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荷卿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當時我犯了什么錯兒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我永遠都記得對那次犯錯的懲罰:將后院的無花果樹挖出來,種到菜園子里去,在那里,它會有足夠的空間伸枝展葉,繁茂生長。這并不是我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懲罰了。跟往常一樣,我認為這是我父母想讓我幫他們下地干活兒。有人,或是有物,要為這種不公正付出代價。
可憐的無花果樹。在亞熱帶的這個早晨,天氣悶熱而潮濕,空氣重得像浸足了水的羊毛衫,還有很多叮人的小蟲子;這種環境與受到不公正待遇時心里滋生出來的那種憤怒最相契合了。它使煩燥者更煩燥,使憤怒者更憤怒。我拿著修剪樹木的長柄剪刀、修剪鋸和鏟子來到那棵無花果樹前,一個樹杈一個樹杈、一個樹枝一個樹枝地將它肢解,最后,它僅剩一根凄涼的樹樁了,要不是樹根上的那些泥土和根須,它已經與燒火用的木柴沒什么區別了。
“天哪,兒子,”當父親看到我所做的一切時驚叫道,“這棵樹傷害過你嗎?”“沒有。”我語調中的得意表明如果有人該為這件事負責的話,那么這個人決不是我。如果爸爸那個時候想減輕對我的懲罰,我或許會考慮把它稱之為“公正”。我已經有所發泄,而這棵樹——如果它還能叫樹的話——也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現在我已經做好移植它的“準備”。我并不為這事兒感到驕傲,事實上,我已經覺得難受了。但是,公正是有代價的?!靶液茫氵€留下了一些主根,”父親說,“去把它裝上卡車。”
我確信我們只不過是在履行程序——父親要確保將對我的懲罰進行到底。往常,開車去菜園子是我們父子間友好交流的一個機會,談些學?;蚴怯斡娟牭氖拢墙裉?,我把自己隔離了起來:我繃著臉注視著車窗外掠過的松樹,將不滿和委屈藏在心里。
到了菜園子,父親用自己的行動糾正了我的自以為是。他沒有靠在椅背上看我干活兒,他參與了進來。這是一個很小的動作,同時也是嚴厲的指責。
憤怒如果得不到宣泄就會越發憤怒。但是當我和父親輪流揮舞著鎬和鏟子干活兒的時候,我能夠感到憤怒正在慢慢地流走,取而代之的是和父親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并肩干活兒的簡單的滿足。
當樹坑挖得足夠深的時候,我們將主根埋了下去,填上土,并在樹根的周圍圍成一圈低低的堤壩,以保持水分不流失。
“好了,”我們干完活兒之后父親說,“能做的我們已經都做了?!薄澳阏J為它還能活嗎?”我問。
“這里的土地很肥沃。據說,你在這種土地上種下腳趾甲,它能給你長出小孩子。”
雖然我從來沒有驗證過那個種植腳趾甲的傳說是否屬實,但是我確實一直在關注著這棵無花果樹一年又一年的生長狀況。我看著它從一根樹樁埋在土里,到慢慢地長出嫩綠的小枝,小枝長成細細的枝條,最后長成枝繁葉茂、綴滿豐碩果實的粗壯大樹。
也許這只不過是自然規律,但是當冰箱里開始充滿成碗成碗肥碩多汁的無花果的時候,我既感到驚異,又感到寬慰。我們拿它當早餐,將它的汁和乳霜一起淋在蛋糕上做甜點,我們還將它饋贈給左鄰右舍。而我的母親總是用她秘制的無與倫比的無花果蜜餞,讓我們一年四季都能品嘗到無花果那妙不可言的甜蜜滋味。
在完全公正的情況下,我也許不應該享受到這種賞賜。我曾經因為自己的小委屈而虐待過這棵樹。那么,我還有什么權利擁有它的果實呢?
數年之后,我上了大學。有一次,我從學校回家,忍不住向父親提出了這個問題。那天早晨,我注視著父親從冰箱里取出一碗無花果,我突然為我少年時代的無知和粗暴感到羞愧。它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曾經那樣對待那棵樹——我必須提醒父親——他認為我應當享有那個果實嗎?
父親飛快地從碗里拿了一個肥碩的無花果,遞給我,讓我把這個果子當作是原諒——“每個人,都應當得到原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