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初度過青春期的二三線城市和小鎮青年,大概很少不知道山鷹組合。三個瘦瘦的彝族小伙子,突然因為一張在廣州發行、夾雜著彝語歌詞的漢語歌帶《走出大涼山》紅遍全國。彼時山鷹的金曲《七月火把節》因為異族風情的動感和熱力,像火種般撒遍全國,在各類自娛自樂的文藝晚會上,令一個一個姑娘翩然起舞,彎腰擺動烏黑長發。山鷹是中國流行音樂史上第一個少數民族歌唱組合,趕上了中國新音樂的春天。但很快,因為反感制作人過度商業包裝,擁有強烈主體意識的他們幾乎退出商業舞臺,但已然成了彝人的驕傲和彝族青年當仁不讓最重要的音樂偶像,啟發了其后幾代彝族音樂人。
山鷹大紅之時,是1994年,整整20年前。20年來,山鷹之后的彝族音樂人再也不曾取得他們那樣的成就和影響力,直到今年春天,參加《中國好歌曲》的一位彝族青年莫西子詩,唱著撕心裂肺的漢語情歌《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一鳴驚人,再一次把彝族原創音樂帶回了主流市場。
莫西子詩和山鷹一樣,來自四川的大涼山,剛剛在竇唯的參與下發行了自己的第一張唱片《原野》。這是張彝語專輯,沒有收錄任何漢語歌曲,連《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也沒有收入,非彝族的人聽不懂,但即便母語是彝語,不少歌也可能聽不懂,因為除了彝語,莫西子詩還唱出了大量無意義的囈語。從口弦琴的第一個樂音開始,彝笛克西竹爾奏出的是大山與曠野的風景,原野、泥土、趕集去、石頭和花朵、星星、雞丟了、癲狂的動物、知了叫了三天,整張專輯12首作品種種帶著鄉土味道的意象,在涼山彝族特有的呼喊式高亢調門與婉轉自然的真假嗓轉換中,極富感染力和畫面感。口弦、巫毒鼓、馬布、笙,以及蒙古族的陶布秀爾和吉他,除了歌唱,專輯里還有四首器樂作品,莫西子詩說,他希望能夠呈現一種自由、原始和狂野的真實狀態。
因為《中國好聲音》和旋律奇崛的《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因為與日本姑娘的愛情,也部分因為和竇唯的合作,莫西在都市年輕人中頗多粉絲。他和當年曲風大眾的山鷹組合不同,雖然唱著鄉土,但出發點是都市,沒有苦難,卻有很多憂傷,也因此,吸引著更多講求生活質量和腔調的文藝青年。用“淳厚、干凈、樸實、簡單”這些詞匯描述自己創作的莫西子詩,和當今不少獨立民謠歌手一樣,以貼近自然和土地的情緒懷鄉,以更為自我的方式抗拒著都市“暴雨里瘋癲的動物”,而作為難以計數的北漂一員,莫西子詩那些呼喊的高音與其說是渴望對話,不如說是內心里的風暴,是另一個流浪者離鄉離土之后的糾葛和自我掙扎。

反復聆聽《原野》,我自然想到11年前山鷹組合曾經推出過的一張全彝語創作專輯,《憂傷的母語》。從第一首《別讓故鄉流淚》的第一句說唱開始,惆悵的情緒就在彌散,細碎的彝語音節如咒語,副歌則若高空盤旋的鷹,倏忽展翅下滑,又優雅地陡然上行。假嗓襯著低音部的和聲,一句一句越發凄涼,這情緒一直持續,從故鄉,到朋友,到傻女,到夢話,到歸不得,到最后一曲《引魂》,“孩子,別擔心!來來來,護體的神靈、生命的佑主;來來來,恒古的咫尺、瞬息的恒久”,那是一張毫無疑義的杰作,而《原野》則是11年之后同樣精彩的回響。
在《原野》里,莫西子詩聽不懂的母語是他所有歌唱的來源,是都市彝族人的母語返鄉。他生活在北京、活躍在主流音樂演出市場,獨特的母語歌唱已然珍貴,但其中通過母語所構建的強烈的主體意識更令人肅然起敬,要知道,時至今日,民族音樂人要么在官方舞臺上獻歌,扮演被期許的角色;要么在唱片工業的市場邏輯下被包裝成主流所虛構的某些特定異族風情。像他和山鷹那樣,選擇真正自由的吟唱并不是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