次,即使法律對一些租佃事項有規定,也缺乏確定性。比如,減租涉及能否減租、減租比例與減租認定三方面。法律只規定佃農不能減租:其令所在有司善為勸諭各業戶,酌量減彼佃戶之租。不必限定分數,其不愿者聽之,亦不得勉強從事[11]。但法律對減租比例與減租認定并無明確規定,只由地方政府根據具體情況臨時臨事議制,制定暫時處理方法,平息糾紛,并無持久效力。再如,法律禁止佃農欠租,但缺乏對責任承擔方式的明確規定,各地具體政策并不相同。有的地方政府允許佃農免除欠租:山東連遭荒歉,諭許積欠田賦分年帶征,此恩僅及有田有糧之人,而貧者未能沾溉……積年宿逋,一概不得追索 [10](乾隆十年七月丁酉)。有的地方政府不允許佃農免除欠租:如敢仍前刁抗,許田主稟究。現年之租,即將佃戶責懲,勒限清還[12](p.659)。而有的地方政府視具體情況而定是否免除佃農欠租:業經退田之佃,如果家道殷實,其人平素欺侮業戶,抗欠數多者, 許業戶于退田之后,仍將欠數據實呈明,官為比追;若系貧乏之佃, 業戶既已退田, 收復田面,即可概從寬免[12](p. 247)。
可見,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內容上,清中期租佃法律都存在缺陷:沒有形式規范與內容系統的成文租佃法典。
三、契約與法律對清中期鄉村租佃市場的影響
盡管契約和法律對清中期鄉村租佃市場起了一定規范作用,但不得不指出這樣一個事實:契約與法律瑕疵同時并存,相互疊加,無法有效解決市場糾紛,使租佃市場無秩化,制約了租佃市場的成長。
(一)契約瑕疵加劇市場爭訴
契約確認了市場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是對市場秩序的規范與控制,但由于租佃契約自身瑕疵,不但無法有效規制市場秩序,反而與信息不對稱等市場缺陷相結合,加劇了市場爭訴。
1.數量爭訴
在租佃中,地主與佃農存在信息不對稱,而契約對此又語焉不詳,無法緩解與消除信息不對稱。比如,當佃農私割或隱瞞鄉村產量,就會引發爭端。
乾隆四年(1739年),湖北江陵縣郁盛周“佃種曹坤山田畝。盛周見田內麥熟,私行捆割,尚未收回。坤山得知, 到盛周家內說理”,發生打斗,曹坤山之子被毆致死[13](p.32)。在本案中,佃農郁盛周見麥子成熟,就私自到田收割,而地主認為不應到田收割,兩者紛爭。
乾隆八年(1743年),湖北隨州朱又堂“佃種劉正坤旱地一塊,言定收糧主佃四六均分。又堂于所種地內收得蕎麥、小麥四斗。正坤嫌少,疑其隱瞞”[13](p.175),發生沖突,正坤身死。在此案中,佃農朱又堂收到蕎麥、小麥四斗,地主正坤認為其隱瞞產量,引發紛爭。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四川胡洪林“佃種施金璽田地,議定每年租谷六石,當交押租錢二千文。至秋收,洪林止收割谷四石九斗。田主金璽以其未照原議六石之數給與,謂其隱瞞谷子,逼令退佃” [9](p.159)發生打斗,施金璽身死。在本案中,佃農胡洪林收獲糧食四石九斗,而年租是六石,收獲物少于地租。地主施金璽懷疑其隱瞞產量,釀成爭端。
2.質量爭訴
在租佃中,佃農收割與晾曬谷物,對谷物質量比較了解,而地主對谷物質量并不清楚。地主與佃農信息不對稱。而很多租佃契約對谷物質量并無明確約定,無法消除信息不對稱,引起爭訴。此類案件在清刑科題本中很普遍。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山西沁水許共保“佃種王蠻娃鄉村,每年出租谷六斗。王蠻娃收租嫌谷物不足數,要許共保重揚干凈。共保不允” [12](p.679),雙方打斗,許共保身死。在此案中,佃農交納劣質谷物,地主要其重揚干凈,產生沖突。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廣東電白陳喜進“佃種蔡揚名鄉村,每年租谷二石。喜進交租谷色不好,田主要風凈才收。陳喜進不允”[12] (p.41), 致相口角,陳喜進身死。在此案中,地主蔡揚名認為谷物質量差,要求佃農風凈,發生沖突。
乾隆三十九年(1773年),江西寧都謝有宜與李時貴“往廖紹質家挑取租谷,李時貴見谷低濕,令換好谷,與廖紹質爭角”[13](p.180),雙方沖突。在本案中,地主見谷物低濕,要佃農更換好谷,兩者沖突。
3.減租爭訴
清中期,自然災害頻繁,影響農業生產。當遇災,佃農不能按原額交租,要求減租,與地主產生糾紛。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廣西遷江縣農法守“佃種吳三株鄉村。農法守因天旱沒有租禾,不肯交租,吳三株不允”,雙方打斗,農法守身死[12](p.683)。在本案中,農災導致歉收。佃農農法守要求減租,地主吳三株不允,發生沖突。即使能減租,地主與佃農在具體減租比例上亦會產生爭訴:佃農要求多減,而地主不允。福建晉江縣蔡周“佃種劉通鄉村,年納谷三百四十斤。劉通向因蔡周討要地租,蔡周因天旱只肯交五分租,劉通不允”,發生沖突[12](p.686)。在本案中,佃農蔡周因天旱歉收,只肯交納一半地租,而地主不允,產生沖突。而且地主與佃農對減租認定產生分歧:地主認為不是因災減產,而佃農認為是因災減產。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廣西融縣何均經“佃種鄭應太架鶴田一丘,言明豐年不加,旱年不減。乾隆四十年,何均經說今年田禾不好,要鄭應太去看明分禾。鄭應太說,今年收成本好,是要照額收租,不肯去分”,發生沖突[13](p.260)。在本案中,佃農認為收成欠佳,要求減租;地主認為收成良好,不能減租,發生沖突。
(二)法律困境不能有效解決市場爭訴
通常而言,法律是解決市場糾紛的重要屏障,但由于清中期租佃法律形式不統一,內容缺乏確定性,無明確適用規則,致使司法混亂,無法有效解決租佃爭訴。
1.判決回避相關問題
由于缺乏法律規定,司法判決往往回避相關問題。這在佃農減租案件中很突出。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湖北孝感縣曹洪遠“佃種曹劉氏田八斗,每年完納租谷三石二斗。曹洪遠說今年荒旱要讓些租谷……田主不允”,彼此打斗,曹洪遠之妻身亡。 在此案中,佃農曹洪遠因干旱要地主減租,地主不肯,發生糾紛。對此案,官府判決:王東明依律擬絞監侯,王西庚等依律杖笞,分別折責發落[12](p.706)。佃農因天災要求減租,但司法判決并沒確定其能否減租,只要求其承擔刑事責任。
乾隆十八年(1753年),廣東黃光自“低田一丘批與陳敬復耕種,每年交租谷一石,乾隆十七年晚造歉收,陳敬復向黃光自減租五斗,尚欠五斗,黃光自前往索取”。 產生糾紛。 對此案,官府判決:黃光自合依斗毆殺人律,擬絞監侯,秋后處決……陳敬復所欠黃光自租谷身死免追 [9](p.134)。佃農因歉收收,要求減租,但司法判決沒有明確佃農能否在荒歉年歲減租, 而只判決佃農免租。
可見,這些司法判決只明確了地主與佃農的刑事責任,但回避了地主與佃農的減租民事糾紛。
2.司法判決不一致
由于法律自身瑕疵,司法判決往往并不同。比如,法律對佃農是否歸還欠租無明確規定,因此,有些判決佃農無需歸還欠租;而另一些判決要求佃農要歸還欠租。
乾隆六年(1741年),福建福清陳肇善,“佃種田四十一畝,年納租谷四千五十斤,尚有租谷七百斤未還,田主何伯坰赴縣控追。乾隆八年,田主赴縣控追欠租,陳肇善求讓舊租三百斤,新租舊租收割一并欠還,田主聲言顆粒難讓,陳肇善念地主平日刻薄,毆打地主致死”。對此案,官府判令:“陳肇善所欠租谷,于該犯家屬名下,照數追還,所佃田畝,聽田主另行召佃。”[9](p.92) 在此案中,判決責令佃農歸還欠租。
在有些案件中,司法判決不要求佃農歸還欠租。乾隆十三年(1748年),江西樂安周端生“租種楊天爵田二斗,每年租谷八石。乾隆十三年、十四年、十五年共欠租六十石。楊天爵屢討無償,赴縣稟追,端生仍不交還”,發生沖突,端生傷重殞命。對此案,官府判令:“周端生……已經身故,應照律勿征;其草子坪田,查自雍正八年承佃歷年已久,并無積欠……其田應聽周端生家屬佃種。”[12](p.600)在此案中,由于佃農周端生身過,判決其不需歸還欠租60石。
由此,租佃契約的瑕疵加劇了市場紛爭,而租佃法律的困境又無法有效解決市場紛爭。這使租佃市場處于無序狀態,增加了租佃市場的交易成本,無法最大限度地發揮租佃市場功能,亦阻礙清中期鄉村與農業的發展。
四、結語
清中期鄉村社會中,隨著土地占有的不斷分化,租佃他人土地的佃農數量不斷增加,租佃市場形成并不斷發育。并且為追逐商業利潤,一部分地主與商人通過租佃契約,大量租入土地,雇傭勞動力,從事農業的規模化生產,加快了租佃市場的發展。在租佃市場中,地主與佃農可自由協商與選擇。雙方通過市場交易各取所需,達到共贏,亦對農業發展大有裨益。
但鄉村租佃市場亦存在信息不對稱等市場缺陷,而且租佃契約內容模糊,對很多事項沒有規定,市場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處于不確定狀態,從而加劇了既有的市場缺陷,致使市場糾紛頻發。同時,租佃法律規則形式不統一,內容亦不明確。因此,在租佃案件的司法適用中,缺乏明確規則,只能對相關法律問題采取規避或各地判決不一致,無法有效解決市場糾紛,亦不能指引市場主體的行為。由此,清中期鄉村租佃市場只有量變,而無質變,無法從“無序”轉型為“有序”,從而消除自身發展的瓶頸,亦阻礙了區域性租佃市場發育為全國性租佃市場。
換言之,從清中期鄉村租佃也可以了解到中國傳統社會的一些特點: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社會分工與交易貨幣、市場交易普遍存在,生產要素不斷流動,市場已在形成與發育,但始終沒有良好的契約與法律等制度性保障,不能從低級市場走向高級市場,無法充分釋放市場對生產力的推動作用,這也制約了中國傳統社會的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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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宜春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
[責任編輯 張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