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學中有一條廣泛的原則,即“情景交融”,字面意思是心情與風景交相混融,這句看似簡單的話,其實包含了極為豐富的內(nèi)容,古人對此最有體會,也運用得十分嫻熟講究。如果我們用現(xiàn)代漢語來翻譯一下這四個字,就是一首詩應包涵著一個故事,這故事的組成就是事件。事件可以是大的,也可以是小的,可以是道德的、非道德的、引發(fā)道德的,可以是情感的、非情感的,甚至荒誕的。這些由事件組成的生活之流就是詩歌之流,也是一首詩的核心,一首詩成功的秘密。就我而言,我每一首詩都是由事件所引發(fā)的感受寫成的,而這感受總是指向或必須落到一個敏感和戲劇化的實處(之后,它當然也會帶來遐想或飛升),這實處就是每一具體的詩都有一具體的事件,都能首先撥動自己,然后是讀者纖細銳敏的心弦。
詩歌中的事件之于我往往是在記憶中形成的。它在某個不期而遇的時刻觸動我,接著推動我追憶相關(guān)的過去的一個事件,并使一個或多個事件連成一片,相互印證、說明、肯定或否定,從中找出一首詩注定的軌跡以及必然的命運。換句話說,這些經(jīng)年歷月在內(nèi)心深處培養(yǎng)出來的一個一個的故事,它們已各就各位,躍躍欲試,一吐為快。它們通過一首首詩歌講述給讀者聽,也講述給自己聽。為此,它們試圖解釋或提問了生活,解釋或提問了某種人格類型,也解釋或提問了時光流逝的特定意義。毋庸懷疑,我所有的詩都是從此出發(fā)的。
《往事》是我1988年8月到南京后寫的第一首詩。這首詩,熟悉我的讀者可能會注意到它是我生活的寫照(形式上對讀者來說也是熟悉的),其中彌漫著南京的氣味(也混合著重慶的氣味),樹木、草地、落日、湖水(尤指南京中山門外的前湖),江南游子、身世飄零……其間又夾著一點寂寞而又熱烈的洋味。是我如此,還是南京如此,仿佛有某種命運的契合吧,二者在此恰好合而為一了。就在那一年,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熱烈的生活風波后,稍事休息,得以閑暇,遠離斗爭,寫出《往事》,略表我在休息中對往事的一聲嘆息,也是從這一刻起,我開始步入詩歌的中年。
這首詩是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但它有一個幻覺般的出發(fā)點。如果要從故事內(nèi)容上概括這首詩,要指出它究竟說明了什么?我想一般讀者都讀過司湯達的那本暢銷小說《紅與黑》吧。點明這部小說,就大致點明了此詩的主題。這首詩,其實質(zhì)就是對這部小說的壓縮,它把一個漫長的耐人尋味的故事壓縮成短短的二十四行,僅以一個精練的單獨事件突顯出來。全詩并非復雜(形式),由兩個主角在一個中午碰面(時間),在一間平凡的陳舊的房間(地點),一個少年,一個老年(人物)。在層層注視,對話,形象與細節(jié)描寫之后,在詩的最后一節(jié)把故事推向一個幽會場面。我無法,也不想用散文語言來描述這個動人的故事。詩歌本身已足夠讓讀者感到了。這感到的核心是基于對一個準確無誤的事件的敘述。而這事件又上升為人類生活中某種普遍的事件,如這事件不具普遍性,就不會為讀者所接受,就無意義,就不能成為詩歌中的事件,最多只是雜亂無章的閑談,最多只是私人怪僻的獨白。當然詩歌中的事件是必具戲劇性的,因為詩總會要求并期待某種出人意料的東西。震驚效果與陌生化效果一樣重要,二者不可或缺。
就我個人寫詩多年經(jīng)驗,一首詩的成敗全在于事件的運用,在于情景交融是否天然,故事是否完整,敘述的角度是否巧妙。一首失敗的詩往往是場景混亂的詩,一個有頭無尾的故事,一個不知所云又一團亂麻的事件。失敗的詩往往每一行都是一個斷句,彼此毫無聯(lián)系。而一首好詩從頭至尾仿佛就是一句話,而一句話已說清了整個事情。
(文_柏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