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塵封八年的“書”

一個人就像是一本書。一支擁有十幾名隊員的球隊是什么？一本更厚、情節更豐富多彩的書，但這卻是一本很少被人打開的書。

2014年4月22日，海南文昌，全國大學生女排聯賽決賽第三輪，山東師范大學隊對陣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隊。

一邊是前3年的冠軍山東師大，另一邊是前3年的亞軍北航。而4年前，北航是老牌冠軍，山東師大是新科亞軍。這場激戰持續了3小時15分鐘，前中國女排主攻楊昊率北航3比2險勝，雙方總得分僅差2分。

這是山東師大女排4年來輸的第一場比賽，此前3年，她們在全國大學生比賽中只輸給過北航一局。

一個省級重點大學，2005年建隊，2006-07賽季參加全國大學生聯賽，即打入四強。2009-10賽季擊敗北航奪冠后，連續三年將全國招生的北航、南京大學、浙江大學、北體大等傳統排球名校甩在身后。2009年亞洲大學生錦標賽決賽，1比3負于東道主泰國隊奪得亞軍。2013年亞錦賽半決賽，泰國隊3比2淘汰郎平所率的中國女排，泰國隊中有 4名隊員來自2009年亞洲大學生錦標賽奪冠的隊伍。

一個“光桿司令”主教練，帶著十幾名隊員，沒有經費和補助，生存條件艱難，卻通過刻苦訓練、嚴格管理和高度自律，一直維持在高水平上，8次奪得全國大學生比賽冠軍。

一個偶然機會，記者走近山師女排，這支大學生球隊，在通往全國大學生冠軍之路上，有著很多發人深省的啟迪。

業余田徑出身的主教練

2005年，山東師范大學體育學院決定組建女子排球隊。眾多具有潛質的教練人選中，只有42歲的劉東輝報名競聘，并立下三年進四強，否則就辭職的軍令狀。

劉東輝，濰坊人，身高1米69，1979年16歲時考入山東師大體育系。入學時體育特長成績全省第三，100米12秒7，跳遠5米40，凈彈跳76厘米。小時候，她聰明伶俐，學習好，初一轉學到濰坊二中前，從未參加過運動會。老師讓學生自己報名，她報了100米跑、跳高、跳遠，結果拿了三項冠軍。高中時，體育老師到家里動員家長，讓她練體育。劉東輝練力量、彈跳、速度，打下良好基礎。至今，濰坊二中5項全能紀錄仍在她名下，100米12秒7，跳高1米59、跳遠5米30、100米欄15秒1、800米3分左右。

考入大學不久，一次下課后圍圈打排球。有位老師過來問她是否喜歡打排球。這位老師叫沈七聰，上世紀50年代北京女排的二傳，文革中從北師大下放到山東師大。劉東輝此前從未練過排球，開始隊友“都不帶我玩”。她不服氣，決心奮起直追，每天下午訓練完自己加練。對墻墊球1000次、扣球1000次，自扣自撿。訓練完，食堂已關門，她就到校外買半斤包子或油條當晚飯。

3個月后，她的基本功已經沒多大差距，并很快顯示出速度、彈跳的優勢。負重深蹲110公斤，半蹲200-230公斤，40公斤45度多次快速斜上舉。班里46個男生，只有3個力量比她好。她摸高達2米98，很快打上主力。有同學開玩笑：“地球引力對你不起作用吧？”

當時，大學生比賽很少，只有“三好杯”等幾項比賽。劉東輝場上威風八面。學院領導看比賽，問那個女孩哪屆的，教練說“79屆”，“但79屆沒招排球生啊？”

后來，劉東輝做教練，把中學練田徑、大學從田徑轉練排球的經驗都運用到了訓練中。

1983年，劉東輝畢業留校，做排球專業老師，幾年后獲國家級裁判資格。

2000年，國際排聯在南京舉辦教練員訓練班。劉東輝只是裁判，學校沒同意她去，她自費去聽了6天課。訓練班上，國際排聯講師還演示了諸如拉力帶練力量、練柔韌性等先進訓練方法。

2005年，山師女排建隊時只招了5個排球生。2006年，再招10名排球生，組成一支完整球隊參加第一屆全國大學生聯賽北方分區賽，并打入小組前4，前8名交叉淘汰賽獲第5，后天津理工因資格問題被取消成績，遞補為第4。北航女排最后總決賽奪冠。

挖掘出隊員最大潛力

一個省重點大學，招生只能在全國重點大學挑過之后的范圍里。劉東輝擴大范圍，到普通高中去選一些雖不出類拔萃卻可挖掘潛力的學生，再以更刻苦的訓練彌補先天不足。

一名主教練，加一名每周8節課、只能在假期和大賽前幫忙的體能教練孔濤，訓練館窗戶破舊，照明不足，沒暖氣和空調，冬天只比室外高3-4度，夏天室溫近40度。劉東輝帶領隊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刻苦訓練，每天下午下課后訓練2個多小時，只有寒暑假才能系統上力量、儲備體能、練技戰術。多年來，除除夕到大年初三外，她們從未放過假。

2013年12月底，記者現場看了山東師大女排一堂訓練課。下午3點半，14名隊員陸續到達訓練館。慢跑2圈，高抬腿6米折返跑，兩人一組攔網，對扣，上手傳球，對墊，打墊，高拋助跑扣球，滾翻救球，很安靜。約一小時后，打對抗賽，場上才喊聲四起……

整個訓練過程，教練都在場邊和記者聊這些年的經歷，隊員自己練。打完對抗，隊員都去練體能，墊子上練腰腹，小力量蹲、舉杠鈴。訓練館只有零下3度左右。第二天傍晚，記者與幾個訓練完的隊員打了會兒扣墊，雖穿著毛衣，球打到胳膊上仍很疼。記者也親身體驗到最冷時，隊員經常把手打裂和血沾到球上的感覺。

每周有兩次，隊員們要在訓練后圍體育館跑3圈，約1564米，上下坡，偶爾還有人車經過。開始有隊員6分鐘內完不成，后來都能完成了，前3名大約4分40多秒。

劉東輝非常重視體能。她的理念是沒練過力量的人開始訓練，胳膊、大腿都會疼，小力量刺激對提高速度、彈跳就有效。但刺激過后不疼了，說明還要加大力量，維持刺激，直至挖掘出最大潛能。而且，不堅持訓練，體能水平就會退步。

經過系統訓練，尤其寒暑假苦練，隊員各項體能指標明顯提高。據統計，新生入學第一年，3個月后原地起跳摸高平均增長2.5厘米，助跑摸高增長2.17厘米，極限負重深蹲增長10公斤，每組8次負重深蹲增長9.17公斤。入學一年以上的隊員原地起跳摸高增長4.86厘米，助跑摸高增長7.86厘米，極限負重深蹲增長26.43公斤，前3名達100公斤，每組8次負重深蹲增長22.86公斤。全隊除兩名自由人和一名接應外，10人摸高在3米以上。

系統、刻苦訓練后必然是技戰術和比賽成績的提高。二傳趙水涵幾乎全跳傳，二次球出其不意；主攻孫春妮、周穎強攻兇猛；副攻郗增輝、曲蓉蓉快球嫻熟；接應劉梓晨高點進攻，球隊很快確立了自己的風格和特點。

2008年北方分區賽決賽對北航，第四局18比24落后，山東師大女排咬住比分，以26比24拿下比賽，獲得第一名。同年全國總決賽，山東師大輸給北航，獲亞軍。這也是高標準、嚴要求使球隊養成善打硬仗傳統的開始。2009年6月，山東師大女排赴泰國參加亞洲大學生錦標賽，一路殺入決賽，碰上擁有多名國家隊隊員的東道主。山東師大女排丟掉第一局，拿下第二局。第三局一路領先，打到18分，裁判一連將泰國隊幾個明顯出界球判成界內，山東師大女排1比3輸掉決賽。緊接著，年底2009-10賽季全國大學生聯賽決賽，山東師大女排激戰4局擊敗北航奪冠， 比賽歷時2小時47分。2013年，山師女排曾在一場比賽中以11比21落后于北體大，卻最終拿下這一局，創出逆轉的奇跡。

山東師大女排與2012年全國聯賽第十二名的山東女排打過多次訓練賽，互有勝負。2013年，山東女排招入幾名條件更好的隊員后，才占得優勢。

嚴格管理重于科學訓練

山東師大女排現有的13名隊員，大部分來自淄博、濰坊，身材最高的1米86，最低的1米70，年齡在18到25歲之間，有3名研究生。除一人達到一級運動員、文化課免試外，其余高考成績都在三四百分左右，入學前練過三四年排球，基礎參差不齊。

針對隊員條件一般，文化水平較高，領悟能力強，打排球時間短，但身體素質全面的特點，教練因人而異，因材施教，用耐心鼓勵與嚴厲批評相結合的方式，讓隊員很快在體能、比賽和態度上有了進步。

主力二傳趙水涵，身高1米75，小時候曾一個月騎壞3輛自行車，穿壞一雙鞋，一口氣爬三座山，跳遠4米10，父親希望她去練散打。趙水涵上到初二時被老師動員去打排球，進入山東師大后進步迅速，2009年獲亞洲大學生錦標賽最佳二傳，摸高3米05，與國家隊身高1米82的魏秋月相同。

副攻曲蓉蓉，身高1米81，小時候練游泳，后練過籃球，初二開始打排球，兩個星期就可扣球。那時候，曲蓉蓉缺乏好勝心，入校后以笨著稱，不會墊球、救球。教練專練她的弱項，1564米跑從落后提高到現在名列前茅，比賽非常有信心，背飛火力十足，曾被恒大女排看好。

副攻郗增輝，身高1米86，曾練過皮劃艇，卻不會游泳，后改練鉛球。2003年上初一時碰上“非典”，誤打誤撞改練排球，基本沒打比賽。入校后長跑倒數第一，都說屬于練不出來者。教練發誓要把她練出來，后進步明顯，摸高達到3米07。2009年亞洲大學生錦標賽獲最佳攔網。

主攻周穎，1米82，曾夢想成為模特，很瘦弱，說話先臉紅，現技術全面，進攻兇猛。

主攻孫春妮，身高1米86。上初二的一年當中長高10厘米，協調性差。入校時摸高3米01，防守差，經常像被釘在原地。現成優秀主攻，摸高達到全隊最高的3米10。

接應劉梓晨，身高1米85，從小胖笨，學習一般，練過鉛球、籃球。入校后，1564米跑最慢，開始要7分多鐘才跑完，后提高到6分鐘。教練讓她減肥、禁止吃零食，減體重12公斤后，1564米跑達到5分30秒，比賽能力迅速提高。

自由人孫粼婧，身高1米70，小學練過鉛球，打過籃球，但后來沒長個子。學習成績不錯，初三開始練排球。入校后改打自由人，進步明顯。

大學4年，隊員若第二年入隊，只能打三年就畢業了。讀到碩士生，還能再打兩年。如何短期內既完成學業，又提高訓練和比賽能力，劉東輝認為嚴格管理比科學訓練更重要。

“排球訓練有規律可循，如何讓隊員熱愛、主動投入，卻有很大不同”，劉東輝如此總結這些年來的經驗。專業球隊有教練團隊，但山東師大女排只有她這個“既當爹又當娘”的主教練，只能在全身心投入、以真情換取隊員信任之外，培養隊員自覺自律。

這些年，隊員感冒發燒、崴腳戳手，全是教練開車送醫院，負擔醫藥費。從訓練比賽、學習生活，到畢業求職找工作，教練皆給予隊員關心、建議和幫助。劉東輝有“女漢子”般的真性情，與泰國隊比賽邊裁明顯誤判，她拍案而起。有時批評隊員非常嚴厲，但隊員對她非常信任，短信皆以“娘親”稱之。隊員找男朋友，也先征求教練意見。兩年前，退役隊員丁璐嫁給八一男籃隊員胡克。胡克的母親是前女排隊員沈三英，婚禮由陳招娣主持，袁偉民出席，邀請劉東輝到北京做證婚人。

劉東輝另一個經驗是“抓”隊長。二傳趙水涵場上是核心，有大將風度，場下也很有感召力。教練和她聊得最多，要求也最嚴格，好幾次把她批評到痛哭流涕。趙水涵本科學中文，研究生學體育教育，文筆很好，逐漸成長為處處做表率的優秀隊長。酷暑中訓練，她兩次中暑，第二天照常帶頭訓練，無怨無悔。

很多事情，都是隊長帶隊員自覺完成。對山東師大女排來說，3比0獲勝的比賽比訓練要輕松得多。全國大學生聯賽，每次3比0擊敗對手后，山東師大女排都會在場地上加練體能。這一幕讓其他院校球隊自嘆不如。主攻孫春妮曾去某專業隊試訓。那里的情況與山東師大女排業余時間訓練，球員們熱情、自律很不相同，若主教練不在，助理教練帶隊，幾乎就散了。跑圈時，經常有老隊員半開玩笑地說“別超過我”。

這也是為什么山東師大女排身體條件并不好，卻一直進步并超越對手的原因。

未來的挑戰及方向

劉東輝帶隊8奪全國大學生比賽冠軍，成為山東師大體育的一面旗幟。她們唯一的物質獎勵是每次全國大學生聯賽奪冠學校發5萬元獎金，隊員每人3000元。對隊員來說，記功、入黨，對將來繼續學習、找工作都有好處，而對劉東輝來說，物質上已無欲無求，或“夠了就最好”，付出辛勞也可以用“熱愛即最好的回報”一言釋之。只是因為在外地比賽，沒能趕在母親去世前回來，父親去世，她是前一天才趕回去，這讓劉東輝充滿愧疚。

和她當初底子差，經刻苦努力成為優秀球員一樣，如今把球隊帶到這個高度，劉東輝感覺仍有很大上升空間。現實的困惑是全國大學生聯賽已沒太大挑戰，要打全國女排B組聯賽，水平不是問題，但按規程，那將無法再打大學生聯賽，費用也無法解決。限制隊員繼續提高的另一個因素竟是營養，對大部分來自不富裕市縣和農村的隊員來說，生活費本就拮據，無法拿更多錢補充營養。記者專門與教練和隊員去學生食堂吃了頓午飯，餃子、面條、炒大白菜……，平均每頓10—15元。教練也只能要求隊員盡量少買化妝品之類的東西，以保證早飯吃兩個雞蛋。

4年來第一次在大學生聯賽中輸給北航，丟掉冠軍，也讓山東師大女排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4年前是學會如何贏，如今是學會“如何面對輸球”。主力二傳趙水涵因為是自己最后一屆比賽，特別想打好，背上了包袱，第一局就前所未有地幾次抽筋，第五局打到13平后已無法上場，她的狀態也影響了全隊的發揮。但一個隊員不在狀態就要輸球，是否說明這支隊伍還不夠成熟？

未來，新的挑戰不僅是奪回冠軍，全國女排B組聯賽有可能向大學生隊開放。 更高級別的比賽和更大的挑戰會帶來更多的機會和贊助嗎？劉東輝和隊員們相信“無限風光在險峰”，也做好了“人生就要搏一回”的準備。

一位半路出家的大學生女排教練，努力解決發現人才與挖掘潛能、基礎與提高、提高體能與促進技戰術以及如何保持高水平的問題，其過程和經驗應當對更多人有所啟發。

這本塵封八年的“書”剛剛打開，還沒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