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上小學(xué)前后,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進出弄堂,時常會遇到一個默默掃地的老人,戴著眼鏡,瘦瘦高高。其實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應(yīng)該也就是四十多歲的樣子,只不過那個時候我太小,于是,他顯得很老。
奶奶一次次嚴厲警告,千萬不要和這個“四類分子”講話。我當然不懂啥叫“四類分子”,但是聽奶奶的語氣,那一定是一個“壞人”。后來才知道,所謂的“四類分子”,其實就是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和壞分子,后來又加上右派,也就是“黑五類”。
我已經(jīng)不記得哪一年,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弄堂里面。后來,我時常會想起他,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著怎樣的生活,當他在弄堂里面掃地的時候,他在想些什么?他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他可以不再掃地,還是以為,生活就是這樣了?
八十年代初上中學(xué),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中午吃過午飯,在學(xué)校的閱覽室看雜志。我最愛看的是《收獲》、《小說月報》,還有《人民文學(xué)》,里面有太多的中短篇小說,正是在那段時間,我接觸到了“傷痕文學(xué)”,讀到了一個個關(guān)于知青們的故事。
在家里面,插過隊的長輩還有同輩,從來沒有講述過他們的經(jīng)歷,但是即便他們不說,當我長大之后,遠遠回望他們的人生軌跡時,還是可以體會到命運對彼此的不同。
原本應(yīng)該讀書的年紀,他們?nèi)チ宿r(nóng)村接受“再教育”,不是自不自愿,而是根本沒有選擇;想要回城,但是因為沒有“關(guān)系”,他們不可能被推薦成為“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當個人的命運掌握在權(quán)力者手中的時候,公平成為了一種奢望,多少人為了機會,在權(quán)力面前犧牲了尊嚴。
這些年,有不少的文學(xué)作品把知青生活描述得單純而浪漫,當年的傷痕,被輕描淡寫,顯然符合這個社會“向前看”的主流價值,當然,這種主流價值,是由那些“成功人士”所定義的,而他們當中,有不少是曾經(jīng)的知青。
但是我會覺得疑惑,因為八十年代透過文字看到的那些痛,那些不堪,那些丑惡,我旁觀的那些人生,實在和擺在眼前的浪漫無法連接起來。或許,沉默的,是大多數(shù)。
八十年代有一部叫做《楓》的電影,講述“文革”期間,一對相愛的年輕人,各自加入了對立的紅衛(wèi)兵組織,為了捍衛(wèi)各自的立場,不惜用槍指向?qū)Ψ剑瑒裾f對方投降。我那時根本看不懂,但是我清晰記得自己的疑惑:都不是壞人,為何要相互殘殺?
關(guān)于“文革”的研究,受難者的訪談很多,反思的文字也不少,不少還出自“紅二代”,但是從九十年代開始,這類文章鮮有在中國內(nèi)地的媒體上出現(xiàn),直到這兩年,內(nèi)地媒體開始零星有一些“文革”經(jīng)歷者的聲音,他們大多是通過媒體為自己曾經(jīng)的行為表示歉意。
八十年代,也就是我的中學(xué)時代,“十年浩劫”是提及“文革”的官方用語,盡管那個時候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但是對于像我這種想要了解“文革”的年輕人,有著充足的空間和資訊,除了審視傷痛,也看到經(jīng)歷者們對于人性扭曲的反思。但是現(xiàn)在,“文革”似乎很少有人說了。也因為這樣,曾經(jīng)的造反派,同時也是“紅二代”的陳小魯和宋彬彬的公開道歉,會讓外界格外關(guān)注,希望能夠因此展開更多關(guān)于“文革”的討論。
讀到一個訪談,陶鑄的女兒陶斯亮說:“……不管在‘文革’中是整人的,還是被整的,我們這些后代聚到一起,大家摒棄前嫌,回憶父輩走過的崢嶸歲月。我們不會去談‘文革’那些事。大家相逢一笑泯恩仇,過去的恩怨隨風(fēng)去吧。看到這個大融合的景象,我是很感動的。如果把父輩恩怨一輩輩傳下去,這樣也不利于和諧社會建設(shè)。”
“紅二代”們能夠相互和解,或許是因為,他們知道很多外人所不知道的真相,明白身為加害者和受害者的緣由。但是對于普通的受難者和他們的家庭來說,在沒有真相的前提下談?wù)摵徒猓@然太不公平,而沒有和解,就無法消除怨恨。
因為不談?wù)摗拔母铩边@段歷史,很多年輕人并不知道“文革”,于是,對于遲來的道歉,他們只看到“一笑泯恩仇”的瀟灑,不知道背后的傷口到底有多深。(關(guān)于“文革道歉”的詳細報道,請見本期新聞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