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意象

孫仲伯

火車票作為票據的一種，也可以提供某種證明，它如實地記錄下裝納了“我”的這具軀殼的大范圍空間轉移，所以每次我都把用過的火車票留存下來，沒有隨手扔掉。而我總覺得通過這些空間變換的憑證，有些人物、景物、故事還長久地保持在頭腦深處；火車票有時不知不覺地扮演了記憶的封簽，揭開它，就會有記憶的鮮質源源不斷流淌出來。

說來可惜，我積攢的火車票本應有一本五百頁書籍那么厚，后來經過兩次他人索要就所剩無幾，現在，日期據我最遠的一張是“2011年10月03日，北京—錦州南，D73”。

我沒有被公派過，我的車票和報銷扯不上關系；我去過的地方也不多，線路基本就在上海—北京—東北境內，可說是東邊鐵路的上半截。在這有限的體驗中，在這一段一段目的地和目的都很明確的鐵路之旅中，我不僅記錄了一些見聞，也記了些我個人的稱不上感悟的感悟，還有一些鐵路終點之外的人和事。它們并沒有什么新奇之處，我唯一能保證的是它們的真實性，它們是非虛構的。

我不想以“2011年10月03日”的那張作為開始，我打算從2010年5月中旬的上海之行說起，雖然這張票已被人要走我無法說清具體日期，但這次旅行似乎種下了之后幾年我和上海的神奇緣分。

2010年那時，我在中石油·錦州石化下屬的催化車間倒班，煉油廠的工齡假是五年一個級別遞進，我未滿五年，休閑不寬裕，即使前后各串一個班才勉強一周時間。但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一切籌劃好后，我邀請母親同游剛剛開幕的聲勢浩大的“上海世博會”。那時沈陽到上海是有動車的，母親大清早從本溪打車到沈陽站，從沈陽上動車，與此同時我跟串班的班長請假，提前一個小時下夜班，回公寓拿上行李再趕往錦州南站，遼東的母親和遼西的兒子在動車上匯合一處，興高采烈喜不自禁。

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動車，速度的驚奇感保持了一陣子，但是很快就不再亢奮了，因為它的座椅實在不舒服，或是路途太長，足足十一個小時，整個臀部都陷在半軟不硬的墊子中，后背椅無論調高調低都不能改善椎骨的受力情況。我之前一夜沒合眼，無心賞風景，左腳搭右腳右腳搭左腳盹了又盹，每次盹醒都感覺腰臀酸麻。我擔心母親，母親畢竟是比我大三十歲的人，而且比我多坐兩個小時。母親肯定也很難受，她只是更懂得堅忍而沒有顯出任何煩躁不安，和兒子出行的好心情是不可能在第一天就被打敗的。

這是我第一次去往上海。上海對于我這個不經常出遼寧省的關外人來說，是座很陌生很“南方”的城市。晚上九點半，當動車駛入終點上海那明亮的站臺時，來接站的四姨家的姐姐的矮矮身形準確地出現在車廂外。一窗之隔兩面微笑，對于姐姐，是六姨和弟弟來上海了，除了她家里人最親的就是我們。我們走出火車站，又馬上鉆進地鐵站，地上景物還來不及留下什么印象就消失不見了。地下的鐵路也很漫長，姐姐不愛說話，也不問我和母親什么途中見聞，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外冷內熱。不了解她的人輕易就被她那頗為冷漠的外表拒之千里，即使我的母親——她親近的六姨——來上海前也要考慮三分：要不要住在姐姐的居所？她冰冷的面容時常會給他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姐姐的這一點在母親口中便成了我的反面教材。

我的這個表姐從小和我一起長大，關系密切，可是她從不和任何人交心，沒有人能走進她的內心世界，即使是她的親妹妹——四姨家的二姐——也不能。大姐的頭腦非常聰穎，是物理考過全年級第二的文科生，若不是當年校長和老師們的保守，她可以考上清華，結果她去了當時跟風而起、不懂的人都認為一定很厲害的吉林大學金融系。

聽我的四姨說，大姐曾在高中時期戀上一個男生，四姨、四姨夫認為這很不應該，偷看日記的父母對女兒的這段“早戀”實行了堅決打壓。大姐在大學臨近畢業時仍不死心，千方百計地打聽這個男生的消息，背著家人讓二姐陪著去偏遠于市區的小縣城尋找，人找到了，可殘酷的是：當年大姐喜歡過的、為之心心念念癡癡呆呆的男生已經組了家庭，靠著小攤生意擺起生活，認不出姐姐了。我不知道姐姐有沒有大哭一場，二姐說沒有。

在地下穿行的晚間一號線，人不是很多，我卻不愿坐下，姐姐忽然抬頭跟我說：“上海不只是繁華、大，她還很精致，她是座經得起挖掘細節的都市，這在全國的城市中都屬難得。”我默然點著頭又環顧四周，準備開始仔細地體會姐姐的話。“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七。”“我就是你這么大的時候一個人來到上海的，不知不覺都九年了。”姐姐的語氣帶著點驕傲，又仿佛混進些滄桑，她棕色的長發被車廂里的風輕輕拂動。

姐姐性格孤僻，不合群，在大學的最后兩年實在受不了八人大寢的生活，毅然搬出校舍去外面住了。姐姐傾心于一個同校歷史系的男生，但是直到畢業他們也沒有實質的進展，也可能那時姐姐心里還放不下高中時的初戀，倆人最終路不同而各自走散。畢業后的姐姐分配去了離家很近的遼陽，在銀行供職，干了兩年，因為討厭體制內的規則和處世之道，又毅然辭職而去。姐姐追隨那個歷史系男生從南京輾轉到上海，為了先穩住生活，姐姐給一個做外貿服裝的臺灣老板打工。姐姐的業務能力很強，熟悉了流程、握牢了客戶資源后就脫離了臺商公司開始單干。幾年閃過，姐姐的事業緩慢進展，少了些姿色的她唯獨不能在個人問題上有所突破。四姨每次追問，姐姐都含糊其辭，四姨在家急得火上房，女人一年不如一年，姐姐眼看就快到四十了。四姨幾次親自出馬想找那男生談，卻連個人影也抓不到，歷史系男生籍貫浙江，家族有產業，做買賣，是生意人，他到底喜不喜歡姐姐另說，他東忙西忙估計是真的。四姨斷定這小子沒誠意，說忙不是借口，再忙也不應該躲躲閃閃。四姨勸“斷”，姐姐不答復。再追問，姐姐承認和那男生已經發生過關系，但仍然是若即若離的狀態，四姨氣大，這都換不來那小子的真心，女兒的貞操就這么白搭了。四姨和老姐妹們訴苦，商量對策，可是這千里之外的對策對一個自我封閉的姐姐來說能有什么用呢？姐姐是個情癡，她的創傷可能從沒有愈合過，以她的頭腦在這些年的閱歷中不可能不悟出一些道理來，但她始終不愿打開她的世界。求得改變對于誰都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打開心靈世界也不見得能解決問題，打開只是為了讓心靈中的那些霉菌見一見陽光，然后順其自然。

母親的疲憊突破了她的掌控堆在臉上，烏黑發絲下是染后新生的白色。無光的隧道使車窗變成鏡子，我在里面看見自己油光錚亮的額頰。姐姐的腫眼泡和蒜頭鼻和我一模一樣，姐姐不漂亮。

出了地鐵，才知道已經來到上海南站，姐姐租的一室一廳就在南站附近。姐姐介紹說這南站幾年前還是一片郊區，非這番模樣，上海這幾年發展驚人、建設迅猛，連這一號線的終點莘莊都開始高樓林立了。她的房子離自己的“公司”不遠，公司之所以加引號是因為我實在拿不準那到底叫不叫一個公司，法人是誰，固定資產有多少，姐姐只是從美國客戶那里拿來訂單，再轉交給江浙一帶的服裝工廠，中間是翻譯、繁瑣的報樣、比對、報關過程、客戶、工廠、海關，姐姐成天與這些打交道。姐姐學的是國際金融，但是她現在在做外貿；我學的是化學工程，但我在煉油廠車間里實際干的是操作工。我想我的祖國沒有理由不強大，因為她的人才已經過剩成這個樣子了。怪物般龐大的都市除了姐姐人生地不熟，從上海火車站坐地鐵到上海南站需要半個小時，那距離乘上兩倍大概就可以從本溪到達遼陽的姥姥家。但是，這種龐大得能引發恐懼的陌生感在第二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上海是個路標清晰、指示非常到位的城市，她的地鐵系統更是淋漓盡致地體現了這一點，只要摸清她的各條線路基本就可以到處亂跑，對于我這個方向感極強的人尤其如此，想迷路都難。上海地鐵站內的小地圖之明白易懂、之貼切到位令人感覺舒適，這看似簡單，細想卻是極其復雜的系統工程。每一塊標牌，每一個紅色的五角星，每一個“我在這”，倘若不是直接借鑒外國經驗，要經歷多少回試錯才能達到今天的水平。從南站到世博園區，不會因為內急找不到公廁而心急火燎。在地上，總是老遠就能看見地鐵那心率搏動般的入口標識牌。

我和母親為了一睹世博風采，每天都擠地鐵，世博園大門的開放時間正好使我和母親趕上上班高峰，這真是沒辦法的事情，去早要等去晚要排。在擁擠的距地面數十米之下的地鐵站，我見識了上海工薪族的奔波——電梯的左側永遠是趕路者的專屬通道，他們在行進的電梯上大步邁進，以靜止物為參照他們就如同在飛。我幾次不自知地擋路被旁人提醒，才漸漸習慣了這種規則。地鐵里肢體接觸司空見慣，有時誰踩誰、誰碰誰根本分不太清楚，在推拉撕扯的慘烈時刻，禮貌用語也被忽略或者來不及說，點頭示意就算過去，甚至毫無“表示”也無人追究。

然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是乘地鐵的那些人的統一了的呆板表情。必須贅述：連接每個人面部的神經電纜都像被掐斷了一樣，唯一聯通的是他們手里電子設備的總線，隨著指頭的滑動，一些人的眼球在極小的范圍內快速掃描。戴耳機的亦有很多，如是學習語言者則不見眉頭緊皺，如是聽音樂者則不見絲毫放松或者神情愉悅。因睡眠不足而困頓的人穿插在坐席上，腦袋隨著車啟車停微微晃動，就像是成熟的中空的河塘蘆葦。猛然間回過神來我又多了幾份自嘲，沒見過世面的北方人何必事事認真，非看出些大驚小怪來呢？

但是不奇怪么？西裝革履的男士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拎著包子豆漿，時尚靚麗的姑娘也為趕不上一班地鐵而氣急敗壞，地鐵里的乞討者腰挎便攜音箱，唱著走調的陳舊歌曲，他們的賣藝水準實在比他們的處境看著更令人感到悲傷。厚厚的一份晨報可以免費領取，然后在下車時被無情地扔掉，側面開口的細高長的垃圾桶往往吐出半截卷成筒的報紙，好像如鯁在喉。

工作人員無論是站內的、還是園區的，都那樣耐心又專業，他們盡其所能幫你解決一切問題，使你心里不由得贊嘆服務精神之到位，這樣的城市金融不發達是不可能的。但是疏忽總會發生，我和母親在德國館前險些遭遇踩踏。上海五月中旬的太陽已經很毒辣，工作人員引導有誤，在不該開口的地方開了個口子，曲曲拐拐流汗冒油的隊伍頓時情緒失控、蠻臂亂搡，帕斯卡總要從高區域向低區域流泄，一股無形的力量洪流即將近至眼前。我頂開幾個中年爺們，在人群中奮力把母親拉向墻根。母親這時已經有些失去理智，還在為不公的引流憤憤不平，我們丟掉了排候近兩個小時的位置。工作人員的失誤固然令人生氣，可是母親的情緒竟然耿耿難消，讓我有些失望，母親平常是非常自律克制的，此刻卻滿容的怨念，這很不像她。剛剛發生的不堪設想的情形仍使我感到后怕，胸腔里嗵嗵蹦跳、余悸起伏，我忽然覺得母親是真的老了。人群重新穩定下來，我看見維持秩序的人中有一個年輕的小戰士，樣子二十出頭，沒有失序前他就站在我的不遠處。我找他說明了情況，他便很通情達理地讓我和母親抄近路過去了。母親緩和了許多，入德國館還要些許等待，我批評母親沒有大局觀，不會識別風險，小命都險些不保，還有心去計較眼皮下的利益得失，母親不說話。

游園的幾日下來，我和母親都身心俱疲，還剩三兩天，母親決定不陪我逛了，地鐵和展館她擠不起了。白天，母親在姐姐的小屋子里歇腳，買菜做飯。晚上，我和姐姐就吃上了可口的家常菜。八點多，姐姐提議去外灘，我很高興，母親驚訝：“這個時間，不是要睡覺了么？”

大上海，不夜城，南京路步行街酒綠燈紅，江風迎面吹來商業繁華的濕膩。對這些我只懷有走馬式的好奇，總體不甚新奇，還不如過眼的江霧。隔岸聳立著陽物般的東方明珠，我忽然想起個嚴肅的話題。

“姐，你多久沒男朋友了？”我悄悄地問。

“一直沒有啊。”姐不痛不癢地答。

“那你不想再找了？”

“再說再說，這也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

“我送你個禮物啊？”

“你要送啥？”

“嗯……送你個自慰棒吧。”

“不要，不需要。”姐姐反應平靜，沒有扭捏也沒有慍色。

“好的不便宜呢。你要是想男人了，可以用它解決一下欲望。”

“跟你說吧，我一天忙得要死，欲望，哪還有……我已經沒那個需求了。”

姐姐倒也誠實不諱，可我聽了心里多少不是味兒，并非好意沒用上，而是一個不到四十歲的姐姐——獨自在上海打拚的女人——已經被往昔的傷痛和生活的重負“滅”了人欲。

夜色里的上海外灘，人潮和江潮一起緩緩涌動，水汽和女性身上的香氣纏綿混合，月亮像是浮動在蛋清中，光鮮繽紛的渡輪上游客影綽，羅馬式、巴洛克式、哥特式的金融建筑沿岸排列……

很快，2010年的上海之行就結束了，我和母親坐著動車奔回我工作的東北小城。當抵達煉油車間時，我還一時難以轉換，似乎還滿腦子是奢靡的幻象和鐵軌上的迅馳。看著監控屏上密集的綠色工藝參數，我突然覺得鐵路和我的車間極其相像：車間為油品每一個生產環節的安全平穩負責，鐵路為每一位乘客的安全到達負責，我的車間日夜運行，生產的是油流，全天下的鐵路同樣日夜運行，只不過它生產的是人流。

赫爾米娜是黑塞小說《荒原狼》中的女主人公，是黑塞人格的一部分，這部分從黑塞的整體中分裂了出去，在小說里化作一個女性，來治愈哈里·哈勒爾——一個人性和狼性難容的混合體——中年危機的黑塞刻畫的男主人公。赫爾米娜，我喜歡這個名字，很日耳曼。

2011年6月的某一天，我又坐上了錦州開往上海的動車，時隔上次一年一個月。漫長的十一個小時的路程，我竟然忘記了座椅如何令我不適，也沒感到整宿不睡覺的困倦，只是凌晨五點擦過廠房機泵和玻璃的肩膀有些微微酸痛。大概是一種即將明確某些事物的興奮使我有些忘我吧。

此次上海之行又一次搭進我一年全部的工齡假，目的兩個，一是去復旦大學打聽一個新成立的關于寫作的專業，一是去見一個女孩。女孩叫赫爾米娜，是我多年不見的同學，在德國深造。論緣分她和我小學同班，初中同桌，高中一墻之隔，關系不錯。可是，從大學某個期間到畢業工作的幾年就一直沒聯絡。有時，想起某個人的概率就像原子核外飄忽的電子，突然在意念中的某個位置上出現。

還要從2010年的一天說起，我的腦海里不知怎地就想起她，遂從北京的同學那里問來了聯系方式，不曾想聯絡的電波一下子就導通了，仿佛奇跡。赫爾米娜和北京的同學是初戀，這不是什么秘密，倆人從中學到大學分分合合好不糾結。她說她正留學德國，我推定他們之間不會再有瓜葛。我和赫爾米娜在網上傾吐各自的生活，她給我講德國見聞，我給她講工廠趣事，她給我講留學的挫折，我給她講人生的困惑。我們還像學生時代那樣聊得來，互相有扯不盡的話題，而且都歸結出一點，就是生活如何的不容易。這說來簡單，但是做到領會彼此言說的每一個細節也非易事。在相遇相識的人中，在我的異性朋友中，能這樣開誠布公地往來心靈，并給予遠方孤獨的人一份安慰，不多見。這么多年在老同學中又開發出，或者說拾起一個知己，這仿佛也是奇跡。雖然我在工作單位有關系不錯的同學同事，但就是不能說出在赫爾米娜面前才能說出的話。不上班的時間我都找赫爾米娜聊天，只要她還清醒。我們白天聊，夜里也聊，中德有六個小時的時差，我經常下了班，前半夜忍著饑餓和她聊到我這邊天光大亮，了無睡意。思維的試探一點點深入，才發現縱使一個人和自己有不同的童年環境、成長路徑、知識架構和工作履歷，相似的觀點總會產生，如果精神上是一個母親，那么價值觀的臍帶總會連到同一個宮體上，而后這些個體就會沿著淺藍色溪流聚合，在深藍色的傍晚生起靈魂的篝火。

我和赫爾米娜往往從生活的瑣碎或者哪哪看來的一句話聊起，一路形而上到人生觀，我沒完沒了地闡述我的理念，生怕她像別人那般不解我。赫爾米娜不但沒有，反而對現實抱有同樣的批判，她回應我各種認同和贊許。我說我還在堅持看一些算是艱深的書，寫一些蹩腳的詩，每每赫爾米娜那充滿母性鼓勵的回復使我萬分感動，我竟有些怨自己為什么不更早和她取得聯系。

剛參加工作那會的興奮勁早已經過去，晉升的希望變得渺茫，我不能在基層一直混下去。人生望遠鏡的另一端告訴我即使順利晉升也不是我想要的——看見身邊領導的樣子，我就明白人生二十年后的景象。不再有所指望的工作無疑是苦悶的、荒謬的，在這個時候，赫爾米娜就成了最大的慰藉。她勸我千萬不要放棄，既然煉油廠的工作不能賦予我意義，就更不能脫離思考。她說她在德國遇見一些有使命感、立志于回國有番作為、改變些什么的中國留學生，她很欣賞這些人，說我也具備某些特質，我無比慚愧，我向她坦承學生時代虛度了太多。

我們的聊天在網上持續幾個月，不知不覺間，心里好像萌生了什么。在幾個寒冷的夜班，我穿著棉襖戴著安全帽，站在車間的高塔上，把強光手電的光束指向透徹夜空里的明亮星斗，仿佛清楚地看見心里的某種情感就要沖破友誼的界限。我給她委婉地留言，表達心里的真實感受，不想赫爾米娜一下子就消失了，這個時間點在2010年的農歷歲尾。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兩個多月她音信全無。我回頭查看幾百頁的聊天記錄，也沒發現什么問題。我覺得我命中注定是不能向女孩表達情感的，因為每次表達前都有一種強烈的陷入冰冷結局的不祥預感。真正地了解一個人是多難的事情啊，幾個月下來，我又了解赫爾米娜什么呢？我對她還是一無所知。我時常發呆，想東想西，赫爾米娜畢竟是個女孩，不可能像我這樣不考慮現實，她會花幾年或者更長時間取得德國國籍，而我是個沒見過世面也無一技之長的井底之蛙，只會空談卻不免偏激、不從眾也不出眾、因為憂慮著更大的事物而有些憤憤的脫離現實的國企小員工……也許赫爾米娜只是怕傷害我。

寂寞的生活還在繼續，也并不總是毫無生趣，至少還有班上大哥大姐們的插科打諢，和高深莫測的書籍，只是那高塔上、星空下被準確辨識的情感一時難以忘記。我太孤獨了，太渴望愛情的生機，得不到春天雨露滋潤的種子往往也會萌發自作多情的芽。理性告訴我愛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愛情不會拯救一切，但沒經歷過的人總會不理性地過度期盼。

2011年的4月份，赫爾米娜又出現了，我萬般驚喜，沒問也不敢問她出了什么事。不長時間，她說她陷入感情危機，她和北京的同學又復合了，復合之后又是種種問題。我有些恨他倆太不爭氣，回頭草啃得沒完沒了。我和當事二人的關系都很好，絕不愿卷進他們的情感漩渦中。可是，赫爾米娜對我的內心世界是那樣肯定，仿佛她自己也要住進來，她幾乎賦予自身某種拯救我的使命，這著實讓我感激，也讓我真心迷惑。我停不下來地積攢著對赫爾米娜的好感，又情不自禁地像一個心理咨詢師那樣幫她疏解痛苦。心中的界線令我愛莫能助，赫爾米娜反而越說越多。在赫爾米娜的一家之言中，他們的感情矛盾很復雜，北京的男方在赫爾米娜的描述中問題深重，我基本可以猜測出結果。我有心調和他倆，但又覺得這種事情是調和不來的。時間一天天過去，我那小小私心竟在意識的后臺悄然運作，使我那自作多情的種子萌發得更快了，其根須在地下慢慢越過清晰的邊界。我不免卑鄙，沒有把這真實所想和北京的同學言明。說與不說形成兩難，人家也正煩悶。唯有等待，耐心地等待。

我告訴赫爾米娜復旦大學成立了寫作的專業，她便鼓勵我去考。我的休假定在六月，我決定用這時間去復旦中文系考察。赫爾米娜說她那時也會在上海，我突然覺得心里的東西又回避不過了。我等不及地問想她到底對我怎么想，可是，該問還是不該問呢？

我們在上海火車站的南廣場相遇了，都難掩興奮之情。赫爾米娜扎著馬尾，背過去的頭發使飽滿的前額更顯寬大，她稍稍修過的細長眉和微長臉型完美相匹，眼窩深眼睛小，不像個亞洲人。她的長發在廣場的夜色里是和姐姐一樣的淺棕，一身輕紗連衣裙把她不瘦弱的身形配襯得裊裊婀娜。可是，赫爾米娜的面容十分憔悴，上海剛下過雨，地面干一塊濕一塊，像是彼時赫爾米娜那被愛情鏤蝕過的心緒。赫爾米娜在4號線的大木橋站附近租了房子，她的父母出差來看她。我不急著找姐姐，就先陪她回住處。地鐵上，我倆緊挨著坐，我從她那黯然的微笑中識別出幾分藏不住的悲傷——對面車窗里的映像不會說謊。

到了大木橋，我很餓。在拉面館等待拉面的時候，我給她讀《荒原狼》中那幾段關于自殺的論述——赫爾米娜最近總說到自殺——從童年時期就陪伴成長的自殺想像；從自身的弱點汲取到的旺盛的生命力；靠自我解體來抹去發展個性而產生的愧疚；但是自殺者自有虧心，讓生命戰勝自己比抵制生命更加合法……赫爾米娜說我不必太為她擔心，她自有她的自保機制，在最后的時刻一準會開啟。熱面湯變成汗又跑出來，走到室外也難散難消，六月下過雨的上海的夜，溫度濕度都很高。名字充滿了詩意——大木橋。地鐵已經停運了，我倆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走過花店、雜貨鋪、公安局。赫爾米娜說未來兩天都有時間，可以陪我一起去復旦打探。在一個大的路口，她把我送上出租車。

兩天打探的結果頗讓人沮喪。接近六月底的學校，課基本都結了，除了忙得不可開交的教務，相關專業的老師一個也沒找到，辦公室緊鎖著門。每天耗在交通上的時間接近五個小時，卻一無所獲，我灰心失落。考學的事情一時確定不了，來上海的目的就剩一個了。可是此時，赫爾米娜的感情問題正像抽掉碳棒的核反應堆，她電話不斷，也不讓我聽到，我遠遠地看見她氣得直抖。我拉過赫爾米娜的胳膊，她的手抽搐著，仿佛彈著復雜的和弦，她恨恨地說：“都是因為愛情。”我驚奇地睜大眼睛，心中也有些難過，因為學校的撲空和無以插入的勸解。到處都在放《因為愛情》，赫爾米娜幾度在我面前情緒崩潰、涕淚橫流。有幾個瞬間，我是那么憐惜她、愛她，我想問她關于我的問題，可所有的時刻都是錯誤的，沒有正確的時機，我問不出口，只能拉起赫爾米娜那彈和弦的手，在陌生但不會迷路的上海走啊走。

天空陰暗，卻辨不出云的形狀，興許是一場大雨正悄然積蓄。恍惚間，我和赫爾米娜皆似發夢神游，穿梭在高架橋下分不清東西南北的路口，混跡于地鐵換乘車站潮水般的人流，不知走了多久，我們回到姐姐的住處。赫爾米娜累了餓了，坐在床邊連心事也想不動了，目光呆呆又暗淡迷離。兩天來，她陪我東奔西跑，因承受了殘破的情感發條積下的彈性勢能而內心絞痛。我開始準備飯菜，簡單地洗、切、淘，一蒸一燉一燜，剩下的又都是等待。

姐姐的小屋子雖然整潔，但到處都充填著物品。雜志和書籍堆起來比我還高，有些搖搖欲墜，不知道身材矮小的姐姐是怎么摞上去的。在這逼仄的居室內，我給赫爾米娜講姐姐的故事。我覺得對不住姐姐，但為了轉移赫爾米娜的情緒值得一試。也許有用也許無用，只要她在聽，故事總是可以把人帶離現時的處境。果然，姐姐的主題扣不到赫爾米娜身上，電飯煲潽了。

“我看我姐現在很可憐，她愛的觸手可能很難再展開，”掀起鍋蓋，抹了桌臺，“到頭來，就只能愛她自己了。”此一句，赫爾米娜凝回了眼神，盯盯地瞧著我，這使我找到我們在網上相隔千里的狀態，她一個表情，或者一串點點點就能讓我自顧自地講下去：

“你和姐姐走的是不同的路，她是自閉癡念的路，你是什么路我不清楚，但是你居然有報復、復仇的想法，這肯定不是什么光明之路。路有很多種走法，死路也有很多種走法。人的困局都是自己一步步造成的，傷害的本質就是自己給自己做局，如果不能控制、不能突破，總有一天，再不能走出那個局。難道你最終想成為一個不懂愛、不會愛的人……愛情讓我們幸福我們就贊美它，愛情讓我們痛苦我們就怨恨它，愛情不是工具，不，愛情的本意不是這樣的……愛情沒有錯，可我們總在以愛情的名義傷害他人也傷害自己……在不成熟的愛情中，付出就要等量的回報，在相互的要求中各自改變，變得不像原來的自己，這些狹隘最后都會演化成仇恨……騙人者先于騙自己，殺人者先于殺自己，報復的程度無論輕與重，遲早有一天會反彈回來傷害自己。何必呢？寬容一點不好嗎？你說你不會自殺，可是在我看來，你已經走在自殺者的路上了……”赫爾米娜似聽非聽，一會兒咬指甲，一會兒昏昏欲睡。

吃過晚飯，赫爾米娜陪我去南站買返程的票。步行的一路，空氣沉悶，汗老老實實地憋在衣服里，粘在皮膚上。赫爾米娜的手機突然響起來，她摁掉不接。我的手機跟著響起來，一接是北京同學，手機立刻被赫爾米娜搶去，兩人開始在電話里大吵，吵過的手機被她的手攥得滾燙。鈴聲又響，尖銳刺耳的聲音：“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咱倆的交情算完了！”滾燙的溫度還沒來得及從手機的金屬外殼散掉，又傳導到我的耳朵里。我和赫爾米娜相視無語，她的眼里含著淚。我陪她回住處，從南站到上海體育館到大木橋，不知道怎么過的。一瞬間，畫框里的風暴就席卷出來，把我明確地拉扯進三角關系中。我知道這里定有更大的誤會，也清楚自己那不合時宜的小心思。畢竟，我的手只是抓著畫框，還沒有探向畫中。

出了大木橋站，天空終于下起厚重的雨點，橘黃色路燈下盡是劃過的亮線，梧桐樹的葉子嘩嘩作響，很多門市店已經拉下卷簾門，高大的水杉樹像寶塔一樣筆直而矗，在雨中靜靜地受著洗禮。我和赫爾米娜躲進樓門洞，都受了雨淋，她頭上的一小撮頭發柔順地貼在額前，嘴唇紅得鮮艷。她不上樓，我站著不走。廊內的照明燈很快熄滅了，黑暗中我倆看著彼此，氣息還未平穩。良久，靜得只能聽到雨聲，可是誰也不開口。外面響了轟隆隆的雷，雨轉而大得驚人，像是從天上噼里啪啦一路沖撞下來的石子。

“我這次來的真不是時候。”

“不！這和你沒關系。”

寂靜。

“赫爾米娜，你愛我么？”

寂靜。劇烈的心跳。

一個大雷在頭頂炸開，清脆得好像劈開了百年大樹，廊內的燈亮起來，破舊的自行車倚靠在斑斑駁駁的墻壁，燈罩上爬著幾只小飛蟲。赫爾米娜的小小眼眸專注地看著什么，她的目光投向我的時候，昏黃褪去，黑暗填充。

“我不愛你。”

看著鐵門欄桿外顫抖的枝葉，止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多希望自剛才一雷，耳朵再聽不見任何聲響。全身的血管仿佛都變成動脈，暴雨使我人生的河流突漲，好像要把抽噎的我淹沒。

赫爾米娜一踮腳，吻了我，我緊緊地抱住她又吻了回去。她的嘴唇讓我感覺是那樣甜蜜、那樣苦澀。轟隆隆的雷聲仿佛在胸膛里滾動，赫爾米娜也開始哭泣、顫抖。我終于清醒地意識到，這個讓我感到體溫的、心靈相貼的女孩和我距離那樣遙遠，她還在和一個人痛苦糾葛，糾葛完也不會愛我。我抑制不住地哭出聲響，她抱著我，把頭貼在我的脖頸側，她的淚在我肩膀上流淌。

“你為什么不早點劃清界限？”

“我暗示你了，可是你總看不出來。”

“不。對于我暗示是不夠的。”

“我說不出口，我怕和你不再是朋友。我很貪婪。”

“你又看中我什么呢？”

“豐富。你是個豐富的人，善于獨處和思考，就像我剛認識你時那樣。”

“那是什么樣？”

“像個孩子般充滿想像，純粹而沒有雜質，你善良有正義感，是個難得的值得交的朋友……”

閃電的銀色弧光定格著黑暗中的影子，雷聲漸漸走遠了，仿佛把靈魂也帶到某個神秘的領域，走廊里的燈再也不妄圖驅趕黑暗了，雨時大時小。這一切都讓我感到茫然若失，世界似乎被剝離了重心。羞愧難當的過高的評價，“值得交的朋友”，我多么希望所有的褒義都和這朋友的名頭一筆勾銷，我愿意拋開這些無力的贊美做個戀人。赫爾米娜松開我：

“仲伯，我不愛你，我也不愛任何人，我愛的是我自己，我自私，我是一個俗人，俗人的愛很不堪。”

“可是仲伯，你有追求，你只是成熟得有些晚，你就要敗給時間了。”

我低著頭，眼淚順著臉頰顧自流淌，落在被雨濺濕的地面上。又過了很長時間，雨小了些，我表面上已經平復，赫爾米娜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輕輕上樓。我獨自重投雨的懷抱，走了幾步，雨又大起來，眼睛和鏡片都夾雜著雨水和淚水，什么也看不清，我坐在樹下，蹲在馬路邊，蜷在卷簾門旁，我一陣一陣戰栗，陷入痛苦的虛空中。我一時還不想回到姐姐那，就沿著大木橋路漫無目的地走。大木橋，我人生中能有幾個雨夜中的大木橋。

在送我回去那天，我稍稍擺脫了失魂落魄，赫爾米娜的情緒也穩定許多。

“你還打算考么？”

“考！”

“復習范圍和復習資料我再幫你打聽，有別的消息我也告訴你。”赫爾米娜露出欣喜。

“嗯，好。”

“北京那誰你不用擔心，你倆還是好朋友，這里沒你什么事。”

“不，我得當面向他道歉。”

“隨你吧。工作多加小心。”

“嗯，保重。愿意和我網上聊就聊聊。我這幾天情緒起伏，寫不出什么。”

我給赫爾米娜一張紙：

寫給赫爾米娜

永遠不會忘記

我在上海的雨夜里狂亂地奔跑

在卷簾門下的角落里縮成一團

在黃色街燈的葉片陰影中嚎啕

在無人的地鐵通道里渾身打戰

從此以后

淚水又多了一種味道

叫做愛的傷痛

我愿意承擔這傷痛

也愿意享受這甜美

無論身在何方

我將銘記這份情

永不失彼此

……

在返回的列車上，一切音樂都像是失戀的情歌，臉上時時有淚滴滑過。我想，我行駛在慢車軌上太久了，不經過省會那樣的大站是不會有快車道的；赫爾米娜就是我人生經過的第一個省會，我該提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