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蘆葦
(1950年3月-- )
出生于北京,在西安長大。西部電影集團編劇、導演,中國影協(xié)理事,電影策劃人,國家一級編劇。代表作品有電影《瘋狂的代價》、《黃河謠》、《霸王別姬》、《活著》等。
1971年,一個從農(nóng)村插隊回來的22歲青年,進工廠培訓一個月后,下車間第一天,決定不干了。理由是:工廠生活限制精神自由。后來,他靠著美術(shù)功底進西安電影廠當起了美工。1983年,趕上“嚴打”,他因為跳貼面舞被抓,在監(jiān)牢里呆了十個月。再后來,他陰差陽錯地客串了一把編劇,一發(fā)不可收,寫出了《最后的瘋狂》、《瘋狂的代價》、《黃河謠》、《霸王別姬》、《活著》、《秦頌》等劇本,在各大電影節(jié)頻頻獲獎。
這個人就是蘆葦。
見到蘆葦時,他在吃一碗擔擔面。面表層的紅色辣油和翠綠的蔥花被他用筷子迅速一攪,拌在一起,他吞得滋溜滋溜。一身慣常打扮:灰白色套頭衫、寬松褲、一雙圓口黑布懶漢鞋。他這身總是一成不變的行頭曾讓好友王天兵揣測,他可能在某個時間點上,做出了穿著上的取舍,之后再也不愿在上面多費心思了。蘆葦自嘲,生活中是個自理能力極差的人,經(jīng)常走神。一種極端的情形曾被導演陸川收入眼底:衣服上破著洞,兩只腳的襪子還不是同一種顏色。
這是三月底,在北京的一天。素來深居簡出的陜西籍編劇蘆葦持續(xù)在京呆了十余天。他參加了已故導演、西影廠“老廠長”吳天明的追悼會,出席了自己的定稿劇本《白鹿原》的新書發(fā)布會。飯畢,他趕赴今年的“first青年電影展”推介會。
抵達候場室時,一圈攝影記者正匍匐在梳著“雞冠頭”的演員鄧超面前各種咔嚓。見蘆葦進來,鄧超忙起身,過來招呼。因為創(chuàng)作過《霸王別姬》、《活著》、《圖雅的婚事》等電影,在圈內(nèi),蘆葦?shù)赂咄兀⒈还谥爸袊谝痪巹 薄5诖蟊妼用鎻V為人知,卻是因為2012電影《白鹿原》上映時,他和導演王全安的“劇本之爭”。
近日蘆葦?shù)谝徊慷ǜ鍎”尽栋茁乖禾J葦電影劇本》的公開出版,使得那場劇本風波重回大眾視野。當時雙方各執(zhí)一詞,蘆葦認為最終電影《白鹿原》中所呈現(xiàn)的,和自己的劇本沒什么關(guān)系。為了寫作《白鹿原》劇本,他前后七易其稿,結(jié)果2005年在國家電影局研討電影劇本時,他發(fā)現(xiàn)提交的劇本與自己寫作的差異很大。而電影《白鹿原》導演王全安的解釋是,蘆葦提交的劇本沒有通過,西影廠就讓他趕制一個劇本出來,于是他用了十六天,寫出一個新劇本,并順利通過電影劇本審查。
在蘆葦看來,最終拍攝的電影背離了原著的初衷,沒有呈現(xiàn)出應有的史詩格局,而且把人與土地的關(guān)系以及新舊價值觀的撕裂與痛苦,非常草率地置換成了田小娥和幾個人的情欲糾葛。他非常珍惜這個題材,按照中國電影人目前的狀態(tài),他甚至希望這個題材最好擱置起來,不要糟踐。在和好友王天兵聊天的時候,他提及,要給后代留個遺言,自己死后,如果這個電影劇本能投拍并公映,要把海報在他骨灰盒前燒一張。
他使用“敬意”這個詞:“如果我們對傳統(tǒng)文化、《白鹿原》尚有敬意,就不要貿(mào)然出手。”這個時候的蘆葦有著一種老式的不可妥協(xié)的倔強。陳凱歌有一次戲談電影是他的大玩具。蘆葦聽后,覺得不可想象。“我覺得電影不是玩具,它很莊嚴,是靈魂的裸露。”他接著說道,“也許,這可以解釋在《霸王別姬》之后,凱歌為什么大踏步地奔向了自己,他只打算和自己,想象中的自己交流。”
2013年,蘆葦與學者王天兵的對話錄《電影編劇的秘密》出版。書中,不只對青年導演,包括自己成功合作過的張藝謀、陳凱歌、王全安,他也直言批評。陸川看后大嘆:他真敢說實話啊。這將來是不想混了吧。在陸川印象里,做電影的都知道,一旦你進了這個圈,就不敢說實話了,變成“沉默的一代”了。蘆葦卻好像沒有這個顧慮。
而談及此,蘆葦唏噓:電影是“公產(chǎn)”,所以可以自由討論,發(fā)表看法。但中國的現(xiàn)實處境是,它往往落到人情里。這就復雜了。至于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他也有過追索:專制文化有個特點,就是容易制造說假話的氛圍。即便之后,專制生活發(fā)生很大變化,那種說假話的習慣還是長時間不會消退。而如果長期不說真話,這種能力就會喪失,導致人的偽善、麻木。
當下,他在寫一個劇本,名為《弗朗索瓦的鏡頭》。弗朗索瓦是清朝時,法國駐昆明的總領(lǐng)事,是外交官也是攝影師。曾經(jīng)記錄下大量書信和手記。這個故事讓蘆葦著迷的是其中蘊含的兩種文化、兩個民族、兩種體系的碰撞與沖突。“那種碰撞就像抗戰(zhàn)的時候,有美國大兵看到有老太太掉湖里,立馬下水去救,回頭卻發(fā)現(xiàn)衣服被偷—— 是價值觀在沖突,他們到了一個不合常理的地方。這和表達方式也類似,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說話都很直接,而我們卻很復雜。”
學者王學兵在和他交往十五年后慨嘆,也許人們還沒有意識到:蘆葦是好萊塢劇作技法在中國的真正傳人。在他普通中國人的外表下,是一個早已深度西化的大腦,這個中國人與他的同齡人大有不同,他甚至是一個將時代從身上洗刷掉的異類。即便與比他年輕兩代、三代的電影人相比,也仍然是個另類。在他印象里,出生于1950年的中國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所受的是共產(chǎn)主義教育,然后輟學上山下鄉(xiāng),吃過苦。他們中很多人多少有些教主情結(jié),思維方式是辯證唯物主義式的,但蘆葦通過《霸王別姬》、《活著》傳達出的人道主義精神卻與教主情結(jié)格格不入,他的作品涉及二十世紀中國的困難,卻看不到他的“教訓”。
對于王學兵的說法,蘆葦?shù)幕貞牵涸诰竦倪x擇上,他只問良莠,不分東西。至于苦難,在生活中已如此普遍,又何須他人的訓示。
蘆葦這個名字,并非取義自帕斯卡爾的“會思想的蘆葦”,而僅僅是因為小時候,又高又瘦,形似蘆葦桿兒,就成了外號。叫得響亮了,連老師也被迷惑,填表格時,不慎就把原名“盧惟”給改成了“蘆葦”,而他也因為懶得再改,索性把外號接了下來,成了本名。如同他對于外號的解釋,無論經(jīng)歷還是技藝,他都不習慣于神秘化一切。
成為一個編劇對蘆葦來說,純屬是一個意外。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有此生成為一個畫家的愿望。同時,他也開始了瘋狂閱讀。因為父親所在的機關(guān)西北局有一個圖書館,是過去西北黨校遺留下來的,藏書豐富,他獲得了得天獨厚的閱讀機會。
他把契訶夫當做第一個影響他的人。這種影響并不直接在技法上,而是教會他看待生活的眼光。1968年,18歲的蘆葦上山下鄉(xiāng)時,帶了一箱子書下去。其中就有平明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契訶夫的選集。大概十幾本,很薄。比如《燈光集》、《苦惱集》。他說,契訶夫的作品很有美感,如同陳酒佳釀,喝了會上癮。契訶夫小說的氛圍、情感甚至影響了蘆葦?shù)囊簧F踉X夫說,生活是含著眼淚的微笑;蘆葦說,如果自己劇本中有這種品質(zhì),那么它歸功于契訶夫。有人詢問他何以保持謙卑,他說,如果有,那么也歸功于契訶夫。契訶夫就是謙卑的。在他看來,契訶夫尖銳又寬厚。“魯迅就很尖利,但契訶夫的寬容在魯迅身上卻看不到。這兩種品質(zhì)完美無缺地結(jié)合在契訶夫身上。
1971年,從陜西農(nóng)村返回西安后,蘆葦招工到了一個空軍修理廠。按當時的標準是最好的一個單位,甚至吃上了細糧、白面。但在培訓一個月、下車間第一天的四個小時后,他做出了人生中一個重大決定:不干了。理由是他覺得工廠的生活限制了他讀書—被捆綁在機器上。八小時工作外還有一個小時的政治學習時間,還有各種會議以及政治運動。
當時,他對人生道路、社會有一腦門子問題。插隊三年他看到的生活和聽到的宣傳格格不入,充滿矛盾。他很想知道為什么要做這樣的宣傳,為什么要愚弄民眾。當時他在西北局車隊工作的父親已經(jīng)從“五七干校”回來,分配工作有了收入,他就索性辭了職。想著自己就像籠中困獸,所以找到思想的出路比暫時的生存重要十倍。在家呆了幾年后,1975年,他通過招工進入西影廠。因為有些美術(shù)功底,就被發(fā)配去做美工助理。

1983年,趕上“嚴打”,蘆葦跳貼面舞被抓進監(jiān)牢呆了十個月。他卻說,“哦,那是我的大學。”在監(jiān)牢內(nèi),他讀了大量的書。那是一段不可思議的經(jīng)歷。一個平時只能容納45個人的牢房,因為嚴打,裝了200個人。環(huán)境非常臟亂差,無論哪里,蒼蠅都永遠落在那里。當時的生活是極其不愉快的,但是他卻和同時進去的另一個編劇一天到晚大談抱負、理想、女人和藝術(shù)夢。之后靠外邊朋友的走動以及和警察套近乎,他被轉(zhuǎn)到了病號房,在那里,他讀了大量托家人帶來的書。把莊子的內(nèi)六篇翻譯成了白話文,還通讀了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他認為后來,在思想方法上,對他影響最大的是羅素和維特根斯坦。他們完成了他人生觀上的啟蒙。
同一年,吳天明成為西安電影制片廠廠長。他的到來改變了整個廠的創(chuàng)作空氣,使得討論電影成為一種日常。當時,拍電影前,主創(chuàng)全部要參與劇本的研究和討論。1987年,導演周曉文拍攝他的第一部電影《他們正年輕》。美工蘆葦看到劇本后,邊看邊罵。周曉文就說,“你說不行,那你覺得怎么行?”蘆葦說“我寫得起碼比他的好。”周曉文就說“那你來改吧”。這是蘆葦?shù)牡谝淮尉巹L試。
之后,有了蘆葦修改劇本的第二部電影《最后的瘋狂》、第三部電影《瘋狂的代價》。兩部電影被很多人認為是改革開放以來最早、也是迄今為止最成功的警匪片。修改劇本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劇本的很大問題在于他們違背類型片的基本模式,把生活寫虛假了。他記得《最后的瘋狂》原劇本中,最后讓逃犯自己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不配活著,自殺了。而他修改成了和公安同歸于盡。他說,人只會被真實的東西打動,如果連相信都做不到,就不會被打動。
期間,蘆葦靠周曉文提供的二百塊錢經(jīng)費去齊白石老家,寫了自己的第一個原創(chuàng)電影劇本 《星塘的阿芝》。寫完后,就被壓了箱底。十年后,在他給導演田壯壯、劉苗苗看過后,劉苗苗給投到了夏衍電影文學獎,沒承想得了個二等獎。拿到五萬元獎金后,蘆葦手舞足蹈得當即買了四套《契訶夫全集》分發(fā)親友,特別是劉苗苗。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美國看了《瘋狂的代價》后,陳凱歌來找蘆葦。他說“中國電影過去塑造的人物都很概念化,可你寫的人物卻都很生動。你有沒有興趣給我們編一個有關(guān)京劇的電影?”這個電影就是后來的史詩電影《霸王別姬》。
寫作《霸王別姬》劇本時,陳凱歌的《邊走邊唱》正在制作后期。蘆葦和小說《霸王別姬》的作者李碧華一塊兒去看電影。看完后,很多人簇擁來祝賀,幾乎眾口一詞:太棒了。聲勢浩大到遮掩了蘆葦?shù)脑u價:“我是邊看邊想。看完也沒想明白這部電影要說啥。”而李碧華更是偷笑:“我是邊看邊睡。”
看完《邊走邊唱》后,蘆葦對陳凱歌建議:“你過去是一個講求詩意的導演,那你敢不敢拍一個情節(jié)劇。用好萊塢的經(jīng)典模式來表達下自己的詩意?”陳凱歌認為這個想法有趣,并建議他和自己的父親陳懷愷談談。很快得到陳老的支持。后來陳凱歌說:“蘆葦,行!只要你寫出好的劇本,我就拍。”
那種合作讓蘆葦非常愉快。他們實現(xiàn)約定在先:蘆葦寫出來后,陳凱歌按照場次標出上、中、下,依次表示“滿意”、“切磋”和“統(tǒng)統(tǒng)給你改”。第一稿出來后,他們充分提出問題和回答,互相激發(fā)。等交完第二稿時,蘆葦覺得入戲有些太深,累極,就休息了。結(jié)果第二天晚上,陳懷愷老先生打來電話:“蘆葦呀,你是一個鬼才呀,我都看哭了。”蘆葦想,應該沒什么問題了。后來,一到北京,陳凱歌見了他,就緊緊擁抱。
這部戲是他寫過的所有劇本中唯一一個完全按照劇本拍的,九十九場戲,只拿掉了兩場。后來,劇本可以了,他又覺得中間有點啰嗦,后半部分也不能嚴格對位,就想繼續(xù)改。陳凱歌就躲。“合作到這一步的時候,是最愉快的”。
“那個時候,凱歌真是純真、可愛”,二十余年后,蘆葦回想起這些往事,輕輕一嘆。上世紀九十年代,編劇蘆葦和導演陳凱歌出門上街,都坐著北京街面上最便宜的“面的”。因為貴,他們甚至不舍得坐大點兒的出租車。兩個大漢,一個一米八四,一個一米八二,就這么蜷縮在狹小空間里,雄心萬丈地縱論電影。
在他看來,他和陳凱歌的合作可以取長補短,他注意情節(jié)敘述,而陳凱歌是一個作家型導演,非常有詩意。《霸王別姬》寫出詩意的時候,比如孩子練唱那段兒,陳凱歌會拍案叫絕。很多導演看不出來的東西,陳凱歌都特別敏感。
寫作之前,他就是鐵桿兒戲曲發(fā)燒友,從小愛聽秦腔、山西梆子、河北梆子、昆曲。為了準備《霸王別姬》,他要求自己成為一個京劇內(nèi)行,至少半個內(nèi)行。創(chuàng)作前期,他一度泡在北圖和中國戲曲家協(xié)會。開始寫的時候,他還特意找一些會有啟發(fā)的電影來看。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被他看做是《霸王別姬》的“精神教父”。慣常他受到的教育都是以意識形態(tài)解讀歷史,而這部電影卻在用人性的角度,這給了他一種精神上的突破。而伊斯特凡薩博的《摩菲斯特》講述了二戰(zhàn)期間的德國,一個扮演摩菲斯特的演員與法西斯的關(guān)系,這同樣給了他精神上的啟發(fā)。
那個時候的氛圍也很不同。“程蝶衣”這個角色開始差點和張國榮擦肩而過,因為陳凱歌開始沒有看上。他更看好尊龍,尊龍當時已經(jīng)是一個國際明星,而張國榮僅僅是在港臺知名,市場完全不同。蘆葦則堅決抵制,因為他覺得張國榮臉上的線條柔美,心理刻畫能力好,而尊龍線條太硬,不像旦角。因為無法相互說服,陳凱歌就讓主創(chuàng)的5個人,編劇、導演、執(zhí)行導演、攝影師、錄音師,進行投票。投完后發(fā)現(xiàn)張國榮拿到了四票。于是,尊龍與《霸王別姬》失之交臂。
《霸王別姬》之后,他又和張藝謀合作了《活著》。他說自己很幸運,和張藝謀、陳凱歌合作的時候,正處于他們藝術(shù)上最純潔的階段,那個時候,他墜入幻境,覺得他們終于起步了。但沒想到,那是這一代的終點。
上世紀九十年代,在《霸王別姬》大獲成功后,蘆葦卻拒絕了陳凱歌關(guān)于寫作《風月》劇本的邀約。理由主要是他不想?yún)⑴c制作一個虛假的神話。盡管,整個班底都幾乎是照搬《霸王別姬》,而且陳凱歌開出當時相當可觀的四十萬元稿酬。《風月》是涉及民國時期上海一帶的“拆白黨”的故事。蘆葦當時跑到上海做功課,翻了一遍資料,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是虛假的,只是小市民口頭的一種傳說。他認為這樣的故事無法具備史詩品質(zhì),因為史詩必須跟真實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王天兵觀察到在寫《霸王別姬》時,蘆葦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蘆葦電影”特質(zhì)——把一個人物的命運疊印到歷史的進程中間。就像《日瓦戈醫(yī)生》那樣。《霸王別姬》如此,《活著》也是如此。而與這種特質(zhì)有所背離的題材,他都有所排斥:“陳凱歌在制造一種歷史上并不存在的幻象。這個方向是錯的,這似乎也可以解釋后來為什么會誕生《無極》。”之后的《梅蘭芳》也讓他寒心,他覺得這部電影把梅蘭芳拍成了李玉和。“拍《霸王別姬》的時候,他是愛程蝶衣的,但是梅蘭芳,你不覺得他愛,而更像在利用這個人,缺了敬畏心。”
張藝謀也如是。1991年,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得了威尼斯電影節(jié)銀獅獎后,張藝謀拉住蘆葦,徹夜在酒店討論這部電影的失誤。鞏俐也不時端來茶點。“我們倆加起來能總結(jié)出三十多條缺點,能坐下來認認真真數(shù)落自己的長短,當時我的感覺就是,這個人前途無量。”但到了《滿城盡帶黃金甲》,張藝謀邀請?zhí)J葦看劇本,在討論了八天后,他認為劇本太爛。張藝謀聽后不以為然,說,單就張藝謀鞏俐周潤發(fā)周杰倫四個名字,票房兩個億,蘆葦你信不信?蘆葦這時感覺面前的是一個新的張藝謀。固執(zhí)、自信、沒有虔誠之心,藝術(shù)創(chuàng)作能力僵化。以前的他,對題材的熱望第一,現(xiàn)在是票房,而這就是變化。
蘆葦總共大概寫過十六七個劇本,拍成電影的有十部。除了《霸王別姬》、《活著》外,還有《紅櫻桃》、《秦頌》、《西夏路迢迢》、《圖雅的婚事》等。通過這些電影,他了解類型的常識,并成為他看待電影的一個重要視角。籠統(tǒng)來說,蘆葦一直從兩個視角看電影:價值取向是否明確,類型是否清晰。譬如在他看來,電影《英雄》的價值觀是為統(tǒng)一天下可以犧牲殺戮個人生命,這是“落后愚昧,甚至反動”,盡管它制作精美,在文化品質(zhì)上確實是劣等貨色。而價值觀混亂的人,又容易在類型上犯錯誤。“自我中心自我膨脹自我垂憐在中國已經(jīng)泛濫成災,這是劣質(zhì)群體的特征。”
去年年底,郭敬明執(zhí)導的《小時代》引發(fā)爭議的時候,他特意買票溜到電影院一探究竟。看到電影最后,他笑了。在他看來,盡管它集中了電影的所有缺點,卻優(yōu)點鮮明,它類型清楚:這就是一部郭敬明拍給粉絲的電影。而當下很多導演,在他看來,尤其是陳凱歌,在大踏步地奔向自我,只準備和自己,和想象中的自己交流。
他偏愛那些發(fā)現(xiàn)生活真實部分的電影。賈樟柯的新電影《天注定》在他看來,充滿電影語法上的各種缺點,敘述手法也不高明,甚至把故事講得七零八落,但即便如此,它依然在表達社會真實生活方面,珍貴、稀少、難得,人文價值很高。2000年,賈樟柯拍出《小武》的時候,他告訴賈樟柯,這會是當年最重要的一部電影。賈樟柯尚誠惶誠恐。在他看來,賈樟柯電影有一種重要的品質(zhì),就是堅持把鏡頭對準中國最真實的生活。而在中國銀幕上,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是缺失的。
蘆葦把自己看做是始終和時代保持距離的人。過去,他努力從政治的時代病中逃逸出來,現(xiàn)在努力從商品時代病中逃逸出來。難免也寂寞,就像他讀到芭芭拉·塔奇曼的《八月炮火》就上癮,那種敘述歷史真相的方式和質(zhì)感讓他著迷,于是四處推薦給親朋好友,卻回響寂寥。當好友王天兵表示對此書相見恨晚時,他覺得驚異:“很少有你這么反應強烈的。”
但幸好人生還有很多樂子,除了寫劇本,蘆葦還是各種發(fā)燒友。有音樂、有文學、有電影,還有攝影。年輕時,他一度還是一個摔跤迷,甚至為此尋師拜友。文革大革命時,電影 《桃花扇》被當做批判材料觀看。他年齡不大,只覺得唱得美妙,卻不敢說。后來,進了西影廠,拍第一部戲,劇組來了一個老演員馬長春,她原來在《桃花扇》中飾演丫鬟小紅。
他悄悄問:“昆曲你還記得嗎?”她說:“記得,好聽。
那時候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她經(jīng)常背著劇組教蘆葦昆曲。寫作《霸王別姬》時,蘆葦就想起昆曲《雙下山》里那個思凡的小尼姑,咿咿呀呀唱著“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因為“程蝶衣”性別倒錯。
于是,電影中的金句“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就蹦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