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KOU KOU,這六個字母在面前這張紙上簽下,大概就有“生死在天”的決絕了。
每個人都有一個人生清單(你沒有?那你到底是靠什么支撐著自己面對這無聊而庸常的生活的),今天,我打算把“高空跳傘”這一項狠狠畫掉。
每個人想或者不想做一件事情,造物主大概在設計你的雙螺旋結構DNA的時候就偷偷埋進去了。無論人類是否主動意識到這個問題,他總會跟隨著某種呼喚去完成或者回避某件事。
例如說,一個站在一米高臺上就會腿抖發軟的人,心心念念要去高空跳傘,一念就念了10年。
初次誕生這個念頭是在馬來西亞的云頂高原。云頂除了賭場以外還有一些娛樂項目,基本上是用來對付那些“男人去賭錢了我們只好來玩玩”的帶孩子的母親。唯獨其中有個叫wind tunnel (風道)的項目,據說專門用于訓練跳傘運動員。
設備不復雜,就是一個高大的中空圓柱,四周是堅硬的有機玻璃,底部是個巨大的鼓風機。經過一番簡單的培訓之后,參與者穿著一身連體服,在專業人員的陪同下被鼓風機吹起來,平躺在風上。如果你肢體協調性好,還可以嘗試控制自己的四肢達成上升、下降、前后左右轉動等動作。而炫技的專業人員則在里頭表演翻跟頭、俯沖、火箭式上升、螺旋飛舞、神經病旋轉等各種雜耍。
我在大多數時間里都只是躺在風上,因為忍不住張嘴傻笑,被強風灌進嘴里,臉吹成一個洶涌起伏的破口袋,牙齦整體暴露在外頭,引得外面圍觀的人笑得跌倒。
即便如此,當我腿軟軟地踏出風道后,決定:有朝一日,一定要去嘗試高空跳傘。
人生中最漫長的60秒
體驗式的高空跳傘說起來很沒自尊。體驗者根本就是個包裹,被掛在跳傘教練的胸前,他負責跳,體驗者負責失心瘋地鬼叫。
培訓是簡單的,動作要領基本在玩風道時都已經知道了。選擇下跳高度的時候我有點猶豫,是從8000英尺往下跳,還是10000?12000?14000?
柜臺小姐笑笑說:“跳傘好玩的就是開傘前,自由落體時的那種刺激感覺。8000英尺降落傘打開前的自由落體時間是8秒,14000英尺是60秒。反正也是跳,跳多高不是跳呢?”
一咬牙一跺腳,14000英尺。
于是一行人坐著個小飛機就上天了。
原來,8000英尺意味著云朵還在頭頂上,穿過云層之后,才是萬米高空。
飛機里裝著5個教練,5個包裹。我是第4個。飛機抵達14000英尺,所有的教練一起打起唿哨。艙門嘩啦地打開,一大團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強風闖進機艙。
包裹們開始尖叫。也許只是我自己在尖叫,因為我滿耳朵里只有尖叫聲:“我不跳了我不跳了放我下去,放開我放我下去!!!!”
第一個教練帶著包裹坐在艙門,突然他們就不見了。
第二個……突然就不見了。我怎么拼命張望舷窗外的藍天,看不到任何包裹的痕跡。
我早已經被緊緊扣在了身后的教練的胸前,無論雙腳怎么死命抵住艙里的地板不肯往前移動,也被身后高大的教練毫不留情地推到了艙門口。
“我會死掉的!!!!我不跳了!!!!!”可是身后的教練顯然聽不懂中文。他坐在艙門口,雙腿吊著懸掛在艙外,單手抓住艙門。而作為包裹的我,早已經徹底暴露在艙外巨大的風里,一雙小細腿在風中翻飛。
按照動作要領,我的雙手在胸前緊緊交叉抱著自己,頭拼命仰到后面去躺在教練的肩膀上。緊緊閉著雙眼。
Say Cheese!教練話音未落,一種“大事不好!”的感覺就四面八方地襲來。
世界和我分離了。
空蕩蕩的……
沒著沒落的……
我完全感覺不到身后的教練,那種被束縛在胸前的緊迫感和由緊迫帶來的安全感徹底沒有了。就這樣,一個人,分子一樣飄浮在大氣里。風聲像最大的雷聲直貫入耳,我拼了老命地喊叫,卻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風聲。
只有暴雷一樣的風聲。
揪著唯一的一點理智,我感覺到教練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根據之前的培訓,這意味著教練已經獲得了平衡,我也應該張開雙手和雙腿配合教練的動作,并且“享受”自由落體的過程。
開頭的慌亂略略平息一些之后,我停止了慘叫。臉上濕噠噠的,都是剛才慘叫過猛被風刮出來的唾沫和鼻涕。我企圖抹一把臉,手剛稍微彎曲一下,就被風狠狠地吹直了。
使勁閉著嘴,使勁睜開眼睛,壓抑住狂跳的心。我發現自己不是筆直地下墜,而是在空中高速飛行。向左邊沖過去,繞個大圓圈,掉頭往右沖過去。
一點下墜的感覺都沒有。唯一能證實自己的確在下墜的證據是,當我忍不住尖叫的時候,被吹出來的唾沫都往上飛。
我很想開始描述鳥瞰世界的美妙,例如說朵朵白云在腳下飄舞,而杜夢灣就在腳下淺藍色地一彎,然后深深地漾開去;又例如說地平線原來真的是圓弧狀的。但事實上這一切都是回來以后看照片才發現的,在自由落體那60秒里,我的全部意識就只夠用來干三件事:盡量閉嘴別讓心臟掉出來,盡量睜眼多看(雖然視而不見),盡量記得這60秒的感覺。
書里常有這樣的句子:“這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60秒。”別人的60秒會如何不可得知,而這絕對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60秒。比窮光蛋和土豪之間的距離還長。
當我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都要這樣抿著嘴在天上飛來飛去的時候,一陣重重的力量從后背傳過來,蓬!開傘了。速度感消失了,世界靜止了,風聲沒了,我又能感覺到自己是個包裹了。
被懸掛在空中,手腳都還在,鼻子眼睛也都還在。
“感覺還好嗎?”教練問。
“棒極啦。”失去了風聲,我叫得有點過分大聲。
“那么,好。”教練開始控制滑翔傘進行盤旋式俯沖下降。
老實說,這種俯沖可比剛才跳下來的感覺糟糕多了。感覺上既很可怕又很頭暈。直到我一屁股坐在紅泥地面,才真正明白為什么老人家說,要腳踏實地。
真的,好安心。


控制塔,我要求降落
“控制塔,這里是K29,我要求降落。”我在耳麥里說出這句話時,覺得自己是在上演《壯志凌云》。雖然副駕的位置上坐著教練,雖然他面前有一整套制動系統,雖然事實上我們駕駛的這個小飛機被老媽描述為“農村撒農藥用的那種小飛機”。
但再小也是飛機啊。我顫顫抖抖地把它開出停機庫,沿著機場跑道中央的黃線筆直往前開,并且努力控制飛機的雙翼不會左右拍打到地面。
“拉升,最大拉升。”耳機里傳來教練的指示。我在電視里無數次看過這個鏡頭:把控制桿往胸口的方向,拉!
飛機果然飛起來了。我驚恐地看著離我越來越遠的地面,突然感到有公路是件多好的事情。小飛機的最大飛行高度是7000英尺。可是漫無邊際的一個天啊,想往哪兒飛就往哪兒飛,可到底能往哪兒飛呢?從來沒有任何一刻讓我那么明白“立體”這件事。在任何一個高度,都可以前后左右飛。但是,人生果然需要目標不是嗎,沒有目標,翅膀連扇動都找不到方向。
教練習慣了新人這種茫然,指著遠處的山說,往那兒飛。好嘞,輕輕右轉飛過去。然后,我就明白了電視里的戰斗機之所以要翅膀一側,機身一翻地轉彎,不是因為炫技,是因為那的確是比較省力的飛法。飛機不是平移著轉彎的,即便這個撒農藥的小飛機也不是。
它的右翼狠狠一低,機身傾斜著就往右邊轉去。
“打平,打平!”如果教練那邊沒有門,我的傾斜足以將他甩出藍天。命令傳過來,我手忙腳亂地把飛機重新調整到水平面上。噓,一頭汗。
直飛,左轉,右轉,然后就該降落了。
“飛機降落是最難的,很多事故都是在降落的時候發生喲。”教練開著他覺得無傷大雅的玩笑。
對準跑道,會看到跑道的兩側各有一排反光板。每排4個,準備降落的時候應該保持能看到2個反光板的高度,多了,就太高了;少了,就太低了。耳麥里傳來控制塔允許降落的指示,再慢慢把飛機的高度調低,我手心的汗一直流,只怕一個俯沖,就栽到跑道上。
還差一點飛機就碰到跑道了,“拉升,拉升。”教練又叫起來。
我一緊張,粗暴地把飛機直接再拉起來,角度大得人都往后仰去。
“怎么了?!”我大喊,“跑道上有人對不對!我就知道跑道上有人!”
“沒有,親愛的,我只是覺得你可以自己徹底控制它一下,接下來,你自己控制飛機完成所有的步驟和過程,我睡一會兒。”教練說。然后,他真的摘下了耳機……
“控制塔,這里是K29,我要求降落。”我獨立地在耳麥里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已經緊張得幾近虛脫。
小飛機降落了,關島的天還是惡狠狠地藍著,白云還是雄壯威武地堆積在天上。剛才,我就在云彩那里,昨天,我就在云彩上面。后來連著好幾個晚上,我在夢里都是腳不沾地地飄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