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倫敦讀書期間結識的一個小朋友(比我小一輪)申請到獎學金來中國學習了,秋日里我恰好出差到了他就讀的大學,于是久別重逢。雖然他可能還沒學會什么叫“他鄉遇故知”,但一起吃飯聊天,在校園里晃蕩一會兒,總是很高興的。
在校園里走著的時候,有悠揚的簫聲穿越昏黃的燈光傳到了耳朵里。他說,他很喜歡中國人這種利用公共空間的方式,經常可以看到有人在外面唱歌或者跳舞。
我說,你們英國不也這樣嗎,大街上很多這樣的人啊。
他說,那不一樣的,那些表演者都是專業的,靠這個為生。
經他這么一提醒,才意識到的確有這個差別。我曾經在一個清涼的夏日午后在倫敦特拉法加廣場的臺階上坐了很久,欣賞一個爵士樂隊的演奏,享受閑適時光—演出是不要錢的,但舞臺的背景板上印著大大的某著名咖啡連鎖品牌的LOGO。倫敦街頭可以看到各色表演者,有吹拉彈唱的,有扮作雕塑一動不動的,他們的面前都擺著收錢的帽子;這些人應該稱作街頭藝人,他們不是在休閑,而是在工作。
廣場舞這個東西還真是有中國特色。一段時間以來,廣場舞進入了公共輿論的視野,儼然成了一個熱門話題。但 “廣場舞”這個說法其實不全面,自娛自樂的人們不光一起跳舞,還搞各種形式的大小合唱,也有一些人各帶一門樂器聚在一起合奏等等,地點也不限于廣場,公園里更多。
黃紀蘇先生有一篇文章,題為《十字架下,載歌載舞》,把廣場舞分析了一個底朝天,我只有嘆服。但有一點我以為還值得特別指出,即文藝創作的時代性,這對理解“廣場舞”為何只有中國才有具有重要的意義。
無論是唱還是跳,音樂是基礎性的。廣場上休閑的人群以有過“激情燃燒的歲月”的老年人為主,他們運用的都是他們年輕時熟悉的音樂,這些音樂的旋律或激昂,或悠揚,都適合用來搞集體活動的,既能用來大合唱,也可以伴其旋律跳起不太劇烈的舞步。
“廣場舞”大爺大媽們的歐美同齡人也有過青春,也有印象深刻的音樂,比如鮑勃·迪倫或者披頭士樂隊的歌。假設他們也想學習廣場舞的模式,學得來嗎?恐怕不行。鮑勃·迪倫的“花兒都到哪里去了”固然是好的作品,但實在不適合一群人大合唱。邁克爾·杰克遜的“月球漫步”的確是帥氣,但那只是用來欣賞的,大爺大媽們不可能在廣場上跳這樣的舞步,否則,非閃了腰不可。
今天的年輕人到老了會去跳廣場舞嗎?夠嗆。讓一群老年人一起 “哼哼哈嘿”,或者一起甩雙截棍,這事想想就不靠譜。這代人老了怕是也要跑到KTV爭當麥霸的。由此我們可以預言,“廣場舞”終將成為一個消逝的遺跡。
兩種公共空間的利用方式的背后,是不同取向的文藝創作的差別,它們分別鑲嵌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結構中,并塑造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喜歡哪一種,固然與天生的審美情趣有關,但也離不開政治上的傾向性。
個人而言,我很喜歡那些老歌,也喜歡“廣場舞”洋溢的那種安樂祥和的氛圍,也欣賞與之相聯的社會組織方式和人的生活方式。趕巧遇到載歌載舞的人群,都會停下來看一會兒,如果五音齊全或者身體協調性再好一點,我想我會鼓起勇氣走進去,跟著吼幾聲,或蹦跶幾下。但終于還是忍住了。
我生于改革開放元年,沒有趕上被紅布蒙眼的時代,但浸染在那種氛圍之中時,你如果問我看到了什么,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看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