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戰爭是近代世界歷史的大事變,影響中國,影響日本,影響中日關系,也深刻影響了世界。中國沒有因這場戰爭走向沉淪,而是擦干了血跡,一切歸零,重新開始,追慕日本的道路,維新、新政、憲政,書寫近代中國歷史上明亮的一頁。這是中國的因禍得福;日本在甲午戰后倒沒有迅即變得趾高氣昂,不可一世,還相當坦誠地引領中國,幫助中國,但由于日本向清政府索賠了大量白銀和土地,由此變得越來越貪婪,在軍國主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是日本的因福得禍。
對于中國來說,甲午戰敗是幾百年來不曾有過的奇恥大辱。此前的中國,雖然也曾被西方國家打敗,但英法畢竟屬于西方,而此次的日本,幾十年前還是中國文明的小學生,僅僅幾十年,學生打敗了老師,而且輸得那樣慘,中國的軍隊幾乎沒有在任何一次戰役中取勝;先前被視為亞洲第一的北洋海軍,竟然龜縮威海衛港灣不敢出戰,被日本海陸夾擊,全軍覆沒。
戰后,中國如約向日本支付了巨額賠款,割讓了臺灣及澎湖,放棄了最后一個藩國朝鮮。不過,此等奇恥大辱、巨大損失,并沒有讓中國就此沉淪。正如中國圣人一再告誡的那樣:知恥而后勇,失敗乃成功之母。中國在擦干了血跡、眼淚之后,沉痛反省,發自內心反省此次失敗。
向強敵學習,這是中國人最了不起的一個特點,中國并沒有因為被日本打敗而責怪日本,在1895年開始醞釀的維新思潮中,朝野各界不約而同意識到轉身向東,學習日本,走進維新時代。即便先前比較保守的翁同龢,經此一役,也深刻意識到“舊法實不足恃”,中國“不變法,不大舉,吾知無成耳”。所以當《馬關條約》還沒有履行時,翁同龢就開始與盛宣懷、胡燏棻、伍廷芳等新派人物通信討論如何改革戶政、兵政、工政以及創設印花稅、銀行、郵政、鐵路等事項。這些事項,在先前幾十年,一直有人呼吁、建議,但朝廷自信滿滿,根本不愿理睬。現在情形不一樣了,中國在失敗之后轉身,已經沒有那么多的阻礙力量了。
一場失敗的戰爭反而成為中國發展的動力,這是先前那些不主張開戰的政治家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近乎舉國一致的共識極大促進了中國的變革。實事求是說,1895-1897年這幾年,中國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教育諸多方面,都獲得了長足進步。
在政治上,以日本維新路徑為導向,中國最大限度地釋放了社會,允許各地按照自己的條件確立發展方向,允許各地進行地方自治的試驗,僅湖南,就在那短暫幾年,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
政治上的另一動向是允許結社,允許組黨,開放甚至鼓勵擴大言論自由與言論空間。自強學會始,幾年時間,各種各樣的政治組織、學術組織遍布各地,民眾的自治意識、“群”的意識、自治能力都在實踐中獲得極大提升。至于媒體,先前幾十年不死不活的報章獲得了新生,康有為的《萬國公報》、《強學報》,梁啟超主編的《時務報》,嚴復主筆的《國聞報》,只用了非常短的時間,就打開了發展空間,成為名副其實的“新聞紙”,引領中國的進步與發展。

軍事是中國在甲午年間最大傷心處,戰爭還沒有完全結束的時候,朝廷就聽從外國人的建議,從頭開始,訓練新軍。戰后,中國依然沒有放棄重建軍事體制的目標,十幾年的時間,中國確實重建了一支強大的現代化新軍,并有了全新的指揮系統。
經濟是中國與日本在甲午較量的基礎,先前幾十年的自我吹噓經過實戰檢驗猶如泡沫。戰后,因《馬關條約》的約束,中國不得不同意國際資本自由進出,一個出其不意的效果,是中國經濟迅速上了一個新臺階,先前幾十年沒有力量修筑的鐵路迅速完成了,祖先留在地下的礦產資源,也因國際資本的進入造福于社會。
至于文化教育,在甲午后也獲得了巨大改變,幾十年來爭論的科舉制度改革漸漸獲取了基本共識,1898年因新教育大規模興建讓科舉取士不再具有吸引力,越來越合算的留學成本更讓科舉取士成為制度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但最終還是沒有逃脫終結的命運。
甲午后的中國維新運動以日本為摹本,為榜樣,日本也為維新運動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幫助。在戰前很久,日本一直期待與中國共同進步,期待就近分享中國發展成就與市場。當中國剛剛邁出向西方學習的步伐時,日本就派員請求像西方國家那樣與中國建交、通商,互派公使。然而中國在很長時間并沒有同意這些要求,直至1871年,中日兩國方才有機會建立近代意義上的外交關系。
日本明治維新后的立國方略是走向世界,與歐美諸強競爭;中國洋務運動基本方略是富國強兵,逐漸地有限制地開放市場。中日兩國具有無法回避的利益交集,日本走向世界不能不借道中國或中國的勢力范圍。可惜的是,中日最后還是非常遺憾地選擇了戰爭,新興的日本在甲午一役脫穎而出,讓世界刮目。
中國的維新運動以明治維新為藍本,日本朝野也對中國的維新運動給予關切及力所能及的支持。在1898年春夏,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下野,迅即通過外交渠道安排到中國“旅游”。如果仔細分析伊藤訪問中國的資料,我們可以很容易看到,自光緒帝以至慶親王、李鴻章、榮祿等內外大臣莫不以伊藤博文為“維新導師”,虛心聽取其改革建議。
但是,日本的發展路徑也存在著內在的危險。當年日本的發展戰略就是外向型的,對領土的擴張是有需求。那時正好是近代民族國家形成之際,很多土地都沒有主人,也不存在現代國家的概念。所以,日本形成了一種封建主義和軍國主義相結合的近代殖民意識。
甲午戰爭后,日本向清政府索賠大量白銀和土地,清政府基本滿足了日本的要求。日本由此變得越來越貪婪,在軍國主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我看到一則資料說,甲午后日本將90%以上的中國賠款用于發展軍需工業,大辦工廠和銀行。1896 年,伊藤博文內閣制定10 年擴軍計劃,擴軍經費的40%以上直接來源于中國的戰爭賠款。
我曾在一次講演中提出一個看法:甲午戰爭對日本也有傷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讓先前的世界發生分裂,日本在經歷了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兩次急劇膨脹后,并沒有很好地消化這些成果,反而激勵了其不自量力的野心。日本乘機占領山東,不論日本有多少理由,這都是中日交惡百年的開始。“二戰”期間,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偷襲珍珠港,但最終戰敗,將吃進肚子里的全部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