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剩女”、“有房才結婚”、“3000萬光棍”、“離婚”—這些關鍵詞是打開中國婚姻問題密室的鑰匙。
但對問題的描述,有時候數據更管用。
2014年6月17日,民政部發布《2013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數據顯示,2013年全國依法辦理離婚手續的共有350萬對,比2012年增長12.8%,粗離婚率2.6‰。同時,各級民政部門和婚姻登記機構共依法辦理結婚登記1346.9萬對,比2012年增長1.8%。
1346.9萬對比350萬對,它相當于,在3.8對人結婚、組建家庭的同時,就有一對人離婚、一個家庭瓦解。
看上去,在絕對量上,結婚組建家庭的數量當然高于離婚家庭瓦解的數量,但翻看從2003年以來的數據,可以發現離婚率每年的增幅都很大,到2012年,超過了結婚率的增幅,而且繼續大幅升高。未來恐怕也會如此。按這種趨勢,隨著人口紅利的消失,婚姻家庭解體的速度和數量,將導致中國社會結構產生驚人的變化。
高離婚率的背后有一系列復雜的社會問題,而它本身也會產生嚴重的社會后果。中國確定無疑地進入了婚姻家庭脆弱、解體加速的時代。它和社會結構的脆弱、社會系統的紊亂息息相關。
如果一個社會有“解體”、無法運轉下去的麻煩,那么,有兩種方式可以做到這一點。
一種是劇烈的“社會沖突”,社會結構散架,陷入無序,極端大概是霍布斯所說的“自然狀態”,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另一種,是構成社會的基本單元(家庭)大量瓦解,分裂成另外的基本單元(個人),就相當于換了一種根本就不能玩下去的社會構成模式,是社會的一種“內在解體”。
我們可以問:假定社會是由一大堆男女光棍,以及離婚人士組成,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家庭制度不復存在,有可能嗎?
至少對于現代社會來說,這將很難想象。人們或許可以通過各種方式進行人口的社會再生產,但問題是,社會的構成成了一個問題,我們還沒有,也很難有一種神奇的組織模式能夠代替現在以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家庭為基本單位的組織模式,來讓高度原子化的個體作為基本單位構成社會。
如果人們要建立一個國家,那很好辦,無數個體同意,或被迫同意即可。構成國家的基本單位是個人,不是婚姻家庭。國家權力對應的是公民權利。國家這個政治共同體,是無數個人通過契約或強力進行整合的結果。
但是,國家存在的前提,是有一個“社會”,沒有社會根本談不上有國家。所以,一旦社會的構成出現麻煩,國家將不知道該以何種方式組織起來。即使它能夠組織起來,也不知道該如何進行社會控制。
就婚姻家庭制度來說,人類社會先后有過幾種形式。原始人有群婚制,在一個部落內部,一幫男人和一幫女人可以互為夫妻。現在看上去雖然不可思議,但在當時極為惡劣的生存處境下,婚姻的社會功能,就是進行人口的社會再生產,管不了那么多。群婚制又分為血緣群婚制和亞血緣群婚制。血緣群婚制排除了父母子女等縱向的血親發生婚姻行為,而亞血緣群婚制又排除了兄弟姐妹等橫向的血親通婚。不言而喻,這樣干,仍然是進行人口的社會再生產,只不過考慮到了后代的健康。
部落意味著大家是一個生存單位,所以,一幫男人和一幫女人的群婚,不太有什么可怕的社會后果,因為所生的孩子是“大家的”。換言之,沒有什么國家,“社會”的邊界大致就是部落的邊界,群婚制的婚姻家庭既是社會構成的基本單位,又是“社會”的一種組織模式。
此后,社會生產力發展,人們的生存處境沒那么惡劣了,有時候個人離開部落、氏族,也可以單獨生存。并且,各部落、氏族之間的交往更加頻繁,“社會”的邊界擴大。一個男人和一幫女人,或一個女人和一幫男人,也可以通過婚姻家庭的形式生存。這個時候,群婚制過時,對偶制出現,一個男人或女人可以和一幫女人或男人中的某一個相對固定地組成家庭。
但在生產力的發達導致了私有制出現以后,婚姻家庭具有了排他性的能力,過自己的小日子,可能比跟大家一起過更好,對偶制于是被一夫一妻制淘汰,社會的基本構成單位變成了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家庭。社會的結構,以及組織模式,由此產生革命性的變化。也是從那時起,在“社會”之上出現了“國家”,國家的邊界,大致就是社會的邊界。無論社會有多么龐大,其基本構成,都不再以群婚或對偶婚為單位,當然,以個體為單位,人們還沒有想到是否可能。
這意味著,今天中國的高離婚率,以及根據性別比理論上會有3000萬光棍的存在,其實是社會的一種“內在解體”。
人類有很多屬于“自由”領域的行為,無法通過“普遍性”的檢驗,好像也不應該被大家普遍模仿。比如同性戀、獨身、離婚,那只能是少數人的事業。
對個人來說,選擇獨身或離婚,沒什么錯,甚至可能是一種幸福,或是對痛苦的解脫。但當然,這僅僅是個人的事,在社會層面上,它們都無法變成“集體選擇”。
而反過來看,客觀上,一個社會如果有很高的離婚率,有很多人只能打光棍,很多人“結婚難”,這說明,確實出問題了。社會結構、資源分配、價值觀念等等,在制造出外在的社會沖突時,也破壞了社會的構成,導致了社會的內在解體。
似乎是一種巧合,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社會的變遷軌跡,和婚姻狀況的演變軌跡大致是重合的。政治、社會控制的變化方向,以及社會在階層結構、貧富分配狀況、道德狀況上的惡化,和婚姻家庭的解體,總體上保持遙相呼應的態勢。
1978年,中國的離婚人數為28.5萬對,離婚率為0.35%;結婚人數為597.8萬對,結婚率為12.4%。這一年,中國的總人口為9.6億。可以看到,離婚人數相對于結婚人數簡直不值一提,離婚基本不會引發什么社會后果,相反還可以說是社會在發揮自我調節的功能。而我們知道,1978年剛剛要改革開放,中國的婚姻家庭還處于政治控制與社會控制之下,對人們來說,離婚不僅相當難,而且要遭受社會排斥。
到1982年,離婚人數增加到42.8萬對了,離婚率0.84%,是1978年的2.4倍;結婚人數836.9萬對,結婚率16.5%。這一年,總人口是10億。離婚率的增幅,因為離婚在絕對數量上遠小于結婚,因此遠不如結婚率的增幅,但增長的比例大于結婚率。這段時間,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改革開放后,政治和社會對家庭的控制出現了松動,原來壓抑著不敢離婚的人,都想著解脫了。
1982年以后,離婚率繼續增長,但這種增長,和政治、社會控制的放松基本沒什么關系了,而是和階層結構、財富分配、道德觀念的變化有關。這一年開始,中國大踏步邁入改革和開放的“旅程”,社會上充斥著錢的聲音。人們在選擇婚姻對象時,不僅發揚了利用婚姻改變命運,實現社會流動或固化階層壁壘的傳統美德,而且,婚姻家庭的穩定性也受到了挑戰。因此,到1989年,離婚人數上升到75.3萬對,離婚率達到1.35%,而同期,結婚人數為937.2萬對,結婚率16.8,總人口11.2億。之所以7年間,離婚率只增加了1.6倍,是因為20世紀80年代,人們還是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整個80年代,盡管社會面貌煥然一新,但社會結構并沒有遭受很大的沖擊,“內在解體”還算不上是一個問題。
到1995年,中國人口達到12億,結婚人數934.1萬對,但離婚人數已達105.6萬對,離婚率1.75%。而到2003年,離婚人數達到133萬對,離婚率2.10%。看上去,8年間的離婚率增幅并不算大。但這一年,卻預示著改革開始以來的階層結構重構已基本結束,階層開始固化了,而在整個社會的道德狀況、價值觀念上,已呈現出一種嚴重滑坡的面相。社會的外在解體,加速啟動了內在解體的進程。
因此從2003年開始,在結婚率增幅并不大時,離婚率猛然加速增長,終于在2012年,第一次超過了結婚率的增長,社會內在解體的幅度、速度超過了社會構成的幅度、速度,到現在,這種反差還在繼續。
這11年,正是中國各種社會問題頻出,而且復雜糾纏的時期。它們全面滲透進了婚姻家庭內部,加速了它的內在解體。社會的三種癥狀交織在一起:各階層、群體從抽象的共同體中分裂出來并對峙;每個個體從社會整合的紐帶中分裂出來,在心靈上原子化;個人從婚姻家庭中分裂出來。
以上分析好像暗示,中國改革開放后離婚率升高,發生在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可以看成是一種“現代性”現象。
確實如此。在絕大多數的傳統社會,離婚率都不高,因為婚姻直接就是一種政治、社會控制,并不預設個體有獨立的權利決定是否離婚,婚姻家庭的解體直接威脅到社會的穩定。但在現代社會,尤其是發達國家和地區,離婚率多數都不低。
比如,美國在20世紀60年代的民權運動和“性解放”運動后,離婚率大幅飆升,到20世紀80年代,結婚離婚比率竟然高達50%,即一半的婚姻以離婚告終。此后,保守思潮抬頭,美國的離婚率逐漸下降,但在今天,仍然很高,2013年粗離婚率在5%左右(中國2013年的粗離婚率是2.6‰)。加拿大、澳大利亞、韓國、法國、英國、日本、俄羅斯等國家,也是高離婚率的國家。我國的臺灣和香港地區,離婚率同樣很高,僅就香港來說,現在的離婚率是過去30年的10倍。
雖然離婚可被視為“現代性”的副產品,但發達國家和地區的高離婚率,與中國社會的高離婚率,社會后果還是存在一些區別。
一般而言,中產階層以上的人離婚,其埋單者更多是自己,小孩教育、生活等壓力,沒有轉嫁給政府和社會。他們的高離婚率對社會的影響,更多是就家庭解體對社會構成的影響而言。但社會下層的離婚,則往往會有直接的社會后果,小孩的身心受創、教育、生活壓力等問題,會變成社會保障、治安等社會問題,政府和社會不得不為之埋單。
盡管發達國家和地區也為高離婚率,還有大量的“單親媽媽”而頭疼,但其健全的社會保障,還是可以應付一下。而我們的問題,則是在社會保障不夠健全的情況下,在存在諸如階層固化、社會沖突、3000萬光棍、留守兒童和婦女的情況下,來應對高離婚率的社會后果。這其中,社會下層的離婚率,占據了很大比重。我們是在社會結構本身就已很脆弱、畸形的情況下,來應對社會內在解體的威脅。
就對社會的沖擊而言,中國的婚姻問題具有多種面向,諸如離婚、未婚生育、恐婚、獨身(主動選擇)、光棍(無法找到結婚對象)。每一種主動或被動的選擇都有復雜的社會和心理原因。但共同點是,這個社會,包括他人,難以給人們安全感、信任,和對未來的確定性,而每個人在缺失這些對他的生存來說極重要的東西時,出于心理保護,都放大了他的權利、利益訴求、對婚姻的恐懼。這意味著,現有不公平的制度安排、資源分配模式,以及功利、扭曲的價值觀念,不僅摧毀了社會團結,而且直搗社會構成最核心的婚姻。不正當的制度安排、不公平的資源分配的殺傷力,莫過于此。在過去,它更多是導致社會的外在解體,而現在,則同時導致內在的解體。

個體的婚姻問題對個人來說可能是轉機,而普遍的婚姻問題對社會來說則極可能帶來危機。
從個人來說,婚姻問題是一個權利、心理領域,無法從道德或社會層面來妄加評判。但對政府和全社會來說,面對今天和婚姻有關的各種嚴重問題,及引發的社會后果,則須尋找對策。而正如婚姻問題是社會系統紊亂導致的一樣,對策也應該是系統性的,政治、經濟、法律、社會、心理、倫理等方面都應該考慮到,并作出調整。“社會”涉及所有人的利益和幸福。扭轉社會從外部和內部解體的趨勢,比什么都緊迫和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