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風
生于北京,現居澳門。著有《寫在風的翅膀上》、《一條地平線,兩種風景》等中葡文詩集。2004年獲第十四屆“柔剛詩歌獎”,2006年獲葡萄牙總統頒授“圣地亞哥寶劍勛章”,2013年獲“兩岸桂冠詩人獎”。
《老馬》這首詩寫于2003年,寫完后我以“黑中明”的筆名放在網上一個詩歌論壇,許多人看后喜歡,其中深圳詩人花間在論壇評詩時這樣寫道:“我把黑中明的《老馬》放在第一位。這首詩是我以前沒讀過的。無意間也很幸運地和這首詩相遇。在我個人的珍愛上,遠勝于臧克家的《老馬》,比它濕潤豐滿。整首詩前面散漫從容,是時光腐蝕的銅板畫,后一節抒情了,最后一句幾乎是一記響鞭抽打在臉上――‘老馬,進來喝一杯吧’。老馬是馬,是父親,是兄長,是那些千千萬萬勞苦了一輩子的人,置身于自己的苦難生活而從不對命運施以白眼的人,不抱怨,隱忍,麻木于自己一生的斜坡,拉著大車。這首詩歌套用以亮同志的一句話就是‘砸人’。”
在寫這首詩之前,我讀過臧克家的《老馬》,但寫這首詩時我一點也沒有想到臧克家的“老馬”,盡管我們寫的其實是同一匹馬。我的“老馬”其實確有其馬,它來自我上世紀90年代一次漫游長江的經歷。在宜昌下船后,我和結伴而游的朋友來到江邊的一個小城漫游,我看見一匹瘦弱的棕色老馬用盡力氣要把一馬車沉重的貨物拉上柏油路的一個坡坎,但老馬明顯力氣不支,貨物又太重,馬車死活都爬不過那道斜坡。車把式一邊大聲吆喝,一邊用皮鞭猛抽老馬;只見老馬喘著粗氣,兩眼暴突,抽搐的嘴流淌著口涎,它實在拉不動了……
老馬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它與我在城市和鄉村所見過的馬、驢子、騾子、牛等被人馭使的動物形象重疊拼貼起來,形成了這樣一匹“老馬”。活著中國大地上的牲畜,其實和這里的大多數人一樣,終生都無法擺脫勞苦的命運;如果說人是勞苦的,那么可以說牲畜比人更加倍地勞苦,只是可憐的它們無法言說罷了。
因此,我的《老馬》寫的就是馬,不是人,盡管讀者可以有另外的解讀。寫這首詩是一氣呵成,好似得來全不費工夫,包括“毛皮像一塊黃昏”這個我喜歡的意象,自然而然地就寫出來了;“金屬的馬蹄/使沒有草的路更加漫長”一句則來自童年時期的經驗,那時候經常看到馬車拉著蔬菜進城,騾馬的馬蹄鐵踏在柏油路上,發出金屬的聲響,它們負載著沉重,再也不會像草原的駿馬那樣奔跑了;結尾把“老馬”擬人化,但情感是真摯的,我真的想把“老馬”當成好兄弟,與他在小酒館淺酌一杯。
后來看電影《都靈之馬》,很佩服那匹倔強的馬,任馬夫的鞭子怎么抽打,它就是不屈服。尼采見狀沖上去攔住馬夫,并抱住馬脖子痛哭起來,從此他就瘋了,此后的十年間他一言不發,直到逝世。這匹老馬對尼采的心理到底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呢?尼采是最多從理性的角度思考人與動物關系的哲學家,他甚至把人也放在與動物的角度來進行思考。他認為相對于動物,人類并不是萬物之冠,每種生物都與他并列在同等完美的階段上,人在自然中有其地位,但并非主宰。
然而,人類逐漸進化成自然的主宰,并且把馴化和馭使看成是文明進程的一種結果,從而異化和剝奪了動物的天性。而我們國人在對待動物的態度上,始終缺乏人性與文明,看看狗肉節上那些光著膀子的人大嚼狗肉的場景,不禁為我們博大精深的文化中代代傳承的野蠻與殘忍感到憤怒和悲哀。
@ 習慣了車把式、行人和汽車
@ 也就習慣了不再奔跑
@ 毛皮像一塊黃昏
@ 骯臟,松弛,已接近黑夜
@ 金屬的馬蹄
@ 使沒有草的路更加漫長
@ 我坐在縣城嘈雜的小酒館
@ 望著你用盡力氣低下頭
@ 把大車拉上斜坡
@ 卻不懂用你的語言說一聲:
@ 老馬,進來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