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軼男
[摘 要]杜甫早年即修習禪宗法門,晚年亦“不落旁門小乘”。杜甫的生命意識與人性關懷,深契大乘義學度己度人、悲智雙修的精神主張。中國大乘佛法所確立的積極人生的落腳點,轉身回向的實踐精神,與根植在杜甫頭腦中的“民胞物與”的儒家思想不謀而合。綜觀杜甫一生,始終以一個精神探索者的身份,汲取佛禪智慧,一為“己”求心靈慰藉;一為“群”尋救世良方。
[關鍵詞]杜甫;大乘佛法;儒家;道家;實相涅槃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4)01-0000-05
杜甫的人民性、家國意識以及關注現實的精神,在很大程度上使他成為一個凝聚著穩定意義的文化符號。不可否認,儒家思想貫穿杜甫終生,且占有重要地位,詩人史筆與儒家“詩圣”固得其主流。不過,若認定“少陵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1](p.2426),則其繼往開來的詩藝來源似乎單薄,因“儒生氣象,一毫不得著詩;儒者語言,一字不可入詩”[2](p.91);而其精深的思想和博大的情懷亦缺乏足夠的支撐,“因為這樣狹隘的理解,既不能對杜甫作出恰當的評價,也不能說明那個時代的思想對杜甫的影響,更不能說明杜詩怎樣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歷史現實”[3](p.120)。
事實上,生長于三教融合、佛道盛行的盛唐時期,作為一名才學慧力特出的優秀詩人,杜甫深受道教、佛教,尤其大乘佛教思想的影響,是不爭的事實。在“一系列富有宗教意味”[4](p.127)的禪詩中,援引化用大量的佛典故事、佛經術語、佛禪意象,詩人亦屢以史上高僧作比,并有追隨之意,杜詩有云:“似得廬山路,真隨慧遠游”[5]( p.930),“獻花何日許門徒”[5](p.1801),“隱居欲就廬山遠”[5](p.1935)。而詩人自言其早年即“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5](p.1713),晚年更“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詮”[5](p.1713),可見其佛學頗有根底。凡此,皆透露其與大乘關系的種種消息。
杜甫與佛教的關系,20世紀70年代以前鮮有論及。古代注家對此多是評點式的只言片語,缺少系統的理性論述,對杜甫的思想,人們幾乎一致認為是儒家思想,甚至“過分拘泥于封建道德,尤其是過分強調杜甫的忠君愛國思想”[6](p.133)。70年代以來的杜甫思想研究,較之古代杜詩學研究有顯著創新,但主流亦不出古代儒家詩教研究范疇。1978年,呂澂發表《杜甫的佛教信仰》一文,就詩人與佛教的關系作了簡括論述。此后,國內學者亦有從“杜甫與禪學”、“杜詩與禪意”等角度切入,闡釋杜甫杜詩與佛禪的關系。本文在比對多家杜詩注本的基礎上,綜合前輩成果,希望通過進一步論證,探清杜甫與大乘佛教及禪宗的因緣糾葛。
一、“不落旁門小乘”
杜甫早年即“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更有“余亦師粲可”[5](p.247)、“本自依迦葉”[5](p.1714)、“永愿坐長夏,將衰棲大乘”[5](p.1024)等表述,可知詩人早年即修習禪宗法門,晚年亦“不落旁門小乘”[5](p.1713),“本自”、“宿昔”等語,傳達出向佛之心日久。治杜學者凡留意此處者,多熱心考辨其所依禪宗何宗,爭議焦點主要在“七祖”何指。對此,古今學者意見有三。
清代注杜大家錢謙益、仇兆鰲、楊倫等認為,杜甫主于南宗,“七祖”即神會。蓋達摩門下輾轉相傳,至五祖弘忍而下,有南能北秀之分,二宗弟子各立其師為第六祖,北宗尊神秀弟子普寂為七祖,南宗尊惠能弟子菏澤為七祖。錢注詳考“七祖”為菏澤神會,并斷定“公與右丞、房相,皆歸心于曹溪”[7](p.522)。仇注、楊倫等評家亦皆謂老杜“主于南宗”[8](p.806),現代學者胡適亦持此說[9](p.185)。浦起龍以“七祖”為南岳懷讓[10](p.774)。當代學者,比如呂澂、陳允吉、孫昌武等人則認為,杜甫主于北宗禪,“七祖”當指北宗普寂。呂澂認為,杜甫早年信仰禪學北宗,晚年轉而皈依凈土 [11](p.40)。陳允吉指出,杜甫“早年就受到佛教思想的熏染陶冶,而在開元、天寶間盛行于中原京洛的北宗禪學,給予他的影響尤其顯著,因此論杜甫的禪學信仰,毫無疑問應該屬于北宗”[12](p.327)。孫昌武認為,盡管當時南北宗的界限并不那么明顯,然“普寂的‘七祖地位似已穩定……這里當是稱普寂為‘七祖”[13](p.78)。三說各有所見。神會、懷讓、普寂皆與杜甫同時先后人,時人或以普寂、神會為“七祖”,唯浦氏以“求七祖,即是依馬祖”[10](p.774),似不足為征。那么,“七祖”竟屬何人?試以唐文、唐詩考證。李邕《嵩岳寺碑》曰:“達摩菩薩傳法子可,可付于璨,璨受于信,信恣于忍,忍遺于秀,秀鐘于今和尚寂”[14]( p.310),此以神秀弟子普寂為“七祖”。嚴挺之給神秀弟子義福做碑,其碑有文亦曰:“禪師法輪始自天竺達摩,大教東派三百余年,獨稱東山學門也。自可、璨、信、忍,至大通,遞相印屬。大通之傳付者,河東普寂與禪師二人,即東山繼德七代于茲矣”[14]( p.490),此以神秀弟子普寂、義福為“七祖”傳人。劉長卿《送勤照和尚往睢陽赴太守請》一詩有曰:“燃燈傳七祖,杖錫為諸侯”[15](p.1123),詩中所言“七祖”,當指普寂。睢陽太守為唐代名臣裴寬[16](pp.4489-4490),他篤信佛教,是普寂的在家弟子,普寂于開元二十七年(739年)圓寂時,裴寬執弟子禮[17](p.199)。劉禹錫《送宗密上人歸南山草堂寺》曰:“自從七祖傳心印,不要三乘入便門”[18](p.404),“七祖”無疑指神會。因宗密推崇神會,自謂:“禪遇南宗,教逢圓覺”[19](p.105)。
以上詩文可見,“七祖如今未有人”[15]( p.806),而禪宗“七祖”于佛教史上也是一個未決的公案。六祖惠能滅度前謂弟子曰:“法即付了……衣不合傳”[20](p.103),史載:“天寶四載方定兩宗”[19](p.103),杜甫晚年之際,“七祖”仍分說不已。至貞元十二年(796年),神會被敕定為“七祖”時,杜甫已經去世26年了。故糾纏于“七祖”何人,最多不過見仁見智之說。既然如此,杜甫傾心南北何宗亦不得而知,惟“東山法門”,指包括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兩代禪師在內的禪宗是確信無疑的看法。“雙峰寺”即道信、弘忍弘法所在;杜甫所師“粲可”,即二祖慧可與三祖僧璨;所依“迦葉”,即中國禪宗初祖,亦為釋迦牟尼靈山法會密付正法眼藏者;所縛“禪寂”,當指修持禪定,一心歸寂之法。無論是神會、懷讓,還是普寂,皆是禪宗法脈,“見其為禪宗也”[5](p.992)。
唐代八大佛教宗派中,禪宗興盛,北宗神秀與南宗神會先后領眾,受當時朝廷的尊崇,而禪宗簡潔的宗風,亦深受文人士大夫及國民的信奉和喜愛,“天下禪人都紛紛自附于‘東山法門”[9](p.173)。以杜甫博古愛今的詩學主張及其讀書萬卷、轉益多師的才學慧力推斷,詩人兼收并蓄,對佛教的態度或不囿于宗派,亦在情理之中。何況,唐初的佛門宗派尚未那么界限分明,“且都帶著些調和的色彩”[21](p.335),“當時佛教徒心目中,彼此之間的分別,倒不如用唐代人自己的名稱‘法師、‘律師和‘禪師來得清楚”[22](p.43)。故而,孫昌武指出:“許雙峰”“求七祖”,“只是表示自己對禪宗的信仰,沒有軒輊哪一宗派的用意”[13](p.78)。杜甫雖不是以一個宗教信徒的心態親近佛禪,卻始終以一個精神探索者的身份汲取其智慧,晚年自語:“將衰棲大乘”,一語道斷,見其“不落旁門小乘”也。
佛教以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為三乘方便說法,最終三乘歸一,“但以大乘而度脫之”[23](p.265)。大乘即指菩薩乘,“其實踐與所依據之理論都較聲聞乘、緣覺乘更廣大,所以稱為‘大乘”[24](p.78)。大小乘的主要區別在于:一是“在宗教實踐上,大乘以成佛為目的,而小乘則以達到阿羅漢為究竟”[24](p.73);二是在理論上,大乘對法空的理解更透徹,認為一切皆空,法亦幻有。故大乘不執著于佛法與出世,提出有余涅槃,更具悲心與慧力。
我國佛教之傳承,自漢晉佛法東漸以來,一直是大乘佛教統領天下。從典籍傳譯看,“幾乎一有譯經,就有了大乘經典”[24](p.75);從學說研究看,由于大乘般若學說與道家學說具有相似性,使般若一經傳入漢地,即引起了人們的極興趣,其深刻影響涉及到思想、倫理和文藝創作等生活領域;從宗派教義看,至杜甫生活的盛中唐時代,在中土成長起來的主要宗派都依大乘經典完成了教義學說的構建,并尊印度大乘學者龍樹為傳法祖師。龍樹所創大乘學說,對中國佛教各宗均產生深刻影響,其中尤以中道觀、八不緣起及實相涅槃為著。
考杜集諸詩,其與大乘佛教的關系主要有以下四點:
一是杜甫禪詩純熟化用佛典故事、佛經術語者不可凡舉,所涉釋典,主要集中在《金剛經》、《法華經》、《維摩經》、《楞嚴經》、《大般涅槃經》等大乘佛教經典中。比如,“三車”、“白牛車”、“窮子”等喻,是鮮明的法華意象;“香廚”、“妙香”、“眾香”等語,讓人想到著名的維摩故事;“不住天”、“不住心”是《維摩》《金剛》要義;“布金”、“布地”、“祇樹園”、“給孤園”、“賴獨園”、“雪山”、 “杯渡”、“虛空”、“無生”、“多羅樹”、“諸天”、“歡喜”、“檀施”、“金銀佛”、“傳燈”、“業白”等皆廣涉佛典。此外,詩人對佛教術語的準確使用(比如,稱僧人為“上人”、“大師”、“錫杖”、“飛錫”,稱僧寺為“上方”、“招提”、“蘭若”、“水精域”,稱佛教為“象教”、“妙教”,稱釋迦牟尼為“前佛”、“世尊”等),也可窺其佛學素養。而詩人筆下每每流露出對史上高僧如慧遠、湯休、支遁、慧可、僧璨等僧的崇敬與向往,晚年經常自語:“安禪”、“經行”、“依止老宿”、“回看不住心”[5]( p.990)、“老夫貪佛日,隨意宿僧房”[5](p.764)等,可知詩人對佛教義旨、佛門圣地、佛教高僧的贊嘆之情與親近之意。綜觀杜詩佛禪意象,或直接援佛入詩,比如,“不住”、“無生”、“虛空”等,起到傳遞大乘義理的作用;或以象取意,如“雨”、“月”、“珠”、“燈”等,將佛理融入佛“象”中,與詩意渾然一體,為詩歌以生動的意象隱托難以形求之佛理,提供了有益啟示。
二是詩人深受大乘義學思想的影響,并有漸次精進的過程。早年習禪游寺,與詩僧交往,乃隨緣任運,無心為之。味其早期禪詩,諸如《游龍門奉先寺》、《巳上人茅齋》、《夜聽許十一誦詩》等,多禪理而少禪悟,所謂:“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中年學佛,求“第一義”、“看不住心”,表現了“性空幻有”之般若空性思想,如川蜀間詩作《上牛頭寺》、《望牛頭寺》、《上兜率寺》、《望兜率寺》等,是有意近禪、盡享禪悅之作,然此時似仍為般若空觀所縛。晚年佛學修養更高一籌,詩歌境界也更加空明澄徹,如夔州后詩《秋日夔府詠懷》、《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對大乘佛法的體悟深入超然,進入到大乘義學的更高層次——大乘中道觀。而“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5](p.1802)的現實態度,“相看俱衰年,出處各努力”[5](p.668)的樂觀精神,“窮子失凈處,高人憂禍胎”[5](p.1060)的仁者情懷,與不住涅槃、關注人間、弘濟眾生的大乘精神主張不謀而合。
三是詩人晚年于山水田園中體味到了“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5](p.800)的禪意,不僅在出世、入世與救世間達到了短暫的靜穆與調和,而且汲取佛學思想中積極向上一路,寫出了一篇篇文字般若。其山水田園詩中,蘊涵禪理、禪機、禪境、禪趣的詩作不下百首:“花飛竟渡日,草見踏青心”[5](p.1209),“無名江上草,隨意嶺頭云”[5](p.1248),“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5](p.787),“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5](p.1733),“徑石相縈帶,川云自去留”[5](p.786),“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5](p.1494)。這些并未談禪論道的詩句,散發著充滿靈性的氣息,表現出詩人解黏去縛、沛然不息的生活態度以及清靜淡泊、自在隨緣的生活情趣。
四是杜甫的人性關懷和生命意識,已超越儒家忠君愛民、憂國憂民的狹小范疇,彰顯出大乘佛教愛及天下的悲憫情懷。詩人為民請命無緣大慈、熱愛生靈同體大悲的品格,以及一生執著的濟世之心和一貫所走的現實之路,深契大乘佛學古道熱腸般的救世情懷,亦是未必自覺地踐行著大乘佛教慈悲平等、悲智雙修的解脫之道與“實相涅槃”學說。假如不把佛學局限于經典的注釋、義理的闡發,而把它看作一種實踐之學,那么,杜甫一生即是佛家慈悲精神的踐行者。逃離世界的個體超脫意識和逃向世界的轉身回向,雖有矛盾沖突,然而在危亡的陰影下,始終焦慮群體的生存,正是杜甫的偉大之處。一部《杜工部集》,一言以蔽之,是對人類的悲憫。“詩圣”對現實生活的客觀摹寫,有著深沉熾熱的情感做底,此正是“沉郁頓挫”之杜詩,令千載以降的讀者下千秋熱淚、斷百轉愁腸之所在。我們敬愛杜甫,因為他的詩,也因為他所代表的悲憫情懷。在這里,看起來背道而馳的宗教觀念、審美理想與現實人生不可思議地融合在一起。
二、“仙不如佛”
研討杜甫與大乘義學思想的關系,需簡要辨析儒、釋、道三家思想在杜甫身上的矛盾、匯通與消長,這既與當時時代的思想意識形態密不可分,又投射出當時時代的思想意識形態。若說六朝以來士大夫思想中普遍帶有調和三教特征,則杜甫儒中有佛、道中有佛,即是這一思想潮流的相沿不衰。就此而言,他既是前代的“集大成者”,又為宋代士人的先驅。
中國大乘佛教的發展不僅融合了儒家思想,具有關注人生日用的入世精神特點,而且自傳入東土伊始便融入了道家思想,乃至后人常將莊禪并提。故三家思想發展演進的過程,雖也有斗爭和沖突,但總體上還是在寬松互動的生態環境中、內外合力的共同作用下,相互借鑒與調和。唐朝兼崇佛老,杜甫思想中除儒家思想外,佛道兩家思想亦對詩人產生了深刻而長久的影響,所謂:“子美于仙佛皆嘗留意”[25](p.472),“子美則學佛兼欲學仙”[8](p.918)。綜觀杜甫一生,其思想發展變化歷程可以概括為:青年時期主要是儒家思想,壯年在長安及天寶之亂時,儒家思想發展到了高峰,也與佛子有了初步的因緣;晚年入川后,道、佛思想有新的發展,居于夔州階段,“道家思想發展到了極峰”[3](p.127),大乘思想亦在此間及之后有顯著提升。歷代學者對其“奉儒守官”[5](p.2172)的儒家思想闡釋得巨細無遺,此不贅述。現就其佛道思想的匯通與消長,略作闡述。
杜甫道教思想的發展軌跡大致以中年為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早年多次求仙訪道,曾同李白到王屋山訪華蓋君,“昔謁華蓋君,深求洞宮腳”[5](p.1795),欲到東蒙山訪董煉師,詩云:“更討衡陽董煉師,南浮早鼓瀟湘舵”[5](p.1889)。杜集中有不少道教氣息的詩,三大禮賦的內容也是歌頌道教,任左拾遺時作文記侍御奉道之誠,自喻:“石鱉老”和“三洞弟子”[5]( p.2213),談玄論道,乞祝彌災降祥。詩人的浪漫與憧憬,厭倦人生的機巧以及社會上道教道學的風氣,激發了壯年杜甫學道的熱情。
中年以后,接近道教,與詩人自身的健康狀況有很大關系。杜甫中年多病,寓居長安時即呈衰征,詩多自嘆:“多病沈年”[5](p.198),“形容枯槁”[5](p.293),“長卿多病”[5](p.227)。安史亂后,顛沛流離,饑寒交迫,更是為生、老、病、死等苦惱所糾纏。時金丹道教興盛,士人好煉服食以求永年已成風習,杜甫亦欲憑修煉之術養身、養生:“三春濕黃精,一食生毛羽”[5]( p.600),“掃除白發黃精在,君看他時冰雪容”[5](p.826),“衰顏欲付紫金丹”[5]( p.1108)。晚年亦云:“南為祝融客,勉強親杖屨。結讬老人星,羅浮展衰步。”[5](p.1981)董煉師在衡山祝融峰,故思親其杖屨;羅浮山為仙洞,蓋讬此以求長年。杜甫期以煉丹服藥強身健體,在長安“賣藥都市”,在華州為楊綰劚茯苓,在同谷自己掘黃獨,在浣花草堂開辟藥欄,“常苦沙崩損藥欄”[5](p.1108),正是因為“多病所需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5](p.746),“出門轉眄已陳跡,藥餌扶吾隨所之”[5](p.1938),“沉疴聚藥餌,頓忘所進勞”[5]( p.908)。可見,杜甫終生對丹藥養生不能忘懷,不過是對道教的“形而下”的利用態度,又可以了解到,經過自身的實踐,老杜對煉丹長生等道術反而失去了信賴:“未就丹砂愧葛洪”[5](p.42),“本無丹灶術,那免白頭翁”[5](p.1016)。逝前絕筆道:“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5] (p.2096),言下對神仙長生之術早已有清醒認識。道教追求生命的永續長存,某種程度上可以緩解病苦帶給詩人的深重苦惱,但杜甫清醒地知道,世間并沒有永生的辦法。
至于杜甫接受道家“忘我”、“逍遙”思想,從根源上說,是要在混亂衰頹的現實社會中求得個體精神的自由解放。但是,無論是在“一日聲輝赫”[5] (p.1213)的得意之時,還是在“衰顏聊自哂”[5] (p.1936)的失意之日,老杜終是不忘天下,道家的冷眼旁觀不是杜甫的態度,他的濟世利他之心始終熾熱。現實中唯一可行的道路屢屢被截斷坍塌,他雖有悲憤,并無怨懟,其汲取佛家思想的慈悲平等與中觀正道,既是叩寂寞以求音,又是尋安心的法門以及救世的良方。
故而,杜集中有很多佛道并舉之處,而其心志意向每每落在佛家。《秋日夔府詠懷》云:“本自依迦葉,何曾藉偓佺”,既說明杜甫與禪宗的宿緣,又“言仙不如佛”[5](p.1715),《望牛頭寺》云:“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更是明確地表示不做道家的隱者而歸心佛禪。《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云:“方丈涉海費時節,懸圃尋河知有無。暮年且喜經行近,春日兼蒙暄暖扶。”[5](p.1987)方丈、玄圃恍惚難到,不若此地依止老宿,還是“仙不如佛”意。“永愿坐長夏,將衰棲大乘。羈旅惜宴會,艱難懷友朋。勞生共幾何,離恨兼相仍。”[5](p.1024)詩中雖有道家“勞生”之慨,但落腳點仍在大乘皈依之想。《寫懷二首》之二既充溢著棄智寡欲、虛心實腹、任運自然、返樸歸真的道家思想,又向往著佛家俯仰空觀的真如法境。詩末曰:“放神八極外,俯仰俱蕭瑟。終然契真如,得匪金仙術”[5](p.1822),說明詩人的精神指向不是道家、道教,而“歸于真如不動之說”[10](p.188)。在《憶昔行》一詩中曰:“秘訣隱文須內教,晚歲何功使愿果”[5](p.1889),“內教”即指佛教,“使愿果”有佛門終成正果之意。詩人以佛家為安心法門,蓋因佛家“離生死、入涅槃”、“有生死心而后有生死事”的超越意識,使人心境平衡無懼,而憑借大乘般若觀照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正可以一種全新的態度對待生活,所謂“藥囊親道士,灰劫問胡僧”[5](p.1721)。
正如大多數古代中國士子親近佛教以期安放焦灼、無所依止的“心”,杜甫傾心大乘的初衷,亦可略歸于此。其與大乘佛學的因緣糾結,可簡要概括為以下四點:一是少年時期的家庭濡染與青年時期的讀書交游,培養了詩人深厚的宗教情感和佛學修養,此乃杜甫禪緣之現實依據;二是理想追求的道路蔽塞與窮愁饑餓的現實歷難,無意間推進了詩人的佛教趨向和佛教需求,此乃杜甫禪緣之外部助力;三是社會上濃厚的佛教氛圍和普遍的習禪風氣,是杜甫禪緣之時代背景;四是詩禪相通的內在機制與感觸交融,是杜甫禪緣之內在邏輯。上述因緣,除了少年濡染、讀書交游以及時代背景等外緣外,其深刻的內在原因,質言之,蓋不外三事:“一為玄理之契合,一為文字之因緣,一為死生之恐懼”[26](p.182)。
所謂“玄理之契合”,是指杜甫接受的是佛教義學思想而非對佛教信仰的皈依。大乘學說本重于菩提、慧解,就古代中國士大夫于佛教的一般情況而言,“佛學比佛教有趣得多……中國人對待宗教的態度也是充滿哲學意味的”[27](p.4)。即若棲心浮屠的詩佛王維,亦重在慧解佛法,“主要是為求得心靈的慰藉,而絕非準備全面履行釋氏提出的宗教主張”[12](p.296)。杜甫更是始終以一個精神探索者的身份汲取其智慧,而不是以一個宗教信徒的心態親近佛禪。在經歷人生諸苦后,游寺訪僧、聽經聞法,自然入耳入心,超然有悟。杜甫與佛學思想的契合,是在千難萬險的生命歷練中的自家體認。
所謂“文字之因緣”,是指詩禪互參,王士禛曰:“舍筏登岸,禪家以為悟境,詩家以為化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28](p.146)。詩歌取資釋氏,本屬詩人創作技巧之一,前述杜詩援引大量佛禪意象即是一征。而杜甫與佛門高僧的交游,更使詩人那從生活中來的理解力和激情,那寂寞詩才與千古文章,都遇到了難得的知音,其詩可以為證:與旻公下棋論詩,“舊來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詩誰與傳”[5](p.458);與贊上人語契深心,“湯休起我病,微笑索題詩”[5](p.333);于“巳公茅屋下”[5](p.16),賦新詩;聽精通禪理的五臺許生誦詩,愛而有作;與太易沙門相遇,為詩:“數問舟航留制作,長開篋笥擬心神”[5] (p.1934),唐士大夫舉世為禪,禪僧舉世為詩,詩禪切磋,因緣際會,必然會融為一體。
所謂“死生之恐懼”,與佛教的核心問題有關。佛教是解釋人的生死問題,并使人擺脫世間的虛空不實,達到涅槃解脫境界。綜觀老杜一生心跡,其近禪以期消解的“死生之恐懼”有兩個方面內涵。一是為己求心靈的慰藉。這與詩人抱志莫伸、謀生不給的個人遭際有直接的關系,“飄然薄游倦,始與道侶敦”[5](p.767)正是王維“不向空門何處銷”[29](p.522)意。某種意義上,佛教之于杜甫與詩歌一樣,是他流離顛簸路上最大的慰藉。寫詩,正如他晚年自己所說,是“緣情慰飄蕩”“愁來賦別離”[5](p.1545)。不過,既然“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凄涼”[5](p.1199),詩人在結束創作后,仍然期待著究竟的安慰。而當此生涯汩沒、時物蕭森之時,親近佛教——無論是登臨佛寺、駐足禪境,還是與釋子怡然悠游、徹夜軟語——都令老杜身心滌蕩、神情通泰,“客愁全為減”[5](p.787)。禪之于杜甫,像喧囂世界里靜寂的茶室,詩人于此得以一展愁眉,聊慰寬心,正所謂:“畏途中忽得清涼世界”[8](p.291)。二是為“群”尋救世的良方。青年杜甫自比稷契,可知其抱負遠大,不止于一己之安,一家之樂。然而,“致君堯舜”終成夢幻,此后,詩人不僅為個人理想與自身價值的無法實現而悲嘆,也為國家、社會、人民、時代的命運深深擔憂。處在自盛而衰的歷史轉捩點上,詩人清楚地認識到,有局限的儒家思想與冷漠忘世的道家思想,都不足以提供一條令人滿意的救世之道。老年杜甫于漂泊的路上一再地走近佛教,他由衷地感到,佛教(信仰或智慧)是一劑補救世道的良方,“漠漠世界黑,驅驅爭奪繁。惟有摩尼珠,可照濁水源”[5](p.768),可見,杜甫親近佛教,并非要出世高蹈,而是試圖以宗教的力量挽救世道人心。總之,“杜甫注意到佛教,正是他思想敏銳開闊的表現,是造成他的精神世界博大精深的條件之一”[13](p.73)。
綜上,杜甫一生基于儒,訪于道,親于佛,青年時期以儒家思想為主,中年以后對道釋兩家兼收并蓄,晚年尤其傾心佛禪,蓋有取于大乘與禪對待現實的姿態。中國佛教秉承大乘意旨,尤其強調修行理論與實際生活的統一,在某種程度上,與儒家的入世思想殊相而同質。中國大乘佛法所確立的積極人生的落腳點,不逃避現實世界的實踐精神,以及度己度人、超越而后回向、出世而后救世的精神主張,給詩人以巨大的心靈力量。蓋杜甫與佛禪結緣,是自然而必然之事。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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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北華大學副教授,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 陳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