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告狂人》是一部不能用“好看”盡述的劇集。就像一位紳士用滄桑而富磁性的嗓音講了一段故事,在諳熟的情節里你只顧被他的語氣和節奏牽引,末了,他從黑暗中淡出,你續上一根煙或一杯酒,望著窗外夜色,你變成了他,心下有物不愿多言,只能怔怔出會兒神。
七年前,編劇馬修·韋納拿著新作吃了HBO的閉門羹,幸而小臺AMC收留了這個劇本,沒想到這個潛力股一出世就勇奪艾美獎,并連續四年穩坐最佳電視劇寶座。劇集背景設定在1960年,廣告業的全盛期。主人公唐·德雷柏供職的斯特林·庫帕公司,在巨擘如林的麥迪遜大街博弈求存。技術革新帶來的變遷跟傳統價值體系的格格不入是矛盾的根源。鏡頭轉向華麗的背面,精彩群戲里的面孔像浪世浮花,被洪流裹挾著,在道德困境、中年危機、情感虛無、新舊碰撞中煢煢泅渡。性愛、事業、金錢、縱樂,無法帶他們搭上救生筏。系在滄桑巨變的脈搏上,沒有人能激流勇進或全身而退。時代的艷麗傷口,化作身上的瘀痕—不流血,但深刻沉痛。
這部年代戲秉承了AMC的復古風,把懷舊做到了骨子里。洋裝禮帽、豐乳肥臀自是活色生香,標志事件與人物命運交織,更有重臨歷史的神圣感。色彩的過分飽滿和場景的過分華麗,又生出盛極而衰的傾頹。

國外媒體對《廣告狂人》分析:劇中人缺乏斟酌,缺乏反思,因此開辟了哲學的沃土。的確,從社交上游刃有余卻在人情上毫無擔當的富二代,到精明世故卻寫著感情糊涂賬的尤物,從外表無懈可擊內里崩壞的絕望主婦,到油嘴滑舌卻最符合成功學定義的公子哥……橫看成嶺側成峰,觀眾因不同的經歷而對人物產生不同的感悟。拿戲份最多的兩位女性來說,佩吉從秘書晉升文案,成為唯一能與高層在會議室平起平坐的女職員。因愛而忍辱偷生的過去,無愛后寄身職場而受到的歧視,決定了她必須在男權社會搏殺,跟性別、出身、時代做抗爭,贏回尊嚴,惡補自己。瓊,最初教誡佩吉認清性別極限,最終以委身的價碼,在合伙人的名單中分得一杯羹。沖破時代的繭并不為成蝶,只不過因為她有一個不成器的丈夫和嗷嗷待哺的孩子。時代逼迫女權覺醒,帶來顛覆性的獨立自強,振奮之余令人黯然。其實無需斟酌和反思,際遇會幫我們做出狹路中的最佳選擇,人性舞臺的鏖戰,比真槍實彈的戰爭更驚心動魄。
唐是一個因豐富、復雜而極具張力的角色。如果你用愛或恨、嫌惡或推崇來評斷他,都是心智不成熟的表現。他是最紳士的偽君子、最睿智的花花公子,也是最風光的負軛者。貫穿六季的閃回,逐點揭開他的“黑歷史”。童年缺愛,性啟蒙來自妓女,他是弟弟自殺的間接推手,他還逃離戰場,至今仍在盜用亡者身份。此后的人生,都是這些陰影的投射。他享受與傳奇女人們的露水情緣,卻只和身世簡單、思想單純的花瓶結婚。沒有人能從內心深處溫暖他,前妻對他做了最好總結,“愛你,是親近你最糟糕的方式”。作為麥迪遜叱咤風云的創意總監,他精通各行各業的吸心大法,卻在私人情感上近乎殘廢。佩吉被他帶入門,對他有如師長的仰慕、情人的傾心、智者的依賴,但在第五季末,他把鈔票砸在佩吉身上,并在她去意已決時試圖用抬高的薪資挽留—如此淺薄粗暴地處理她對他比誰都微妙的感情,這個女版唐的化身只能留給他道別的吻手禮。獵豹般的洞悉是他先天的本領,但無法懂得周圍人,越是親近的關系越導向傷害和毀滅,來自后天的詛咒。這仿佛是加諸在他身上盛世與末世交接的寓言,他是一個時代的象征,這個時代終會落幕。
2014年,帷幕已架起,《廣告狂人》播出最終季。沿用七年的片頭,唐的剪影自摩天大樓墮下,四圍聲色犬馬的網無法兜住他的下墜。以唐為代表的群像,一邊創造著時代,一邊被時代淘汰,像落幕曲中走高的音符,提挈著華麗的謝幕。他們不是悲壯的犧牲品,而是蒼涼的詮釋者。這部劇最大的魅力就在此,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