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春
目前,學界側重于從微觀層面研究政治關聯對企業創新和績效的影響,大多認為政治關聯有著積極的影響。企業通過政治關聯確實可以帶來大量的補貼、優惠政策以及壟斷資源等利益,但從宏觀上看,這會給整體經濟帶來什么影響?從長遠來看,這會給企業帶來正面還是負面的影響?這兩個問題值得人們深思,卻很少被討論。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民營企業在國際上的競爭力不斷提升,但在技術創新層面與國際領先企業之間仍然存在著明顯的差距。大多數家族企業規模小,主要集中在傳統行業,創新能力和動力都很薄弱。這其中有多方面的影響因素,政治關聯帶來的影響尤其值得深入探討。
政治關聯可能形成“爭寵經濟”
灰色資本、尋租、非生產性創業等概念,有助于我們理解政治關聯的負面效應。1997年,鮑莫爾(Baumol, 1997)對非生產性創業進行了開拓性的分析,他通過歷史上大量的案例分析指出,創業不僅僅包括有利于社會整體福利增加的生產性創業,同時,在特定的制度環境下,也可能存在大量的尋租式非生產性創業和對經濟具有破壞性的創業。尋租可能導致企業家注意力的偏離:主業做得很好的企業,在經由政治關聯獲得更多資源如土地、貸款后,可能開始從事其他投機活動,如從需要長期耐心培植的制造業轉向暴利的房地產開發,傳統的制造業反而處于很糟糕的狀態。表面上是戰略的偏離,創新的弱化,實質的問題是:我們是注重關系,還是注重能力?現在的民營企業在一定程度上演變成一種“爭寵”經濟:誰與政府關系更貼近,誰就受到“寵愛”,就能得到更多的資源和成長機會。
我們可以看一下2013年全球500強的排名:包括香港、臺灣的大中華區上榜企業有95家,大陸以央企為主,民企只有華為(排名315)、聯想(排名329)和吉利集團(排名477)等寥寥可數的幾家,排名都在300名之后。韓國的上榜企業如三星電子(排名20)、SK集團(排名65)、現代汽車(排名117)幾乎都是大型的家族企業,排名遠在中國民營企業之前,這與中國民營企業形成較鮮明的對比。當然韓國經濟起飛比中國早一些,但中國民營企業的弱勢地位還是相當明顯。中國經濟總量位于世界第二,但我們的民營企業水平則排在較低的水平上,這不能不令人擔心我們的未來國際競爭力。
中國民營企業一方面要與政府搞好關系,另一方面又被邊緣化。在發展的最初時期,中國市場經濟制度不完備,產權保護不力,缺乏信任。在這種環境中,家族治理方式替代正式治理成為主流的民營企業治理形式。同時,家族企業封閉的管理方式很難專業化、職業化,較為普遍地存在兩本賬、裙帶關系等問題。中國民營企業為什么遲遲不能走進現代企業制度?這對企業成長有很大的影響。實際上,可以看到,不少家族企業不愿開放和專業化管理,原因在于內部封閉的信息有利于避稅,同時,重要的政府關系資源也需要保存在家族內部。歧視性政策對民營企業影響很大,企業對政治資源的依賴性越來越嚴重,關系成為制約企業成長越來越重要的一個因素。過去民營企業大多從事輕紡商貿等競爭性較強的行業,這種制約相對不明顯;現在想要進入重化工業和高科技行業,就很難獲得進入許可和壟斷資源,因為其中許多重要的資源都被政府牢牢控制。在這種情況下,關系替代創新成了核心能力,創新被弱化就是很容易理解的。在關系導向的戰略下,企業很難做大,難以持續發展,缺乏國際競爭力是必然的結果;同時,企業對政府產生依賴,大家都爭著當人大代表、政協委員,而不是做優秀的企業家。
在國家戰略之外發展?
政府也會在補貼、進入創業園區、享受優惠政策等方面支持民營企業發展,但在國家戰略層面,民營企業基本上被排除在體制之外。從改革開放至今,外企和國企的地位略有起伏,但都在民企之上。民企一直受到各種不同的歧視,一是政策性歧視,如不平衡的稅收政策,戰略性資源的支持,如金融、礦產資源、人力資源的支持等;二是產業性歧視,這個問題更不容忽視,回顧歷史就會發現,民企一直沒有太多機會在國家產業戰略上與國企甚至外資企業享受同等待遇。
重化工業階段是整個工業化的最重要階段,但民營企業基本上被排除在外。一個著名的例子是江蘇常州的鐵本鋼鐵公司,其項目被叫停,董事長戴國芳被逮捕。如果這個項目進行下去,其產業化水平和國際化水準可能超過不少現有企業。這個項目被叫停可以有諸如假賬、環保問題等理由,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它是民營企業,沒有進入政府的規劃目錄中。宏觀經濟調控首先針對的一般是民營企業,李書福和他的吉利集團屬于先上車后買票。民營企業想進入國家的規劃目錄之中,就需要很努力地去爭取關系和資源。東方希望的劉永行能夠作為全國民營企業的代表做人大代表,具有進入鋁電加工行業的戰略意識。即便如此,因為礦產資源主要被大型國企控制,他們也只能在邊緣化和國際化路徑下生存。
金融產業更是如此,德隆本身有很多問題,但最重要的是它參股了很多銀行、投資機構。現在講產融結合,但民營企業能夠進入的大多是小型的城商行或村鎮銀行,支持企業發展的能力極為有限。在鐵路、公路、基礎建設中,民營企業只能做最終的承包商階段。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國家在戰略性新興行業的政策方面有了一些改變。但是,一方面,高科技產業開發風險很大,民營企業難以承擔高風險。這兩年我們在廣東做LED行業研究,看到廣東企業淘汰了一大批,不是高科技都能賺錢。另一方面,政府的支持未必就能培育出有競爭力的民營企業,無錫尚德和江西賽維的風險顯現有經濟環境因素,但政府支持也促使了企業盲目上馬,規模無限制擴張而缺乏創新力,最終導致企業衰敗。2010年國務院發布了《關于加快培育和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的決定》,引導民企進入戰略性新興產業,鼓勵中小企業、私營企業在創業板上市。但不少從股市上超募的資金被濫用,很少有優秀的企業從中脫穎而出。為什么中國培育不出如蘋果和臉譜這樣偉大的公司?我們的政策和制度以及競爭環境都值得反思。
更重要的問題是,國家戰略的推行如何能在發展國企、央企的同時,也能培育出一批有國際競爭力的民營企業?日本、韓國以及東南亞其他新興經濟體如印度都通過國家戰略發展出一批有國際影響的私營企業,成為國民經濟在全球競爭中的主體,國家的戰略性產業基本上由它們來完成。我們可以看韓國的案例:20世紀50年代,國家采取進口貿易戰略,三星這類企業在貿易、制糖、紡織行業上很快發展起來;20世紀60年代,國家實施進口替代戰略,三星發展化肥、消費電子,學習日本企業;在20世紀70年代,當國家發展到重工業化階段,這些企業發展電子、半導體、石化、重工業、機械、造船、航空、金融等國家戰略性產業。這種企業在中國能不能存在?或許只有央企才能做到。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之后,三星集團轉型也是在脫離政治關聯。亞洲的裙帶資本主義可能會產生很大的問題,但三星、LG、現代等企業在國際化中走上了轉型升級的道路。
家族企業能不能參與到國家戰略之中,是關系其競爭力的關鍵因素,但我國中國的家族企業幾乎被完全排除在外。中國的家族企業成長起來之后,企業家能進入人大、政協參政議政當然是很好的,但家族企業最多能得到的是一些補貼和優惠,而不是進入國家戰略的機會。各種補貼和優惠對企業競爭并非一直具有積極意義,相反,不少企業陷入了搞關系、“跑部錢進”、尋租等各種非生產性創業路徑,扭曲了市場競爭結構,弱化了企業競爭力。企業對政府會形成一種小恩小惠的依賴性,沒有動力去做創新。我們的政治關聯沒能用于促進企業的能力提升,反而對企業發展有負面的影響:第一是主營業務的偏離,盲目進行多元化,放下主業去做一些跟風的投機性活動;第二是創新的缺乏,很多企業不愿做創新,因為創新帶來的收益太低,而且風險很高,而模仿和搞關系帶來的收益更快更豐厚;最后是一種尋租式的創新,不是為了創造消費者價值,而是通過各種手段尋求壟斷資源和補貼優惠,這對民營企業的發展是有很大危害的。
國家戰略與家族企業發展之間存在著密切的關系。尋求優惠和保護的政企關系并不像微觀研究看到的那么“有利”,從長期來看造成的是尋租性的、非生產性的創業行為。我國中國的制度環境最重要的是要營造出一種開放的、公平的競爭環境。“國進民退”或許不是最核心的問題,最重要的問題是,民營企業能否進入國家的戰略性行業中,如航空、鐵路、金融以及高科技等行業。被排除在國家戰略之外的民營企業目前還需要關注的就是國際化,在國際市場上是全球競爭,是創新和核心能力的競賽,像華為、聯想、吉利等一批企業已在積極探索走出去的道路并取得了初步成效,相信越來越多的家族企業將在走出去的國際化競爭中實現轉型升級和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企業。(本文根據作者在第九屆創業與家族企業國際研討會上的主旨演講整理,經作者審核修改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