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諸葛亮的戰略思想、治國思想對魏晉以后的國家管理產生了重大影響,他的法治思想、軍事思想和經濟思想也有著一定的歷史建樹。從諸葛亮的“隆中對”、魯肅的“江東對”和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策略來看,三國時期的戰略思想在中國古代達到了高峰,三者的比較可以看出中國傳統戰略思想的歷史特色。諸葛亮的治國思想,同他的治蜀實踐相呼應,是古代糅合儒、法、道、術各種學說來治理國家的樣本。諸葛亮思想的特有魅力,來自于他的精神追求和人格感召,并由此產生了歷史人物的夸大拔高效應,其思想也會因此而不斷衍化,形成管理思想史發展的一種內在機制。
諸葛亮其人
諸葛亮之名,在中國歷史上如雷貫耳,婦孺皆知。他既是一個國師級的咨詢家,又是一個出將入相的實踐者。在歷史上,他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名垂千古,以治蜀業績聞名遐邇,以智慧和人格贏得了來自對手的尊敬,又以其為人處事得到了大眾的稱譽。
諸葛亮字孔明,山東瑯琊陽都人,其父諸葛珪曾任泰山郡丞。他幼年喪父,由叔父諸葛玄撫養成人。漢末北方戰亂,恰逢諸葛玄由袁術委任為豫章太守,他便帶著14歲的諸葛亮南下。到任不久,東漢朝廷選派的豫章太守替代了諸葛玄,諸葛玄前往荊州投靠劉表。從此,諸葛亮隨叔父在襄陽訪師求學,師事司馬徽(字德操,號水鏡先生),結識了一批朋友,包括徐庶(元直)、崔州平、石韜(廣元)、孟建(公威)、馬良(季長)、龐統(士元)等人。諸葛亮17歲時,諸葛玄去世,他便和弟弟諸葛均搬到襄陽城外的隆中(歸南陽管轄,此即諸葛故居屬于襄陽還是南陽的爭執開端),躬耕隴畝,自食其力,半耕半讀。諸葛亮讀書很有特色,不務精熟而觀其大略,頗有“好讀書不求甚解”之風。盡管他在《出師表》中自稱隆中耕讀的生活為“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但從他“自比管仲、樂毅”來看,他早就抱有出將入相之志。
諸葛亮遠大志向的實現,是由“三顧茅廬”發端的。不過,在當時的情境下,他的選擇余地不大。近在咫尺的劉表盡管有禮賢下士的美名,海內俊杰也紛紛慕名到荊州避難,然而,劉表對這些人僅僅是禮待而不是重用,不可能留意于一個剛剛成人的青年。所以,在劉備“一顧”茅廬時,諸葛亮實際上就已經決定出山。但“三顧”應該是事實,雖然有人認為“三顧”的說法是諸葛亮自高身價,甚至認為所謂“三顧”并不存在,而是諸葛亮主動找的劉備。但考究史書,不僅在《三國志》本傳中有“凡三往,乃見”的記載,而且在《出師表》中也有“三顧臣于草廬之中”的說法,且有多處資料可相互驗證。假如劉備沒有“三顧”,以孔明之智,決不會在《出師表》上出現這種破綻,給后人留下一個攻訐的口實。所以,用現在的眼光看“三顧茅廬”,不過是動蕩年代中一個尋常的獵頭和應聘過程而已。后人對三顧茅廬的頌揚,一則出于對領導人禮賢下士的期盼,一則出于對杰出人才的尊敬,還有一則是出于對君臣投緣的渴望。
諸葛亮兄弟三人,由于戰亂而分居兩地,其兄諸葛瑾避亂南渡,后輔佐孫權,亦享有盛名。諸葛亮輔佐劉備,成千古佳話。其弟諸葛均亦仕蜀漢。另外,他還有一位族弟諸葛誕,出仕曹魏,任鎮東大將軍。三國紛爭,諸葛一門分仕三方,史稱“一門三方為冠蓋,天下榮之”(《三國志 · 諸葛瑾傳》注引《吳書》)。因為諸葛亮有臥龍之名,民間有傳言道:“蜀得其龍,吳得其虎,魏得其狗。”(《世說新語 · 品藻》)
從欣賞諸葛亮的司馬徽和龐德公等人的學術傾向來看,諸葛亮應該具備儒家學說的基礎和道家學說的底蘊;從諸葛亮為劉禪手抄《申子》、《韓非子》、《管子》、《六韜》及其治理蜀漢的實際來看,他的學問最出彩的領域在法家和兵家;而從諸葛亮初見劉備就提出“隆中對”的戰略策劃來看,他又深得縱橫家的精髓。諸葛亮曾寫有《論諸子》一文,可以看出其思想的基本脈絡。他認為:“老子長于養性,不可以臨危難。商鞅長于理法,不可以從教化。蘇張長于馳辭,不可以結盟誓。白起長于攻取,不可以廣眾。子胥長于圖敵,不可以謀身。尾生長于守信,不可以應變。王嘉長于遇明君,不可以事暗主。許子將長于名臧否,不可以養人物。此任長之術者也。”他從事功角度看待諸子,對這些人物的理解十分尋常,卻又極為實用??梢哉f,諸葛亮的學識來自雜糅各家,自許極高,他并不追求學問上的高深造詣,而是追求經天緯地、安世濟民的豐功偉績。
諸葛亮輔佐劉備,可以說殫精竭慮,而且一出場就以結盟孫吳、赤壁敗曹而獲得滿堂彩。這首先取決于諸葛亮的遠見卓識,同時又得自于同周瑜、魯肅的謀略一致、機緣巧合。從此,確立了諸葛亮在劉備集團的首席輔臣地位。但是,劉備生前,大事依然由他自己定奪,諸葛亮并不當家。直到永安托孤之后,從輔佐后主劉禪起,諸葛亮才真正成為蜀漢政治舞臺上的中心臺柱。此后,他在治理蜀漢、征服南中、主持北伐、出兵祁山等事務上大顯身手,直到操勞過度病逝五丈原,以滿腔心血踐履了他對劉備的承諾。
諸葛亮去世以后,名聲越來越大。在后人眼里,他是智慧的化身、正義的代表、忠誠的象征、治國的楷模,更是歷代宰相的典范,無論內政外交都可圈可點。晉武帝時,《三國志》的作者陳壽就編輯了《諸葛亮集》,針對他人批評諸葛亮缺乏文采、說理淺近的不足,陳壽稱:“亮所與言,盡眾人凡士,故其文指不得及遠矣。然其聲教遺言,皆經事綜物,公誠之心,形于文墨,足以知其人之意理,而有補于當世。”(《進諸葛亮集表》)由此開了拔高美化諸葛亮的先聲。此后人們對諸葛亮的稱頌,多半出于其君臣際遇的稀世罕見,以及忠心輔主的無怨無悔。在治國方面,唐代名相裴度曾說:“度嘗讀舊史,詳求往哲,或乘事君之節,無開國之才,得立身之道,無治人之術。四者備矣,兼而行之,則蜀丞相諸葛公其人也?!闭J為諸葛亮是事君、開國、立身、治人的全才,所以,他認為“若其人存,其政舉,則四??善?,五服可傾”(《唐文萃·諸葛武侯祠堂碑銘》)。諸葛亮對下屬子弟的訓誡,也隨之成為后人的座右銘。十六國時期僻處西涼的武昭王李暠,視諸葛亮為儒教傳人和道德楷模,鑒于戰亂之時子弟們弱冠任職而未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對自己的兒子說:“覽諸葛亮訓勵,應璩奏諫,尋其終始,周孔之教盡在中矣。為國足以致安,立身足以成名,質略易通,寓目則了,雖言發往人,道師在此。且經史道德如采菽中原,勤之者則功多,汝等可不勉哉!”(《晉書·涼武昭王李玄盛傳》)此后各代,對諸葛亮基本是頌揚之聲。就連陳壽說其“應變將略,非其所長”,也被民間附會為他為諸葛亮門下書吏時曾因違規被鞭撻而故意貶低之筆,各種夸張由此可見一斑。
智力過人的蘇軾,在品評人物上也不同眾俗,他對諸葛亮提出自己的批評。蘇軾認為,孔明有兩失。一失于對待劉表劉璋的背信棄義,“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二失于未能離間曹氏君臣,“不能奮起智謀以絕曹氏之手足” ;“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蘇軾文集》卷四《諸葛亮論》)。所以其屢戰屢卻,終究不能取得成功。不論蘇軾的批評是否恰當,從唐宋以后,這樣的批評極為稀少,而且會受到來自多方的責難。有些理學家批評諸葛亮“于道不純,于理未盡”,是想把諸葛亮拔得更高。即便是蘇軾的批評,也含有責怪諸葛亮偏于法術家的傾向??傮w來看,明清以降,諸葛亮越來越接近于一個完人形象。顧頡剛所言“層累地造成古史”之說,在諸葛亮身上得以集中表現。后人對諸葛亮的解讀和發揮,不斷附著到諸葛亮身上?!皶r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研究中國古代管理思想,肯定會在歷史的真實和后代的衍化之間遇到如何辨析的難題,而諸葛亮正好提供了這樣一個范本。
“隆中對”的戰略思想
三國的管理思想,首先值得總結的是戰略。魏蜀吳三方,在戰略思想上各有獨到之處。作為繼春秋戰國之后中國的第二個歷史大動蕩時期,縱橫捭闔的你爭我奪,翻云覆雨的聯盟拆解,變化莫測的戰略重組,戰亂蹂躪下的民生困頓,似乎進入了歷史的輪回。與春秋戰國不同的是,兩漢帝國的參照系和漢代社會形成的獨特背景,使三國的戰略不同于先秦而有了質的提升。如果說,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奠定了中國古代哲學思想、政治思想乃至社會思想的根基,那么,漢晉之間的群雄紛爭,則孕育了戰略思想的空前進展。此后中國歷史上的戰略構思和設計,基本上再未能超出三國的模式和框架?!度龂萘x》作為小說的名氣,與三國時期的謀略思想發達緊密相關。滿族興起創建后金政權時,遠離中原,文化不足,就以《三國演義》作為治國打仗的教材,竟然屢獲奇效。所謂“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云云,正是民間口碑對它們的定位。今天,由小說回歸史實,考察這一時期的戰略思想,或許是一件有意思的工作。探討三國戰略對世道人心的影響,挖掘三國戰略的文化積淀及其在國人競爭行為中的觀念濡染,推究本土戰略思想的歷史淵源,則可能更有意義。
諸葛亮的管理思想,首先體現在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的“隆中對”戰略構思上。他在登上政治舞臺之初,就以“隆中對”的方式為劉備描述出一個戰略遠景。這一古文名篇,許多人能夠倒背如流。在中國古代的戰略思想中,“隆中對”具有典范價值。
諸葛亮為劉備描繪的戰略使命,是順著劉備“欲信大義于天下”的興復漢室旗號,寄托重建統一王朝的理想;能夠看得見的愿景,是“跨有荊益”造成鼎立之勢;攻守策略,是利用劉表的見識淺薄和魄力不足,先取“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的荊州,占據“用武之國”的地利;再取“沃野千里,天府之土”的益州作為后盾,呼應四戰之地的荊州;面對北方擁有百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誠不可與爭鋒”的曹操,據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而民附,賢能為之用”的孫權,內修政理,外結孫權,待機而起,以宛洛為主攻方向,以秦川為側翼呼應,進取天下。這一設想如果完全實現,確實可以做到“霸業可成,漢室可興”。所以,這一構思打動了劉備。
任何戰略,都離不開對自身實力和所處情境的分析論證?,F在戰略研究中的SWOT法以及各種模型,不外是提供一個分析框架而已。“隆中對”在事實論證上,對大局的判斷是符合實際的。曹操已經成為當時最大的勢力而不可主動對抗,東吳已經有了穩固的基礎只能結盟,只有長江中上游的荊州益州由于劉表劉璋的短見和失策能夠為劉備提供可乘之機,這一分析正是“隆中對”能夠成立的關鍵。即便當代人用SWOT法來套,多數也超不過諸葛亮的水平,這正是“隆中對”的過人之處。但是也要看到,在戰略分析層面,“隆中對”在實力和使命的關系上打了馬虎眼,埋下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伏筆。而“隆中對”的缺陷,恰恰彰顯了諸葛亮的偉大。唐人尚馳稱:“曹氏挾王室之威重,孫氏藉父兄之馀業,劉氏獨不階尺土,開國于亡命行旅之間,天贊一武侯,即鼎足之勢均也。”(尚馳《諸葛武侯廟碑銘》)
戰略設計需要明確組織使命,根據組織使命制定目標,進行定位,選擇策略。“隆中對”的組織使命,是“興復漢室”。這一使命的提出,寄托著當時相當一批士大夫的心愿情結,尤其是符合劉備的漢室后裔身份,是劉備不可能放棄的號召力所在。特別是在劉備顛沛流離、東走西竄之中,這幾乎是他唯一能夠用來擴大影響力的正當性源頭,而且能大大增強其人格感召力。所以,這一使命是劉備不可能放棄或者改變的。諸葛亮也沒有對此進行透徹的說明。而這一點正是“隆中對”的致命之處。因為對漢室是否可以興復的論證一旦展開,“隆中對”就有可能出現破綻,甚至對不下去。最重要的是,當時的情境和劉備的“帝室之胄”身份,不允許諸葛亮討論漢室是否可以復興這一問題。所以,諸葛亮回避了漢室是否氣數已盡的論證,這是一種限于情境的無奈,完全可以理解。然而,即便天下三分鼎立成為了事實,基于“興復漢室”使命的聯吳抗曹,與基于各方實力計算的聯吳抗曹,是有很大區別的?!奥≈袑Α憋@然基于前者(起碼在旗幟上基于前者)。后世為“隆中對”辯護時,往往既要彰揚諸葛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的努力和忠誠,又要稱道諸葛亮的特長是法家治國且精于利害計算。但是,這種辯護,又會在不經意間彰顯出兩個諸葛亮:一個是忠于漢室的,一個是算計利害的,道義的和功利的兩種形象之沖突不可避免。
后人對“隆中對”贊譽極高有其道理。從戰略角度看,“隆中對”作為古代本土版本的SWOT法(起碼在SWOT的四個方面中展開了機遇和威脅兩個方面,自身優勢和劣勢的分析則不可明說,包含在不言與默契之中),在情境分析上入情入理,在宏觀把握上舉重若輕。不過,在諸葛亮之前,就有人提出過類似的戰略可以作為參照,這就是魯肅在建安五年初見孫權時所獻的對策。魯肅已經清楚地看到曹操的實力,建議孫權“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三國志·魯肅傳》)。魯肅所說的鼎足,是以曹操占據的北方為一方,孫權盤踞的江東為一方,劉表劉焉分領的荊州益州為又一方。在一定意義上,魯肅與諸葛亮所見不謀而合。所不同處,在于兩人的對象不同,所以對“鼎足”的設想有區別。應該說,魯肅的“江東對”設想更實際。因為魯肅輔佐孫權之時,東吳的實力是現成的;而諸葛亮提出“隆中對”之時,劉備是兵敗后逃到新野,寄居樊城,還沒有實力立即取代劉表。所以,魯肅的“鼎足”,其三支力量是現實存在的;而諸葛亮的“鼎足”為兩實一虛,劉備的一支尚屬藍圖。更重要的是,魯肅在諸葛亮之前,就看到了“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要比諸葛亮現實得多。正因為魯肅和周瑜在東漢帝室尚存的情況下清醒認識到漢室衰亡不可挽回,所以晉人習鑿齒痛罵二人為小人。然而,這一認識把“江東對”的使命定位在建立孫權自己的帝業,與“隆中對”的復漢使命完全不同。有人以為,劉備和諸葛亮打著興復漢室的旗號,可以更具有道義上的號召力。但從戰略分析和戰略設計的角度看,缺乏現實條件的道義口號,往往是戰略實施的陷阱。也許,正是由于劉備缺乏實力,蜀漢君臣才會堅持“興復漢室”不松口。
如果再進一步比較“江東對”和“隆中對”,就可發現,魯肅之對策,是借北方混戰之際,東吳進伐黃祖,取得西進據點,進逼荊州劉表,占據長江中游,再圖向益州擴展。一旦“竟長江所極”,就可變鼎足之勢為南北對峙,此時,按照魯肅的設想,既然漢室不可復興,就應該堂堂正正與曹操爭奪?!敖ǖ厶栆詧D天下,此高帝之業也?!北M管孫權表面上不敢如此“大逆不道”,假惺惺稱:“今盡力一方,冀以輔漢耳,此言非所及也。”但此后的行動和表現證明,他是全盤接受魯肅建議的。而諸葛亮之對策,要比魯肅晚出,荊州已經由于劉表的兩個兒子之爭給劉備造成了可乘之機,但這個機遇能否成為現實尚有太多變數,至于益州,距離現實更遠。所以,“隆中對”的核心是要創造出“鼎足”中劉備之一足。可以說,“江東對”是立足東吳自身的戰略分析,用SWOT法比照更為恰當,而“隆中對”是圍繞漢室興復的戰略創意。假如后來不是由于偶然因素促成了張松與法正向劉備獻蜀,“隆中對”的實現難度極大。如果撇開其他因素僅僅從戰略設計角度而言,魯肅的“江東對”,要比諸葛亮的“隆中對”更具有可行性。那么,為什么“隆中對”在歷史上更為出名,而“江東對”除了專業歷史工作者很少有人知曉,顯然不是由于這一戰略更為成功,而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漢末各方的戰略構思上,還有一個值得研究的參照,這就是曹操的戰略。曹操作為“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后漢書·許劭傳》之評語,《三國志》注引孫盛《異同雜語》作“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實際上在起事之初并無明確的戰略。他的謀士荀彧,對曹操戰略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荀彧建議曹操以兗州為根據地,就像劉邦保關中、劉秀據河內一樣看待兗州?!皩④姳疽詢贾菔资拢缴綎|之難,百姓無不歸心悅服。且河、濟天下之要地也,今雖殘壞,猶易以自保,是亦將軍之關中、河內也,不可以不先定?!薄吧罟谈荆灾铺煜?,進足以勝敵,退足以堅守,固雖有困敗而終濟大業。”(《三國志·荀彧傳》)更重要的是,荀彧還建議曹操迎接漢獻帝到許,“挾天子以令諸侯”。此后,曹操有了穩定的立足地盤,有了皇帝為自己背書的合法性權力來源,迅速成了氣候。相比之下,袁紹的短處立顯。沮授曾建議袁紹“宜迎大駕,安宮鄴都,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誰能御之”(《三國志·袁紹傳》注引《獻帝傳》),但袁紹心懷疑慮而不聽。后來田豐又建議袁紹襲擊許都以迎天子而定天下,袁紹照樣不聽??v觀曹操,始終堅持“挾天子”的政治優勢,卻再無其他相對固定的戰略。所以,曹操的戰略,是沒有固定方向的柔性戰略。他不過是一直在打類似于“尊王攘夷”的正統牌,王牌不變,使用王牌的手法上卻隨機應變。這種戰略似乎很老套,而且平淡無奇,但曹操邊走邊看,智謀迭出,把自己的牌打得有聲有色,且由曹丕繼承打到了三國的最后。以戰略思想的眼光看,曹操的戰略是另一種路數,它不進行要素分析,而是確定一個戰略抓手,然后靈活展開,最接近于明茨伯格所說的“手藝型戰略”。相比較之下,諸葛亮的戰略最為理想化,魯肅的戰略最為務實,曹操的戰略最為成功。
盡管三國的戰略在本質上都是先成就霸業后統一天下,但在戰略使命上有明顯差別。曹操的使命是在平亂中擴展,東吳的使命是在擴展中稱帝,而蜀漢的使命是在動蕩中復漢。漢語中的“戰略”與“策略”差別較大,管理學中來自西方的“戰略(Strategy)”一詞,與“策略”本來就是一回事。國外所謂的戰略管理,往往兼容漢語中的“戰略”和“策略”于一身。如果不考慮實施策略,那么諸葛亮的“隆中對”最能激動人心;如果使命和策略兼顧,那么魯肅的”江東對”最能統合二者;如果策略優先,那么曹操的“挾天子”最利于操作。上述三個戰略,在實施中都有相應的調整和變化,而諸葛亮的戰略實施起來最為艱難。
諸葛亮之所以選擇了劉備,一個重要原因是劉備的漢室后裔身份。那么,劉表劉璋也是漢室后裔,諸葛亮為何不選?諸葛亮在荊州襄陽日久,對劉表應該有透徹的了解。盡管劉表也是皇族子孫,但其才能和見識不足以承擔興復漢室的重任。僅從對待司馬徽的態度上,就可看出其見識短淺。他對這位聞名遐邇的“水鏡先生”,竟然看作普通書生而不以禮待之。劉表在政務處理上的優柔寡斷,在對外事務上的首鼠兩端,在家族內部的是非不明,都顯示出其不足以托付大事。更重要的是,劉表也不可能看得上諸葛亮。至于遠在蜀中的劉焉劉璋,更是偏安一隅目光短淺。相比之下,有梟雄之稱的劉備是皇族后裔中最有大志的一位,所以諸葛亮把興復漢室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但是,興復漢室在當時已經是一個難以實現的使命。東漢后期的政治黑暗,外戚宦官的輪流專政,已經使漢室的統治合法性嚴重衰減。董卓之亂后的混戰,分裂大局已經形成。所以,魯肅在建安五年的“江東對”中就已經明確指出漢室不可復興。建安二十四年,曹操的部下陳群等人說:“漢自安帝已來,政去公室,國統數絕,至于今者,唯有名號,尺土一民,皆非漢有,期運久已盡,歷數久已終,非適今日也?!保ā度龂尽の涞奂o》注引《魏略》)請求曹操稱帝,但曹操不答應。在這種情境下,所謂“興復漢室”,只能作為口號存在,或頂多是作為與他人爭斗中的正當性來源而已。諸葛亮為這一使命,付出終生努力。人們對他的贊譽,更多地是出自對其“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佩服和尊敬。所以,盡管《后出師表》真偽難辨,但其中的名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卻膾炙人口;在天下大勢已經不可逆轉的情況下,人們把堅持“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的信念看作是可歌可泣的品質;尤其是對其不計“成敗利鈍”的精神,更是賦予由衷的贊嘆。可見,后人對諸葛亮的贊譽,實際上不是出于其戰略的高明,而是出于對其人格的佩服。反過來,由于諸葛亮的人格力量,使“隆中對”也得到光環效應的輝映。田余慶對此有很精到的評價:“后人評論諸葛亮及其《隆中對》,由于種種原因,往往出現溢美和回護之詞。《隆中對》中睿智的判斷,有時被賦予先驗的色彩;瑜中之瑕,甚至也被認為是美玉的本色。這樣就在思想上神話了諸葛亮,增加了理解的混亂。一般說來,脫掉諸葛亮的八卦袍,擯棄其呼風喚雨的本領,即令是古代的歷史學家也是不難做到的;而要客觀地評價《隆中對》的長短并分析其原因,無論在古代或現代,都不免遇到阻力。”更重要的是,按照田余慶的說法,劉備是一個“不具有戰略思想的隨波逐流的人”,這就更彰顯出諸葛亮的卓越(《秦漢魏晉史探微》,中華書局2004年版)。
戰略不可能完美無缺。按照當代有限理性的思路,任何戰略,在從制定到實施的過程中都要不斷調整。然而,“隆中對”中“興復漢室”難以實現的瑕疵,導致其后的調整格外困難。反過來,又是這種瑕疵,彰顯出諸葛亮不懈努力的風采。所以,“隆中對”的瑕疵與后人對“隆中對”的評價,恰恰形成水漲船高的互動。三家戰略相比,最為成功的曹氏戰略,不過是“挾天子以令不臣”加上隨機應變而已,很多人甚至不把它當作戰略;魯肅的“江東對”十分實際,人們會覺得比較平淡;而諸葛亮的“隆中對”高揚理想旗幟,最為后人稱贊。這種戰略愈超越現實,就愈因其難度增加而得到人們的敬佩。從這一點上或許能夠看出,管理思想中“卑之無甚高論”的東西往往不能吸引人,而實現幾率極低的宏偉藍圖卻更為引人注目的奧秘所在。
諸葛亮不但以“隆中對”聞名,而且為了實施這一戰略設想殫精竭慮。甫一出山,他就面臨著曹操進取荊州的強大壓力。諸葛亮在聯吳抗曹上做得極為漂亮,與周瑜、魯肅策劃了大破曹軍的赤壁之戰,為劉備取得了長江以南的荊州四郡。然而,此后諸葛亮與劉備之間的君臣關系,并不像后人想象得那樣言聽計從,親密無間。王夫之認為,劉備對諸葛亮的信任,比不上孫權對魯肅的信任。在劉備時期,有許多事情是諸葛亮當不了家的。從劉備進軍益州,一直到蜀漢兵敗猇亭,諸葛亮實際上所承擔的角色相當于楚漢相爭時的蕭何,戰略實施和變化是劉備說了算。所以,當劉備把經營重心放到益州時,直到永安托孤之前,“隆中對”的戰略實施已經出現了不易察覺的變化。以荊州為中心還是以益州為中心,是“隆中對”的關鍵,關系到優先考慮進取還是優先考慮自保的不同選擇。當劉備在實際行動中把重心移向益州后,固然可以看作是為興復漢室奠定根基,但同時也開始封閉進取天下的出擊通道。北魏崔浩曾指出,益州之地可偏安自保而不可進取天下,當劉備全力經營益州時,就已經同西漢初年割據南越的趙佗差不多了。荊州能否承受住來自曹操和孫權的雙重壓力,變成了“隆中對”戰略能否實施的關鍵。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指出,劉備在分荊得益后,已經忘記了復興漢室的大義,為獻帝發喪等舉措不過是“乘時以自王”。另外,關于荊州與益州孰輕孰重,很多人看到“隆中對”之“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一語,斷定這一戰略的主力所在是秦川。稍加辨析就可發現,以曹魏為作戰對象,荊州的“上將”才是主攻方向,關中只能是側翼呼應。正常情況下,“主公”也應當置于二線。
到劉禪時期,諸葛亮大權在手,這時他開始進行戰略調整。由于“關羽毀敗,秭歸蹉跌”,荊州已失,兵出宛洛已無可能,圖謀關中為唯一可行方向。蜀漢夷陵新敗,只能先取守勢。所以,諸葛亮重修蜀吳聯盟,安定后方,隨后以南征擴展實力,之后開始北伐,從隴右方向進取關中。然因誤用馬謖,敗于街亭,使這次最有可能獲勝的軍事行動鎩羽而歸。此時蜀漢的戰略,已經調整為以關中為主攻方向,走楚漢相爭時劉邦據關中以定天下的道路。與“隆中對”的最初設想不同的是,僅有益州,鼎足并不平衡,即便蜀漢取得關中,也只是增強了三足鼎立中最弱的一足,形成可以同曹魏抗爭的局勢。以攻為守,否則欲求三分而不可得。然而,數出祁山,勞師疲民。從戰略實施看,魏軍以靜制動,以逸待勞,蜀漢此時已經呈現出戰略劣勢。到孫權稱帝,諸葛亮作《絕盟好議》主張繼續聯吳,約定“中分天下”,盡管可以解釋為權變之舉,卻等于在事實上承認對漢室的僭越,“興復漢室”的使命已經放棄。到最后在五丈原分兵屯田,與民雜居,目的在于改變疲敝之勢,形成穩定的對峙局面,直到他辭世。
后世評論諸葛亮,總有一種潛意識支配——假如諸葛亮活得更長久,“隆中對”的戰略意圖就可能實現。實際上,“興復漢室”的使命,誰也無法實現,諸葛亮也不例外?!奥≈袑Α闭嬲非蟮模侨痔煜碌木鶆?。由于劉備的力量不足,所以“隆中對”要以道義號召和攻勢姿態,實現三分的力量均衡,在這一方面諸葛亮竭盡了全力。比較曹操的戰略和孫吳的戰略,前者充分利用了正統并更突出應變性,后者率先指出漢室不可復興而更突出實用性,唯有諸葛亮的戰略因道義高張而充滿了艱巨性。三個戰略都追求統一,都未能實現統一。在戰略意義上,三者都垂范后世而引來了眾多的效仿者。后代從中汲取的,往往既有曹操的權謀,又有孫權的務實,還有諸葛亮的睿智,而以諸葛亮的人格感召力最為世人稱道。
諸葛亮的治國思想
諸葛亮治蜀,有許多地方堪為后世楷模。歷代君臣,對諸葛亮的治蜀經驗多有總結。陳壽概括諸葛亮的治蜀績效道:“及備殂沒。嗣子幼弱,事無巨細,亮皆專之。于是外連東吳,內平南越,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極,科教嚴明,賞罰必信,無惡不懲,無善不顯,至于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化肅然也?!保ā度龂尽ぶT葛亮傳》)
諸葛亮的治國思想,集中反映在《便宜十六策》之中。關于《十六策》的真偽,因陳壽編輯的文集沒有收錄,故學界有爭論。但即便是托名之作,也同諸葛亮的言行大體吻合,可反映出其治國思想的概貌。
在治國的架構上,諸葛亮采用漢代儒學的基本思路。“治國之政,其猶治家。治家者務立其本,本立則末正也?!彼^治國之本,就是按照天地之道建國立制?!叭f物之事,非天不生,非地不長,非人不成?!碧煳臍v法、郊祀時令,屬于“務天之本”;農業耕作、山林川澤,屬于“務地之本”;學校教育、禮樂制度,屬于“務人之本”(《便宜十六策·治國》,以下只注篇名)。在君臣之道上,諸葛亮強調道義與互信,并在互信的基礎上各盡其職?!熬允┫聻槿?,臣以事上為義。二心不可以事君,疑政不可以授臣。上下好禮,則民易使;上下和順,則君臣之道具矣。君以禮使臣,臣以忠事君。君謀其政,臣謀其事?!本贾?,要按照三綱六紀展開?!熬忌舷?,以禮為本;父子上下,以恩為親;夫婦上下,以和為安。上不可以不正,下不可以不端。上枉下曲,上亂下逆?!薄肮试O官職之全,序爵祿之位,陳璇璣之政,建臺輔之佐,私不亂公,邪不干正,此治國之道具矣?!保ā毒肌罚┲蝸y的根本,在于“省官并職,去文就質”,以儉立國,防微杜漸。然后建章立制,有規有矩。“故治國者,圓不失規,方不失矩,本不失末,為政不失其道,萬事可成,其功可保?!保ā吨蝸y》)
君主治國的要務在于視聽和納諫。在掌握信息方面,諸葛亮融合了法家的手段和儒家的觀念,強調君主明察下情,多方了解。“為政之道,務于多聞,是以聽察采納眾下之言,謀及庶士,則萬物當其目,眾音佐其耳?!睆乃麖娬{“人君以多見為智,多聞為神”來看,他受申不害、韓非的影響較大,主要偏重于防范“或有吁嗟之怨而不得聞,或有進善之忠而不得信”(《視聽》)。但在納諫方面,諸葛亮又采取儒家觀點,強調納諫對君主的矯正作用?!凹{言之政,謂為諫諍,所以采眾下之謀也。故君有諍臣,父有諍子,當其不義則諍之,將順其美??锞绕鋹骸!彼貏e指出拒諫會導致排擠忠臣,邪佞專政。納諫的責任在君主,“屋漏在下,止之在上,上漏不止,下不可居矣。”(《納言》)
君主察疑,關鍵是區分正邪??吹健凹t紫亂朱色,淫聲疑正樂”。察疑目的是解疑,君主要學會明斷,“計疑無定事,事疑無成功”,這又表現出儒家與法家的雜糅。察疑的主導權在上不在下。“不患外不知內,惟患內不知外;不患下不知上,惟患上不知下;不患賤不知貴,惟患貴不知賤?!庇绕涫菦Q獄行刑,如果無罪而被冤枉,有罪而蒙寬恕,會對社會造成極大危害,招致禍亂。諸葛亮舉例道:“形懼聲哀,來疾去遲,還顧吁嗟,此怨結之情不得伸也。下瞻盜視,見怯退還,喘息卻聽,沉吟腹計,語言失度,來遲去速,不敢反顧,此罪人欲自免也。”(《察疑》)對照諸葛亮在蜀的執法行為,可以說他在仁政和酷法之間把握了恰當的分寸。
治民先要治官。治人的根本是導之風化,而要推行教化先要官得其人?!爸稳霜q如養苗,先去其穢”,即像清除稗草那樣清除害民官吏。親民官吏搜刮過度,會造成饑乏亂逆。勸課農桑要無奪其時,薄賦輕斂要無盡民財(《治人》)。所以,諸葛亮認為,治國之道,務在舉賢,奉行孔子“舉直措諸枉”的思想。他說:“夫治國猶于治身,治身之道,務在養神,治國之道,務在舉賢,是以養神求生,舉賢求安。”“治國之道,舉直措諸枉,其國乃安?!保ā杜e措》)他特別強調,舉賢要關注隱逸?!胺蛑灾蹦緸閳裕o以直士為賢,直木出于幽林,直士出于眾下,故人君選舉,必求隱處。”在現實中的人才,有的才高而湮沒下層,有的卓絕而不愿出仕,有的不同流俗而不得推薦,有的隱居山林以保全志節,還有的被讒言構陷而遭遇不公。一旦“讒邪得志,忠直遠放”,欲求國治而不可得。諸葛亮用十分淺近的比喻說道,入仕如同嫁女,倒貼男家以求嫁出之女,是自失身份的。所以,真正的人才應該由執政者以禮相聘。
在官吏選任上,諸葛亮主張“為人擇官者亂,為官擇人者治”(《舉措》)。對于在職官吏,諸葛亮強調考績黜陟的重要性?!翱槛碇?,謂遷善黜惡。”君主要做到“進用賢良,退去貪懦”;“勸善黜惡,陳之休咎”(《考黜》)。他從民生出發,列舉了考績黜陟的五個重點,稱為“五苦”:一是以權謀私,“或有小吏因公為私,乘權作奸;左手執戈,右手治生;內侵于官,外采于民,此所苦一也”。二是執法寬嚴不等,“或有過重罰輕,法令不均;無罪被辜,以致滅身;或有重罪得寬,扶強抑弱;加以嚴刑,枉責其情,此所苦二也”。三是放縱惡吏,“或有縱罪惡之吏,害告訴之人;斷絕語辭,蔽藏其情;掠劫亡命,其枉不常,此所苦三也”。四是任用私人,“或有長吏數易守宰,兼佐為政,阿私所親,枉克所恨,逼切為行,偏頗不承法制;更因賦斂,傍課采利;送故待新,夤緣征發;詐偽儲備,以成家產,此所苦四也”。五是勒索民眾以邀功,“或有縣官慕功,賞罰之際,利人之事,買賣之費,多所裁量,轉其價數,民失其職,此所苦五也”(《考黜》)。這五苦是民之五害,犯者必黜,無犯者必遷,自然政治清明。從諸葛亮列舉的五苦內容來看,其價值取向是儒家的,其管理手段是法家的,是把漢代以來的“霸王道雜之”梳理為制度化建設的思想準則。
考績和賞罰是不可分割的。諸葛亮關于賞罰的基本思想是:“賞以興功,罰以禁奸。賞不可不平,罰不可不均。賞賜知其所施,則勇士知其所死;刑罰知其所加,則邪惡知其所畏?!彼貏e強調賞罰的公平,所以,尤其要注意“賞不可虛施,罰不可妄加,賞虛施則勞臣怨,罰妄加則直士恨”。與考黜上的“五苦”對應,賞罰上有“五?!保阂皇恰氨厣蓺ⅰ保磳蓺⒅锵虏涣耸?,如此則“眾奸不禁”,必不可久。二是“必殺可生”,即對可以不殺者痛下殺手,如此則“士卒散亡”,其眾必寡。三是“忿怒不詳”,即意氣用事而不守規則,如此則“威武不行”,見敵不起。四是“賞罰不明”,即賞罰的緣由不夠清晰,如此則“下不勸功”,上無強輔。五是“教令不常”,即規則不穩定而隨意變動,如此則“法令不從”,事亂不理。最嚴重的是“以私為公”,則會導致人有二心,國家危亡。諸葛亮在賞罰上最為注重如何做到人們心服口服,雖死無怨,他強調,賞罰必須規則先行,條件預定?!叭司饶级筚p,先令而后誅?!辟p罰公正,要做到“賞賜不避怨仇”,“誅罰不避親戚”(《賞罰》)。揮淚斬馬謖,最能體現這種公正觀。要做到賞罰公正,政務無偏,還要控制喜怒。人的喜怒情感不可消除,然而喜要喜當喜之事,怒要怒當怒之情。“怒不犯無罪之人,喜不縱可戮之士”;反過來,“喜不可縱有罪,怒不可戮無辜”。理想的君子,應當“威而不猛,忿而不怒,憂而不懼,悅而不喜”(《喜怒》),如此方可真正建立領導人的尊嚴。
對于民眾治理,諸葛亮強調儒家思想中的“不患貧而患不安”,同時他又用老子的“損不足以奉有馀”來解釋“不均”和“不安”的根源,而關于“躬耕者少,末作者多”的擔憂,還帶有明顯的法家印記。諸葛亮在引用老子的“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時,把緊接著的下句改為“不貴無用之物,使民心不亂”(老子原文為“不見可欲,使民不亂”),把道家的無為變為有為,把儒家的浮飾變為節儉,“各理其職,是以圣人之政治也”(《治人》)。他反復說明倡導儉約、反對奢侈的重要性。以儉治國,是諸葛亮的一個鮮明特色。這一特色,與蜀漢的財政狀況緊密相關。
在管理者自身修養方面,諸葛亮強調正人先正己,身正而影從。“夫釋己教人,是謂逆政;正己教人,是謂順政。故人君先正其身,然后乃行其令。身不正則令不從,令不從則生變亂。”(《教令》)然而,在察人方面,諸葛亮則對法家之術有著深入的正面發掘。他認為,“外傷則內孤,上惑則下疑;疑則親者不用,惑則視者失度;失度則亂謀,亂謀則國危,國危則不安?!彼?,術的本質,是以譬喻和推理對事物形成更確切的認知。由此出發,諸葛亮提出了一些普遍性的準則以指導用術。例如,富者得志會導致貧者失時,過于吝嗇會帶來更大耗費,儲藏越多損失也就越多,事多者煩而煩又生于先前之怠。思慮要由近及遠,由表及里,由淺入深,由點到面。管理者不求超凡入圣,只求不懈提升。“洗不必江河,要之卻垢;馬不必騏驥,要之疾足;賢不必圣人,要之智通?!保ā蛾幉臁罚?/p>
治軍是諸葛亮的強項,察孔明一生,用兵之短不能掩蓋其治軍之長。從諸葛亮關于治軍的論述來看,陳壽編輯的《諸葛亮集》中,《兵要》和《軍令》就占了很大一部分,加上陳壽未收的《兵法》和《十六策》中的《治軍》《教令》《斬斷》等,可以看出他不但受到《孫子兵法》和《司馬法》等前人兵法著作的影響,而且在軍隊編制、訓練、軍官選任、軍事規則、行軍駐扎等方面都有細節上的論述,尤其是通訊器材、兵器用具、機械制作等獨擅其長。正如陳壽所言:“亮性長于巧思,損益連弩,木牛流馬,皆出其意;推演兵法,作八陣圖,咸得其要云?!敝T葛亮的治軍用兵思想可以單獨細究,本文從略。
另外,從管理角色看,諸葛亮在蜀漢一身二任,既是最有名的軍師,又是最有名的丞相。所以,他的角色隱含著咨詢與管理的沖突。當他強調思近慮遠、謀略計劃時,則在一定程度上妨礙其決斷能力。他強調“欲思其利,必慮其害,欲思其成,必慮其敗”(《思慮》)時,就隱約表現出優柔寡斷的一面。而當他作為丞相裁決事務時,思慮過多又可能導致其不能大開大闔。所謂“諸葛一生惟謹慎”,正是這一角色沖突的寫照。
月照西窗——諸葛亮管理思想雜議
小時候,每逢過年,老輩會在房子窗戶上貼這樣一幅對聯:月照西窗諸葛亮,日出東山左丘明。作為剛剛認得文字的小學生,總是不解其意,后來才知道,這是漢字諧音和轉意的靈活運用。明月映照紗窗,老式窗欞雅致的方格灑上一片銀灰;紅日東升,遠處的山丘籠罩著橙色曙光。田園美景中嵌入兩位古代偉人的姓名,構成中國獨有的文化景觀。如果據實而言,窗欞上的光彩,同諸葛亮這位偉人沒有任何關系,豈不大煞風景?
諸葛亮的身后功名,恰同這幅對聯的“月照西窗”類似,有些同歷史上真實的諸葛亮多少還有關聯,有些則八竿子打不著。人們所熟悉的“隆中對”,那確實是諸葛亮本人所作,但草船借箭、借東風、空城計等等,則基本上是“月照西窗”。
從歷史看,任何人都不敢說所掌握的知識真實無誤,但大致可以說,諸葛亮是一位杰出的謀略家和經理人,他對于蜀漢的功績無人可比。這一方面,已經有相當多的著作論文,不用本文贅言。然而,在三國燦爛的星河里,諸葛亮只是群星中的一顆——盡管十分耀眼,但畢竟不是全部。平心而論,當時有不少人在某一方面可以與諸葛亮平分秋色。論復興漢室的抱負,起碼有一批士人(如荀彧)可與匹敵;論謀略,周瑜、魯肅等人并不亞于諸葛亮;論君臣相得猶如魚水,早期的孫權和某些時候的曹操,同他們的謀士大臣之間可能更少猜忌(當然,這一關系主要取決于劉備)。那么,諸葛亮的過人之處究竟在哪里?他為何能獲得比同時代其他人大得多的名聲?
本文認為,諸葛亮的過人之處在于他的精神,尤其是他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奮斗,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努力,那“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氣度,那“若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馀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的自我證明,實際上,諸葛亮追求的是人生的完善,是馬斯洛所說的自我實現。正是這種精神,能夠引起人們最廣泛的共鳴。
正因為如此,對諸葛亮的批評,是許多人不能容忍的。真正對諸葛亮給出嚴苛指責的,是北魏的崔浩。他在與毛脩之討論《三國志》時認為陳壽對諸葛亮過于溢美,說:“夫亮之相劉備,當九州鼎沸之會,英雄奮發之時,君臣相得,魚水為喻,而不能與曹氏爭天下,委棄荊州,退入巴蜀,誘奪劉璋,偽連孫氏,守窮踦嶇之地,僭號邊夷之間。此策之下者,可與趙他(佗)為偶,而以為管蕭之亞匹,不亦過乎?……且亮既據蜀,恃山崄之固,不達時宜,弗量勢力。嚴威切法,控勒蜀人;矜才負能,高自矯舉。欲以邊夷之眾抗衡上國。出兵隴右,再攻祁山,一攻陳倉,疏遲失會,摧衄而反;后入秦川,不復攻城,更求野戰。魏人知其意,閉壘堅守,以不戰屈之。知窮勢盡,憤結攻中,發病而死。由是言之,豈合古之善將見可而進,知難而退者乎?”(《魏書·毛脩之傳》)在崔浩看來,諸葛亮不識時務,不自量力,矜才自負,戰略失誤,連其英年早逝都成為他攻擊的靶子。所以,崔浩的批評,后人基本上都不以為然,就連章太炎這樣的大家,也以“索虜不窺秦嶺以南形勢”,而斷定“其是非無足辨者”(《檢論》)。
然而,崔浩所言難道沒有一丁點道理?別的不說,就以治蜀而論,三國之中蜀最狹小,諸葛亮治蜀卻最有功績,這固不待言,史籍中有大量這樣的記載:“亮之治蜀,田疇辟,倉廩實,器械利,蓄積饒,朝會不華,野無醉人?!保ā度龂尽纷⒁对印罚┐藓茀s說的是光亮背后的陰影,“嚴威切法,勒控蜀人”。諸葛亮治蜀用刑過嚴,取民過多,應該說是事實。當時就有人批評道:“諸葛丞相誠有匡佐之才,然處孤絕之地,戰士不滿五萬,自可閉關守險,君臣無事??談趲熉?,無歲不征,未能進咫尺之地,開帝王之基,而使國內受其荒殘,西土苦其役調。”(同上注引《默記》)還有記載稱:“于時譚者多譏亮托身非所,勞困蜀民,力小謀大,不能度德量力?!保ㄍ献⒁妒裼洝罚┡崴芍谧⑽闹刑岬?,“亮刑法峻急,刻剝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懷怨嘆”。盡管有他同法正的對答為其辯護,即劉璋法禁松弛,故糾之以猛。但是,正如裴松之反問的那樣:“未聞善政以刻剝為稱。”稍微計量一下蜀漢的用兵概算,蜀人負擔之重是明顯的。諸葛亮的成功之處,在于民眾認可了這種負擔,“行法嚴而國人悅服,用民盡其力而下不怨”,但萬不能認為當時的蜀中就是樂土。
所以,諸葛亮的人格感召,他所代表的進取精神,使后代對諸葛亮的評價往往偏高,這屬于人之常情。當人們在接受信息時,那種與自己的價值觀相反的信息,不但會被有意識摒棄,而且還會被無意識遮掩。例如,諸葛亮事必躬親是誰都不能否認的事實,然而從漢代起已經有了丞相不問小事的傳統。諸葛亮的主簿楊颙曾進諫道:“為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辈⒁员粏柮?、陳平不知錢谷為例批評諸葛亮,“今明公為治,乃躬自校簿書,流汗竟日,不亦勞乎!”(《三國志·蜀書·楊戲傳》注引《襄陽記》)對此,王夫之辯解道:諸葛亮以“寧靜可以致遠”聞名,所以不可能熱衷于繁苛小事,他作為丞相而事必躬親,肯定有其不得已之處。要做到不親小事,必須“下有人而上有君”。諸葛亮上不能得到劉備的充分信任,下沒有類似于曹操下屬的眾多人才?!叭卫顕蓝鴩纴y其紀,任馬謖而謖敗其功,公不得已,而察察于纖微,以為訏謨大猷之累,豈得已乎?”(《讀通鑒論·三國》)王夫之的辯護看起來有理,卻經不起推敲?!皩庫o致遠”作為個人修養方式,是否肯定就能養成政務上不親小事的習慣?下屬不給力,執行多謬誤,是否正是事必躬親所造成的?這些問題,沒有是非分明的答案,人們的價值傾向不同,會接受不同的解釋。再如,有一篇當代論文,論證關羽之死是諸葛亮假借吳軍之手而翦除之,以掃清其丞相之路的障礙,雖然論證不乏學術思考,但因為該文陰謀論的氣息過于濃厚,所以本文也不愿采納其觀點。這種研究中的日積月累,最后導致對諸葛亮的不斷拔高。
在對諸葛亮評價中,動機與效果,人格與事功,史實與演繹,深明大義與小肚雞腸,個人得失與情境影響,不同角度會給出不同說法,幾乎處處表現出兩種傾向,而不同傾向的觀點,都能得到資料支持。于是,諸葛亮的整體形象越來越高大,但“翻案”式的文章也會時不時冒出一篇。讀者往往各取所需,作者往往有所隱諱,而且這種選擇與隱諱更多地發生在無意識層面,這是研究諸葛亮的管理思想必須注意的現象。一般來說,學界往往還比較重視史料的梳理和考證,而民間則更加偏向情感偏好上的可接受性。例如,永安托孤,劉備有言“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一語,學界的傳統觀點是君臣相得,互信無疑。但也有不少人認為其中不乏猜疑之心,或者干脆說成“亂命”。還有學者認為是為了平衡蜀漢兩大集團(劉璋舊人和劉備新人)之間的關系,為諸葛亮制約李嚴留下余地。對于這些說法,民間社會通常會不自覺地拒斥,而以君臣相得之說維護劉備與諸葛亮之間魚水之喻的美好形象。
關鍵在于,月照西窗,西窗的光亮同諸葛亮本人無關。但是,西窗的光亮卻有可能給他人映照出解決管理問題的路徑。因此,即便是夸大的諸葛亮(也包括丑化的諸葛亮在內,方向相反卻邏輯一致),夸大之后又成為新的思想資源。研究管理思想,不但要注意當事人本人的思想,還要注意后人對其發揮展開而形成新思想的機制。這種新思想可能依然托名前人,也有可能改頭換面。思想史的魅力之一,就在于揭示思想衍化變形中的邏輯和情感。而諸葛亮的管理思想,可以給我們從事這種揭示工作提供一個內涵豐富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