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一部著名小說的幾個謎團

劉汀

在2014年世界漢學大會上，有一個名字讓中國的學者和文學愛好者們激動不已，他們萬分熱愛、千分期盼的世界級作家、漢學家艾龍永終于第一次來到這個古老的東方古國。據說，作為在文學界和漢學界都數得著的頂級大腕，艾龍永還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生活的美國小城，以至于有中國學者曾評價說，艾龍永是在暗中向偉大的德國先賢康德致敬——因為他也從來沒離開過自己生活的哥特斯堡。這種說法有人認同有人反對，認同者以為大師嘛，總有些與人不同之處，反對者則說其實艾龍永是一個殘疾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一點，所以從來不公開露面。在這個媒體如此發達的時代，連張照片都沒有，確實隱藏得夠深。無論艾龍永先生的生活半徑有多大，但他的名聲卻的確超越了他的所在地，特別是在東半球這個文明古國更是大名鼎鼎。據不完全統計，有關他和他作品的博士論文，現在通過答辯的已經有七部了，還沒有算上正在寫和延遲答辯的幾位博士生。

但正如人們無法相信宇宙的開端是“無”，而一定要找出一個可理解的開端，比如所謂的奇點，然后這個含有無限能量的點發生了爆炸，然后才產生了宇宙一樣（據說爆炸過程到現在還沒有停止，而且也無法計算什么時候停止），艾龍永成為文化名人當然也要有這么一個“奇點”。幸運的是，艾龍永先生的壽命和事跡不像宇宙發生學那樣難以測量，他再偉大，也終究是生活在地球上的一個凡人。我們能夠輕松查到，就在十年前，中國學術界——我的意思是不論是翻譯界、外國文學界還是漢學界——還完全不知道存在艾龍永這么一個人，更不知道他有關文學的偉大成就。他的核爆炸級的名聲僅僅是這十年建立起來的，這的確有些匪夷所思。當然，人們也不會太過大驚小怪，現在這個時代，任何一個人突然爆得大名都是符合邏輯的。話雖如此，我們還是得盡量追根溯源，好好回顧一下艾龍永先生的發家史。為了做好這一點，我會把你們帶進有關一部著名小說的幾個謎團和相關答案之中。

十年前，剛從國外回來的三十五歲的米斯鄭先生，把一部叫《失魂國度》的小說譯稿交到了中國最大的出版社第二編輯室實習編輯劉十三手里。米斯鄭原名鄭水恒，但喝了幾年洋墨水之后，逢人便自我介紹叫米斯鄭，講話也有著國際范了，倫敦腔，美國音，偶爾還夾雜著幾句法語。

米斯鄭和劉十三在一間成都小吃店見面。兩人坐在靠門的桌子旁，米斯鄭從黑色皮包里慎重地掏出一疊手稿，鄭重地放在滿是油漬的桌上，說：“小劉，我們即將見證歷史，創造歷史。”小劉——劉十三，實習一年了，剛轉正不久，正面臨著工作量提升的任務壓力。在他們社是這樣的：實習期跟著師父，熟悉出書的所有流程，但一旦轉正，就必須自己找選題，獨立承擔碼洋任務了。這一段，劉十三非常努力地做了三個選題，但在選題會的第一輪就被斃掉，他已經走投無路。或者說，如果這個月再沒有選題通過，他這半年一分錢獎金也拿不到，甚至還會被轉崗到校對部門或印制部門。因此，劉十三在接到米斯鄭那個聽起來完全不靠譜的電話時，并沒有立即掛掉，而是帶著口袋里僅有的兩百塊錢來到成都小吃店。

劉十三打量著眼前的中年人，看著他焗黃的頭發，聽著他夾雜著外語的普通話，心里充滿了尷尬的敬仰：這個人不但是個“海龜”，還是個翻譯家。劉十三很謹慎地詢問了米斯鄭的留學經歷，雖然他對米斯鄭多種語言混雜的介紹大部分都似懂非懂，但他還是聽出來，這個假洋鬼子確實跑了很多地方，在很多學校做過兼職講師什么的，甚至獲過幾個國外的民間獎。

他們小心翼翼地聊到了桌子上的書稿，就好像他們并不是為了它而來的。米斯鄭告訴劉十三，這是一部在國外被認為是最重要作品那一級別的小說，它的作者是個隱姓埋名的隱士，這部小說的前三章曾在雜志上發表，引起了美國文學界的軒然大波，但不知為何，作者并沒有繼續發表剩余的部分。

“這是美國當代文學史最大的謎團，”米斯鄭說，“有很多評論家甚至認為，這部作品是美國在世的最有名的作家集體創作的，也就是他們十幾個人都把自己最珍貴的靈感拿出來，然后爭論、碰撞、融合，最后形成了這樣一部奇作。”

劉十三的臉上驚現出懷疑的表情：這怎么可能？

米斯鄭已經把一碗擔擔面吃得精光，抹著嘴巴說：“你懷疑的沒錯，這完全不可能，知道為什么嗎？”他問了話，但不等劉十三回答，就接著說：“因為，我找到了它的真正作者，一個天才作家，一個默默無聞的作家。他隱居在一個小城里，獨居，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到家里寫作——有點像卡夫卡——他寫成了一部長篇，偉大的長篇。他曾經把作品的前三章寄給一位有名的作家看，那個作家回信給他，說這樣的東西，還是不要再繼續寫下去了，我們的時代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小說。這個無名作家心灰意冷。但是，那位著名作家的助手在他的辦公室看到小說的前三章，以為是他寫的，就拿去給著名文學雜志的編輯看。編輯們覺得，既然是大作家的稿子，不管怎么樣，也一定要發表，于是就發表了前三章。沒有人預料到，這前三章在文學界引發了熱烈追捧，這位著名作家幾次想說明情況，但又實在不想否認他認為狗屁不是現在卻成了經典的小說不是自己寫的。憑借這三章小說，他重新回到了文學一線陣營。他對此事唯一的表態就是：這部小說到此為止，他再也不會繼續寫下去了。事實上，他曾試圖沿著前三章的思路把小說寫下去，但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接不上，很快在憤怒的懊惱中郁郁而終。而那個真正的作者，并不知道自己的三章作品引起了多大的反響，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小說就是一堆狗屎，從此放棄了寫作。很幸運，可以說是天意使然，我看到過報道，又機緣巧合地聽到了這件事的內幕，然后開始不斷尋找這位作者。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讓我找到了。可惜，Alan先生竟然是個半身癱瘓的人。他苦苦哀求我說，如果有機會，他希望這部書在遙遠的中國出版，而不是美國，他覺得美國文學界不配擁有這部作品。我答應了他，花了三年時間，用最大的心力翻譯了書稿。我找了你。”

“那么說，”劉十三道，“我姑且相信你說的話，有這樣一個天才作者，有這樣一部驚世駭俗的作品，又怎么樣呢？”

“我們在創造歷史，”米斯鄭說，“我已經把這部譯稿翻譯成了中文，實話說，三年，我花了整整三年時間才翻譯好，我們可以推出中文版，讓世界震驚，讓美國人后悔去吧。”

“那么，你為什么不告訴Alan先生真相，讓他把剩下的也發表出來？”劉十三心里還是覺得這個事情不太靠譜。

米斯鄭大概是說了一大段話，有些口渴了，因為他大聲叫著服務員給他端杯白水。他喝了兩杯白水，搖著頭說：“不，這已經不可能了，美國社會的發展太快了，他的作品再拿出來，已經不可能有當年的影響了，而且，他根本沒有辦法證明這是自己寫的，現在，美國人還認為是那個大作家寫的呢。你不知道，這部小說在中國出版，真正是恰逢其時，它一定能在中國引起轟動，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還是有點懷疑，這么好的東西，你怎么不去找那些大牌編輯，找我這樣一個實習編輯干嘛？”

米斯鄭憂心忡忡地說：“坦白講，我不是沒有考慮過。但我已經不再相信他們了，回國后，我花了大量的時間來閱讀國內的文學期刊和出版社的文學作品，我很擔憂，你知道，一個時代的文學水平通常不是由這個時代的作家決定的，而是這個時代的編輯所決定的。他們的口味決定著文學的味道，他們的喜好決定了讀者會讀到什么樣的小說。我希望找一個沒有被那些傳統的慣性所滲透的人，一個新編輯，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做好這部書。”

劉十三猶豫了一下，叫服務員把賬算了，拿起稿子：“我回去看看，再給你回電話，行吧？”他不確定自己四十二塊五毛錢的投資，到底能不能收回成本。

米斯鄭點了點頭，說：“好，我相信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偉大的作品就像珍寶，總會發出光芒。”

那份有些破舊的稿子上，并沒有寫作者的名字，而只寫了譯者鄭水恒。從稿子磨損的程度和上面花亂的改動看，譯者確實花了不小的工夫來翻譯。劉十三熬了一夜通讀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但他同時也發現，這本書的翻譯簡直糟透了，語法混亂，邏輯不通，用詞不當，比比皆是，就好像一個漂亮的姑娘，穿了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還隨意涂脂抹粉，掩蓋了本來的國色天香。劉十三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該不該做這本書，從現實的情況看，他這個月已經不可能找到其他選題了，而這部小說確實有著極好的故事，但……翻譯……實在……劉十三大學時學的外語是俄語，又對英語幾乎一竅不通，沒有能力對照原稿來校正譯文，何況米斯鄭也沒有給他原稿。

可這真是一個好故事，劉十三想，這一點米斯鄭沒有撒謊，一個堪稱偉大的故事。

第二天中午下樓吃午飯的時候，劉十三碰到了第一編輯室的同事胡新華，她背著一大包東西，正離開出版社。胡新華看著他，幾乎哭出來：“小劉，再見了。”劉十三愣在那里，他早就聽說胡新華因為半年沒有選題通過，又不想去做校對，要辭職了，沒想到是真的。劉十三看著胡新華從出版社大門走出去，突然間罵了一句：“要死屌朝上，不死又一年，媽的，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劉十三沒有吃午飯，回去之后迅速趕制了一份選題報告。他準備孤注一擲，他想到了解決譯文的辦法。

三個月后，這部名叫《失魂國度》的小說出版了，這部書一經推出，就開始了神奇的暢銷旅程，很快就賣了十幾萬冊。

劉十三成功了。

米斯鄭也成功了。

出書僅一個月后，《失魂國度》作品研討會在北京召開。這是幾十年來第一次，一部翻譯作品出版一個月后就召開研討會，與會者囊括了中國文學界七成以上的大腕。《失魂國度》在中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文化事件，世紀末之后人們對文學衰落、中國文學將向何處去等問題都糾纏在了這個事件中，很多人試圖通過這部書找到答案。批評家高夢澤發文指出：“《失魂國度》向我們宣告，自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之后又一次文學革命到來了，而且這個革命不是一國一地的，是全球化的。《失魂國度》從多個層面上拓展了文學的可能性，它為接下來五十年的文學發展打開了入口……”高夢澤的這篇數萬字的長文一經推出，就被很多網站和文學期刊爭相轉載，接下來，有關《失魂國度》的評論就鋪天蓋地了。

不出意外，美國學界也注意到了這個事件。他們很驚奇自己國家的偉大作品竟然會在中國開出第一朵絢麗的花，他們緊急去挖掘這部書的歷史，去尋找原作者。但奇怪的是，他們并沒有找到鄭水恒所說的前三章發表的痕跡，也沒有人找到這本書的作者Alan。可是，為了趕上這股潮流，美國出版方從號稱掌握著《失魂國度》全版權的米斯鄭那里購買了英文版，又花重金聘請米斯鄭親自翻譯成英文。因為據他說，在他完成譯稿之后，一次小型火災燒掉了英文原稿。而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部書了。

然而，米斯鄭開始翻譯后不久，卻發現了問題。自從接下了把《失魂國度》還原為英文版的活，米斯鄭才認認真真地讀這本書，他讀完之后大為憤怒，因為：這本書和他的翻譯稿比起來，已經面目全非了，或者說，整部書不但有了詞語的改動，句子的調整，甚至還有新的情節加進來，超過三分之一的內容是原來沒有的。

米斯鄭找到劉十三質問這個問題。劉十三告訴他，他的翻譯稿根本就不忍卒讀，是完全失敗的，如果用他的翻譯稿，根本就不可能出版，他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對譯稿做了合理的編輯加工。米斯鄭自然否認，在他看來，這本書本來還應該獲得更大的聲譽，但編輯越權改動破壞了這一點。兩人最終對簿公堂。

在法庭上，米斯鄭舉例說：“法官大人，我的原文譯稿中有這樣一段：艾米莉回家的路上，看見農民正在收割莊稼，秋天也跟著來了。艾米莉想到自己這次進城一無所獲，不免悲傷。

“可是這段話在中文版里卻成了這樣的：艾米莉從市里回來，把秋天也帶來了，她所經過的地方莊稼都紛紛成熟，但看著一望無際的玉米地，艾米莉絲毫沒有欣喜。是的，她是悲傷的，城里所發生的一切都讓她感到悲傷，不僅僅是愛情，不僅僅是愛的無望。”

米斯鄭說：“這根本就不是編輯加工，這完全是篡改，是破壞。還有，我譯稿中的主人公只有三個，但書里卻變成了五個，更別提很多情節上的改動了，他這是在強奸文學。”

劉十三冷笑著看著米斯鄭。

法官說：“鄭先生，你能否提供譯文原稿，以供我們對證？”

米斯鄭憤怒地說：“譯文原稿我給了劉十三，我哪里還有譯稿？”

法官：“劉十三先生，你能否提供譯文稿件？”

劉十三：“抱歉，法官大人，譯文稿件我用郵件寄給了鄭先生。”

米斯鄭：“你胡說，你撒謊，你根本沒有寄。”

劉十三揚了揚手里的快遞底單：“這張單子可以證明我寄了，要么是你收到了卻說沒收到，要么是快遞公司寄丟了，這和我沒關系。”

法官：“那么，英文原稿呢？”

米斯鄭：“如果有英文原稿，我還把它再翻譯成英文干嘛？”

劉十三：“哼，鄭先生，你指責我改了你的譯稿，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你的翻譯對原文的改動又有多少。”

法官：“很遺憾，沒有足夠的證據我們不能判劉十三篡改你的稿件。”

米斯鄭絕望地坐到了椅子上，現在他因為沒法交給美國出版社英文翻譯稿，必須賠人家一大筆違約金了。

這件案子引起的連鎖效應還在發酵。好事的記者們開始挖掘劉十三的相關新聞，人們驚奇地發現，這個劉十三，大學時曾經是文學社的社長，也發表過幾篇還說得過去的小說。有一個記者采訪到了他大學時最好的朋友孫冰，據孫冰說，劉十三確實有點文學天賦，他從大學開始就在寫一部長篇，他看過其中的幾個章節。

“坦白說，我這個人對文學一竅不通，我完全看不出好壞來。”孫冰說。

記者問：“那你還記得他寫了什么嗎？”

孫冰搖搖頭：“這么多年了，我哪兒記得呀。”

記者并不死心，拿出了《失魂國度》這本書，讓孫冰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問：“和你看到的劉十三的作品，有相似的地方沒有？”

孫冰陷入了困惑里：“好像有，可又好像沒有，我真說不清。”

記者從孫冰的困惑里看到了希望，他終于又打聽到，劉十三曾經拿著這部小說向一個中型出版社投稿，出版社沒有出版，但當時的編輯曾經認真地寫了審稿意見。

記者找到了當時的編輯，老先生已經退休了。經過和老先生的一番仔細核對，記者確認，《失魂國度》里的確有著劉十三那部小說的濃厚的影子，于是他寫了一篇題為《世界名作作者之謎》的文章，發表在報紙上，直接把這個謎團推向了更復雜的境地。這篇文章向還不了解內情的讀者介紹，到現在為止，《失魂國度》這部小說大概出現了四個可能的作者：那位美國著名作家、那位美國無名作家、譯者米斯鄭和編輯劉十三。也就是說，他們四個中的每個人，都參與到了這部小說的創造之中。

這篇文章自然引起了軒然大波，也給讀者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困惑：他們無法確定，自己讀的究竟是一部翻譯作品，還是一部原創作品，又或者是一部翻譯加原創的作品。當然，很多唯目的論的批評家和讀者也看得很開，他們覺得只要小說好看，管它是誰寫的呢？

但這還沒完。

就在這篇文章發表后的一周，報社的編輯接到了一封讀者來信。為了講述方便，我們不妨抄錄一下這封信，信是這么寫的：

尊敬的編輯，您好。

希望您會認真對待這封信。我是一個讀者，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這段時間以來，我密切地關注著《失魂國度》這本書的種種新聞，或者說種種鬧劇。看到貴刊前幾日的文章《世界名作作者之謎》，文章認為編輯劉十三可能根據自己的作品篡改了原來的譯稿，我并不認同，因為我找到了其他證據。我說了，我是個文學愛好者，但在我看來，我們的文學早就出問題了，中國的白話文最好的就是“五四”和民國時期，1949年以后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因此，退休后，我常年泡在國家圖書館里翻看老期刊，所有能看到的民國文學，我都看過。我可以確定，這本書的主要故事曾出現在1908年的一期刊物里，具體名字我記不清了，但我記得那個故事，因為印象太深刻了。我讀到時曾經極為驚嘆，在近一百年前，竟然會有中國作家寫出如此精彩的故事，不亞于世界上的任何一部小說。作者當然也是個無名之輩。我是在國家圖書館看到的，似乎是微縮膠卷，不允許復印，那天，我的筆也出了點問題，因此也沒有抄錄其中的段落。但我敢發誓，我確實看到了那樣一篇小說，雖然只是個中篇。我在通讀了《失魂國度》幾遍之后，更加確定我的判斷：這部小說在構思上基本抄襲了我看到的那篇民國小說，我說不好是原作者抄的，還是譯者翻譯時抄的，還是編輯篡改時抄的，總之，這部小說的故事根本不是一個外國故事，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故事。

……

編輯把這封信刊登了出來，很多現代文學專家被引誘著重新跑到國家圖書館去找這篇小說。那幾天，“國圖”的微縮膠卷閱覽室總是人滿為患，大家都想第一個找到這篇小說，這完全是研究上的一大突破。很可惜，沒人找到這篇小說。

盡管出現了種種令人匪夷所思的情況，《失魂國度》的銷量還是在不斷攀升，有意思的是，這些羅生門般的故事，非但沒有減低它的文學價值，反而讓整部小說的內涵更為復雜起來，已經有評論家專家撰文指出：《失魂國度》無愧它偉大的名號，它的偉大之處就在于改變了文學以往參與現實的方式，它讓文學以一種全新的姿態進入現實，不，應該說，它讓撲朔迷離的、不斷衍生枝節的現實成了文本的一部分，這本書將超越此前的任何偉大著作，它的來源是一個巨大的謎，而且它的生長將永不停止。

就在報社編輯、研究者、讀者們被這部小說弄得團團轉的時候，譯者米斯鄭和編輯劉十三又一次坐到了成都小吃店里，也就是他們的合作開始的地方。

米斯鄭問劉十三：“你說實話，你是不是篡改了小說，你是根據什么篡改的？到底是你自己的作品，還是所謂的民國小說？”

劉十三則反問米斯鄭：“你先告訴我，這小說究竟是不是你翻譯的，或者你翻譯的時候改動了多少？”

米斯鄭猶豫了一下，說：“它是我翻譯的，我翻譯時也確實做了改動，但這部小說確有其作者，而且，他還很年輕，剛剛四十歲。”

劉十三說：“這場鬧劇該停止了。”

米斯鄭：“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劉十三：“我是說，作者該出場了。”

米斯鄭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點了點頭：“你說得對，作者是該出場了，但這部小說，還會像他們說的那樣，不斷生長的。”

第二天，米斯鄭向媒體公布了《失魂國度》原作者Alan的身份和家庭住址。當世界各地的記者蜂擁到Alan的住所前時，他被嚇壞了，他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當他知道他的一部小說在遙遠的中國被奉為經典之時，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他對記者說，自己確實寫了一部叫《失魂國度》的小說，但從來沒給什么著名作家寄過前三章，也沒有委托過中國人翻譯。先是美國出版商找上門，想購買這部小說的英文原版的出版權，但Alan說，他已經沒有了這部小說，那一年，他的小說存在電腦硬盤里，一個修電腦的中國人，偷走了他的電腦，而他只有唯一的一個備份。記者們管不了這么多，依然大肆報道Alan和他的作品。Alan因為一部已經丟失的小說，成了美國家喻戶曉的名人。

所以說，如果想要出版英文版，或者出德文版、法文版、日文版，都只能是從中文翻譯，但事情的困難就在于：中文版本身就有著很多謎團。這些謎團增添了學者們的樂趣和書商們炒作的砝碼，卻阻擋不了這本書的橫向生長，甚至加速了各種外文版本的出版。但令人意外的是，包括英文版在內的外文版，完全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每種只賣出去幾千冊到幾萬冊不等，也沒有美國學者對此寫什么重要的文章。

Alan從云端跌入到了谷底。Alan本來對中國和中國文學毫無了解，他想知道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米斯鄭把中文版的版稅都給他了，他衣食無憂，于是開始學習漢語，開始研究中國文學。Alan有一個雄心，那就是在十年之內精通漢語，然后到中國去看看這本書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給自己取了一個漢語名字，叫艾龍永。Alan沒想到的是，他在研究和學習的過程中，真的喜歡上了中國文化。在《失魂國度》出版十年后，艾龍永成了最重要的漢學家，當然對中國讀者來說，他也是最有名的外國作家之一。艾龍永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他于是答應參加2014年度的世界漢學大會，當然，艾龍永主要并不是來開會的，他是想見見那個中國譯者米斯鄭和編輯劉十三。艾龍永希望這次中國之行能找到事件的起點，能解開困擾世界和自己的謎團，他知道這次會面命中注定。

在世界漢學大會給他特別準備的套房里，艾龍永翻開了《失魂國度》中文版的第一頁，十年來，他一直忍住誘惑沒有去讀這本書，為的就是來到這個事件發生的語境，用他和中國人一樣的漢語水平來閱讀它。他讀了下去，直到第二天早上合上書的最后一頁。艾龍永同時陷入到震撼和迷惑之中，在他——一個漢學家——看來，這的確是一部非常“牛逼”的小說，但一點也沒找到自己那部小說的影子，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帶著這個疑問，艾龍永和米斯鄭、劉十三相聚在一家咖啡館里。這次會面中國媒體和文學界都非常重視，很多報紙的標題這么寫：《失魂國度》三個可能的作者的一次聚會。從一定意義上說，這本書的確有三個作者，甚至更多，因為讀者來信已經提出了很多情節來自民國的一位無名作家，只不過跑到“國圖”去翻看縮微膠卷的沒有一個人找到這篇小說。艾龍永很精明地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把媒體引向了另一個方向，他和米斯鄭、劉十三則到了這家不起眼的咖啡館。

三個人坐在那兒，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沉默了幾分鐘，艾龍永說，“兩位，我想是到了揭開謎底的時候了。”

他又轉向米斯鄭：“鄭先生，我想你并不是偷我電腦的人。”

米斯鄭說：“我當然沒有偷你的電腦，但我買過一臺二手電腦，那部小說就是我在二手電腦里發現的。”

艾龍永對著劉十三說：“劉編輯，我想，你應該告訴我們一些什么。”

劉十三說：“是，我對譯文做了改動，或者說，我添加了很多東西，只是我有點分不清哪些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哪些是我讀了別的故事之后挪用的了，這也就是我沉默的原因，因為我分不清。”

艾龍永頹然地說：“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兩位，這部小說，跟我的小說毫無關系。我想，鄭先生的翻譯和你的編輯，弄得它面目全非了。”

米斯鄭忽然站起來，他恍然大悟地說：“還有另一種可能。”

艾龍永和劉十三同聲問到：“什么可能？”

米斯鄭：“那就是，那個偷你電腦的人，刪除掉了你的小說，而他自己又寫了一部。”

艾龍永和劉十三都被米斯鄭提出的這種可能驚呆了，這種可能極為可能，而且似乎是唯一能解釋這個困境的說法。

“那就是說，”艾龍永顫抖著聲音，“我們都不是它的真正作者，都剽竊了這個無名氏的作品和名聲？”

他們無法回答，只能沉默地喝著沒加糖的咖啡。

第二天的報紙還是報道了這次會面，這一次，報道中解釋了所有的謎團：原書作者即艾龍永先生，米斯鄭的翻譯忠實于原作的每一個字，而編輯劉十三也完全嚴格扮演了他的角色，絲毫沒有改動譯稿，至于那個讀者提出的所謂民國小說，經查毫無證據，可以看作是一個無聊讀者的假想。報道的結論是，有關這部書的許多個謎團，都是編輯劉十三策劃出來的炒作手段，很不幸，所有人都上當了。

艾龍永回到美國，此后再也沒有寫作，他甚至很少再談到中國。只是偶爾有人好奇地詢問，他的中文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時，他才會重復一下那幾條理由：第一，艾龍，這跟我英文名的發音很接近；第二，意思是愛龍，龍是中國的吉祥物，愛龍就是愛中國；第三，永就是forever的意思，永遠。永遠愛中國。而且，據說，按照中國的紀年法，我剛好是屬龍的。人們如果繼續問，他為什么會這么喜歡中國，他就會幽默地回答說：“哈哈，因為，我在那兒出版過一部著名但并不存在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