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喀布爾,還有一個星期就要舉辦婚禮了。那天,他的未婚妻選購了一條鍍金項鏈,他的父親借來了招待數百位賓客的銀器,他的母親在等待著兒子從前線歸來,馬蒂拉赫·哈姆達爾德中士卻非常倒霉地踩在一顆炸彈上,雙腿和左臂被炸飛。
兩天后,當躺在喀布爾軍醫院病床上的他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時,人們已經不必告訴他婚禮延期了。他記得自己低頭看了看截肢后纏著繃帶的殘軀,隨即移開了目光。
接下來,這個19歲的小伙子發出一聲哀號:“這個國家還能給我留下點什么?”
哈姆達爾德是在2013年5月受傷的,這場與塔利班的戰爭已經進行了整整12年,每年5月便是最為血腥的戰斗季的開始。美國撤軍了,但這場由美國發啟的沖突卻被全盤留給了阿富汗軍隊,醫院里的場景即是明證:兩層樓里盡是截肢者,太平間里堆滿了膠合板做的棺材。自美國開始從阿富汗撤軍以來,平均每天有12名阿富汗士兵和警察喪命。
于是,阿富汗成了全球截肢率最高的國家之一。也許有人會說,很多美軍士兵也在這場戰爭中成為殘疾,但阿富汗殘疾士兵的命運無疑更加慘淡,在一個飽受戰爭摧殘的國家里,他們的犧牲能有多大意義和補償?
哈姆達爾德倒不愿總是考慮這種深層次的問題。
兩年前他加入阿富汗軍隊時,根本沒聽說過9.11事件,他只想掙足夠的錢來養家,并有機會還擊盤踞在家鄉庫納爾省的伊斯蘭極端主義者——那些蓄著長胡子的男子,有一次他還因沒戴祈禱帽挨了他們的耳光。
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旁的果汁盒里插滿了塑料花。養傷的日子里,春夏秋三個季節依次而過,他心中的疑問也愈發具體。
“我還能走路嗎?”他問醫生。
“我們還能結婚嗎?”他問未婚妻。
他想成家
哈姆達爾德長著一張稚氣的長臉,臉上掛著頑皮的笑容,褐色的頭發既濃又粗。他穿著一件阿富汗軍隊的T恤,右手腕上戴著一個寫有“我愛阿富汗”的手鐲。在失去雙腿之前,他身高6英尺1英寸(譯注:約合1.85米),屬于瘦長型,是排里排球隊的球星。每次執行作戰任務,無論有多危險,他都自告奮勇參加。
“他是個尖刀人物。”排長薩佩德·古爾如此稱呼他。
在哈姆達爾德腳下爆炸的那枚炸彈由經過特殊處理的化肥制成,埋設在兵連禍結的坎大哈省。爆炸幾乎令他喪命。兩個月后,傷情剛剛趨于穩定,哈姆達爾德便離開了醫院幾天,回到家鄉的村子看望未婚妻扎爾菲多。從記事起,哈姆達爾德就想娶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她很有幽默感,會體貼人。”哈姆達爾德說。
在哈姆達爾德受傷之前,扎爾菲多曾勸他不要當兵——庫納爾省通了電視,她從電視上看到了戰爭的可怕場面。可哈姆達爾德為自己身上的軍裝和250美元的月薪感到自豪,拒絕了未婚妻的懇求。
第一次見到受傷后的哈姆達爾德時,扎爾菲多盯著他截肢的雙腿,一時語塞。他坐在父母家中的地上,她站在門口。就在他要向她保證自己會好起來時,她轉身離開了。
他卻寸步難移。
那一刻,哈姆達爾德決定,等身體恢復到足夠好時,他要走到她父親家中,當面提出另定婚期的請求。
第60217號病人
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戰場,有超過1500名美國人失去肢體。據估計,美國政府要為這些人的醫療護理支付大約10億美元。但在自1979年起便戰亂不斷的阿富汗,殘疾人逾50萬,而政府給予他們的幾乎為零。
不久,哈姆達爾德了解到,阿富汗軍方沒能力生產或安裝假肢,甚至連一輛輪椅都沒有。
如果他想學習走路,就得先免費弄到一對假肢。
這也是他來到紅十字國際委員會開辦的矯形中心的原因,這家醫院設在喀布爾西部。哈姆達爾德的新塑料假肢上印有一個黑色數字:60217,代表醫院自1988年開診以來治療過的病人數量。
矯形科主任納杰姆丁·希拉勒本人就是醫院的第34號病人,他是上世紀80年代俄國人埋設地雷的受害者。
9月的一天,哈姆達爾德來到矯形中心正式登記。一個陰沉著臉,正在重裝假肢的中年男子是第9876號病人,當年為蘇聯軍隊作戰而負傷。他盯著哈姆達爾德和一名記者,用嘶啞的聲音說:“這些年輕人是怎么殘疾的?因為一場我們正在輸掉的戰爭?”
喀布爾的街道上滿是安裝了塑料假肢的人。這些藏在長袍下面,或從短褲里伸出的印有黑色數字的假腿,表明它們的主人曾在矯形中心治療過。
第168號病人在市中心賣菜,第25650號病人向路人乞討零錢,第4101號病人在一座巴士站里工作。
他們中的很多人有著悲劇的愛情故事,矯形中心的醫師透露,2013年至少有3名截肢者因受傷后被取消婚約而自殺。一個人從喀布爾軍醫院的樓頂跳樓自殺,那是哈姆達爾德房間的樓上三層;一個人服用過量止痛藥自殺;第三個人飲彈自殺。
“對于這些人來說,婚約被取消比身體殘疾更糟糕。”主任理療醫師蘇克盧拉·吉拉克說,他是第6495號病人。
就像另一顆土炸彈
9月,哈姆達爾德在電話里告訴未婚妻,再過一個月,他就可以與她并肩而行了。
一輛戰地救護車把他送到矯形中心,在那里,專家給他裝上了亮閃閃的塑料假肢,還給這雙假肢穿上了白色的高幫帆布鞋。
安裝新腿后,哈姆達爾德被允許獨自站立的那天早晨,天氣涼爽,一名助理人員把他搬到輪椅上,推著他走進康復治療室,那里面有十多個安裝了塑料腿的男子在房間里轉圈。哈姆達爾德靜靜地看著他們。輪到他了,矯形師給他裝上兩只假肢,然后扶他從輪椅上站起來。這是令人緊張的一刻,他像一名嗆水者那樣雙臂亂揮。然后,他蹣跚著向前走了起來。
“感覺就像踩在另一枚土炸彈(IED)上。”他喊道,面部則變得扭曲起來。挪動塑料腿時,他想找支撐物,卻抓了個空。矯形師趕忙扶住他的胳膊和身體。
看到這一幕,理療醫師吉拉克嘆了一口氣說:“對他來說,康復過程會更加艱難。”他是用英語說的,以免哈姆達爾德聽懂。因為失去了左臂和雙腿,哈姆達爾德不能像大多數截肢者那樣輕松使用拐杖,這讓他的整個康復過程緩慢而磨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哈姆達爾德的殘腿與假肢接觸的地方被磨得生疼。通常,他走10步就要歇15分鐘。
他打電話給未婚妻,說他“可能要一年時間才能恢復”。
而對于他們兩人的婚事,最終裁決將由扎爾菲多的父親和哥哥們作出。
盡管阿富汗政府承諾將繼續向殘疾士兵支付薪水,直至他們終老,但在矯形中心里,到處都是待遇很低,甚至一點待遇都沒有的受傷老兵。
10月的一天,哈姆達爾德在一張診查桌上休息時,吉拉克走了過來。
“離開這里后,你有什么打算?”吉拉克的話語中不無關切之情。
“我不知道。”哈姆達爾德說。
“你打算靠什么養活老婆?”
“我不知道。”
“你現在得好好考慮一下,沒有雙腿和一只手,自己還可以從事什么工作。回到村子里,我們要幫你就不那么容易了。”
哈姆達爾德兩眼盯著地上。
多么可惜
幾天之后,哈姆達爾德決定和之前部隊的戰友阿卜杜爾·賈法爾去動物園逛逛,放松心情。一群群年輕女孩徜徉在午后溫暖的陽光里,她們從他身邊走過,青春的朝氣讓孤獨的他想起了未婚妻。
看過了一頭獅子和一只熊,哈姆達爾德來到一群猴子跟前,這些猴子正在嚼口香糖、抽煙卷,坐在輪椅上的哈姆達爾德感覺有人在看他,用眼一瞟,發現不遠處站著三個女孩。
“真可惜,他其實長得還蠻帥的。”一個女孩小聲說。
“你們覺得他為什么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另一個問。
哈姆達爾德扭過頭去,“幾位女士,你們有完沒完啊?”他喊道,三個女孩一哄而散。
其實以前當人們盯著他看時,哈姆達爾德通常會報以微笑,并敲敲他的塑料腿,說:“看吧,至少現在我不怕狗咬了。”然而這次他卻沒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在他走到聽不到的地方后,其他人開始議論。
“多么可惜,他還年輕著呢!”一位老人說。
“好像是被地雷炸的。唉,在這個國家里,太多這樣的受害者了。”另一個人說。
賈法爾是被部隊派來照顧哈姆達爾德的,在他站立、坐下或去衛生間時提供幫助。哈姆達爾德請求他在太陽落山前推著自己在動物園里再轉一圈,于是,他又乏味地看了一遍獅子、熊和抽煙卷的猴子,然后說:“該回去了。”
將軍的探望
10月的一天晚上,在一個掛有“術后病人”標簽的病房里,哈姆達爾德和兩名室友在床上吃米飯和羔羊肉。
吃完后,另有四個年輕人或拄著拐杖或轉動著輪椅進了房間,加入哈姆達爾德他們。哈姆達爾德把他的手機挨個傳著看,那里面有穿著開領襯衫、黑頭發的女演員的照片。所有人都孩子般地咯咯笑起來。新技術雖然把外國電影和流行歌曲傳入阿富汗,但不能改變男人與女人之間那種非常傳統的關系。
哈姆達爾德和扎爾菲多從未接過吻、牽過手,或模仿他看過的音樂視頻中的任何一種浪漫動作。在阿富汗,所有這些都是婚后才能做的。
當阿富汗軍隊的軍醫副司令阿卜杜爾·巴希爾將軍走進房間時,病號們都坐直了身子。
巴希爾是阿富汗最受尊敬的軍官之一,他嗓音渾厚,富有幽默感。哈姆達爾德曾向他談及過自己訂婚的事情。
這次,哈姆達爾德對將軍說:“我不得不改變計劃。”
哈姆達爾德把足球運動褲里的殘腿展示給巴希爾看,將軍的臉色變得嚴峻起來,一雙大眼睛也低垂下來。
三年前,巴希爾將軍在美軍官員的帶領下,曾參觀過華盛頓的沃爾特-里德陸軍醫療中心。在那里,真正觸動他的——讓他至今仍會潸然淚下的記憶——是每個病房里,美軍傷員和妻子、孩子歡聚在一起的場面。
如今,阿富汗幾乎到處都是截肢者,巴希爾試圖向他們表達出他的感激與慰問。
“不管我向你們說多少對不起,都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巴希爾對哈姆達爾德說。
然后他就帶著“這個19歲男孩今后將怎樣”的疑問離開了病房。“我希望我們能有更多的資源來幫他。”將軍說。
回家
在醫院接受治療的最后一個星期里,哈姆達爾德開始緊張起來。
未婚妻的家人已經得知他可以走路的消息了。
“謝天謝地,他的情況比以前好了一些”,扎爾菲多的父親說,“如果這是上天的旨意,那么婚禮將很快舉行。”
但哈姆達爾德知道,扎爾菲多和她的父親還沒看到他現在的樣子。
他仍然幾乎處處離不開輪椅。在喀布爾雜亂的集市上,他徒勞無功地搜尋著,想要買個殘疾人使用的馬桶帶回村里。
一天,他把一首普什圖語詩歌里的一句話用手機短信發給扎爾菲多:要想深愛,必先癡狂。
她沒有回復這條短信。
哈姆達爾德打算在晚上回到村里,“天黑,沒人會看到我(殘疾的樣子)。”
11月一個雨天的下午,一輛黑色豐田卡羅拉出租車在醫院旁邊停了下來,這是來接哈姆達爾德回家的車子。
哈姆達爾德已經跟醫院里的人道別了。
“記得要清洗你截肢后的腿。”他的理療醫師說。
當哈姆達爾德最后一次輕輕走進病房時,他的室友說:“你現在走起路來像一頭獅子。”
哈姆達爾德脫下他在醫院里穿的運動褲,換上一件阿富汗傳統的長衫褲,把假肢遮住。一名護士對他說:“看起來沒什么不對勁。”
朋友們把他和他的包抬到出租車上。那個包里,裝著兩本普什圖語詩歌集、用來遮蓋假肢的襪子,還有一套價值40美元的刺繡衣服,那是他為日期仍未確定的新婚之夜準備的。
就這樣,他離開了醫院,朝家的方向進發。
[譯自美國《華盛頓郵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