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成立的萬科,到今年已經30歲。在中國,擁有這個“歲數”的企業并不多,而萬科不但活到了現在,還成為了“全球最大地產商”。
在企業治理上,萬科有其獨到之處。但一家房地產企業成為這個國家企業制度建設標桿,這無疑是一件讓人無奈的事。可以形象地說,在房地產的財富汪洋中游弋的地產巨頭,多數人都是在“狗刨”,而萬科等少數不過是講求一點泳姿罷了。
萬科的變革之旅是從股改開始的,擺脫國有“婆婆”,讓企業成為股權分散的“公眾公司”,而不是直接“私有化”。這樣的變革路徑既降低了改革風險,也強化了經理人的話語權,在充滿管制的時代,這種現代企業制度嘗試頗具借鑒性。
而在企業的內部管理上,對應國家的金融體系構建資金流通系統和規則,同時踩準大勢變動的節奏,這是地產商獲得成功的不二法門。
30年之后,這家地產巨頭又到了新的起點。實際上,新的起點和舊的起點似曾相識。分散的股權曾是昨日的良方,到了今天,可能是繼續前進的羈絆。
萬科早年的故事,像華爾街的風云。
1994年3月的一個上午,早期中國證券市場的“猛人”君安證券總經理張國慶走進萬科辦公室,他要“通知”王石,君安將召開新聞發布會,給萬科管理層“提些意見”。有著軍人背景、當過人民銀行副處長的張國慶言語直接,似乎并不顧忌對方是廣東省領導的女婿。
面對這位年少得志才30多歲的“野蠻人”,42歲的王石強作鎮定,他還詢問了自己是否也可以參加這個發布會。
雙方在辦公室不到5分鐘的“交鋒”,多年后,在財經作家筆下定格為“君萬之爭”的經典一幕。
彼時,“深圳第一券商”君安證券獲得了萬科幾家股東的授權,企圖以萬科多元化戰略堪憂,決策有問題為由向董事會發難,并想通過“委托書收購”的方式改組董事會,從而奪取萬科的控制權。
最終,“君萬之爭”風波因授權股東的“倒戈”和監管部門的介入而平息,王石等元老保住了控制權。但這場沖擊對萬科的股權變革而言,卻是承前啟后的里程碑。
早期,萬科股改的主線是“去國有化”。“深圳現代科教儀器展銷中心”成立于1984年,是深圳市屬國企特發集團的下屬企業。1988年,公司更名為萬科,而“去國有化”步伐也于此時邁出。
這一年,做過司機的馬明哲在深圳蛇口籌建平安保險,事業遇到麻煩的工程師任正非創立了華為,而馬蔚華則從安徽調到北京給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李貴鮮做秘書。
這是一個市場和管制共存并較量的特殊時期。在深圳的年輕創業者中間,對國有產權會降低效率的質疑并不稀奇。但萬科“去國有化”的決心卻很罕見。
最初的股改擴股之后,特發集團持股比例降到了30%出頭,但仍是第一大股東。1991年在深交所上市后,萬科又多次擴股融資,特發持股比例不斷下降。直到2000年,駐港央企華潤集團及其關聯公司被引入并成為第一大股東,并持有萬科股本15.08%之時,萬科才算真正脫離了“上級主管部門”。
多年以來,王石都一直以一家“公眾公司”的職業經理人自居。2012年被爆“婚變”之時,作為董事會主席的王石共持有萬科681.72萬股,占總股本僅0.062%,而總裁郁亮持股也不過410.62萬股,占總股本0.037%。可以說,萬科管理層談不上“老板”,甚至只能算“打工的”。
“萬科管理層并非愛財之人。”一位和萬科多有接觸的深圳地產界學者對《南風窗》記者說,萬科股權分散,管理層持股少,這是管理層自己的選擇,也是當時大環境決定的。
盡管王石等管理層持股比例低,但作為創業元老,其對公司的控制力非常強。如果略施“財技”,在萬科上市之后,通過資產騰挪,于公司之外設立持股公司,從而“折返”收購公司股權也并非不可能。實際上,這正是當時國企MBO的主流模式。
萬科沒有這么做,因為這個模式風險太大。萬科的“老冤家”君安證券便是反例。到1997年底,君安的總資產達175億元,利潤超過7億,名列全國第一。也就在這段時間,躊躇滿志的張國慶試圖通過外設收購公司的手法,對君安進行MBO。
1998年,內部員工的一紙“告狀信”引發了“君安震蕩”。侵吞國有資產成為了君安領導層的主要罪名,而張國慶本人也身陷囹圄,君安證券最終被他人兼并。

盡管當時的萬科已利潤豐厚,但王石并沒有通過股改進行“私有化”,而是選擇“公眾化”,即引入更多的投資者,稀釋原有特發集團的持股。在當時的特殊背景之下,這種讓利益主體互相制衡的做法,不失為聰明和安全的改革策略。可以說,40多歲的王石,比30多歲的張國慶更加懂得特殊時期的“政治經濟學”。
對管理層來說,股權分散的最大好處是沒有絕對控股的大股東,這有利于決策上的民主,同時也會使得管理層的話語權更大。
與此同時,小股東可以算作中國股市最具有“經濟理性”的群體,它們沒有掏空公司的能力,也沒有內幕交易的條件,其唯一看重的便是“現金回報”。盡管小股東時常“搭便車”,對企業經營可能不甚關心,但他們的充分信任,無疑是管理層繼續干下去的重要條件。
而在中國當時的市場環境下,大股東多半都是國營,“讓國企脫困”傾向明顯的制度設計必然有利于國營大股東對企業和市場的操弄。因此,對一個自信的管理層群體來說,越是分散的股權,越可以擺脫資本市場初創時期的“大股東風險”。
在規避“大股東風險”的前提下,管理層唯一要做的,便是提高企業管理水準,為支持自己的小股東創造真金白銀。
在混亂的地產界,萬科成為了管理上的模范生。
就內部管理模式而言,中國地產界有著“中央集權”和“地方分封”兩派。對前者來說,總部集團公司是“決策機構”,權力極大,而區域和項目公司是“執行機構”,即項目主要由“中央”確定,“地方”只負責落實,萬達公司是典型。有的“集權派”公司為加強總部對地方項目的管控,甚至不設區域公司,而只以城市為單位成立分公司。
“地方分封派”則一般都規模相對較小,集團公司在財務、項目選擇上都給予分公司較大的自主權。
萬科的推崇者認為,萬科是這兩派的結合,屬于“博采眾長”。一方面,從組織架構上看,萬科實行了“總部-區域-地區公司”的三級管理;另一方面,總部對地區公司有所放權,但總部建立了一套比其他同行更為強大和有效的管控系統,以對項目進行監控。
其實,對一個“資金為王”的行業來說,萬科的“中央集權”色彩非常濃厚,這主要體現在資金流的控制上。
在中國政治領域,中央集權是個永恒的話題,比如金融資源主要都控制在中央手中。對于地產公司來說,金融資源同樣掌握在總部手中。甚至可以說,地產商的這種設置,也基本上是為了順應目前的金融體系構架。
一位H股地產商投資部門人士對《南風窗》分析,對大型地產商來說,從銀行貸款的模式一般是銀行總行授信給地產集團總部,然后再把授信額度“拆分”,由分行和地產集團分公司對接。而土地出讓金一般都需要集團為分公司支付,當分公司項目“四證齊全”可以向銀行抵押貸款之后,集團總部會立即收回為分公司支付的土地出讓金,然后再去幫助別的分公司購地或者開發。
“萬科在這方面的效率最高,對分公司資金周轉要求極嚴。”該人士說,萬科一直是靠高周轉率掙錢。在一些地區,萬科的樓盤會要求開盤當月售完80%。
此外,萬科被稱為是同業中最早推廣“產品標準化”的企業,其形式是總部設立研發平臺,地方公司按照標準嚴格復制,可以說是“中央畫圖,地方執行”。從根本上來說,其目的很大程度是加快建造過程,最終加速資金周轉。
事實上,從早期“產業迷茫”階段到后來專注于地產主業的轉變,也是萬科領導層對資金流問題認識逐漸加深的過程。
王石回憶,萬科最早曾想做日本式的綜合商社,但最后發現人家控股保險公司和銀行,自己根本做不了,因為“錢不夠多”。此后,萬科開始剝離輔業,專注于地產,力爭在“錢足夠快”上做文章,成就了萬科式的高周轉開發模式。
值得一提的是,萬科曾打消過自持商業地產項目的想法。其高層坦言,商業地產需要長期持有,那么必須要求很低的資金成本,而以萬科目前的融資渠道而論,“錢還不夠便宜”。
可以說,萬科以“中央集權”的模式構建了高速的資金周轉和管控系統,但卻能夠認識到自己在資金問題上的不足,這在“容易沖動”的地產界不啻為一個正面榜樣。
除了“3D打印房子”之類的噱頭,2014年以來,萬科最受關注的經營策略無疑是“小股操盤”。
所謂“小股操盤”,即萬科在合作項目中并不控股,但項目由萬科的團隊操盤,并使用萬科品牌和產品體系,共享萬科的采購資源。除了少數股權帶來的利潤之外,萬科還可以通過項目的運營取得額外收入。換言之,這種模式的最大好處是節約資金。
“小股操盤”體現在資本市場上的好處是,提高了資本的回報率。等于說,投資者用同樣的投資,將可以獲得更多的賬面收益。
但換個角度看,“小股操盤”也體現了萬科對資金的“惜用”,其背后是萬科并不占優勢的融資成本。作為中國最大的地產商,萬科目前只在A股和B股上市,尚未正式登陸H股,而后者正是中國地產商最為理想的融資平臺。
對一個自信的管理層群體來說,越是分散的股權,越可以擺脫資本市場初創時期的“大股東風險”。
B股正熱之時,萬科通過B股融到了不少錢,但目前B股早已半死不活,幾無大規模融資的可能。更重要的是,H股的融資成本優勢遠超B股。
以上投資人士說,以債務融資為例,如果一個項目從國內銀行拿到年利息10%的貸款,那么香港發債的利息至少低2個點。“萬科早就該轉H股。”該人士認為,萬科從2013年才嘗試海外發債,其實已經快錯過錢最便宜的時候。
并購銀行,這也被看作是萬科“找錢”的手段之一。去年11月,其通過旗下子公司成為徽商銀行上市的基石投資者,共持股后者發行股本的8.28%。
萬科表示,入股目的是為更好地滿足公司客戶在金融服務,尤其是社區金融服務上的需求。聯想到萬科一直把美國地產商帕爾迪作為標桿,而后者亦擁有帕爾迪抵押銀行,那么萬科收購銀行之舉,完全可以看作是未來的準備。
實際上,伴隨著房市的轉變和股市的疲軟,萬科這樣的巨型公司在A股融資的難度會越來越大;另外,即便萬科按照計劃在今年年中完成B轉H股,但海外投資者對中國城市化的信心已經開始衰減,海外融資路也未必平坦。
“遠慮”尚不足懼,“近憂”卻正在迫近。
5月28日,一家代表萬科事業合伙人集體的財務公司在二級市場以約3億元購買了萬科A股股票35839231股,占總股本的0.33%。該財務公司表示,未來將繼續通過二級市場購買萬科股票。而此前,萬科1320名員工率先成為首批萬科事業合伙人,包括在公司任職的全部8名“董監高”(董事、監事、高管)人員。
事業合伙人的持股,很大程度是因為萬科股價的低迷。在2013年年報披露前,萬科股價一度低于2013年末的每股凈資產,同時,公司賬面還有超過440億現金。那么,這種“破凈”、“多金”,加之股權分散的局面無疑會增加其他人惡意收購的動力。
而萬科總裁郁亮也透露,近期已有若干家機構和萬科“聯系”,如有不慎,萬科高層有再次失去控制權的危險。這無疑讓人想起當年的“君萬之爭”。
回顧萬科的改革之路,其分散的股權結構可以說是創業家的企圖心和時代環境妥協的產物。獨有的改革路徑讓企業擺脫了國企“婆婆”的束縛,賦予了管理層對企業的控制力,并將企業送上了中國城市化的快車道。
而如今,股權問題再次成為了萬科要面對的問題。但不同在于,當年的股改必須面對權力帶來的危險,變革者稍有不慎,即可能身陷囹圄;現今的“股權保衛戰”則是應對市場的風險,即便是惡意收購,收購方也是出于利益考量,并且必須按照市場規則辦事。這樣的變化,或許是萬科對中國人“現代企業之路”的最好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