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飛翔
1923年秋,一個土得掉渣的年輕人從前門站走下火車,望著偌大的一座城市,他說:“北京,我是來征服你的!”這個年輕人有個土得掉渣的名字叫沈岳煥,后改名沈從文。
1929年,在胡適的關照下,沈從文謀到一份差事——在中國公學做講師。第一次從法租界的住所去學校時,沈從文特意花了八塊錢,租了一輛包車,為的是第一次以教師身份跨進校門時不至于顯得太寒酸。登上講臺時,沈從文緊張得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為了上好第一堂課,他準備了好久,可是走上講臺后,他竟足足站了十幾分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良久,才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道:“今天是我第一次上課,人很多,我害怕了。”
1930年,沈從文在武漢大學做助教。他很不滿,寫信給大哥說:“我還是要堅持創作,我的文章是誰也打不倒的,在任何情況下,一定還可以望它價值提起來。”“將來是希望一本書拿五千版稅的。”
1933年,沈從文和張兆和喜結連理。沈從文說:“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許多年后,沈從文的內心深處卻萌生了一種隱隱的遺憾:自己結婚太早,為家庭所累,以致沒能充分實現自己的文學抱負。而她,好像也不曾用心地對他說過那個“愛”字。
1938年,沈從文南下昆明。一次,一位學生問他寫作的經驗,他說:“最要緊的,就是趁著二十來歲有寫的沖動時盡可能多寫。”幾十年后,又有人問他小說怎么寫得那樣好,他答曰:“一輩子都寫小說,寫得好是應該的,寫不好,那才奇怪了。”他告訴施蟄存:“新作家聯大方面出了不少,很有幾個好的。有個汪曾祺,將來必有大成就。”
1948年,天玄地黃。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沈從文寫道:“就時代發展看工作,我已成為過時人,與現實不甚配合得來也。我工作自視還停滯在學習階段上,要再摸十年八年,才望有點結果。可是時代變化大而快,要求作家又太多太切。我因為性格內向,埋頭努力易,活動應變難,所以近年在此教書用筆實有和全面發展脫節之勢。一個湘西鄉巴佬的長處和弱點,由此可以充分見出。”他對大哥說:“既不想做官,也不擬教書,所以很希望一個人能回來住住。”當然,這只能是希望。
1949年,有學生來探望沈從文。他送給對方五本書,其中一書的題字為:“與瑞蕻重逢,恍如夢中,贈此書,可作永遠紀念。”在《邊城》后題寫:“什么都不寫,一定活得合理得多。”爾后,他寫信給丁玲說自己“因為心已破碎,即努力黏合自己,早已失去本來”。但最后他又決絕地表示“文字寫作即完全放棄,并不怎么惋惜”。
1956年,時在湘參觀的沈從文寫信給妻子:“我每晚除看《三里灣》,也看看《湘行散記》,覺得《湘行散記》作者究竟還是一個會寫文章的作者。這么一支好手筆,聽他隱姓埋名,真不是個辦法。”
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擬出沈從文選集。他在信中感嘆道:“我實在是個過了時的人。目下三十多歲的中學教員,或四十歲以上的大學教授,還略略知道沈從文是個什么人,做過些什么東西,至于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就完全不知道了……因為我寫的都是大家一時用不著的,等到大家需要時,我可能已不存在了。”
1979年,第四次文代會后,沈從文重新被人提起。有人調侃:“沈先生行情正在看漲。”對此,沈從文波瀾不驚。對所有的恭維,他總是輕輕地擺手說:“那都是些過時了的東西,不必再提它……我只不過是個出土文物。”
1985年,有人訪問沈從文,說起“文革”中打掃女廁所的事,一位女記者動情地擁住他的肩膀說:“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不想,這位83歲的老人抱著她的肩膀,嚎啕大哭起來,哭得像個飽受委屈的孩子。什么話都不說,就是不停地哭,涕淚俱下。所有人都驚呆了!
1988年,沈從文長眠了。臨終前,家人問還有什么要說。他回答:“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好說的。”
(摘自《陽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