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貝托·艾柯在都靈大學進修時,為了在宿舍鎖門前趕回,常常看不到一部戲的結尾,直到他遇上一位從來看不成第一幕的同道才算釋然。如果在觀賞《心花路放》時,頭半小時讓你無法忍受,冒著踩到身邊妹子小腳的危險也要奪路而逃的話,你會像伊斯坦布爾之夜看完上半場就關電視睡覺的利物浦球迷一樣后悔不迭的。
相信我,莫名其妙的動機、昭然若揭的植入廣告和一條不知所云的副線,這拼湊成的頭半個小時也教我產生了錯覺:“真不是收了大理贊助的《非誠勿擾3》?真不是韓寒導的?”其實,要是細細看,拉出耿浩一把釘錘的長鏡和郝義那張擱任何情境都不用驅動的賤嘴上還能找著幾分寧浩的影子,手藝尚在。
可是你找得走心,保不齊人家拍得三心二意,連段子都攢得吊兒郎當。正要感嘆“寧浩怎么也墮落至此”,翩然而至的張儷不僅點亮了耿浩、郝義拋錨的旅程,也吹響了影片絕地反擊的沖鋒號。情節的節奏與戲劇性,包袱的密度跟笑果,都跟吞了半瓶偉哥的超級賽亞人似的,蹭蹭往上冒。簡直是在地雷區里下了場冰雹,觀眾們壓抑已久的笑聲終于連環引爆。若到此為止,影片已經足以讓你對這個夜晚的回憶變得美好,只是一部“雖然……但還挺可樂的”搞笑片恐怕不會讓寧浩滿足。當底牌揭開,真相大白,之前的誤會與埋怨此刻就像布匿戰爭中詐降的迦太基士兵一般亮劍,觀眾目瞪口呆之余也會為自己的耐心慶幸,同時不忘嘲弄先走的同伴:“那些坐不住的人啊,你看他像條狗。”嗯,這才是我們熟悉的寧浩電影。
如前所述,看寧浩的電影,首先要看的就是一手一口:手是他絕佳的視覺敘事天賦,口是在對白上的精雕細琢。過去幾部戲,寧浩更多讓人看到了他花哨剪出的多線敘事,但在這部里他早過了熱衷炫技的初級階段,手藝更多是不著痕跡地流露:發廊里一個環繞鏡頭,將場景中的鏡面充分調動起來;機場內一個極收斂的長鏡,給黃渤以最大限度的發揮空間。至于對白,就像從郝義口中吐出的象牙一樣自然,不出意外的話,在明年的春晚牌復讀機上還會再次聽到。不過這些只是寧浩的基石,踩在手藝之上的,是他那黑遍天的一肚子壞水:黑渣男、黑旅途、黑本地社團太老土;黑非主流、黑廣場舞、黑完制片人黑劇組……只是這次他學乖了很多,不像《無人區》里漆黑一片,嘲諷就像混在潑水節里的一盆開水,只有中標的人才會對號入座地疼一疼,末了還得隨著祥和的節日氣息一笑了之。裹著這么厚的糖衣,這次寧浩就算再躲在炮彈里痛并“自戀”著,也沒人管得著了吧?
拋開這糖衣,追溯本質,寧浩揣著幾分享受與賣弄帶你走馬觀花穿過日常中曾艷羨的一切,繼而揮舞他的大棒將這些自命不凡一一敲毀,你還來不及為失去的偶像痛惜,就已經與他一起將本來懸浮半空的姿態與做派重重地摔在地上—用你的笑聲。不過,當這個驕傲的痞子把紙醉金迷和傲世獨立一齊付之一炬時,他仍不能舍棄那一方凈土。可以被誘惑,可以想發泄,可以欲罷不能,但耿浩卻始終沒有跨越雷池一步;就算無信仰,就算無理想,就算精蟲上腦,郝義也一樣會被癡情救贖。為了守護這方凈土(當然,也可能是為了過審),一條放縱之路被生生不講邏輯地改道通向了精神的尼姑庵,一個試圖服從于生活的凡人重新拾起了長矛,一部從頭到尾都似乎宣揚著玩世不恭的電影卻最終回歸了傳統。他不是劍指蒼天的挑戰者,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試圖將凌亂的指針撥回原位。
所以別被繚繞在影片上空的劣質香水和體液勾兌的芬芳迷亂了神經,回歸到生活面前,誰不是俗咖?只是,這個俗咖有點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