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改革開放之初,甚至在鄧小平第二次南方談話之后,都沒有人能預見到中國的未來會是現在,可能很多人看清楚了方向,但是中國市場化轉型之快和面臨的問題,幾乎超出所有人預料。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科斯稱中國的市場經濟之路是一個非凡動人的故事,在這故事中,企業一定是主角之一。中國的市場經濟之路走到現在,崛起的企業家階層已經成為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中國企業的變遷成為市場經濟發展的最佳樣本。
如果說中國的改革開放始自1978年,那么中國現代企業的起點應該是1984年。這一年,中國改革的重心由農村轉向城市。這一年,鄧小平南巡開啟了經商的熱潮。這一年,誕生了聯想、萬科、海爾、招商地產、上海大眾等著名企業。這一年,社隊企業正式改稱鄉鎮企業。這一年,馬勝利開始了他的承包之路。這一年出臺的《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內容超越了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界限,這是中國決定改革開放以來的一個大突破。勞動部決定把1984年工資作為以后幾年工資增長的基數,剛組建完畢的四大專業銀行在發放貸款方面有了更多的自主權。這一年,是中國企業元年。

上世紀80年代是萬物初生的年代,一切都生機勃勃,這是一個絕對短缺的時代,到處都是市場空白,隨便做點什么,都可以掙錢。炸油條、賣小米粥都可以賺得盆滿缽滿。不需要多少專業技能,不用懂企業管理。很多人在這時候賺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但是大浪淘沙,賣方市場很快轉向買方市場,80年代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人,到了90年代,大部分已經銷聲匿跡,能持續掘金的,則是那些研究市場、逐漸具備企業家精神的人。
80年代也是中國鄉鎮企業的全盛時期,涌現出蘇南模式、溫州模式、晉江模式、平定模式等各種發展模式。在當時國有企業一統天下的格局下,鄉鎮企業作為非國有部門的迅速崛起,引發了許多討論。其中魏茨曼和許成鋼率先提出的“鄉鎮企業產權定義的模糊性”,得到不少學者的支持。這模糊性在一開始使當地政府愿意支持,實際經營者也有積極性,但發展到后來,產權的模糊,成了進一步發展的最大阻礙。
80年代末,出現兩件對比鮮明的事件。1988年,當地鄉鎮企業的帶頭人魯冠球用1500萬向杭州蕭山寧圍鎮政府買斷他所在的萬向節廠的一半股權給參與創業的人,萬向變成了民營企業,一度惹起諸多非議。但在90年代,浙江的鄉鎮企業開始普遍推進股份合作制。1989年,臨沂羅莊鎮的王廷江,將自己一手創辦的私企羅莊鎮白瓷廠無償捐贈給村集體,成了集體所有制企業。他由此得到諸多政治資源,當了村支書,得到當時的中宣部部長丁關根的接見,獲得政府支持和大量的銀行貸款,小小的企業成了華盛集團。兩個企業做的其實是同一件事,那就是明晰產權,只是產權的歸屬正好相反,雖然后者并不符合市場方向。
80年代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人,到了90年代,大部分已經銷聲匿跡,能持續掘金的,則是那些研究市場、逐漸具備企業家精神的人。
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之后,鄉鎮企業迎來了又一次發展機遇,但隨后幾年,改制的壓力越來越大。產權一直模糊的企業漸漸走向衰落。
80年代的承包制也一度紅火。代表人物馬勝利,由承包100家虧損企業,讓很多企業扭虧為盈,被鄧小平接見,風光無限,到集團被迫解散,只用了不到10年。承包制實際上是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同樣的產權不明晰,引發政府和承包方的利益沖突。馬勝利自己說:“承包制對市場經濟是不適應的。”
這些一度興盛的企業模式,雖然并不適應市場經濟,只是過渡模式,但它們讓走過計劃經濟的國人開始明白市場是什么,讓一批企業人有了最初的市場意識。
但另一方面,80年代的企業改革給政治特權階層提供了輕松賺錢的機會,價格雙軌制的實行使官倒盛行,反對改革的聲音此起彼伏,作為改革中新出現的民營企業,面臨著巨大壓力。在經濟改革過程中,中國第一次出現了通脹,到1988年,通脹已經高達兩位數。1988年9月,為了控制通脹,中國啟動了緊急財政緊縮方案,其中對一些與私營部門有關的改革措施進行了壓制。短短一年,私營企業數量從20多萬減少到9萬多。
1992年,是中國企業命運的一個轉折點。中共十四大正式提出,建立市場經濟體制,明確對各類企業一視同仁,讓之前所有的不確定開始有了方向。加上鄧小平南方談話的影響,國務院修改和廢止了400多份約束經商的文件。1992年,至少10萬黨政干部、科研院所知識分子“下海”經商,掀起了新一輪的經商熱。
1993年,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提出多種經濟成分并存,建立適應市場經濟要求,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的現代企業制度。
但是,《決定》只是提出了現代企業制度的方向,實現途徑和如何操作,則無規可循。于是,民營企業家如馮侖、陳東升們開始了野蠻生長,國企則開始摸索著實行轉制。朱镕基為市場經濟初步掃清了外圍障礙:國有企業從164個競爭性行業全面退出,轉而增強關系國計民生的能源性行業的壟斷地位。上世紀90年代,為現在的民營企業壯大打下了基礎。許多地方開始把發展私營經濟由個人行為、部門行為,提高到政府行為。
國企轉制掀起了又一輪爭論,中小企業的改制被認為是迄今中國經濟改革中力度最大的部分之一,因為它觸及了經濟轉型中的核心問題—產權變革。這是不是國有資產流失?有學者稱之為“冰棍現象”,國資全化沒了。當時在政府官員中,似乎不乏激進派,“賣光縣長”之類的稱號名噪一時。不管過程存在多少問題,最終的結果是,這些企業終于成了“企業家的企業”。這是中國企業改革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像所有的改革一樣,總是有漏網之魚,這次改革并不徹底。對于效益不好的企業,其所屬部門都想甩包袱,改革很容易,但效益好的企業,是上級部門的搖錢樹,是他們的獎金池、小金庫,當然不愿意放手。最后剩下一些比如生活用品之類的絕對不屬于關系國計民生的企業沒有轉型成功。在轉制時期剩下的企業,后來衍生出許多麻煩。
從1984年中國企業元年之后,中國成長起一批“創業型國企”,這類企業從所有權上看一直是國企,但當年都是嚴重虧損或瀕臨倒閉的小企業,因為某個人而脫胎換骨,日益壯大發展成企業集團。還有一些是新誕生的企業,但是由體制內出資,名義上也是國企。當這些企業做大到一定程度,產權的模糊讓積累起來的巨大財富難以公平分配,把企業做大的企業家,也得不到合理的報酬。這類國企基本上都屬于完全競爭性行業,應該實行改制。
這些企業因為巨大,非常矚目,它們的改制,極其考驗實際管理者的智慧。MBO方式應運而生。但是,管理層如何收購,國有資產怎樣評估都缺少嚴格的標準,MBO幾乎成了國有資本迅速轉為私人資本的灰色通道。于是在90年代,一批人迅速暴富,一些人則因為同樣的原因從人生巔峰墜落。
鄭俊懷用了20年時間,把伊利從一家注冊資本40萬元的小奶廠,帶成了今天銷售收入近百億的中國乳業巨頭,但是因為挪用公款進行MBO,2004年12月,鄭俊懷被捕。他挪用公款的原因,是沒有正當的資金來源。
漸漸成長起來的企業家,只是慢慢熟悉了市場機制,但并沒有習慣西方的商業倫理。
顧雛軍控股的順德格林柯爾公司2001年收購了廣東科龍電器,顧雛軍因此一舉成名。借著國退民進的盛宴,顧借助資本市場把美菱、亞星、襄軸等一個個國企納入囊中。因為虛報注冊資本、挪用資金等罪行,2005年8月,顧雛軍被拘。
相比那些入獄者,聯想的曲線MBO和TCL的暗渡陳倉,則用了變通的方式讓資金合法化。
1998年,當亞洲諸多國家為金融危機焦頭爛額時,在中國正上演國退民進的大劇。在2001年入世之前,這是最后的野蠻生長時代。
隨著國企改革的完成和私營企業的成長,進入21世紀后,雖然對于民營企業,依然存在大量的行業壁壘和不公平待遇,但民營經濟的分量越來越重,財富精英已經和政治精英、經濟精英一起,成為中國改革的三大既得利益集團。企業家群體,從最初的找不到存在感和歸屬感,變成一個新崛起的階層。
歷經風雨活下來的企業和企業家,在成為現代企業并成功把企業做大之后,開始能看見國際上那些跨國公司的背影。中國企業,在改革開放之后從無到有,迅速地成長起來。
2003年,十六屆三中全會提出,將股份制作為公有制經濟的主要實現形式,這實際上為產權改革明確了新思路。國資委成立,標志著一輪改革的終結。自此,中國企業走上了康莊大道,90年代喧囂一時的“企業改革”字眼幾乎不再被提起,最難的產權問題不再困擾,企業開始從野蠻生長轉向優雅生長,與國際接軌。
但新的問題接踵而來。漸漸成長起來的企業家,只是慢慢熟悉了市場機制,但并沒有習慣西方的商業倫理。
本世紀初,“新浪王志東辭職”事件一石驚起千層浪。王志東是新浪的締造者,董事會里的每一位成員都是他親自迎進來的,但是,這些董事會成員后來聯起手來驅逐王志東。非常戲劇性的一幕,在新浪網突然宣布王志東辭職后,王志東又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里,向蜂擁而至的媒體宣布他沒有辭職。王和董事會的矛盾曝光之后,當時的輿論幾乎全部倒向王志東,董事會這種“忘恩負義”的舉措,在重情義的東方商業倫理中是天理難容的。但在資本看來,身為CEO的王志東經營不善,沒能保證股東利益,換掉是很自然的事情。中國企業家和中國人民,終于習慣了市場機制,卻沒能明白資本的理性和勢利。
始于2010年的那場曠日持久的黃光裕和陳曉的國美爭奪戰,再次沖擊了人們的思維。黃光裕是國美的創始人,陳曉和他關系很好,被他請去做管理者,黃光裕身陷囹圄之后,陳曉接替他任國美的董事局主席。這時,陳曉和黃光裕在企業發展上出現了分歧,陳曉認為自己應該對股東負責,而不是對黃光裕負責。企業創始人和職業經理人的矛盾浮出水面。
中國的民營企業很多都類似于家族企業,但當企業發展到一定程度,企業便不再是個人的。創始人和企業的關系、職業經理人的職業道德等等是一道待解的難題。像麥伯良和王石那樣集企業元老和職業經理人于一身的企業家畢竟是少數。

對于做大的家族企業來說,接班問題是另一個難題。按中國的傳統思維,他們希望自己的企業傳給自己的子孫,但這些“富二代”們,又不一定有才能,未必服眾。年輕的接班人和企業元老之間的摩擦是不習慣資本邏輯的中國商人難以承受之重。
中國的市場經過30年發展,雖然曲折往復,但一直向著同一個方向前進,隨著人們認識的深入和立體,市場已經形成自身的發展邏輯,中國的市場經濟之路已成定局。
縱觀中國30年的社會變遷,兩條線并行其中。一方面,政府一直處于主導地位,每一個政府文件都決定著企業的命運,這是一場政府推進的改革。另一方面,民營經濟以不可遏止的力量野蠻生長著,用現實催生著政府的改革意愿。十八屆三中全會強調,公有制經濟財產權不可侵犯,非公有制經濟財產權同樣不可侵犯。政府和企業再次握手言歡。
當政策給民營經濟創造了合適的環境,當諸多民營企業家已完成自己的財富夢想,中國這場偏重于實用主義的改革也走到了歷史的拐點。正如科斯所說,由于經濟本質上是人們謀生的過程,任何一個國家的經濟都不可避免地會打上國民性格的烙印。弗蘭克·奈特提出,應該根據“一個社會產生的需求,塑造的國民性格”,而不是“滿足當時人們需求的效率”來評價一個社會的好壞。市場經濟的未來,肯定不僅僅是一場資本的盛宴,當中國積累了巨大的財富之后,改革的下一步,應該是追求生產力、創新和價值觀。
中國的GDP在超過日本之后,很快又將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但是19世紀的英國和20世紀的美國,當它們成為超級大國的時候,它們擁有雄霸世界的企業,有大量改變人類生活的新產品,有文化企業的價值觀輸出。而中國,即使現在,生產力在全世界也只能排到中游水平,遑論其他。
政策在慢慢轉向,從內外企待遇一樣,到不再單純地引進外資、開始重視核心技術,到消滅壞的市場經濟,再到發展文化產業、注重文化輸出。這時候,企業和企業家在中國崛起的過程中,在中國國際地位和國民性格的塑造中,能發揮什么作用?
財富不只帶來地位和榮耀,也帶來責任。得其利者,必負其重。中國故事還遠沒有講完,站在歷史的轉折關口,中國的未來,企業家不應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