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肛腸科醫(yī)生和他的養(yǎng)生會所

2014-04-29 15:35:40楊玉祥
北京文學 2014年1期

讀高中時,部隊來學校招兵,我們一百多個男生女生被幾輛大轎車拉進一所部隊醫(yī)院。當我拿著白色的體檢表,內(nèi)科、眼科、耳鼻喉科一路檢下來,順路來到外科診區(qū),推開一個虛掩的門,里面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軍醫(yī)和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女護士。量完身高和體重后,護士讓我走進一個屏風后,那女軍醫(yī)坐在一把騎子上說:

“把外褲和上衣脫了!”那口氣很沖,似乎不容拒絕。

“快點!怎那么磨磨蹭蹭!”小護士站在后面催。

當我穿著一條短褲站在軍醫(yī)面前時,她讓我站起蹲下幾次,眼睛在我身體上上下下掃視幾遍說:“把短褲脫了!”

我一下蒙了,怎么還有這一項?我從六歲開始,就拒絕母親為我洗澡,長到十七歲,還沒當著其他女人脫過褲子。今天是一前一后兩個陌生的女人,你們可以想象,我當時尷尬極了,臉頰都是燙燙的。我扭了一下身子,仿佛沒聽見命令,沒動。

“唰——”一下,嚇得我一哆嗦,靈魂出竅。軍醫(yī)乘我不備,一下子把我的短褲扒到膝蓋下。也許是嫌我動作緩慢,早已不耐煩了。

在我犯蒙的間隙,女軍醫(yī)戴著乳白色塑料手套的纖纖細手,早已伸向我那剛剛長出淺黃稀疏的陰毛下邊,她把龜頭上面的肉皮往下一擼說:

“包皮過長。小伙子,包皮過長容易長細菌、發(fā)炎,弄不好,就要手術(shù)。”

我的心突突直跳,感覺自己像掉進油鍋的大蝦,從頭頂紅到腳跟兒。女軍醫(yī)卻很是從容淡定,她的手順著我的男根向后游走,輕輕捏了捏兩個軟滑的球球,說:

“睪丸正常!”

小護士站在我的側(cè)面,往體檢表上寫著醫(yī)生給出的結(jié)果。

“轉(zhuǎn)過身去,撅著!”軍醫(yī)發(fā)出了新的指令,我木然地光著屁股轉(zhuǎn)過身,可仍然梗著脖子,直挺挺站著。

護士上前摁我的頭,她的手很有力量,我的腰彎了下來,撅起了屁股,擺出了一個令我恥辱的姿勢,我腦門上滲出了一層虛汗。

女軍醫(yī)的手指在我肛門里轉(zhuǎn)了一圈說:“前列腺和直腸正常。”

小護士把白色體檢表放在我手上說:“沒事了。”

我抬頭,往起提短褲的瞬間,看見屏風旁探進了一個腦袋,睜著驚愕的眼神往里看,是同班的女生曲歌。我們倆對視的瞬間,她慌亂地別過頭去。

你們可以想象,我當時窘迫的神情,把褲子都穿反了。女軍醫(yī)和護士倆人對視了一下,“咯咯”笑了起來。

我衣衫不整地跑出了外科診室……

我后來報考北方中醫(yī)大學,細想起來和這次查體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醫(yī)生,只要穿上白大褂,在病人面前,就有了一股霸氣和一種凌然超人的精神優(yōu)勢。病人就變成乖乖聽話的學生。

這個職業(yè)多么神奇!

體檢結(jié)束,我那緊張的神情歸于平靜后,那段丟人現(xiàn)眼的經(jīng)歷,似乎悄悄地進行了一系列化學反應,變成了一段美好的回憶,留在心底的是一股隱秘的、充滿刺激的、每次想起來都熱血沸騰的經(jīng)歷。

要問我最早的青春偶像是誰?居然是給我查體的女醫(yī)生和護士,即使N年后,她倆的樣子我仍記得清清楚楚,如果走在街上,我會一眼認出她們。

我萌生了當醫(yī)生的念頭,像我崇拜的偶像一樣擁有凌然超人的霸氣,那生活多么燦爛!

巧的是,曾經(jīng)無意中發(fā)現(xiàn)我狼狽窘境的女同學曲歌,也考上了北方中醫(yī)大學。我們分在一個班,又成了同學。

幾年下來,背醫(yī)古文、苦澀難記的中草藥名,病理學,科室實習。終于熬到畢業(yè)分配。

其實一所市屬中醫(yī)院,里面的科室是分三六九等的,金眼科、銀外科……最末一等是肛腸科,誰要分到那個科,將來找對象都難,人家姑娘一聽說你在肛腸科工作,二話不說,扭頭就走。為什么?嫌晦氣呀!

我父母是普普通通的工人,沒門路,沒背景,沒金錢。鄙人又不善花言巧語拉關(guān)系,所以分到大家都不屑的肛腸科。同學們都用可憐的目光望著我,我有千般無奈,但也別無選擇,不去就算拒絕分配。上一屆有位學姐,分到肛腸科,沒去,至今還在家待業(yè)。

父母那點薪金,對于我,在家呆不起。

我的老師是年近八旬的肛腸科專家呂主任,本來到他這把年紀,該回家頤養(yǎng)天年,可醫(yī)院肛腸科人才青黃不接,醫(yī)院仍派專車接送老專家出診。

呂主任見到我,眼神放光地說:“年輕人,這個科室聽起來不太雅,可病人越來越多,人民需要我們呀!”

我笑了,知道老先生在“文革”中發(fā)明了消痔靈針劑,曾風靡一時,還遠到非洲,給非洲人民巡診。語調(diào)中時不時冒出老革命家的味道。

我穿上白大褂,跟在呂主任身后出診……

從此開始了我肛腸科的行醫(yī)生涯。

那一天早晨,上班路上的感覺我至今銘記著,天是灰的,地是灰的,遠處高高低低的樓房是灰的,迎面照在臉上的太陽似乎也是灰蒙蒙的。

第一次和主任接診的是一位在校讀大學的男生。他說和同學吃了麻辣火鍋。昨天嘴上辣,今天早上,肛門也感覺辣辣的,還流了許多血。他害怕了,忙過來找醫(yī)生。

呂主任站起身說:“進里屋檢查一下。”

我們?nèi)齻€人進了里屋檢查室,檢查床頭的墻壁上貼著一幅畫,一位男子屁股撅得高高的,褲子褪到膝蓋下,雙肘臥床,腰往下塌。

盡管都是男人,小伙子還是別別扭扭地上了床,擺好姿勢。老主任打開燈,燈光直照在小伙子的屁股上,老主任戴上一次性乳白色塑料手套,手指緩緩伸進肛門,在肛管里轉(zhuǎn)動幾下說:“你有內(nèi)痔,雖不太嚴重,但要注意了,辣的少吃為好。”

他示意我也戴上一次性手套,過來也檢查一下。我按照老主任的手法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手指觸摸到一個小小的凸起,老主任說那就是病灶。

我第一次用手指感觸到痔核的存在,也是第一次用指檢法為病人檢查,像第一次開車,第一次見到大海一樣,格外興奮。

我趁主任給小伙子開藥方的間隙,站起身去廁所,當我出門經(jīng)過門外一排長椅時,那里坐著五六個等待候診的肛腸科病人,其中第二個人令我眼前一亮,是個女患者。我長這么大,見到的美女千千萬萬,但有觸電感的人,幾乎很少。

我走動的步履停頓了兩秒鐘,還是有理智地繼續(xù)往前走,但我聽見來自胸口怦怦的心跳。

她一頭烏發(fā)披散在腦后,襯著一張白白凈凈的臉,長長的細眉下,一雙秋水般的眼睛,肩膀上披著一條毛絨絨的披肩,下面是一條黑色的西褲,映襯她那修長的腿更加修長。上大學時,班花曲歌被喚作頭號美女,可跟眼前的姑娘一比,曲歌會黯然失色。她文靜但缺乏這姑娘的韻味,她靚麗但缺乏這個姑娘的時尚。我想女人要分品的話,面前這個女孩就是極品了。

這種品位的姑娘對我這個矮小的個子,帶著土氣的大學生是不屑一顧的,我在她面前竟有一種自卑感,像一個土雞站在鳳凰面前一樣。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那姑娘仿佛意識到什么,耷下眼皮。

我漫不經(jīng)心地朝前走,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她那坐在候診長椅上修長的雙腿。臨到廁所門口,我像被雷擊中,站著不動了。難道說這個婷婷玉立、飄飄欲仙的姑娘也要像剛才的小伙子一樣,接受我的檢查,也要脫掉她美麗的長褲,擺出那個令人恥辱的姿勢嗎?

我沒有進廁所,憋著尿,踅回檢查室,我怕上廁所這片刻時間,錯過那令我想起來就怦然心動的情景。一時間,醫(yī)院的走廊變得亮堂起來,往來病人的著裝也變得艷麗起來。回去的路上,腳底呼呼生風。

隨著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那姑娘終于進了診室的門,坐在老主任面前的木凳上。

老主任和藹地問:“怎么不合適?”

我坐在主任一側(cè),捏著筆準備記錄病情。拿過姑娘手中藍色病歷本的一瞬間,在單位和年歲一欄上,我已經(jīng)掃了一眼:市舞蹈學院學生,年齡19歲。一想到將要開始的檢查,我的手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我越想讓它不要抖了,可抖得越發(fā)厲害。病歷上的字寫得扭扭巴巴,丑死了。

“我有個習慣,上廁所看書。可一年前,每次上完廁所都脫出一點,我用清水洗完,一會兒就回去了;可這幾天,脫出來后,卻遲遲回不去了,害得我都不能跳舞了。我嚇死了,這怎么辦呀?”姑娘說到這兒,那忽閃的大眼睛上掛了幾顆明亮的淚珠。

十男九痔,其實十女也九痔,只不過她們像面前的姑娘一樣,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上醫(yī)院的。

老主任說:“你這叫脫肛,估計內(nèi)痔比較厲害。不過,現(xiàn)在開始,不能在廁所看書了,再看會更厲害的。”

“我該怎么辦呀?”姑娘求助般地望著主任,老主任指著里屋說:

“檢查一下吧!”

女孩站起身,邁著輕盈的步子、挺拔的腰身進了里屋。我也跟著老主任進了檢查室,聰慧的她一定是看見墻上掛著的圖,因為那臉騰地紅了,她求助般地望著老主任說:“他——”同時兩汪秋水般的大眼瞟了我一下。

老主任拆開一套檢查的器皿,佯裝沒聽見也沒看見。

我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到今天為止,我既沒有談過女朋友,更何談見過女人的身體。上大學時,同寢室的閆兄購買過一個高倍望遠鏡,夜深人靜時,趴在窗戶上,舉著望遠鏡對著樓對面的女生宿舍掃過來掃過去的,天天如此,樂此不疲。一次,他興奮地大叫,說收到了絕妙的景觀,同寢室另兩個男生呼嘯而起,搶過望遠鏡,也大叫了幾聲。輪到我搶過望遠鏡時,對面的窗戶早已是黑黢黢一片。我知道,那是曲歌寢室的窗戶,一想到曲歌被人家看了去,心里酸溜溜的,因為在我心里,早已把她霸為己有,當然,這只是一廂情愿。

我悔自己的動作太慢,沒飽成眼福,只能聽閆兄描述。他說看見了女生在燈下?lián)Q內(nèi)衣,還看見了雪白高聳的乳峰,兩個激點使勁往前聳著……閆兄說著,瞇縫著眼兒,不停地咂嘴。我急問對方是誰。他說當時過于激動,沒看清是誰。

我為閆兄的疏忽而慶幸,至少,有一點可以證實,曲歌的身體沒被泄密。

對曲歌,我只是暗戀,暗戀而已。

我沒有談過女朋友,不是不想談,而是班里的女生不會跟我主動多說一句話。也難怪,我的模樣也著實拿不出手,皮膚黑不溜秋,個子也矮矮的,她們當然不屑地躲得我遠遠的。

一次我們同寢室的四個男生喝醉了酒,都敞開了心扉,談起了令自己最心動的女人。閆兄說他喜歡,甚至崇拜系里最年輕的女教師許夢。而我拘謹半天,見大家都仗義執(zhí)言,自己不來點真格的也說不過去,就豁出去了,說自己夜夜夢見曲歌,我這一輩子,要是能娶她為妻,可謂不虛活一生。誰承想,不知同寢室哪個狗娘養(yǎng)的給我捅了出去。據(jù)說,曲歌聽到后,沉默了許久說:“還想吃天鵝肉,哼!”

我倒不怨曲歌說這種難聽的話,憑我這條件,往曲歌面前一站,一種自卑感,使我自己都認為自己是一只癩蛤蟆。當時我喝多了,酒壯慫人膽,才有了非分之想,否則,打死我也不敢滿嘴噴糞呀!

而現(xiàn)在,這個癩蛤蟆卻穿上白大褂,幾乎是威嚴地站在那個姑娘面前。那姑娘跪在床上在解皮帶,在脫褲子。天呀,那白白翹翹的屁股全部裸露在我和主任面前,那白白嫩嫩幾乎透明的屁股使我想起了水蜜桃,也使我的全身像被烈火點燃。我感到自己在抖。多虧我站在主任的后面,不然,我異樣的表現(xiàn),一定會被發(fā)現(xiàn)。

“把雙腿岔開些,腰塌下去!”主任習慣地喃喃說。褪到姑娘膝蓋的褲子和粉色內(nèi)褲,已經(jīng)失去了遮掩的作用。姑娘的隱私部位完完全全暴露在我們面前,或者說向我們敞開了。我?guī)缀跎荡舸舻卣驹谀抢铮绨V如醉,飄飄欲仙。以前那些因為遮蓋而變得神秘的東西,忽然掀掉了全部面紗,想湊上前貪婪地看個夠,可怕讓主任看見,不敢往前湊,想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可平靜的樣子根本無法擺出來。不難想象,當時的我,眼花繚亂,呼吸不暢,臉滾燙滾燙的,漲得通紅,像喝了八兩白酒。這是一年后,老主任笑著說起我第一次給女性檢查時,緊張窘迫的樣子。

“小劉,你來看看她這病癥。”老主任緩慢站到一邊,讓我坐在檢查床后面的凳子上,和姑娘那撅著的屁股近在咫尺,形成水平直線。

臺燈賊亮地發(fā)著白光,舞蹈學院女生屁股上的汗毛根根畢現(xiàn),那肛門對著我像菊花般綻放著,濕潤而微微泛紅。

我戴上一次性手套,沾滿潤滑油的手指緩緩往里推入。同時,我學著老主任的樣子,喃喃告訴病人:“深呼吸,張嘴吐氣。”老主任說這么做可以緩解病人緊張的神經(jīng)。可我的手指遇到硬硬的東西,像痔核又似乎不是。我扭頭狐疑的目光望了一下主任,主任對我的敏銳發(fā)現(xiàn)贊許地頻頻點頭。

主任問:“是不是好幾天沒有大便了?”

姑娘說:“我怕疼,所以不敢上廁所,”

“那咋行!新陳代謝是人類第一個基本問題,你肛腔里面全是大便。先洗腸吧,洗完腸再來檢查。”

姑娘滿面羞慚地直起腰,提上褲子,扭過頭來時,見她水晶晶的大眼睛滿是淚水,像早晨綻放的花瓣上閃亮的露珠。是委屈、害羞,還是痛苦地流淚,我不得而知。

姑娘婀娜多姿的身影閃出檢查室,望著她那讓人賞心悅目,渾然天成的身影,我?guī)缀醪桓蚁嘈牛瑒倓偨o面前的姑娘作過檢查,而且是女孩子最隱秘的地方。

女孩和老主任已經(jīng)走出了診室,診室里只有我一人,趁這個間隙,我偷偷地、做賊般地,把戴著手套的手指放在鼻間嗅了嗅,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我這才確認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在學校,我夜里睡不著,眼前晃動著曲歌的倩影。我甚至固執(zhí)地認為,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是香的,大便不臭,撒尿不臊,而且不會放屁、打嗝。總之,在她身上,不應該有絲毫的不雅,放臭屁、打飽嗝,只有臭男人才會有這樣的毛病,今天看來,一切都未必盡然。

我這些心思在你們看來有點下賤或者齷齪,可在我心中,女人的身體幾乎和崇高、莊嚴這些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這當然來源于父親給我講的一個故事。

一次,化工廠的氨氣管道忽然泄漏,就是裂開一個米粒大的洞。藍色的氨氣像魔鬼般飄悠地從房頂下來,使人想起攀在樹枝上的眼鏡蛇忽然吐著芯子撲向人類。泄漏的地點恰恰是男女浴池,正在洗澡的小伙子們呼叫著光著屁股一股腦兒跑出來,外面是廠區(qū)里一個繁華的馬路,跑出來的小伙子們一個個默默地蹲在馬路牙子上,男女師傅們東扯一件衣服,西拽一件褂子,讓他們披在身上。可女工浴池沒見一個人跑出來,盡管大家扯著嗓子喊:“快出來——快出來——”然而,人們只聽到浴池中一片混亂,并同時發(fā)出聲聲的尖叫,卻看不到一個跑出的身影。身為安全員的父親責無旁貸,他戴上防毒面具沖進浴池,眼前的一幕讓他震驚了,女工們?nèi)紩炘诘厣希械难澴觿倓偺咨弦粭l腿,有的胸前歪扭的乳罩還沒來得及系扣子,有的上衣才套進脖子……總之,她們還沒來得及穿好衣服,便窒息在地,相比一絲不掛跑出的男人,她們對于遮羞是何等地看重!

父親給她們草草遮蓋了一下,一個個把她們抱到安全地帶。廠急救車把她們送到醫(yī)院,但因錯過搶救的最佳時機,八條如花似玉的生命無一存活。其實她們有生的機會,只要她們像男人們那樣及時跨出浴池,便是藍天白云,便是新鮮空氣,而她們由于怕羞,怕有失體面,竟然香消玉殞。

女人在生死兩擇的時候,羞恥心勝過了死亡,于是她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亡。

這個故事要不是父親親身經(jīng)歷,我難以置信,也從此對女性身體有了一種圣潔之感。

知道我被分配到肛腸科,父親曾板著面孔跟我說:“女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輕易當著你這個大老爺們兒脫下褲子的。作為男大夫,給女患者看病時,一定要對得起這份責任,好好給人家看病,不準有歪七歪八的邪念!”

我理解父親話里的內(nèi)涵,所以給女病人檢查時,我都仿佛進入肅穆的教堂,心中充滿敬畏,不敢流露一絲一毫的輕蔑或者褻瀆。可見得多了,不知不覺中,那圣潔的女性形象,像冰峰的雪崩漸漸崩塌,今天掉一只手,明天也許會掉一只胳膊。

女人在我心中回歸到普普通通人的位置,即使她仙女般的漂亮,也不例外。

我是從第二天上班起,才開始踏下心來的,研究肛腸疾病,沒有了最初的浮躁、慌張與好奇。每天第一個到單位,掃地擦桌,然后給呂主任沏好他喜歡的“大紅袍”。從呂主任慈祥的眼睛里,我知道他喜歡我這個學生。

一年后,我已經(jīng)能夠獨立出診。

我發(fā)現(xiàn)病人們來看病,一提做手術(shù),打消痔靈針,都嚇得臉色蒼白。我細心研究發(fā)現(xiàn),呂主任的消痔靈誕生在1969年,那時,國外的從醫(yī)者是看不起中醫(yī)的,認為不科學。于是呂主任把中藥材提煉成針劑,來顯示中醫(yī)已跨進科學技術(shù)的門檻。三十年過去了,一切都在回歸,能不能將針劑回歸到中藥,做成藥膏,敷在病灶上,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來解除患者的病痛,讓痔核自動脫落?

我的想法得到呂主任的支持,一經(jīng)實踐,便大獲成功!

不開刀,不手術(shù),熱脹而微痛,像蚊子叮咬一下,像血糖儀測血糖。經(jīng)過病人口口相傳,肛腸科診室的病人忽然多了起來,像大海漲潮,調(diào)動全科室的人應付,仍天天忙得不可開交。

報社記者來了,我的事跡刊登在報紙頭版;電視臺的記者來了,我的身影常常出現(xiàn)在屏幕上,或以特邀嘉賓出現(xiàn)在電視中。病人們紛紛找我醫(yī)治,包括部長、市長;也包括影視明星、企業(yè)老板……想掛我的號,黑市價已經(jīng)炒到一千元。一次我得病休息十天,號販子見到我說:“您一不上班,我們的收入都減少了!”

呂主任退休推薦我當了肛腸科主任,我成了我們那屆畢業(yè)生中第一個科室主任。

這天大學室友閆兄找我聊天,有人敲門,是內(nèi)科的一名中年上海籍女醫(yī)生,她提了一個包,進了屋軟語輕聲說:“前兩天出國旅游,給你帶兩瓶咖啡,你品嘗品嘗,一點心意。”我不好意思地接過,并站起身和女醫(yī)生面面相覷。她兩頰緋紅,想說啥又看見旁邊坐的閆兄,沒有開口。我急中生智地問:“你的雙眼皮咋樣了?”

女醫(yī)生心領(lǐng)神會地頻頻點頭說:“很好!很好!謝謝你!”

閆兄聽著我們的話,一雙眼望著嬌小儒雅,依然風姿清爽的女醫(yī)生,仿佛云里霧里,不知我們說些啥。

女醫(yī)生走后,閆兄才問:“她憑什么給你送禮?”

“我前些日子親自給她醫(yī)好了病,她的內(nèi)痔很厲害,我說的雙眼皮就是指這病。”

閆兄聽完,雙眼放光,他貪婪地吮吸了兩口女醫(yī)生留下的香水味,咂了兩下嘴說:“你小子艷福不淺呀,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寫個申請要求分到你這肛門科,遺憾呀!遺憾!”

“無聊!”我說。

閆兄站起身,手指著我的鼻子尖說:“你小子是得了便宜又賣乖,咱們同一個屋檐下,誰還不知道誰?”我知道他暗指半宿半宿拿著望遠鏡窺探對面女生無意中春光乍現(xiàn)的事,知道再正經(jīng)下去就太假了,就沖閆兄心照不宣地笑笑。閆兄也笑了,但那是一種淫穢的笑。

來肛腸科就診的人越來越多,外省市的人也慕名而來。肛腸科一下子成為醫(yī)院創(chuàng)收的最大戶,不斷有大學生進入我們科室,因為肛腸科醫(yī)護人員工資、獎金全院最高,曾經(jīng)流傳數(shù)十年的順口溜如今改成:

“金肛腸,銀眼科,最苦最累按摩科。”

這天下午四時,是肛腸科最輕閑的時候,病人像大海退潮,走得差不多了。我坐在我的辦公室兼診室,品茗看報。

門吱扭一聲開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閃身進來,那灑脫的姿勢和輕盈的步履使我的眼前一亮。要是上學時,我早慌忙站起迎接大駕,可今非昔比,我仍然穩(wěn)坐不動,只是欠了欠屁股說: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天鵝來看癩蛤蟆了。”

分在眼科當醫(yī)生的曲歌已站在我面前,忽閃著大眼睛望著我說:

“你這人沒意思,太記仇。”

我忙笑了笑說:“曲大夫,有何指教?”

她一屁股坐在病人的小凳上說:“找大主任開點藥啊。”

“你家誰病了?”

“我!”曲歌忽然不好意思地說,語調(diào)低下來。我心中一陣竊喜,心想,當年對我嗤之以鼻的大小姐,今天也有求到我門下的時候,我該報一箭之仇了。我抿了口茶,慢悠悠地說:

“你是大夫,應該知道肛腸病就像你的眼科病一樣,視網(wǎng)膜脫落了,可你給他開了治青光眼的藥,那不耽誤病情嘛。”

曲歌說:“一個痔瘡,就像頭疼腦熱一樣,開點藥不就好了。”

我點著曲歌的鼻尖說:“老同學,虧你還是學醫(yī)的,腸癌,知道不知道?發(fā)現(xiàn)晚了要死人的。”

曲歌的表情有點緊張,她喃喃地問:“非要脫褲子呀?人家連對象都沒談過呢!”她的臉頰緋紅。

兵來將擋,我?guī)讉€回合就把曲歌想開點藥溜之大吉的念頭打消了。她眼圈紅了,看來一個直腸癌把她嚇壞了。

“咱大學的許夢老師,是我給做的手術(shù),還有咱醫(yī)院許多醫(yī)生護士,也是我給做的雙眼皮。這,我想你也知道的。”

曲歌噘著嘴,站起身說:“不一樣嘛,人家還是個姑娘呢!”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猶猶豫豫往檢查的屏風后走。為了給曲歌一個安全感,我站起身把診室的門從里面別上。

我讀過一本心理學書籍,說特定的場合,如醫(yī)院,暴露性器官給異性并不反感,而且會有一些興奮、愜意、舒服。故此,在國外,婦產(chǎn)科醫(yī)生大多是男性,也在情理之中。

本來我已經(jīng)閱人無數(shù),會非常坦然平靜地站在曲歌旁邊,可當我嗅到她頭發(fā)里散發(fā)出素馨花的香氣,又瞥見她那無可奈何的眼神和脹紅的雙頰,想到這曾經(jīng)是我大學四年里,魂牽夢繞的姑娘,現(xiàn)在就要把她最隱秘的東西第一次展現(xiàn)給我,我激動得心怦怦亂跳。

據(jù)說,女病人見多了,心靈早已麻木,錯也。遇到有姿色的女病人,甚至四十多歲依然氣質(zhì)非凡的女人,我依然或多或少地興奮,甚至饒有興趣地、不露聲色地觀賞,仍然賞心悅目。就像天天吃美味大餐,可依然沒有吃膩的那一天。但這一切,嘴上我是不承認的,甚至違心說,看多了有“吐”的感覺。只是每天迎著太陽駕車上班,我就想今天會有什么絕色美女在等待自己醫(yī)治。想到此,我精神抖擻,車子開得穩(wěn)且快。

我戴上乳白色塑料手套,站在檢查床后,看見曲歌脫了高跟鞋,跪在檢查床上,開始解皮帶,盡管磨磨蹭蹭,但仍在進行之中。終于,那圓鼓鼓的翹臀露出來了。我至今懷疑曲歌在家里嘗試著練過,因為她脫到僅一半,弓下腰去,剛好露出肛門,不像其他病人,一脫就脫到膝蓋,讓我把肛門以外的東西一覽無余。我沒像對其他病人那樣要求把雙腿盡量分開,自己用雙手掰著屁股,使肛門充分顯露。我還是照顧老同學的面子,給她做了個指檢。可手指剛從她肛門抽出,還沒有等到我說那句重復了千萬遍的話:“好了!”曲歌就閃電般地提上褲子,脫口說了句:“羞死了!”我微笑著內(nèi)心洋洋自得地走出屏風后,坐在辦公桌旁等她。

曲歌兩頰緋紅,雙眼躲閃著我的目光,怯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我說:“你外痔內(nèi)痔都有,最好手術(shù),用中藥敷在病灶上,用藥力把痔核燒掉,徹底根除,不然,病會越來越重。”

曲歌求助般的眼神望著我,像一個柔弱的羊羔,緩慢地說:

“那你給我做,我怕疼!”

這正是我希望的,我點了點頭。當然,給一個我夢寐以求的姑娘做,視覺上和心理上都愜意。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這在我行醫(yī)生涯中,同樣適用。

當然倘若遇到對私密處不勤于清洗的老人,或者是一年洗不了幾次澡的農(nóng)民,那褲襠里的氣味顯然是濃重的,其刺鼻的程度,不次于毒氣彈,他們脫褲子的瞬間,令人作嘔的氣浪會把你熏個趔趄。在這股氣體面前,鼻子上頂?shù)目谡诛@得蒼白無力,濃烈的臊臭味灌入鼻孔的剎那,我的胃會跟著不停地痙攣。這個時候,我唯一能做的是打開窗戶,通風。

其實,“中藥敷法”嚴格意義上講,不能叫手術(shù),因為沒有開刀,也不用打麻藥,只是用三棱針輕輕地戳破痔核,讓敷在痔核上的藥能更好地發(fā)揮療效。名曰手術(shù),其實算不上。我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它的妙處。既曰手術(shù),無論大小,病人家屬都要送個紅包。有錢的,多則五千;沒錢的,少則五百。這幾乎是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我呢,送錢的一般是把痔核在手指間多摩擦幾下,讓痔核完全處于失血狀態(tài),三棱針輕輕一點,病人感覺不到疼痛。護士們管這種手法叫“繡花”。不給錢的,準備工作自然免了,上前狠狠一戳,病人疼得嘴一咧,呻吟一聲。時間長了,病人給我起個綽號——“鉗工”。當然,一天十多個病人要手術(shù),也不給你磨磨蹭蹭的時間。

幾年下來,我把紅包和各項收入積攢起來,在醫(yī)院附近購買了一套200多平米的商品房,別說同學,就連工作一輩子的老醫(yī)生都買不起。這讓我的同學們嫉妒得賊死。

曲歌給我打來電話,說要送我一個禮物,我有意把會面的地點約在我的新房里。晚上,曲歌帶著自己母親來了,提著一個果籃。我把她們讓進屋,坐在客廳,沏上茶。曲歌沒想到我住這么大宅子,就站起身和她母親參觀了各個房間,嘖嘖稱贊,眼里流露著羨慕的光。

曲歌母親說:“主任是標準的成功人士了,一定有不少姑娘追吧!”

“阿姨,不瞞您說,我看上人家,人家卻瞧不上我;我科里的護士們倒有幾個看上我了,可我不想找本科里的人。”說完,我掃了曲歌一眼,她紅著臉埋下頭去,不敢正視我的目光。

盡管曲歌住院由我給她做手術(shù),我一直保密,可還是拐著彎兒讓閆兄知道了,他給我打來電話:

“你小子這回又得意了,夢寐以求的事還合情合理地如愿了。”我沒吭聲,更不愿說一些大道理斥責他下流無恥。男醫(yī)生也是人,作為人,就有人的自然貪念和男人好色的心態(tài)。我不否認,在給曲歌、許夢這樣的女人看病時,或多或少會產(chǎn)生一種欣賞、戲弄,甚至猥褻的心理。但是,人性帶給的心理活動,永遠不會覆蓋醫(yī)生的良知,這種良知就是——治病救人。這也是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信念!

曲歌穿著病號服走進手術(shù)室的過道,護士讓她把提前準備好的止血帶放進衣兜,并松開褲帶。一切準備完畢,才將她領(lǐng)進手術(shù)室。曲歌雙手提著褲子,惶恐不安地跟在護士后面。從那張刷白的瓜子臉上,不難看出,她緊張得有些六神無主。兩個女護士上前像剝香蕉似的把她的褲子扒掉,她裸著下身,尷尬地瞧著我,微顫的雙手徒勞地遮擋在前面。堂堂的眼科醫(yī)生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一下子變成任由護士、醫(yī)生擺布的病人。

護士讓她跪在床上,兩腿盡量分開,腰塌下去。她緊張地爬上床,翹翹的屁股圓潤光滑。兩個護士一左一右,掰開她的屁股,曲歌那對于女性所特有的神秘的一切,都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醫(yī)生面前。上大學時,夢寐以求的一切,一剎那從天而降。

一種滿足和幸福感盈滿我的心胸。當然,這種感覺我不會流露在外的,我把它藏在內(nèi)心最深的地方。

我常想如仙女般的曲歌,上帝為啥偏偏讓她得這種見不得人的怪病,使當醫(yī)生的我看到了遮掩得嚴嚴實實的另一個世界。這世界或者說姑娘的隱私,沒有人們想象得那么美好,她甚至有著和動物類似的一切,它們是不是在向人類昭示著某種寓意。

我小心翼翼地做著手術(shù),護士說:“主任今天又繡起花來了。”另一個說:“能不繡花嗎?曲大夫可是咱主任的夢中情人呀!”

護士噘著嘴說:“原來心有所屬,所以眼都不夾咱們了。”

整個手術(shù)過程,我?guī)缀鯖]讓曲歌呻吟一聲,我?guī)缀跽{(diào)動了全部本領(lǐng),手術(shù)既漂亮又成功。

我為曲歌安排了帶衛(wèi)生間的單間。第二天早晨我去查房,她見到我眼淚嘩嘩地掉下來了。我問:“拉了嗎?”

“沒有。”她說。

肛腸科的病人們見面第一句問候不是“吃了嗎?”而是“拉了嗎?”拉對于他們來說,是既怕又急盼的事,不拉害怕,拉更怕,怕疼!

“按規(guī)定,晨起排便后,沖洗完畢,坐中藥盆,泡上一刻鐘后,方可上藥。你不排便,會耽誤上藥的,每個患者早起排便是很痛苦的,但是這一關(guān)早晚要過。”我說完拉起她的手,她聽話地隨著我的牽引進了衛(wèi)生間。蹲坐在馬桶上,我剛想出去,她卻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我喃喃說:“老同學,這不妥吧,一般老公才……”

“你就是我的老公!”

“我是癩蛤蟆。”

“怎么,人家的身子都讓你看了,你還想甩下我不認賬了。”曲歌委屈地說。

一陣驚喜,我抱住她的頭說:“我的小歌(鴿)子!老公在這兒陪著你,別怕!別怕!”

曲歌“哇”地哭了,大把大把的眼淚抹在我的白大褂上。

傳統(tǒng)肛腸科,有一種診斷疾病的方法,叫視診,是病人大便后,立即檢查,那時內(nèi)痔外痔都顯露在外,因為診斷時,病人不準用紙擦屁股,擦完屁股,診斷就不太準確了。可這種方法,醫(yī)生和病人都覺得難為情,漸漸地就不采用了。可現(xiàn)在曲歌排完大便,我一按水箱按鈕,嘩嘩的水沖走污物,就拿起一張衛(wèi)生紙說:“來,老婆,我給你檢查一下,痔核怎樣了。”當時一瞬間,我覺得曲歌就是我的老婆,甚至結(jié)婚許多年了。

曲歌乖乖地撅起屁股,我掃了一眼說:“很好,很好,再上幾次藥,我們就徹底痊愈了!”說著,順手給她輕輕擦擦屁屁,然后把水噴頭調(diào)到最柔和一擋,給她沖洗干凈。當然這也就是曲歌,曲歌流的汗是香的,曲歌屙的屎,不臭。

多年經(jīng)驗,女病人檢查時扭扭捏捏,做完手術(shù),疼痛感讓所有害羞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們這時想的只有病。同寢室女病友,紛紛拿著蘋果手機,跪在自己病床上,把手機舉到屁股后,“咔嚓”拍個照,觀察昨天的病灶和今天的病灶是否有所好轉(zhuǎn)。她們還拿著手機互相傳看說:“你們看看我的,好多了。”仿佛那不是肛門,而是嘴巴或耳朵。一段時間里,手機屏幕上全是屁股的照片。顯然曲歌也比昨天大方多了。

剛才排便時的疼痛,她出了一身虛汗,就撒嬌說:

“你抱著我,我走不動了。”

“遵令!”我抱起她,笑呵呵地出了衛(wèi)生間,我要親自給未來的媳婦換藥。這一般是護士的活,我擔心護士不細心,弄疼了曲歌。我終于體會到一個成語的內(nèi)涵:憐香惜玉。

后來曲歌說:“這幾天是她人生最痛苦的時光,也是她最甜美的時光。”

女人是需要被呵護的,被呵護的女人最幸福!

盡管曲歌的爸爸不太同意,可曲歌和她母親同意。我們在金秋時節(jié)結(jié)婚了。一朵鮮花就這樣插在我這坨牛糞上。我那些老同學,像閆君之流,心里肯定不舒服。免得遭人嫉妒,擺幾桌算了,沒想到聞聽得婚訊,科里的人除了值班的,幾乎全來了,說我娶了“院花”,給肛腸科的男爺們兒、女士們拔了份兒,豈能不來祝賀!班里男生女生也都來了。我是班里第一個結(jié)婚的男生,曲歌也是班里第一個結(jié)婚的女生,大家過來沾沾喜氣。曾經(jīng)讓我做過手術(shù)的醫(yī)生護士也來了!院長不請自來,還送一個大紅包。說,我們院的效益靠我們科撐著呢,豈敢不來!還有幾個大明星,曾是我的病人,也不請自來,還免費給大家表演了節(jié)目:唱歌、小品、相聲,一下子把婚禮推向了高潮。結(jié)果擺了三十桌還不夠坐的。大家都說我有福。只有我的恩師呂主任沒來,我是給老人家送了請柬的呀。我的心底掠過一絲莫名的惆悵。這之前老人家跟我有過一次促膝談話:“你不要認為你有本事,你是沾了時代的光了,社會發(fā)展了,大家手里有錢了,才敢花錢選好醫(yī)院,找好大夫。我年輕時,病人有病都忍著,講究扛過去,實在扛不住了,才到醫(yī)院就診。那時吃飯穿衣都夠嗆,別說送紅包了。當醫(yī)生的,有時實在看不下去,還得給病人墊錢看病。”唉,是不是老人家……

我想起我家老宅大雜院。一個沒有門扇的門洞,院子中間戳著自來水管,為了防凍,拿黃泥抹得土墳頭似的。這邊接出來一間廚房,那邊搭出來一個煤棚,破破爛爛。只有趕上下雪,厚厚的白茫茫的大雪把一切鍍成銀白色。我喜歡此刻在院子里照雪景,洗出來的照片驚愕得我張大嘴巴。這是我的家嗎?這不是畫家筆下一幅名為《北國之雪》的油畫嗎?像在童話境界,遠離城市之風塵。曲歌下嫁于我,是我所處現(xiàn)狀,恰恰像被大雪覆蓋的大雜院,是雪遮蓋了許多丑陋的東西。這人間大雪是金錢、豪宅、主任頭銜,還是……

想不了那么多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這新婚的喜悅、婚慶的熱烈氣氛,眾人的祝賀、祝福、贊美之聲如狂風,如暴雨,如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將一切都淹沒了,淹沒了,我陶醉其中。

一條爆炸性消息在中醫(yī)大的同學中傳遞:閆兄辭職下海了,到一家中老年休閑養(yǎng)生連鎖店當技術(shù)總監(jiān)。我暗暗為他惋惜,可幾個月后,我接到他的電話說:“我請客,請你享受一下VIP服務。”

“我忙,沒時間,不過,心意領(lǐng)了。”

“我請客是有目的的,想讓你投資,咱倆賺大錢。”

“我沒錢。”

“甭謙虛,咱們班,也就是你,別人我才不跟他們磨牙、多費口舌。”

我沒吭聲,這幾年我手術(shù)紅包,講課費,到各省市走穴,的確積攢下不少錢。通貨膨脹,銀行的利息是負利,可是,不存在銀行又放哪里呀?做買賣我一竅不通。

“我可以讓你的錢一年翻倍,至少是銀行利息的二三十倍。”

“我還得上班,不能下海!”

“你還干你的主任,把錢交給我,你是董事長,你聘我當經(jīng)理,咱倆上下鋪四年,你還信不過我嗎?”

我心動了,上大學時,閆兄倒賣過眼鏡,賺了不少錢,還請我們同宿舍的大撮了一頓。

“談就談吧,VIP這一項就免了吧。”

“喏!喏!你只有體驗一下我們養(yǎng)生會所的服務,了解我們這個行業(yè),下一步才好談。不然咱倆空對空,浪費你我的時間。”閆兄耐心解釋。

養(yǎng)生這個詞,大俗大雅,也太玄。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人們的錢包鼓起來,養(yǎng)生行業(yè)也忽然在神州大地“梨花”盛開,造就無數(shù)名嘴名醫(yī),還真沒聽說足療店也和養(yǎng)生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甚至掛起了養(yǎng)生的招牌。

按照閆兄提供的地址,找到一個不起眼的小門臉,門上懸掛的“中老年養(yǎng)生休閑會所”燙金牌子赫然在目。走進去,曲徑通幽,裝飾典雅、溫馨,大廳里還擺著一架鋼琴。但談不上氣派。迎接我的是一位中等個子、身材勻稱、臉龐文靜的小姑娘。她把我領(lǐng)進一個門上貼著VIP 標志的房間,房間里有一張一米八寬的雙人床,屋角有個三角浴缸,旁邊是一個僅容納兩個人的迷你桑拿房。

小姐彬彬有禮地介紹說:“您先泡個澡,再蒸一下,然后別穿衣服,躺在床上,床旁有電話,如有什么需要,按電話‘8就行了。”

我慌慌張張地脫完衣服,就跨進浴缸。溫暖的水上還漂著幾片粉紅色的花瓣。我把四肢埋進水里,僅露個腦袋在外面。片片花瓣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裊裊蒸汽繚繞著我的臉,浸在水中的身體經(jīng)脈通暢,似有飄飄欲仙的感覺。我呼出一口氣,喃喃地說:“紫府聞花香,瑤池浸瓊漿。人生這般,怎一個‘美字了得!”

當我從浴缸出來,赤裸著身子正要拉迷你桑拿房的門,我瞥見那小姑娘也不敲門進了屋,對我視而不見,細心地給那張床鋪床單。我嚇得一哆嗦,狼狽地鉆進桑拿房。透過玻璃,我見她完全沉浸在工作上,絲毫沒有在意我的存在,忙完后,她悄悄退了出去。

汗出透了,我全身舒暢,沖洗完,我用毛巾擦干身體,忽然想起小姐說了讓我不穿衣服,那就是說,我一個大男人赤身裸體躺在床上,讓一個小姑娘做精油按摩。這不太妥當。我拿起電話問:

“穿啥衣服?”

女孩子“——”了一聲說:“墻角抽屜里有一次性短褲。”我拉開抽屜,只有幾個紙卷。展開一個紙卷,是一個白色的紙短褲。穿上幾乎跟沒穿一樣,朦朦朧朧地能窺見里面包裹的一切。這時小姑娘拿著一條白色毛巾進來,遮在我的羞處說:“你們北方人比較封建,我過去在上海店做,客人一般都不穿短褲,說穿上短褲不能盡情享受精油按摩的妙處。好像被什么東西束縛住了。”說完輕輕地咯咯笑起來。

我還是略略有點別扭,往常給人看病,女病人脹紅著臉遲遲不肯脫褲子,今天輪到自己了,覺得赤裸著躺在異性面前,袒露無遺,的確需要一番勇氣的。

小姑娘從頭部開始按起,胸部、腹部、四肢,大腿內(nèi)側(cè)淋巴結(jié)處是她重點按摩的地方,常常碰到敏感部位,我預感到下面有點勃起的反應,忙說:“別按這里了。”小姑娘說:“人的淋巴結(jié)是一道道健康防線,常按摩可以防癌。”

我想,這是不是出自閆兄這個技術(shù)總監(jiān)荒謬的理論?

躺在按摩床上的確很舒服,我想到騰云駕霧或妙不可言這些詞語,用在這里比較恰當。

正面按摩完,她讓我翻身,趴在床上,小姑娘騎在我身上,按后背的督脈;再往下,她拉下我的短褲,在屁股上灑上精油,一通地揉。我沒有制止,因為一種愜意感彌漫我的全身。

她也揉屁股上的環(huán)跳穴,酸脹而不疼。

我沒忘記自己的使命,問:“你們這種服務,客人很容易有反應,提出非理要求,這要讓公安局知道了,可是犯法,到時候把店封了。”

她邊按摩邊說:“我們店有嚴格的紀律,不準和客人有任何親昵的行為。我趕上幾次,客人有了反應,提出非分要求,我就說,‘我們只管起飛,不管降落。”

我“噗哧”笑了,她也笑了。

我明白了,閆兄這個店是在打擦邊球。說是絕無色情服務,謂之正規(guī)店,某種意義上講,其實多多少少也沾點邊。閆兄說:

“我的客人主要是中老年人,真要讓他們找‘雞或‘鴨,他們從年輕時植入的道德修養(yǎng)不準他們?nèi)绱怂翢o忌憚,可他們也需要一種東西來排解苦悶,打發(fā)時間。在這中老年休閑會館里,他們找到自己的溫柔之鄉(xiāng)。”

從會館回來后,從緊張中冷靜下來,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溫馨美好。小姑娘纖纖細細的手留下的余溫,依然在我身體各個部分,絲絲縷縷,綿綿不散。VIP房間的新鮮刺激,漸漸變成了一種美好的享受,疲憊的心靈得到安撫和休息。

我投了一百萬,盤下兩個店。我是董事長,隔三岔五到店里查查賬,了解經(jīng)營情況;閆兄是總經(jīng)理,除了工資還有十個點的干股。

令我詫異的是,店里的男客人,比不上女客人多,她們愛選擇從山溝溝里來的四川或東北的小伙子按摩。一般閆兄禮貌地問:“您要男服務員還是女服務員?”

“男的,男的有勁。”她們說得理直氣壯。

店里受歡迎的項目有足底按摩,全身淋巴按摩、子宮保養(yǎng)、前列腺保養(yǎng)。

一次一個外埠來的小伙子剛培訓上崗,迎來的第一位客人是位四十來歲的婦女。進了那一個個隔開的六七米的單間,鋪上一次性薄紗布說:“我先出去,您脫衣服,全脫完了叫我。”說完關(guān)門出去。自己拿著毛巾,那是按摩時給客人遮蓋的一米長的毛巾。他在門外剛站了一會兒,里面的女客人喊他進來,他推門而進,蒙了,傻了。原來那女人脫得光光的,一個布絲都沒留。見小伙子愣呆呆的樣子說:

“你不是說讓我全脫完了叫你嗎?”

小伙子長這么大,沒見過女人的身體,為了抑制怦怦的心跳,他推門出去,背靠門站了一會兒,平息自己緊張的神經(jīng)。他想起培訓時,閆總經(jīng)理常說:

“客人來了,就是來享受來了,所以咱們一次性短褲比較薄、小、透。客人穿的衣服多,你按摩時就不方便。上海、長沙、成都的會所,客人是全脫,那才是真正巴厘島的水平。巴厘島我不知道在世界那個犄角,可我知道那里按摩手法高超,是按摩師的圣地。全世界的人都紛紛涌到那里,就為了體會一下那里的VIP。”

其實閆君學過一點心理學,闡述說,人或多或少有一種在異性面前的暴露癖。他講起自己小時候在長江邊游泳,專門等女孩子過來,就光著屁股爬上岸,頭頂著柳條編的帽子,在樹下怪叫亂跳;常常嚇得女孩吱哇亂叫,他們一群男孩子則哈哈大笑,似乎過足了刺激的癮,又跳進河里。對于他那盡量讓客人少穿衣服的經(jīng)營理念,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小伙子勇敢地拉門進去,用毛巾給客人遮在腰上,那女人看出小伙子緊張得羞紅的臉頰和靦腆的樣子,就咯咯笑著說:

“我一個女人家都沒啥,你一個大男人還怕啥?”說完,捏了一下小伙子的屁股。

“你多大了?”女人問,

“十七歲。”其實小伙子說的是虛歲,周歲應該是十六歲。

“一個月賺多少錢?”

小伙子說:“我剛來,底薪一千元吧!”

“你今晚陪我一晚上,我給你一千元。”說完自己哈哈笑了,似乎在挑逗。

小伙子早聽說有些富婆來,約他們出去開房,來錢容易。可小伙子羞澀地搖搖頭,他不敢;還莫名其妙地害怕,使倒精油的手有些哆嗦;他雙手在女人的腰背上使勁推著,所答非所問地說:“人體有十二條經(jīng)絡,常做精油按摩,使淤堵的血脈通了,百病也消了。”

“鈴、鈴、鈴”,女人掛在衣架上衣兜里的手機響了。小伙子說:“我給您拿吧?”她也不答話,呼地從床上爬起,光著身子奔向衣架接電話。女人身材依然像姑娘一樣修長,白白的臀部閃爍誘人的光。他貪婪地偷偷地看,眼睛一刻也不愿離開。多虧那女人接電話始終背對著他。那女人接完電話捏了小伙子燙燙的臉頰一把說:“我還行吧,人家都說我是四十歲的精品!”原來那女人故意讓他欣賞。

這以后,那女人常來找小伙子捏腳、推背或全身精油保養(yǎng)。當然也少不了把手伸進小伙子短褲里,摸摸他的屁股溝和屁股蛋。小伙子不反感,相反覺得那只帶著熱氣的手神奇而溫馨,他感到幸福,感到愜意。隔三岔五那女人不來,他還思念那只溫暖的手,似乎皮膚上有一種饑渴感。當然這一切只是藏在小伙子心中,那女人不知道。她只知道小伙挺會聊天安慰人的。后來那女人說:“你不用給我捏了,你就陪我聊天,也算你捏了。”

那女人的老公到廣東地區(qū)做生意,長年不回家。有一次她給他手機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她每次說到這就嚶嚶地哭泣,小伙子忙遞上毛巾,陪著長吁短嘆。有一次請假出去了,并一晚上沒回店里住。大家心知肚明,彼此心照不宣,等他回來,早已遲到多時了。他悄沒聲兒地鉆進店里,不想讓人知道他昨晚的事。忽然,閆總不知從哪兒冒出,把他攔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越是這樣,他越摸不透閆總的心思,心里就越忐忑。閆總開口問道:

“摸了嗎?”

“摸了!”

“摸哪兒了?”

“全摸了。”

“干了嗎?”

“干了!”

“幾次?”

“不記得了。”

大家哈哈大笑。

閆總把小伙子叫進辦公室,以漲工資誘之。小伙子和盤托出,全招了。

“阿姨讓我到她家做按摩,價錢翻倍。她家的客廳好大啊!她先去沖了澡,然后穿著薄紗樣的抹胸睡衣走出浴室,身上還噴灑了香水,味道很好聞。她也讓我去沖澡。我乖乖走進衛(wèi)生間,她的浴室與衛(wèi)生間是隔開的,里面的裝潢非常講究,看上去高雅別致。我把衣服脫在衛(wèi)生間的洗衣機上,然后走進浴室,浴室里有個大大的沖澡房,聽她說,冬天在里面洗澡不冷。因為天太熱,我開著洗澡房的門簡單沖了一下,出來時,見洗衣機上的衣服沒了蹤影。這時,阿姨喊:‘穿睡衣!衛(wèi)生間門口掛著呢。”

“后來呢?”閆總接著問,

小伙子摸著后腦勺憨笑:

“后來我把柔軟的睡衣披在光溜溜的身上,還蠻舒服的。我走進她的臥室。阿姨脫了睡衣,赤條條躺在床上,讓我給她按摩。我剛靠近她,她就順手扒下我的睡衣說:‘這樣公平!于是我赤裸著身體跪在床上給她按摩。她兩個大乳房向兩邊耷拉下來,使我想起煺了毛的豬,沒有一點的美感。我最不喜歡按摩前面。仰面躺著的她,岔開雙腿,一副疲倦的樣子,可雙眼卻緊緊盯著我,她說喜歡看我慌亂無主的樣子。”

閆總聽到這兒,狡黠地笑了笑,給了個繼續(xù)的手勢。

小伙子接著說:

“按摩完,我躺在她旁邊,她一只手緊緊攥著我的小雞雞,我的那根棍棍在她的手中無法抑制地膨脹起來。一陣燥熱像海潮般襲上全身,我爬到她身上,找不到重點,一陣亂撞。她笑了,拍拍我的腦殼說:‘還是個雛兒!說著,一只手攥著我的棍棍,引導著我直奔目標。阿姨的舌頭死死探進我的嘴里,使勁親使勁咂,把我的嘴親得生疼。阿姨說男人女人的舌頭交融在一起才是靈魂的相會。可我總是躲著她的嘴巴,她嘴巴里有一股腐爛的味道。可她說我嘴巴里有一股青草的氣息,很甜。”

閆兄仰靠在沙發(fā)上說“她和你相差三十歲,她是老牛吃嫩草。”小伙子懵懂地發(fā)愣。他又給了個繼續(xù)的手勢。

“我們是干累了睡,睡醒了又干。最后我下面劇烈疼痛,想逃,可掙脫不開阿姨的懷抱。等掙脫開,坐起身一看,雞雞里流出了血絲絲,我嚇壞了,她也害怕了,各自睡去。”

可閆君發(fā)現(xiàn),那小伙子只是消停了一個星期,又跑到阿姨家留宿。這種事,男孩女孩都發(fā)生過,閆君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以后那女人每次來,點名讓小伙子捏腳,大家互相轉(zhuǎn)動眼球,也不挑破,依然是,“大姐來了——請!”“大叔來了——請!”“阿姨來了——請!”像迎接皇帝或皇太后駕臨,有人攙著胳膊,有人前面引路,客人腆著大肚子,一副安然之態(tài)。

這天那女人又來找小伙子做子宮保養(yǎng)。小伙子出去買東西不在店里。閆君把她請進經(jīng)理辦公室說:“這個娃真有福氣,承蒙不棄,對他如此青睞,常來照顧生意,很是感激!”接著,閆君笑哈哈玩笑道:“這段時間,讓我們的娃占了不少便宜吧!”

女人先是一愣,隨后悟出了閆總言語的含意,便滿不在乎地說:“什么便宜不便宜的,他玩你,你也玩他,一比一,扯平!”

閆君目瞪口呆。

那女人以為她的話嚇到了閆總,趕緊往回拉:

“您是醫(yī)生?文化人啊!我說話有點粗,但話糙理不糙。許我家男人在外面找情人,包二奶,我們女人只能在家守空房?現(xiàn)在社會寬容了,要過去,別說找一個小男人,就是丈夫死了,你在外面穿得花花綠綠,唾沫能把你淹死。”

“那倒是!那倒是!”閆君附和說。

“現(xiàn)在我想開了,他找他的,我找我的,彼此互不干涉。我得感謝你閆老板開了這個店,要不,到哪里找樂兒去呀!”

閆君聽另一位常來的女客人講,這女人沒有工作,男人每月從廣東給他卡上匯兩萬元。她是出門打的,打電話讓餐廳送飯,自己住的宅子隔三岔五有保潔上門打掃。每月二萬元總花得可丁可卯。她脾氣暴,為丁點事就跟人干仗。街坊四鄰都跟她吵過。那客人跟她住對門,倆人常一起下館子,喝點小酒。這天因為上菜慢了點,她又罵起服務員。女鄰居借著酒勁壯膽,點著她鼻子說:“你呀!有病。走到哪里都干仗,看誰都不順眼。”

“我沒病!你說有啥病?”

“跟鬧貓似的。缺炮!要不讓我們家那口子照顧你幾炮?”

一句話似說到點子上。那女人不僅沒發(fā)火,還抿著嘴低頭笑笑。并抄起酒杯給自己和女鄰居斟滿,自己一飲而盡。

那女人曾經(jīng)跟女客人講,秋日一天,小伙子又去她家。進門先干了一炮,然后小伙子嫌冷,穿上衣服給她按摩。她赤條條趴在床上閉眼享受。房間的門敞開著,正對著外面客廳的大門。只聽鑰匙捅進門鎖的扭動聲,門開了,門口站著一位腆著大肚子,手提行李箱的男人。他木呆呆地瞪著雙老鼠般賊亮亮的眼,顯然看到了燈光下光閃閃的屁股。她也驚愕地抬起頭往門外看,臉一下子刷白,半張著嘴巴,僵在那里。那男人開腔了:“對不起,對不起,打擾了。繼續(xù)!繼續(xù)!”然后謙恭地退了出去,把門輕輕帶上。

小伙子問:“這是誰?”

“是我丈夫。”那女人口吃地說。

一個小時后,丈夫又回了家。那女人跟他解釋,他總是攔住媳婦的話說:“不用說了。我半年半年不回家。悶了,偶爾耍耍,可以理解。”

那女人自知理虧,親自下廚給丈夫做飯。看著丈夫心不在焉地吃飯,她不知道說些啥好。丈夫幾天以后又回了廣東。

一個月后,她去銀行取款,發(fā)現(xiàn)匯款變成一千元。她打電話問,丈夫說:“你不是愛在家耍嗎?那你自己掙錢耍吧!甭拿我的錢耍!”

她說:“我就是在家按摩,也沒真耍。”

“你要真耍,讓我看見,這一千元都他媽沒有了!”

她卡了殼,同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但她嘴里仍然理直氣壯地罵:“你王八蛋!”對方掛上了電話。

一千元僅夠她吃飯。女鄰居勸她找份工作,她也曾干過保潔和售貨員,都是干了幾天就跑回家。她吃不了這個苦。二十年來被丈夫像寵物一樣豢養(yǎng),她失去了自己覓食的本領(lǐng)。從此她再也沒登過養(yǎng)生會所的門。小伙子也跟她斷了聯(lián)系。

閆經(jīng)理也常常在路上看見那女人,烏黑的頭發(fā)白了一半,豐潤的臉變得干澀發(fā)灰,一邊走路一邊自言自語。偶爾驀然想起什么,站在路邊一動不動,像根電線桿。閆君上前和她說話,她眼睛直呆呆的,仿佛不認識閆君了,漠視著。這眼神令人望而生畏。閆君說精神病人才會有這種眼神。他從兜里掏出一把百元鈔票,塞進那女人兜里,匆匆離開了。

年底一結(jié)賬,純利賺了一百萬,乖乖!一年時間錢翻了一倍。我有點慌,咱可不能賺昧心錢。我找到一位常來消費的老太太,她幾乎每星期來三次做全身精油保養(yǎng),還有灌腸。即從肛門插進一個軟管,將巧克力水,蘋果水灌進肚子里,稍等一會兒,水清理腸子里的宿便和垃圾,達到養(yǎng)生排毒作用。男客人是女服務員灌,女客人時間長了也不拒絕男服務員灌。客人常掛在嘴邊一句話:“到這兒來是治病來了,甭想那么多。”客人喜歡那種朦朦朧朧的刺激感。我問她:“老人家,您做了這么長時間,感覺怎么樣?”

“實話告訴你吧,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沒開店時,我悶在家里渾身疼,是一身病,天天想自殺,安眠藥我攢了一整瓶。你們一開業(yè),我?guī)缀跆焯靵恚砩弦膊惶哿耍艘簿窳耍∫矝]了,睡覺也香了。我一天到晚,都想著這碼事,一天要不來一次,全身都不舒服。”

我知道老太太退休在家,老頭是個廳級干部,不過,老頭八年前就去世了,給她留下三套房子,她租出去兩套,每月加上工資收入兩萬多。兒子長年在國外,很少回家。也許為了彌補缺憾,隔三岔五寄錢來,老太太一年在店里各項消費合計起來,已經(jīng)花了三十萬了。

閆兄說,“兄弟,這錢賺得安心,你瞧這些鄉(xiāng)下小伙和小妹子,每月收入五六千,甚至一萬元。她們都往家寄錢,據(jù)說,他們在老家都蓋上了小二層,類似都市的別墅。村里的鄉(xiāng)鄰可羨慕他們了!說起來,你還是他們的恩人呢,是你給他們搭建了這個平臺。”幾個姑娘小伙子都迎合著他們的經(jīng)理點頭稱是。

我知道閆兄想讓我再開兩個店,所以沒吭聲。閆兄拉我坐在沙發(fā)上,一板一眼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咱們租房,帶動城市租賃業(yè);咱們印名片和宣傳品,帶動了印刷業(yè);定制員工制服,帶動服裝業(yè);員工從家鄉(xiāng)來來回回,帶動鐵路和運輸業(yè);給國家交稅,帶動了稅收。這就是達則兼濟天下。”

我說:“多少人把錢投進去,各行各業(yè)是帶動了,可是飛蛾撲火,轉(zhuǎn)眼一百萬灰飛煙滅,那可是真金白銀呀!”閆君拍著胸脯當當響說:“有閆將軍在此,為你保駕護航!”

我擺手,一臉嚴肅地說:“昨天夜里我夢見咱店被公安查封了!”

“反夢!一定是反夢!”閆君說,“我逢年過節(jié),都給派出所所長家送禮。上回有人打匿名電話,說咱店正在進行色情服務。所長沒讓出警,說先查手機號碼。原來是隔壁足療店一位員工的電話。隔壁看咱太火,搶了他們生意。派出所里有外來人口登記,電腦里電話手機一應俱全。一搜此號碼是張三李四。結(jié)果隔壁鬧了個灰頭土臉。”

“那稅務局呢?”我問。

“稅務局長喜歡咱店的養(yǎng)生項目,常來。嘴上嚷嚷交錢,我能讓他交嗎?所以咱們店效益好,可定的交稅額度是最低的。”

閆兄的話雖然天衣無縫,可我還是隱隱不安。

這天我休息,在養(yǎng)生休閑中心見到一個老頭,額頭、眼角、鼻翼的褶皺中殘留著永遠洗不去的煤灰痕跡。他坐在休閑中心大廳擺放的鋼琴旁,行云流水般的琴曲頓時在休閑中心響起。我驚愕地站在他旁邊,看他因常年勞累而骨節(jié)粗大的手左右敲擊著琴鍵,一首《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的音調(diào)在他雙手下款款流出,我微閉著雙眼,如癡如醉地欣賞。曲調(diào)在激昂聲中戛然而止。我像京劇票友大喝一聲:“好!”并鼓起了掌。我聽閆兄介紹過此人,他是本中心開業(yè)以來最大的客戶。退休前是黑龍江三棵樹勞改農(nóng)場的鍋爐工。他臉上殘留著煤灰的痕跡,至少說明他幾十年來都在和煤朝夕相處,其他的一概不知,仿佛是個謎。

我把他請進辦公室,坐下第一句話說:“你不光是個鍋爐工吧?”

“不是燒鍋爐的我還能是干啥的?我燒了三十多年鍋爐,每天大鐵锨一掄,煤就扔進鍋爐張開的大口里,成山成山的煤都被我的鍋爐燒成灰了。”

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說:“至少你不該燒一輩子鍋爐。你一定有你說不出的苦衷。”

我的話觸到老人內(nèi)心的痛楚,他眼圈略略發(fā)紅,仰靠在沙發(fā)上,手指顫抖著點燃一支煙說:“我說我是燒鍋爐的,沒有人不相信,我這張臉和手就是我的名片。只有你,沖你這雙明察秋毫的眼睛,我就給你嘮嘮,丟人呀!我從來不愿提起。”

我沏了一杯茶,放在老人面前,靜靜地聽。

“解放前,我是燕京大學的學生,畢業(yè)了,我沒和在大學里當教授的老父親商量,就報名參加解放軍了。攻打蘭州城,西北馬家軍敢死隊肩掛紅色護身符帶子,口中高喊:‘升天了!升天了!拼命抵抗。上去一排人,倒下了。又上去一排人,云梯架在城墻上,一個一個被守軍用刺刀挑下來。輪到我們排,我左手提著機槍,腰間掛滿手榴彈;上一節(jié)云梯,扔上去一個手榴彈;隨著爆炸聲,我又上一節(jié)云梯;又扔上去一個手榴彈,不讓敵人靠近云梯。等我借著手榴彈爆炸的煙霧登上城墻,七八個守軍提著沾血的刺刀撲上來時,我手中的機槍響了。這樣我率領(lǐng)全排撕開城墻一個豁口,大軍攻入城里。我被提拔為連長。入朝作戰(zhàn)我已經(jīng)是營長。五次戰(zhàn)役我們打到漢城,發(fā)現(xiàn)不對,接到命令撤退時,被敵人分割包圍。晚上我摸黑到敵人陣地偵察,發(fā)現(xiàn)敵人機槍盲目掃射,幾乎是閉上眼睛掃射,也許是為自己壯膽。我?guī)е珷I四百多人頂著敵人槍聲突圍出去,無一人傷亡。其他個別部隊整團整師被敵人包了餃子,無一生還。我被提拔當副團長,我倔脾氣上來了說:‘看得起我就給個正的干干!團首長嫌我挑三揀四,所以從朝鮮回來,我仍是個營長,駐守在海防前哨一個島嶼上。這個島在國民黨撤退臺灣時,把男青壯年都拉走了,成了一個寡婦村。站崗的士兵偶爾能看到,遠遠的織漁網(wǎng)的婦女們休息時玩游戲,叫老婆看瓜,即幾個婦女一齊上手,把其中一個婦女的褲子扒掉,露出白白的屁股。看見被脫掉褲子的婦女狼狽樣,站在周圍的婦女則哈哈大笑。偶爾有個別婦女唯恐站在幾百米外高高巖石上站崗的士兵看不到,還用頭巾揮舞著,用尖尖的嗓音叫,‘ —— ——

“戰(zhàn)士們反映到營部,教導員憤怒地拍桌子,偏要查查漁村婦女中是不是混進了臺灣女特務,引導無知的漁村婦女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渙散軍心。我安撫他說:‘消消火消消火,這可以理解,都是女光棍嘛。就像咱們這些戰(zhàn)士,都是男光棍,你覺得你的這些男光棍就風平浪靜嗎?

“教導員問:‘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把他拉進軍營的廁所,指著廁所坑邊白花花的東西說:‘你沒發(fā)現(xiàn),這是什么?教導員凝神看了看問:‘這是啥東西?我說:‘精液。戰(zhàn)士手淫留下來的。教導員當時就要派人蹲守,要抓個現(xiàn)形分子,給個處分。我說:‘算了!第二天開全營大會,教導員鄭重地宣布:‘以后不要在廁所擤鼻涕,有,也要給我憋回去!戰(zhàn)士們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

“為了杜絕此類事件再度發(fā)生,我去找島上的女民兵連長,她還是姑娘的打扮,腦后梳著兩根短辮,一身藍色褲褂,只是從上衣領(lǐng)口里閃出內(nèi)衣的繡花領(lǐng)子,似乎流露著一個女人本能的追求。她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像汪著水。

“一見到我,那大眼霎時賊亮賊亮的,仿佛打個電閃。我們后來熟悉了,曾說第一次見到我,我那雙眼睛也仿佛是升到空中開花的信號彈。這粗話說是對上眼了,文雅的詞是一見鐘情。聽說,她剛結(jié)婚第二天,丈夫就被國民黨軍隊掠去當了壯丁。五六年過去了,音訊全無。

“坦白講,我是被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眉清目秀,透著一股青春氣息吸引了。我的眼睛也忍不住多看了人家?guī)籽邸K哪樇t了,羞澀地低下頭,不停地撫弄她的短辮。

“當她聽完我們懷疑女漁民中混進女特務,玩一些下流的游戲渙散軍心時,女民兵連長咯咯笑了:‘不會的,不會的,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我理解她們。這島上除了你們當兵的,一個男人都見不到,她們悶得慌,撒撒野。我曾說過這些游戲太粗俗,不太妥當。可這些小寡婦、小媳婦嘻嘻哈哈笑著說:隔著八丈遠呢,咱就是讓這群小兵崽子遠遠看著又摸不到,饞死他們。當然,我說說她們,這類事不會再發(fā)生了。說完,她勇敢地推了一下留在額前的頭發(fā),眼神火辣辣,甚至用挑釁的眼神望著我。這回輪到我緊張了,低下頭,不敢正視她的目光。要知道那時我雖然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可連戀愛都沒談過。

“從那次見面后,女民兵連長總是找各種理由找我。甚至包括找我要一塊部隊食堂腌的咸菜。說部隊食堂腌的咸菜比自己家里腌的香多了。一天她剛進我的辦公室,沿海陣地上響起了炮聲,其實這種情況當時經(jīng)常有。那時叫炮轟金門。沒想到這個堂堂的女民兵連長,竟嚇得尖叫了一聲,仰面撲到我懷里;我嚇得靈魂出竅,緩緩往外推她,她卻緊緊攥著我的雙手,放在她的心口上;我觸到兩團柔柔的東西,本能地抽出手。我們面對面站著,她依然用挑釁、狡黠的目光望著我,仿佛在譏笑我的膽量,似乎在說你這個在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屢立戰(zhàn)功的英雄,怎么在女人面前怯陣了呢!也才知道她剛才不是被炮聲驚嚇得亂了方寸,而是故意裝出來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陡然膽量大增,我伸出雙手,伸進她穿的褂子里。那時候漁民不講究戴乳罩,也不知道乳罩是啥東西。我摸到了兩個渾圓的東西,是乳房,我柔情似水地撫摸著,她半張著嘴巴在喘息,身子幾乎站不住了,頹然倚在我身上。這時門開了,教導員進屋找我,看到了這一切。當我意識到壞事時,已經(jīng)晚了。

“天塌下來了,我們倆都嚇得臉色蒼白。最大的幸福和最可怕的痛苦往往是一紙之隔啊!教導員一轉(zhuǎn)身,‘咣地關(guān)上門走了。

“沒幾天,團長就來了,當著全營戰(zhàn)士,把我的領(lǐng)章帽徽撕下來,細麻繩五花大綁,說和國民黨兵的老婆串通鬼混。而這個老婆是國民黨潰敗時安插的女特務。幾乎不容爭辯,我被判刑二十年,坐了幾天悶子車,投進了東北一個監(jiān)獄。因為曾經(jīng)抗美援朝有功,照顧分配給監(jiān)獄燒鍋爐,不用整天下大田遭罪。

“二十年過去了,刑滿釋放,我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對著鏡子一照,花白的亂蓬蓬的頭發(fā),細眼睛掛紅絲,個頭也往小抽抽了。矮個子還駝點兒背,一身黑色褲褂,往哪兒一拍,少不了煤塵飛揚。這形象回到原籍哪個單位也不會要我。可沒工作我連肚子也填不滿呀!我要求留在勞改農(nóng)場。于是繼續(xù)給犯人燒鍋爐。三十五年來,我一直沒離開那個高大的鍋爐。你問我冤不冤?跟其他犯人一比,我不冤。我眼睜睜看著許多生活作風的罪犯,要是現(xiàn)在,啥事也不算。可要是遇上嚴打,三下五除二,小麻繩一捆,拉出去就斃了。有一個文學雜志的編輯,輔導女作者修改稿子,一來二去倆人有了感情,到工農(nóng)兵旅館睡覺,結(jié)果抓了現(xiàn)行,一查,女方是軍屬。男方吵著要離婚,女方害怕,說她不是自愿的。這下壞了,編輯被戴上腳鐐,是重重的死鐐。一審下來,死刑,他不服,上訴,上訴期間幫我燒鍋爐。好歹是文學雜志的編輯,有文化。我們聊得很投機,甚至很快成了朋友。二審下來,維持原判。他怕死!哪個大活人不怕死?千古艱難唯一死呀!離執(zhí)行還有八天,這八天他瘋了,脫光了衣服赤裸著身子亂跑,不住聲地喊:‘我要媳婦!我要媳婦!他還不到三十歲,沒有成家,因為成分高,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他死了!我給他收的尸。半個腦袋被炸子削去一半。在戰(zhàn)場上我見過無數(shù)死人沒怵過,可這一次嚇得我?guī)滋焖恢X。這是晴天白日殺人。你說,跟他一比,我是不是幸運多了!

“你問我為啥不找對象?你想想,我一個勞改就業(yè)犯,誰會要我?有人給我介紹過一個寡婦,帶著三個孩子,約好在餐館見面。我準時來到,介紹人點了菜等著,半個小時后,寡婦姍姍來遲。她身材嬌小,穿一件花格衣衫,脖子上圍著一條紅色頭巾,笑吟吟地來到餐桌旁。等到一介紹,就不作聲了。坐下來動了動筷子,大約一刻鐘,說有事站起身走了。介紹人后來說,你那張殘留著煤灰的臉和那雙滿是皺褶永遠洗不凈的粗大的手,把她嚇跑了。所以我六十歲了,還沒見過女人的身體,更談不上其他的了。現(xiàn)在時興叫什么……處男,對……對……六十歲時還是個處男。你搖頭,可這是實實在在的呀!我沒瞎編呀!

“我被判刑時,老爸一下子氣得背過氣去,從此病倒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十六年呀!家里有四個姐姐,就我一個男娃,又是最小,父親從小就培養(yǎng)我,三歲就送我學琴。是我?guī)讉€姐姐輪流照顧才使老爹活到九十八歲。臨死前,老爹瞪大眼睛不咽氣,可嘴巴啊——啊——地說不出來,還是大姐撥開眾人走上前說:‘您放心不下小弟,您想把房子留給小弟是吧?您放心,我們都有房,不跟小弟爭,這套宅子就留給小弟了!老爺子聽完,兩行渾濁的眼淚流了下來,吃力地點點頭。這努力的細微動作,耗盡了老爹最后一絲精力。他閉上了眼睛,留在臉上的是安詳。

“我四十年沒回家,你說我混成這德行有臉回去嗎?姐姐的子女經(jīng)多方打聽,才找到我,我坐在火車上回去奔喪,手中捧著的是三進院子的大四合院的房契。這還是我曾爺爺當清朝皇帝老師時,皇帝賞賜的。

“我跪在爸爸的靈堂門前,長跪不起,姐姐們幾次拉我進屋,我是死活不肯,我沒臉見老爹呀!我直挺挺地跪著,跪了整整一夜。最后體力不支,昏了過去。

“我一下子成了聳立在繁華市區(qū)四合院的主人。有人出七千萬想買,我不賣,我住在里面院,前面院落我給租出去了。這租錢呀,我是打著滾兒花,也花不完啊!”

老頭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他的過去,我沒有打斷過他,一直靜靜地聽著。這時,他似乎說累了,把頭靠在沙發(fā)上,雙手抬到胸前,交疊十指掰著、按著,粗大的骨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聲響。他不再說下去了,痛苦的回憶使他的臉色很難看,眼角略略發(fā)紅。

我聽過許多悲慘的故事,可今天老人的故事卻令我震撼。這是真的嗎?六十歲仍是個處男,可是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這是真真切切的。為了緩和氣氛,我說:“現(xiàn)在你有錢了,可以享受美好的生活了。”并湊到他耳邊悄悄說:“聽閆經(jīng)理說,你現(xiàn)在還挺花。”

他搖搖頭,嘆息一聲:“老了,想花也花不起來了。”

我不置可否。

“你不信,我不瞞你。前院租我房的有個美女,纖腰長腿,步態(tài)婀娜。她白天在家睡覺,晚上描眉畫眼出去。聽人說她是某大酒店歌廳頭牌。一天我在家里閑來無事彈琴,琴聲引來了這位美女。她靜靜地站在門外聽,一曲終了,我站起身推開門,讓她坐在屋里沙發(fā)上聽。她說:‘您的手和臉像我的父親,他是大同的礦工,挖了一輩子煤,可他甭說彈琴,連鋼琴啥模樣都沒見過。我也講了我的經(jīng)歷,她聽得淚流滿面。從此她常來聽我彈琴,為我打掃房間、做飯。一天我有點不舒服,她服侍在我左右,不斷問:‘想吃啥?我搖頭。”

“想喝啥?”我又搖頭。

“她欲言又止,猶猶豫豫地說:‘要不,咱們忽悠忽悠?

“當我明白忽悠忽悠是啥意思后,我激動得雙手在抖,嘴唇也在抖。這是我六十歲第一次。我幻想過無數(shù)次,每次幻想都是很美的。沒想到就這樣忽然降臨。她從我的眼神中讀出我的渴望,就脫去上衣,露出白白的皮膚和豐滿硬挺的乳房。我向她伸出一只手,激動地說:‘你扶我起來,咱們試試!我緊緊抱著大同姑娘,我知道這一切得來是因為幾天前我說過她可以白住我的房子,她這么做是作為一種報答。我在她身上翻來覆去地折騰,滿身是汗,最后,無奈地躺下來,喟然長嘆說:‘老了!其實,在監(jiān)獄和勞改農(nóng)場,我常常自殘似的自慰,自己給自己開閘放水,可當我需要它站立起來時,它卻因為勞累過度,或者年老體衰,永遠地萎縮成一團,永遠不能挺立了。

“作為男人,人類的基本動作都做不成了,某種意義說,我已經(jīng)失去男人真正的內(nèi)涵,或者說這一輩子我從來沒有當過真正的男人。那女人在我身下憐憫地望著我說:‘我本想嫁給你,好好伺候你,給你生個孩子,看來不行了。這方面不行,幸福指數(shù)會大打折扣的。

“‘我要娶你!我?guī)缀鹾俺鰜恚沂钦嬲\的,因為她是我一生第一個女人。

“她搖搖頭說:‘算了!我不想年紀輕輕就守活寡,你也不想娶了我,我在外面再來個紅杏出墻吧!我耷拉著腦袋,雙手捂著臉,哭了。我不想當著一個小我三十多歲的小姑娘哭,那太丟人了,可我抑制不住我的痛苦和眼淚。小姑娘仿佛變成了我的母親,雙手抱著我的頭說:‘哭吧!哭吧!不過一切都過去了!我?guī)缀跏翘栠罂蘖耍翘檠蹨I都抹在她身上。

“我們同居了。我喜歡看著她光著身子在屋里走來走去,不停地、幾乎是抑制不住地嘖嘖稱贊:‘美!真美!對于我的夸獎,她總是脈脈含情地微笑。我已經(jīng)允許她在外面有男朋友。剛開始有點別扭,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時間長了,她把我的飲食起居管理得井井有條,我這顆老靈魂得到某種滿足和慰藉,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一次,她帶我到她們歌廳玩,一個美女迎面走來,修長身材,翹臀。我忘神地回顧,目光隨美女而去。這一切當然被大同女孩看到了。我擔心她嫉妒、生氣,趕緊把頭轉(zhuǎn)向別處。沒想到,她吹了一個脆響的口哨,那口哨里有一點點輕佻,也有一股子頑皮。我扭頭看同居女友的表情,頓時明白了她吹口哨的意思:‘美女,回過頭來,給咱家大爺好生瞧瞧。

“后來她說:‘你不就是熱心打量美女嗎?我陪你一起打量吧。一個男人做不成美事,還不盡情、貪婪地打量打量!不然活一輩子,多慘!第二天,她就把那女孩帶回家,臨走說:‘好好陪陪我大哥!然后轉(zhuǎn)身走了。那女孩是東北姑娘,她連聊天、溝通一下都沒有,上來就把連衣裙往頭上一掀,原來她短褲都沒穿,乳罩也沒戴,赤條條袒露在我面前,那豪爽派頭著著實實嚇了我一跳。她幾乎是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大哥!看呀——然后在屋里走過來,走過去,小屁股一扭,萬種風情。”

他有滋有味地說著,我的思緒卻時光倒流般地閃現(xiàn)出化工廠那些女工,在她們心中,在陌生男人面前裸露身體的恥辱勝過生命。而現(xiàn)在的姑娘卻向人炫耀自己的私密,一副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樣子。是什么東西使當今這些女人喪失了比生命更重要的羞恥之心。

他沒有注意到我的走神,繼續(xù)講道:“她還跳了一個新疆舞蹈,然后跟我上床,摟抱在一起。雖然做不成男女之事,可姑娘用舌頭舔我身上每個角落,正面舔完翻過身來舔,連屁股溝子也一一舔過,我身上一寸寸都留下那濕潤舌頭的余溫。臨走,我要給她錢,她大聲拒絕說:‘我們是姐妹,我還去過大同姐在大同礦區(qū)的家呢!不要談錢,談錢就外道了。隔了一會兒又喃喃說:‘我出來干是為了我媽,她患了癌癥。我當然知趣,馬上掏出錢塞進她手心里。

“后來隔三岔五,她們歌廳來漂亮姑娘,大同姑娘總是先領(lǐng)她們到我這里,在大同姑娘面前,我不必擺什么假招子。在她面前我可以像植物一樣,自由、舒服地恣意成長。作為回報,我經(jīng)常帶大同姑娘到歐洲旅游。”

我打斷老先生的話茬說:“見那么多女子的隱私,那些零件不都是一樣嗎?”坦白講,我是故意問的。要是閆兄在旁邊,肯定罵我裝丫挺的了!

老先生上上下下打量著我說:“你是醫(yī)生,不該問這么幼稚的問題,女人要是都一樣,皇帝為什么還要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飯館為什么還分魯菜、川菜、粵菜?”

我目瞪口呆,一時找不出更有分量的話反駁老先生。沉默了一會兒,我問:“你在歌廳玩得挺好,怎么想起到我們這里消費了?”

他捋著下巴笑了,說:“我們?nèi)W洲玩,一般常去酒吧。有些國家酒吧里有裸體表演。一次我見一個白人表演者,把七八個玻璃球塞進自己的陰道里,然后擺出各種姿勢讓大家看。過了一會兒她又一個個掏出來,每掏出一個玻璃球,先含在自己嘴里舔一下。這個節(jié)目看壞了,從此我再也不想看裸體表演了。就像吃炒雞蛋,天天吃,吃頂了!以后一見到炒雞蛋就惡心。恰到這時,你們休閑養(yǎng)生中心開業(yè)。我發(fā)現(xiàn)這里挺好,我一來,姑娘們圍著轉(zhuǎn),前呼后擁,使我感覺像個土皇帝。要知道,我六十歲之前,都是看別人臉色行事,現(xiàn)在風水輪流轉(zhuǎn),一切都倒過來了。另外女孩子纖纖細細的手一揉一摁,身體感覺就是舒服。爽!不知不覺,身上許多病都沒了。這還得感謝你開了這個店,使我老了老了不寂寞,有了個打發(fā)時間消遣的好去處。”

我又為老人倒上茶水,喟然長嘆說:“你是大學生,我不相信你對高雅領(lǐng)域沒有一點追求!”

他苦笑了一下,拿過茶幾上一本書無目的地翻閱著說:“我家祖籍是寧波,是有名的藏書世家。家訓是‘書不出閣藏天下,代不分書澤萬年。可是太平軍的一把大火,把書燒得精光。那可是祖輩四百多年的心血。父親一輩子有兩個嗜好:一是藏書,二是下棋。他一輩子收藏幾萬冊書,他常嘮叨:‘寧可食無肉,不可不買書。四合院的宅子老爺子給了我,可幾屋子書他親筆手寫遺囑,給了他的一個棋友。他說:‘每次躺在床上和棋友對弈,他總是看著我的一屋屋書,眼神放光。既然他那么喜歡書,肯定會好好收藏之。那小子足足拉走十板車書。我當時安葬了父親,就找到那小子,想找我小時候讀的幾本書。他垂著頭一聲不吭。我急了說:‘給你兩萬元,你把那些書給我!他聽了一臉懊悔,嗔怪我說:‘你咋不早說!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收廢品的,惦記老爺子的書好幾年了。書拉到他的廢品站,他把書都淋上水,然后罩上一個厚厚的塑料布悶著,那是為了提高書的重量,好賣個高價。”

我們不再說話,我的后脊梁掠過陣陣寒意。沉悶了許久,他喃喃說:“年輕時也喜歡文學,想把我的坎坷經(jīng)歷寫本自傳體小說。為了這個目的,我置辦了電腦。后來讀了一本書:《將軍和他的女人們》。是我當年的戰(zhàn)友定居香港寫的。看完我毅然低價賣了電腦,從此斷了寫自傳的念頭,一門心思吃喝玩樂了。”

我問“為什么?憑你的苦難經(jīng)歷,本身就是一部好作品。”

“那將軍是當時簽字批捕我的團長,后來坐上軍區(qū)司令交椅。他讓我們過苦行僧生活,自己妻妾成群,還有一個私生子。”

我擺擺手說:“瞎編的!瞎編的!”

“不!是他老婆給中央寫信告發(fā)他。他被降到部隊一個農(nóng)場當副場長。幾年后有人去看他,根本認不出他了。他胡子頭發(fā)全白了,目光呆滯,步履遲緩,儼然是個老農(nóng)民了!”

看來老先生的悲劇不僅僅是他個人,是諸多人,甚至不同階層的人。

經(jīng)常為老先生服務的陜西女服務員走進來,攙著老先生去做全身精油護理。我坐在辦公室,陷入思索之中。老先生四十年里,經(jīng)歷了人生幾個階段,物質(zhì)的貧乏,政治的專制,必然伴隨著個性的壓抑。性需求幾乎被壓抑為零。聽父親講,三十多年前的大街小巷,常常見到法院貼在墻上白紙黑字的布告;一個個犯人名字前,十有八九寫的是強奸犯;犯人名字上畫著一個鮮艷的紅鉤,鮮艷得刺目,那是槍斃立即執(zhí)行的標志;令閱讀者或歡呼,或膽寒,或扼腕嘆息。不知從何時起,這類布告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換成了斑駁的紙張,比布告小四分之一,是治療各種性病的小廣告,幾乎貼得是鋪天蓋地,廁所里,電線桿子上,醫(yī)院旁的過街天橋中。當經(jīng)濟繁榮,伴隨著人的欲望得到了宣泄。人不僅僅是滿足原始的本能,甚至有些文化內(nèi)涵,不過這種文化罩上了養(yǎng)生的外衣。巴厘島的VIP就是這樣衍生出來而馳名中外。人們一想起巴厘島,不光想起那里的山山水水,也包含那里的VIP精油按摩,使中外游客紛紛涌向那里。

閆君辦公室掛著一個條幅,上寫:“本店的東西不能拿,本店的女人不能碰。”閆君說他要以身作則。的確,店里小姑娘向他暗送秋波,他佯裝不知。有女服務員跟他在一起談事,他總要拉開辦公室的門,似乎告訴大家,屋里沒有發(fā)生任何故事,也沒有秘密。

他說“多少企業(yè)精英,都折在和本單位女士亂搞上。有的錢被卷走,有的鬧得公司獎罰不明,人心渙散。”

他也解釋:“男員工和女員工搞對象或處朋友,也分了心,整日昏頭昏腦。工作能不受影響嗎?”

我納悶了,忍不住問:“我不相信你小子那么清純,我還不了解你那花花腸!”

閆君捂著后腦勺笑了,用詩的語言坦白說::“下了班我不閑著!在外面扛著鳥槍打獵,基本上槍響鳥落。”于是他供出了一個大學女同學和許夢老師,并激動地說:“我前后用了兩年時間,把她們都辦了。”

我理解“辦”了這個詞的含義,瞪大眼睛,一臉狐疑。

閆君得意洋洋向我講:“許夢老師也就比咱大一歲多,父母都是高干,一般人她眼都不夾,所以還沒有出嫁。我一有時間就到她辦公室聊天。一次我說:‘我?guī)愕教焯猛嫱妗?/p>

“許夢問:‘哪個天堂?”

“我說:‘我知道一個。我還有天堂的鑰匙。然后我把日本北海道來回機票往她辦公桌一拍,她目瞪口呆。這誘惑太大了,她無法拒絕。

“下了飛機,來到海邊酒店。在房間每個角落都能看見大海,哪怕是蹲在衛(wèi)生間馬桶上。屋外有個露天溫泉池,躺在水里,可見大海日出,可聽嘩嘩濤聲。

“當然在飛機上,我傾訴了大學時我對她的思戀和崇拜。今天在這異國的月亮下,我終于能和我朝思暮想的人同在一個屋檐下。我說:‘這是上帝的安排。

“我營造了這個環(huán)境,再堅強清高的女人也抵御不住。我申明一下,她的褲子不是我扒下的,是她在我們擁吻中自己脫下的。‘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歷代文人墨客鐘情大自然,可大自然的靈魂是啥?是人!我悠悠然欣賞許夢那裸露的身姿,她膚白如雪,那真是大自然的杰作。像一潭清澈見底的水,水中可見幾條小魚歡快地游著。我們身子緩緩浸入溫泉水中,在裊裊的蒸汽中,談起大學的日日夜夜。溫泉池中有個木制碗,盛滿了日本清酒,我喝一口,就把木碗往她那邊推一下,盛滿酒的碗輕悠悠在水中滑過,緩慢地吻了一下她那突起的乳房。她纖纖細手拿起來,抿一小口,又用她白藕似的長臂,把碗給我送過來。她不勝酒力,幾口下肚,雙頰就紅紅的,像兩片云霞。我高聲朗誦起:‘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我送給許夢浪琴手表,愛馬仕包,一下子花去了四萬元。她說她交過兩個男朋友,從來沒有遇到過對她出手如此大方的。她都被震懾住了。回到北京,從機場我駕車送她回家,也許在飛機上喝了許多紅酒,也許為了再一次謝謝我的盛情款待,她坐在副駕駛上,解開我褲子的文明扣,把我那‘小二哥或者說‘狗東西掏出來,探下頭去。她解釋說,不是哪個男人她都這樣,這是千帆過盡的唯一選擇。望著她那瀑布般的黑發(fā),秀美飄逸;瞧著她俯過身,肩膀和腰肢構(gòu)成的優(yōu)美的曲線。我?guī)缀醪桓蚁嘈牛斈甏髮W的校團委副書記,兼英語老師許夢,仿佛還站在講臺上給我們講人生,談理想,那悅耳的聲音,白白凈凈的臉頰,明亮的眸子,脫俗得像水晶一樣。仿佛她不食人間煙火,‘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經(jīng)濟在這十年間急速膨脹,今天我這個當年騎著一輛哐當亂響自行車上學的學生,現(xiàn)在也駕駛奧迪車,神氣十足奔跑在機場高速。這十年許夢也在變,我區(qū)區(qū)四萬元,讓這高貴的淑女,低下她高貴的頭。我仿佛喝醉了酒,握著方向盤,樂得哼起了小曲。”

閆兄說:“男人賺那么多錢干啥?該給女人花就得大把給女人花!男人嘛要有男人氣魄,不然女人跟你好一場,太冤。”

我想起閆兄十年前剛從長江沿岸小村莊考上中醫(yī)大。報到那天,他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式中山裝,扣子是鍍金八一扣,金光閃閃。腳蹬一雙解放鞋。不用看臉就知道是村里來的娃。多少年過去,他如今是一身筆挺西裝,系著鑲金絲的領(lǐng)帶;頭發(fā)半月去一次“東方名剪”,用精油護理一次,油光晶亮;那張曾被山風刮得粗糙的臉,被美容師去了死皮,露出雞蛋清一樣白嫩的臉皮,找不到村娃一絲痕跡。

兩天前,閆君在一家大劇院講養(yǎng)生課,我去旁聽。劇院門口和大廳中央,懸掛著印有閆君彩色照片的巨幅宣傳海報,足有二層樓高。劇院座位坐得滿滿的,晚到者只能站在四周。大家手中都捧著閆君剛出版的《養(yǎng)生大師談養(yǎng)生》。上千人聚精會神盯著在講臺上慷慨激昂講課的閆君,生怕漏掉一句話、一條精髓。一問才知,閆君是紅遍京城的養(yǎng)生大腕,出場費已達五萬元。

我說:“女大三,抱金磚。我看你和許老師挺合適。”

閆君瞇著眼笑著說:“我也是二百多個員工的老總,也算是一路諸侯。有房有車。不知道什么樣的姑娘能配上我?”

我戳點著他的鼻尖說:“我看你是錢鬧的,不知自己姓啥了!”

閆兄頻頻點頭,不好意思撓了兩下腦殼說:“是有點找不著北了。”

前些日子,我陪閆君回了一趟他的老家。他講過他家老宅建在長江邊一片低洼的開闊地。為建三峽水庫,那里早已被大水淹了。我見過幾張閆君在家鄉(xiāng)照的相,幾間泥棚茅舍,半圍塌倒泥墻。村中僅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一下雨滿是泥濘,布滿了豬糞、狗糞、驢糞,臭氣沖天。閆君帶我登上一座大山,指著迎面望不到邊的湖波說:“這里就是我的家。湖下面還有我沒來得及拆的家。水天之間,見滾滾長江從湖邊由西向東流去,掀起陣陣涌浪。真是‘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此則閆君家鄉(xiāng)盛況也。”幾千年來,中國人歷來認為水通財,財通錢,錢通房子,房子通豪車,豪車通女人。一脈相通,環(huán)環(huán)相扣,千絲萬縷……

閆君家的老宅已經(jīng)不是昨日之老宅,閆君也不是昨日之閆君。

不過“到了黃山不看山,去過五臺不看廟”,我有了曲歌,心滿意足。當然閆兄的話也起了作用,十天后,我給曲歌買了輛紅色保時捷,她開著城里城外風光了一把。晚上高興得一上床就往我懷里鉆,濕潤的嘴唇把我的臉頰親得濕濕的,沾滿了口紅印。

我把賺來的錢又全部投了出去,又盤下兩個店,加起來四個店了。閆兄說:“這就對了。咱們達要兼濟天下,還讓老頭老太太們獲得精神享受。他們自然心甘情愿地把富裕的錢拿出來,完成財產(chǎn)再次分配。當然這也是上帝的意愿,所以你成了最大的受益者,醫(yī)生加企業(yè)家。”

我?guī)缀醣婚Z君吹暈了。想想,也有幾分道理。經(jīng)濟發(fā)展了,人們手里有錢,就追求精神上的享受了。年輕人去了KTV, 老年人則揣著錢進了我開的或其他人開的中老年休閑養(yǎng)生會所。

原來成功也很容易,只要你抓住大的經(jīng)濟形式,或人們的需求,用對了人才,錢就能生錢。過去對我的婚姻不太看好的老丈人,在我面前總擺著教授的架子。現(xiàn)在常常主動打電話,請我喝酒。酒喝得飄飄然時,舉著大拇指稱贊我:“能干!有眼光!”恨不得跟我兄弟相稱了。逢到這時,曲歌趴在我的肩膀上,摟著我的脖子溫柔地笑。那幸福似乎在心中盛不下了,從嘴角流出來,也使人想起攀附在大樹上的花花草草。

幾年工夫,我購買了四套商品房,車子也換了一輛一百多萬的寶馬。進出醫(yī)院的大門,醫(yī)生、護士都羨慕地望著我,背后稱我為能人。閆兄在同學聚會上,振振有詞地說:“幾千年前的英雄,是拿一把大刀,縱橫千里,手起頭落,蕩平一座座城池,最后封王封侯。六十多年前的英雄,是扛一把機槍,一邊掃射一邊沖進中國革命英雄的史冊,最后封將封帥。現(xiàn)在的英雄,是各行各業(yè)的領(lǐng)軍人物,既服務了市場,又聚集了大量的財富。”

一位女士打斷了他說的話問:“請問,誰能稱得上當今時代的大英雄嗎?”

“他當之無愧!”閆君指著我說,

那女士笑了笑說:“一個是董事長兼醫(yī)生,一個是總經(jīng)理兼養(yǎng)生專家。他是英雄,那你也是英雄嘍!”

閆君說:“他是龍,我充其量是龍的蝦兵蟹將。”

我嘴上斥責閆君胡說八道,可心里還是美滋滋的。

曲歌把這肉麻的吹捧告訴了她老爸,這個大學里的大學者沉思了一會兒說:“說得并不過分,我的女婿和閆君應該說都是這個時代的英雄。不過是畸形化的英雄。有點像三國的曹操——梟雄也!”

過了幾天,老丈人親筆手書了一幅墨寶,很正規(guī)地送給我,我一看,筆力渾厚,韻味十足:

“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

我端詳了一番說:“您忘了后面還有一句話,‘而今安在哉?不然不成一個整句。”

老丈人哈哈笑了說:“你知道這句話呀?知道這句話的內(nèi)涵證明你還會有發(fā)展。”

“當然,這是蘇軾的前赤壁賦,連曹操這樣的英雄都灰飛煙滅,何談我乎!”

全家人哈哈大笑起來。

作者簡介:

楊玉祥,男,東方少年雜志社副社長,北京作協(xié)會員。作品曾被《小說選刊》《兒童文學選刊》轉(zhuǎn)載,曾獲得上海《少年文藝》好作品獎、《少年月刊》優(yōu)秀小說獎。曾出版小說集《燃燒的青春隱秘》《妙峰山獵人》,詩集《游艇》。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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