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彪
“漁父”是杜牧詩意象群中一個獨特的符號。杜牧首次引“漁父”意象入詩見于《潤州二首》,有確切年月可考者16首,年月不詳者7首,分別作于文宗、武宗、宣宗等不同時期。該意象常見的表達形式有“釣竿”“釣翁”“釣歌”“漁歌”“釣魚郎”“垂鉤”等。杜牧為何如此青睞“漁父”這一意象?
“在文藝創作中,以心靈圖式為藍本對客體對象的特征進行抽象的結果,正是這類合適的形式,內覺與之遇合形成特征圖式。”(巫漢祥:《文藝符號新論》)“漁父”意象恰恰就是反映杜牧心靈圖式,其內覺與之遇合而形成的特征圖式。“漁父”意象可視為杜牧發抒抑郁之懷的重要突破口。
遍覽杜牧詩,有兩個現象不可不查:一個是杜牧詩“漁父”意象出現于甘露之變后,此后頻繁使用;另一個是在杜牧不同的生活語境下,“漁父”意象傳達出的信息日趨多樣化。筆者試從這兩個現象人手,探索杜牧詩“漁父”意象的含義。
一、“漁父”意象源流
“漁父”意象最早見于先秦時期的《莊子·雜篇·漁父》、《楚辭·漁父》等文。先秦文學基本確立了“漁父”意象的傳統意義。兩漢時期,《史記·伍子胥列傳》、《吳越春秋卷三·王僚使公子光傳》、《新序·雜事第二》中,“漁父”形象進一步豐滿多姿。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戰事連綿,儒、釋、道雜處融流,在文學創作上,隱逸詩、山水詩崛起,“漁父”意象凸顯。至唐朝,“漁父”詩蔚為大觀。
人的心理活動是復雜的,詩人往往會在詩歌中隱晦地表達隱衷。北宋道教學者陳景元在注《莊子·徐無鬼》時說:“后世山林養浩者,有借巖居之高為仕途之捷,遂無真隱矣!”認為“漁父”手中的釣竿是通往仕途的一條終南捷徑。此說雖刻薄,卻不失精警。
二、杜牧詩“漁父”意象探析
杜牧詩“漁父”意象,多采用客體審視、主體自喻兩種表現手法。客體審視即將“漁父”作為審視的對象、客體,用以抒發感情的寫作手法,潛意識中對“漁父”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仍有保留。主體自喻即以“漁父”譬喻自我的一種寫作手法,轉變為一種價值認同。比照杜牧一生仕途行跡,可見他思想狀態演進的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唐文宗開成二年(837年)至開成四年(839年),于“甘露之變”后,杜牧首次以“漁父”意象入詩,見于《潤州二首》《漢江》《題橫江館))。分析以上諸詩,狀物者有之,懷古者有之,其中的“漁父”意象最引人注目。但此時的“漁父”只是杜牧用作韶光逝去的見證者,只是身外之客體。
第二個階段,唐武宗會昌二年至唐宣宗大中二年的七年間(842年一848年),杜牧歷任黃州、池州、睦州刺史。這段時間可能是杜牧內心最為苦悶抑郁的時候。從他的《上吏部高尚書狀》中“三守僻左,七換星霜,拘攣莫伸,抑郁誰訴”的表述,可見心境之苦楚。在現實生活中,他積極爭取機會,通過上書的方式,為國事建言獻策,向身居高位者求取援引,但最終他并未達到自己的預期。
透過《齊安郡晚秋》、《題池州弄水亭》、《夜雨》、《晚泊》、《獨酌》、《送盧秀才一絕》等詩,“漁父”的生活方式在杜牧詩中幾乎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這也成為杜牧由遠距離審視“漁父”轉變為自我譬喻的一些佐證。在睦州刺史任上,杜牧圍繞嚴光隱居之所,作了幾首詩。這一期間,他追思嚴光事跡、憶念文帝舊事,也勾起了濃濃的鄉愁。在與邢群酬唱之際,詩句折射出杜牧辭官隱居之思,實言其不順心遂意的境況。
杜牧使用“漁父”意象比喻自身,是一種理性選擇。“作家在充滿了各種信息的混茫的意識中(包括醒意識、半意識、潛意識),企圖從意與象的各種理性的可能發生的聯系中,竭力擇取出一種,但又沒有明確的目標……一旦確定了聯系,意識立刻進入清醒狀態,并選取最巧妙的詞語把意識活動的成果用文字符號表現出來。”(屈光:《中國古典詩歌意象論》)
這一理性在他的第三階段(宣宗大中初至大中六年卒)表現得愈加明顯。隨著李德裕失勢,杜牧官職雖然有升遷,但現實卻是他與理想漸行漸遠。這一時期,杜牧詩《途中一絕》《李侍郎于陽羨里富有泉石牧亦于陽羨粗有薄產敘舊述懷因獻長句四韻》《長安雜題長句六首》《華清宮三十韻》《憶齊安郡》《秋晚與沈十七舍人期游樊川不至》等詩中的“漁父”意象折射出這—微妙變化。對統治者殷切的幻想和難以有所作為的現實,造成了他心理的起伏變化,進而自比甘老扁舟、垂釣漫流的“漁父”。
三、晚唐社會現實及杜牧思想成因
積極進取和消沉頹廢是杜牧思想的兩條主脈,反映了杜牧思想的矛盾性。兩者在杜牧一生此消彼長,映照出現實生活的沉浮狀態。“漁父”意象是反映杜牧消沉思想的一個標志。可以從政治環境和思想環境兩個方面分析杜牧思想的成因。
唐帝國自元和之后,國運逐漸走向傾頹,宦官控制權柄,黨爭為禍朝野,嚴重壓縮了士大夫文人施展的空間。杜牧入仕之初,正是皇帝與閹黨斗爭較為激烈時。這是杜牧詩“漁父”意象集中出現的主要原因。
在意識形態領域,傳統隱逸觀念與禪宗思想融合,促成了晚唐隱逸詩和隱逸詩人的大量涌現,“漁父”意象在這一歷史階段的詩人作品中比較集中地出現。當時,不滿現實的士大夫選擇了歸隱山林,“他們寄情山水,以詩書自娛,也以詩書排解心中苦悶。他們對儒家的兼濟情懷已經不感興趣,而對佛道尤其是禪宗思想卻非常熱衷。”隱逸的情懷可以是閑適,如白居易、司空圖等人詩作所表現的情感,“此外的隱逸詩人們,其隱逸詩歌的深層中多是生逢衰世,理想不偶的感傷……”(黎孟德《唐詩講讀》)雖然杜牧并非隱逸詩人,可是其詩文中的“漁父”意象恰恰反映了這種無所施展的浩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