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正春



[摘要]16世紀,英格蘭公簿持有農的土地權利安全性問題對于理解社會轉型期的英國至關重要。從土地繼承權來看,公簿持有農基本享有自由的土地繼承權。從地租來看,公簿持有農交納的地租大體上比較穩定,領主不能任意提高地租。16世紀,公簿持有農的土地權利已經開始受到法律保護。進入費(entry fines)是公簿持有農和領主爭議的焦點,但總體來看,莊園習慣法在決定進入費方面比領主的意志更重要。
[關鍵詞]英格蘭;公簿持有農;土地權利
[中圖分類號]K561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4-0094-07
英國歷史上,16世紀是一個重要的轉折時代,民族國家的形成、宗教改革、農業變革都發生在這一時期。在這樣一個變革時代,占鄉村人口大多數的公簿持有農是否享有安全的土地權利呢?16世紀,英格蘭公簿持有農的土地權利問題是國外學術界爭議不斷的一個問題。關于這一問題,大致可劃分為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公簿持有農在16世紀的土地權利不安全,容易被領主剝奪。主要代表學者有阿什利、羅伯特·布倫納、R. H. 陶內和約翰·E. 馬丁。阿什利教授認為,公簿持有農在當時沒有法律保障,容易遭到非法驅逐[1](p. 290)。羅伯特·布倫納認為,英國農民沒有建立土地的自由持有權[2](p. 63)。隨著檔案資料的豐富,研究的深入,近些年的歷史學家大多對公簿持有農的地位比較樂觀,認為習慣佃農在16世紀對土地的占有權比較牢固,持這種觀點的學者主要有克里斯托弗·戴爾、羅伯特·阿倫和簡·惠特爾。戴爾認為,到1500年,盡管公簿持有地仍無法與自由土地相比,因為征收的地租較高且保留了部分領主權利,但是,公簿持有地事實上已經成為佃戶的財產[3](p. 46)。羅伯特·阿倫認為:“1300—1600年,大多數敞田制下的農民獲得了土地的財產權利?!盵4](p. 66)筆者認為,上述歷史學家之所以會形成不同的觀點,是因為公簿持有農的土地權利安全性問題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不同的地區,不同莊園,不同種類的公簿持有農所享有的權利都千差萬別,無法形成全英格蘭范圍內的統一結論。
首先,界定公簿持有農的概念。16世紀的英格蘭,農民成分比較復雜,大致包括自由持有農(freeholders)、習慣持有農(Customary Tenants)和租借持有農(leaseholders)三類,習慣持有農是其中的主要組成部分。習慣持有農是指按照莊園習慣法持有土地的農民,其保有土地期限、租金水平、進入費高低、繼承權利根據各個莊園習慣法的不同而有所改變。公簿持有農是習慣佃農中的一類,而且是占大多數的一類。公簿持有農主要由中世紀時期的農奴——維蘭(Villein)演化而來。但隨著中世紀后期農奴制的解體,公簿持有農已經去除了維蘭身上的農奴標志,也就是維蘭向領主負擔的勞役具有不確定性,而公簿持有農需要負擔的勞役已經在莊園法庭案卷中確定下來。公簿持有農可以定義為根據莊園慣例,按莊園法庭案卷的抄本(copy of court roll)而持有領主土地的維蘭。據陶內考察,公簿持有農大約占鄉村人口的2/3。到16世紀,不論是在數量上,還是在影響上,公簿持有農都在農民中占主導地位。在農民的土地保有形式中,公簿持有保有占據主導地位,其他保有形式,如按領主意愿租佃土地的制度和契約持有保有權,規模和影響在16世紀都比不上公簿持有保有權[1](p. 289) 。所以,公簿持有農的土地權利狀況表現為16世紀農民土地權利狀況的主流,具有代表性。
16世紀的英格蘭,公簿持有農的土地產權還沒有完全確立,還沒有形成現代意義上的所有權(ownership)概念,用以表示土地產權的主要概念是生產者對土地的法定占有(seisin)。法定占有是從中世紀的土地保有權(tenure)演化而來,土地保有權是指某人因承擔封建義務而持有土地的權利。隨著生產者對土地占有權的逐漸凝固,從而產生了法定占有這一概念[5](p. 137)。這種法定占有是不是一種安全的土地權利呢?公簿持有農對土地的法定占有可從四個維度衡量:一、公簿持有農是否享有自由的土地繼承權;二、公簿持有農交納的地租是否穩定,領主能否任意提高地租;三、公簿持有農接手或繼承土地的時候需要交納的進入費(entry fines)是否穩定;四、公簿持有農的土地權利是否能得到法律保護。本文嘗試對以上四個維度進行分析,研討16世紀英格蘭公簿持有農的土地權利是否安全問題。
一、公簿持有農的土地繼承權
公簿持有農的前身是不自由佃農維蘭。法理上,一個典型的維蘭是不能自行處置土地的,即無法自由離開土地、出售和出租土地,也不能訂立遺囑和繼承土地。如果維蘭離世,其土地應歸還領主,領主再根據自己的意愿重新分配[5](p.147)。但實際情況總是比法理更通融,16世紀之前幾百年間,維蘭已經可以繼承土地,并在一定程度上自由支配土地。隨著農奴制的解體,維蘭的后代成為“憑法庭案卷副本而持有”[6](p.161)土地的公簿持有農。公簿持有農的土地繼承權是否安全呢?
首先,分析公簿持有農的土地繼承權要考慮到公簿持有權的不同類型。公簿持有農不止一種,保有權的性質依賴于各地不盡相同的莊園慣例[1](p.49)。公簿持有保有權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世襲公簿持有權;第二類是多代繼承公簿持有權;第三類是為期數年公簿持有權。公簿持有農也相應地劃分為三種:世襲公簿持有農、多代繼承公簿持有農、為期數年公簿持有農。公簿持有權的類型和公簿持有農的繼承權有密切關系,不同的公簿持有權對應不同的土地繼承權。
世襲公簿持有權按照習慣法被授予無條件繼承權,也就是說公簿持有農的后代可以依次繼承土地,如果沒有大的社會變動的話,一個公簿持有農家庭可以一直占有一塊固定的土地。世襲公簿持有農對土地的權利已經非常穩固,可以把土地傳給后代,或是賣給任何人。領主只有平時收取地租,土地繼承或轉手的時候收取固定的進入費的權利。英格蘭東部和中部米德蘭部分地區盛行這種公簿持有權。英國學者簡·惠特爾所研究的哈維因海姆·畢曉普斯(Hevingham Bishops)莊園位于英格蘭東部的諾福克郡,這個莊園是典型的世襲公簿持有農占大多數的類型,因此,簡·惠特爾認為,該莊園的習慣保有權是安全的。只要土地交易被呈遞到法庭,而且向領主付進入費和宣誓效忠,佃農就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意愿把土地轉讓或賣給任何人[7](p. 77)。第二類土地保有形式是多代繼承公簿持有權,這是英格蘭西部和南部的主要土地保有形式。在盛行多代繼承公簿持有的莊園,通常授予一個佃農家庭中的三個人公簿持有權,也就是說,這三個人可以按照順序繼承土地,而且要把這三個人的名字明確地記錄在案卷上。這三個人通常是佃戶本人和他的兩個孩子。還有一些例外情況,例如,在德文郡的卡爾姆斯托克(Culmestock),公簿持有權通常授予兩個人,在屬于伍斯特主教的許多莊園里通常授予四個人公簿持有權。在實踐中,公簿持有權延續的時間通常會比授予的還要多一些,因為男性佃農死后,只要他的妻子不再改嫁就可以享有“寡婦產(free bench)”,可以繼續使用這塊土地。這意味著授予三個人的持有權通常會持續四個人的生命時間。從延續時間看,這種公簿持有權不如世襲公簿持有權牢固,因為多代繼承公簿持有權持續的時間通常是兩代人,也就是幾十年的時間。租約到期后,如果這個公簿持有農家庭的成員還想繼續承租這片土地的話還要和領主重新訂立租約,重新商議進入費的數額。陶內考察的莊園大多位于英格蘭西南部,60個莊園有33個盛行多代繼承公簿持有,只有22個盛行世襲公簿持有,因此,陶內得出的結論是,多代繼承公簿持有權比世襲公簿持有權更加普遍,大多數公簿持有農的土地權利不安全[1](pp. 300-301)。但是,多代繼承公簿持有權果真是一種不安全的土地權利嗎?首先,多代繼承公簿持有權已經可以保證一個佃農家庭在幾十年時間里穩固地占有一塊土地,在這幾十年時間里,該佃農家庭的可以自由地經營這塊土地。從現代意義上看,這已經是一種比較穩固的土地權利。其次,即使公簿持有權到期,只要公簿持有農履行了應盡的義務,領主也很少會費盡心機地為這塊土地另尋他主。
為期數年的公簿持有權很稀少,即使在米德蘭地區也不多見。持有這種公簿持有權的農民通常被授予21年的土地持有權,但有時也會授予長達40年或61年,或者短至9年。在許多情況下,這類公簿持有農在到期并支付更新租約的進入費后,可以延長租佃期。
總體來說,世襲公簿持有農的繼承權已經比較牢固;多代繼承公簿持有權也相對來說比較牢固,因為這種公簿持有權意味著一塊土地能保持在一個家庭中達到3人甚至4人的生命時間,即幾十年的時間。幾十年對土地的占有和經營足以保證這個家庭對土地的安全保有,更何況即使租約到期后,該家庭的成員在訂立新租約方面占有很大優勢。為期數年的公簿持有權根據其占有土地的時間對土地的權利也不同,但大多數情況下都會延續幾十年,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公簿持有農對一塊土地的長期經營。另一個不能忽略的事實是,為期數年的公簿持有農畢竟占公簿持有農中的少數。下表中的數據是兩位英格蘭學者的統計。第一行是Dr. Savine對英格蘭的82個莊園進行統計的結果,第二行是陶內對60個莊園進行統計的結果,第三行是上述兩位學者統計的數量之和。通過下表可以看出,沒有續約權的為期數年公簿持有數量相當少。
表116世紀英格蘭莊園中公簿持有農種類統計
二、地租
13世紀末葉之后,大部分勞役地租折算為貨幣地租,公簿持有農要為持有領主的土地繳納一定數量的貨幣地租。公簿持有農所需交納的地租是否穩定呢?大多歷史學家已經形成一致的觀點,認為公簿持有農的租金已經比較穩定。下表是陶內統計的英格蘭某些莊園公簿持有農的習慣地租增長情況。
從上表可以看出,盡管某些莊園地租有相當大的增長,但從長時段看,許多莊園的地租還是相對比較穩定的。雖然這些穩定或基本穩定的租金不能完全說明公簿持有農莊園主之間的關系,因為莊園主還有其他方式來補償自己的損失,例如,公簿持有農最初持有租地時要繳納的進入費,公簿持有農的繼承人在繼承土地時要繳納更新租契的進入費等。然而,陶內認為,這些限制確實表明,構成莊園核心的習慣租地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幾乎沒有高額地租[1](p. 118)。到16世紀末17世紀初,莊園主仍然無法使公簿租金和不斷上升的土地價格保持一致,在一些地方,地租甚至長期保持不變。例如,劍橋郡的威爾伯頓莊園,地租長期以來是固定的。1609年時,公簿持有農的地租與亨利七世時規定的地租并無二致。每24英畝土地附帶少量的低草地和一定的放牧權,需要支付地租20先令。在土地價值大幅度上漲情況下,這種長期保持低位的地租對公簿持有農十分有利。自營地仍然以8英鎊的舊地租額出租。按照當時的商業性地租或盤剝性地租計算,估計地租應為66英鎊13先令9便士[8](p.119)。
地租相對比較穩定的原因在于莊園習慣法是決定地租額的主要因素,而不是土地的實際價值。布倫納的觀點和陶內基本一致。布倫納認為,地租根據莊園慣例固定下來,由于通貨膨脹的影響實際價值處于降低趨勢[2](p. 61)。新近的歷史學家,例如,馬克·奧弗頓(Mark Overton)的觀點與上述兩位歷史學家也基本一致。奧運弗頓認為,如果以現代意義解釋佃農向領主負擔的“地租”是明顯的誤解,因為這種地租和土地價值或者經營土地的利潤毫無關系,而是慣例長期演變的產物[9](p.33)。
三、爭論的焦點——進入費
近代初期,英格蘭的公簿持有農除了要為自己持有的土地負擔地租外,還要在土地繼承或轉手的時候交納進入費。進入費,也稱為入地費,其含義就是即將進入土地的佃農獲得土地權利的時候要付的費用。廣義上的進入費也包括遺產稅,遺產稅是莊園領主對死亡農奴提出的財產要求,它源于一種古老的慣例,根據該慣例,所有的人——包括自由人和非自由人——在死亡后必須歸還原本由領主為其提供的作戰工具[10](p. 44)。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自由人擺脫了交納遺產稅的義務,但是,維蘭仍然要繼續繳納遺產稅,繳納的內容通常是一頭最好的家畜或物件。近代初期,遺產稅已大多折算成貨幣形式,大多情況下與進入費合并為一體,都需要繼承或接手土地的佃農交納。也就是說,遺產稅、繼承金,還是承租罰金(fine on entry),無論怎么稱呼,對納稅人來說,似乎都是一回事[10](p. 126)。進入費是16世紀公簿持有農土地權利安全與否的焦點。相對地租來說,進入費是一個更加復雜的問題,相關學者至今沒有達成一致意見,因為進入費在不同的地區,甚至不同莊園的情況變化很大。
關于進入費的爭論焦點之一是,進入費是否像地租一樣根據莊園習慣法固定下來,還是更多地取決于領主的意志,處于變動之中。陶內認為,公簿持有農享有的安全程度區別很大,固定的進入費是例外,變動的進入費是常態。他承認在有的地方,進入費已經固定下來,成為慣例。例如,伊麗莎白時期的王室地產上,進入費根據各地的不同情況固定下來,有時是任意的,有時是一年的租金,有時是兩年的租金;1609年,泰恩茅斯郡(Tynemouthshire)的12個莊園使法庭確認,把他們的進入費固定在一個具體數額,其中6個莊園在接納一個后代的時候固定在2英鎊,轉讓土地時候固定在4英鎊,其余6個莊園在前一種情況下要交納一年的租金作為進入費,在后一種情況下要交納兩年的租金。但陶內認為,在大多數莊園,進入費都處于變動之中。因為在地租已經固定的情況下,提高進入費成為領主提高收入的主要手段。16世紀是一個經濟變動的時代,物價增長,貨幣貶值。如果地租和進入費都保持在之前水平的話,公簿持有農就會獲得經濟增長帶來的剩余。例如,按照梅特蘭的論述,在威爾伯頓(Wilburton),一維爾格特土地價值7或8英鎊,但只收取1英鎊的地租。領主怎樣才能獲得剩余呢?他能通過誘使佃農把公簿持有轉化為契約持有,或是通過提高進入費來達到目的。領主想方設法提高進入費的情況確實很普遍。陶內考察了諾森伯蘭郡、威爾特郡和薩默塞特郡的一些莊園,得出他的上述結論。
陶內所考察的莊園大多位于英格蘭西南部,也就是盛行多代繼承公簿持有權的地區,這個地區的公簿持有農所享有的土地權利相對來說比較薄弱。而在簡·惠特爾所考察的諾??丝ぃ境钟修r大多持有世襲公簿持有權,享有的土地權利比較牢固,相應地進入費也變動不大。
下表是諾福克郡東北部7個莊園的進入費增長情況。在15世紀40年代至16世紀70年代之間,7個莊園中僅僅有5個莊園的平均進入費有一些微弱增長。
簡·惠特爾的結論是,在1575年之前,土地從習慣保有轉變為租借持有,以及習慣保有的不安全都無法在所考察的莊園中得到證明。1450—1575年,租金、進入費和莊園收入變動很小。同一時期,通貨膨脹使得谷物價格增長了三倍。佃農向其他佃農出賣習慣保有地的價格也增長了三倍[7](p.82)。也就是說,公簿持有農從牢固的土地權利中獲益。
不同時代的歷史學家考察的依據不同,得出的結論也截然不同,但通過他們的論述,可以發現這一時期的進入費有兩個特點:首先,進入費問題在16世紀已經成為一個領主和佃農之間關系的矛盾焦點。領主要設法從他們的莊園地產中得到更多的收入,以和通貨膨脹,以及對土地日漸提高的需求保持同步。而公簿持有農要想方設法使進入費固定在一個水平。因此,公簿持有農和領主之間就進入費問題常常會產生矛盾沖突。例如,哈維因海姆·畢曉普斯莊園,是簡·惠特爾所考察的莊園中進入費最低的,16世紀初期成功地固定了進入費水平。但是,到了1540年,新領主杰姆斯·博林(James Boleyn)取得該莊園后,進入費開始上漲。佃農進行了抗爭,甚至把他們的訴狀帶到了王室法庭。最后的結果是,在1543年的法庭案卷中,人們發現了一條領主和佃農達成協議的記錄。雙方同意哈維因海姆·畢曉普斯莊園的進入費固定在每英畝6便士,而且不再增加,因為這是自遠古以來的莊園慣例[7](p.81)。布倫納認為,16世紀上半葉的英格蘭是一個農民起義迭起,威脅到整個社會秩序的時期。農民起義的主要議題——尤其是在16世紀30年代中期的北方起義和1549年的凱特起義中——是農民保有權的安全,尤其是任意進入費的問題[2](p.62)。其次,在同一時段,不同地區,甚至不同莊園之間的進入費水平相差很大,這反映了進入費的地區差別比時段差別更加明顯。例如,諾福克郡的哈維因海姆·凱茨莊園的進入費比哈維因海姆·畢曉普斯莊園的進入費高8—12倍。在15世紀,哈維因海姆的一個佃農進入位于畢曉普斯莊園的1英畝土地只需付4便士的進入費,而進入旁邊的1英畝屬于凱茨莊園的土地要付4先令[7](p.79)。表4也表明了莊園之間的巨大差別。也就是說,相對于領主提高進入費的愿望來說,莊園慣例在決定進入費方面更為重要。
四、公簿持有農的法律保障
中古時期的英格蘭處于一種封建割據的狀態中,司法權相對來說也處于分散狀態。每個領地,甚至莊園都有獨立的司法權。莊園中的習慣法成為規范莊園上的農民行為的主要法律。近代初期之前的幾個世紀中,習慣法對公簿持有農權利起到了保護的作用。英國各地的習慣法形態各異,有的有文本記錄,有的只是口耳相傳,但都適應當地的客觀實際情況。各地的莊園習慣法對公簿持有農的權利義務一般都有明確規定,是公簿持有農賴以存在的法律基礎。公簿持有農(tenant by copy of court-roll)的含義就是依據莊園法庭卷檔持有土地。習慣法對于農民來說至關重要,當佃農和領主爭吵的時候,佃農總是會求助于慣例。當農民們向政府尋求幫助的時候,他們也通常要求遵守他們的“古老的慣例”。即使到了16世紀,對于大多數農民來說,慣例還是比國家法庭的法律更重要,重要的決定還是依賴于慣例。
普通法形成之后,英國有兩套不同的司法系統,適用普通法的中央普通法法院和適用習慣法的莊園法庭。中央普通法法院包括巡回法院、普通法訴訟法院、財政法院、王座法院等專職法院。莊園法庭是最為基礎的司法體系,負責處理不自由人的土地問題。中央普通法法院僅僅涉及那些持有自由土地保有權的人,也就是負責處理自由人的土地問題。鼎盛時期的莊園法庭對保護農民,尤其是維蘭的土地占有權起到了很大作用。正如法國歷史學家布洛赫所言:“習慣法是一把雙刃劍,它時而為領主所利用時而為農民所利用”[11](p.85)。中世紀,王室法院無權深入莊園內部。在12世紀時,依附關系還很強,在領主與其直接的臣民之間,人們絕不容許,甚至設想插入一個外來者,哪怕他是國王[11](p.146)。直到中世紀末期,不自由佃農都被排除在普通法的范圍之外,如果他們想尋求對他們土地持有的保護,必須通過他們領主的法庭。在英國,中世紀后期隨著莊園制的衰落,莊園法庭大多也失去作用,在這一歷史轉折時期,公簿持有農的權利還能得到法律的保護嗎?對于這一問題,有的學者認為,16世紀初,領主可以任意剝奪公簿持有農的租地并對他們加以驅趕,但大多數學者根據史實認為,公簿持有農16世紀以后受到了普通法的保護。
一方面,隨著英國由割據狀態的封建國家走向統一的民族國家,司法權也出現逐步統一的趨勢。英王亨利二世時期就開始逐步擴大王室的司法權。王室司法程序涉及的農民身份也越來越廣泛。近代初期,公簿保有制成為農民土地保有制中不可忽視的一個部分,王室法院對習慣保有土地的態度逐漸發生改變,主動對公簿持有權加以確認和保護。進入15世紀,普通法法庭和大法官都開始干預公簿持有農的法律問題。變化首先出現在法律思想層面。1467年,首席法官丹比表達了他的觀點:領主無權驅逐已經履行了義務的公簿持有農。1481年,首席法官布里安進一步表明,如果已履行規定義務的公簿持有農受到領主驅逐,他就可以侵犯罪起訴他的領主[6](p.162)。在當時法律界的權威人物利特爾頓(Littleton)發行的關于英格蘭法的專著《土地保有》也能覓到這種思想的痕跡。1530年,利特爾頓的專著再次出版時,已經把首席法官丹比和布里安的思想收錄其中。因此,這種思想的地位得到確立。在實踐中,王座法庭、財政法庭和高等民事法院相繼允許公簿持有農使用收回地產之訴(eiectio firmae)維護自己的土地保有權。王座法庭于1573年通過這一決定。王座法庭的做法是,無論莊園慣例是否允許公簿持有農不經領主批準就出租土地,公簿持有農都可以發起這一訴訟。財政法庭于1596年通過這一決定。高等民事法院最初不允許這種訴訟,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抗衡最終也接受了這一觀點[6](p.164)。收回地產之訴是針對侵害行為而提起的一種特殊形式的訴訟,這種訴訟一般發生在承租人與阻礙其在承租期內,占有土地的任何人之間。也就是說,當公簿持有農的土地被領主或第三人侵占之后,他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返還自己占有的土地,從而在普通法上正式確認了公簿持有農對其所占有土地享有保有權。公簿持有農能通過訴訟恢復其土地保有權具有非常重要的歷史意義。在15世紀,普通法只能靠領主與公簿持有農之間的協議來確認其保有權。而到了17世紀,公簿持有農很大程度上能夠依靠司法裁決保障公簿持有權[4](p.69)。至此,“領主法庭的權利受到了來自外部的王室法院的制約,這標志著管轄權狀況的轉變。它是使土地保有人朝著土地所有人的方向邁出的第一步?!盵12](p. 103)也就是說,在普通法的保護下,公簿持有農對土地的占有越來越趨近于所有。16世紀末,普通法已經建立了一套比較明確的有關公簿持有地權益的規則。
另一方面,公簿持有農自身也積極尋求法律保護。公簿持有農不斷地和領主進行斗爭,向普通法法庭上訴,目的是確認領主不愿意承認的莊園習慣法。例如,1567年,溫徹斯特大教堂的副主教和教士會以及158名公簿持有農經過訴訟后,在克隆達爾莊園簽訂協定,一致同意固定的地租、固定的進入費和可繼承的公簿持有權以后應當永遠被承認和得到尊重[1](p. 295)。又如,伊麗莎白一世統治末期,威斯特摩蘭郡克羅斯加勒特莊園習慣法要求佃戶繳納相當于3年或5年的年地租,作為更新租約的進入費,佃戶都認同這一規定。而領主卻要求佃戶繳納12年的年地租,作為更新租約的進入費。佃戶和領主起了爭執,提交大法官法庭裁決。大法官法庭采取折中態度,下令佃戶支付相當于9年的地租作為更新租約的進入費[13](p.42)。
從上述四個維度的分析看,公簿持有農的土地權利安全性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僅要考慮到地區的不同,還要考慮到公簿保有權種類的不同,不能以偏概全。從繼承權來看,不同類型的公簿持有農保有土地的時間長短不同,可繼承公簿持有農、終身公簿持有、為期數年的公簿持有享有的安全程度依次遞減。從地租來看,16世紀公簿持有農交納的數額變動不大,可以說是比較穩定的地租。進入費的總體趨勢是上漲,但地方慣例比領主意志起到的作用更大,公簿持有農和領主雙方在進入費問題上處于拉鋸狀態。法律保護方面,在莊園法庭衰落的情況下,普通法法庭開始涉及公簿持有農的土地問題,但對普通法法庭保護公簿持有農的程度也不能過于樂觀。綜合上述四個維度,可以得出結論,16世紀公簿持有農的土地權利大部分處于比較安全的境地,但是這種安全卻具有地區差別和個體差異,不能夸大這種安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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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南京師范大學講師,歷史學博士)
[責任編輯張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