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志罡
在30多年的改革進程中,教育改革始終是個充滿矛盾的領域。一方面國家法律公開承諾了九年義務教育,另一方面邊遠地區(qū)的孩子常常陷入無學可上的境地;一方面國家公開追求基礎教育均等化,另一方面中小學校們又肆無忌憚地斂財;一方面素質(zhì)教育喊得山響,另一方面考試競爭又不斷強化。教育改革可能是唯一從未得到過好評的領域。
尷尬自有尷尬的原因。現(xiàn)代國家建立公共教育體系的目的不外兩個,一是普遍提高國民的知識文化水平,使本國擁有較高素質(zhì)的勞動力,從而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和國力提高;二是選拔、培養(yǎng)優(yōu)秀人才,使本國擁有一批有水平、有能力的精英,以實現(xiàn)國家的長治久安。前一個是現(xiàn)代國家才有的,后一個卻是自古以來任何政治共同體都必須從事的工作。中國古代的科舉制度就是一種非常有效也相當成功的精英選拔與培養(yǎng)制度,官員、學者、商人乃至地方士紳多出身科舉。但有一條,科舉只是少數(shù)人的出路,多數(shù)人不會走這條路。精英總是少數(shù)人。從近代開始,普及基礎教育才逐漸成為各國基本制度。
兩種教育目的,需要兩個不同的教育體系來實現(xiàn)。普及基礎教育,需要的是人人有份、不多不少。所以我們有九年義務教育,有統(tǒng)一的教學大綱和考試制度。其隱含的邏輯是,只要你是中國國民,就必須具備基本的寫算能力,但只求及格,不求優(yōu)秀。因為這是基礎教育,不是精英教育,是面向所有人,而不是面向少數(shù)精英。
那么精英教育需要的是什么呢?是集中資源,重點培養(yǎng),贏家通吃。所以古今中外的精英教育無不表現(xiàn)出它的殘酷性:競爭激烈,壓力山大以及超乎尋常人的德性要求。顯然,基礎教育和精英教育遵循著完全相反的邏輯和規(guī)則,它們是無法在同一個體系下共存的。這正是當下教育尷尬之所在。
任何有孩子的父母,都不難體會到教育競爭之激烈(應該說慘烈更為合適)。高考競爭已然白熱化,初中升高中以及小學升初中也正在高考化的路上。最離譜的是,連幼兒園也在花樣翻新地展開激烈爭奪,因為“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尤其是小升初,競爭之慘烈可以用你死我活、無所不用其極來形容。高等教育屬于精英教育,不在九年義務教育之內(nèi),競爭激烈倒也正常;高中相當于大學預科,有些競爭也在所難免。但中小學屬于義務教育,是不多不少、人人有份的,為什么也你死我活地爭奪呢?原因就是我們在用精英教育的方式辦義務教育——表面上人人有份,實際上是集中資源、重點培養(yǎng)、贏家通吃。這就導致了某些荒腔走板的惡性競爭,比如炒成天價的“學區(qū)房”,因為每個人都想往那個想象中的金字塔尖上擠。
繼續(xù)放縱中小學惡性競爭,會使九年義務教育名存實亡,社會亦將因此被撕裂,而風險最終以什么方式發(fā)作很難預料。而如果我們還希望做好義務教育,讓它名實相符,就必須認真考慮在中小學教育領域重建“大鍋飯”制度。是的,我的建議就是重建義務教育“大鍋飯”。
改革開放以來,經(jīng)過不間斷的宣傳,“大鍋飯”三個字已經(jīng)污名化,而競爭成了萬能丹藥。但事實并非如此。競爭確實無處不在,但不是所有的領域都應該鼓勵競爭,例如義務教育領域。很多朋友羨慕美國的中小學教育,少考試、不排名,孩子們輕松快樂。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什么素質(zhì)教育,而是因為“大鍋飯”。西方的義務教育就是“大鍋飯”,人人有份,不多不少,不用爭搶,所以不需要考試和排名次。應試教育的問題,不在教育理念,不在教學方法,而在教育的基本制度。
重建“大鍋飯”,需要政府在全國范圍內(nèi)大致平均地分配中小學教育資源。做到這一點并不困難,當然不同地區(qū)還是會有些差距,但大致平均做得到。而義務之外的教育,應徹底取消公共補貼,完全交給社會來辦。在中小學教育領域,政府也應允許公立體制外的個性化嘗試。但在公立中小學領域,必須嚴格實行“大鍋飯”制度,這是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