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案發那天,龍繼根是去鎮政府給計劃外生育的小女兒上戶的。其間,究竟發生怎樣的沖突,真相在龍繼根和鎮政府當事人那兒,但龍繼根已死。
“我現在這個樣子,哪有錢交罰款?”“如果這樣,我只有去死了!”……
“那你就去死吧!”……
一番激烈的爭吵過后,龍繼根被發現死在金屋塘鎮政府里。
這天是10月9日中午。龍繼根“墜樓身亡”后,前來圍觀的一名群眾聲稱,早前,她聽到了從鎮政府樓里傳出的上述爭吵聲。
但綏寧縣官方發布的通稿稱,當天,鎮政府工作人員只是詢問龍繼根“有無辦事要求”,但龍繼根沒有回答。通報還強調,“龍繼根墜樓身亡前,沒有與鄉鎮干部有言語沖突和肢體接觸。”
案發那天,龍繼根是去鎮政府給計劃外生育的小女兒上戶的。其間,究竟發生怎樣的沖突,真相在龍繼根和鎮政府當事人那兒,但龍繼根已死。
究竟是誰害死了龍繼根?更為核心的真相,并不在案發現場。
龍繼根最終在金屋塘鎮政府3樓縱身一躍。這一年,他50歲。
原本就該獲得救濟的對象,卻在死后還被那些掌握公權力的人當作籌碼和家屬談判!
10月9日早上,龍繼根帶著妻子周長英去鎮政府。主要是給小女兒龍桂香上戶口。到鎮上后,周長英去逛街。上午10時許,龍繼根一個人進了鎮政府大院。
一個小時后,周長英來到鎮政府時,龍繼根已躺在血泊里。血液從他的鼻孔、耳朵、后腦勺涌出,淌了一地,手里緊緊握著戶口本。
當地人劉贏得知龍繼根跳樓的消息后,第一時間趕到了鎮政府。“我到的時候,大概是中午11點30分,算是較早趕現場的那一批。”劉贏告訴《南風窗》記者,他看到有村民幫忙從龍繼根的口袋里,掏出了100多塊錢交給了周長英。
這是龍繼根全部的身家,拿錢后,周長英離開了現場。附近的街坊讓她回娘家找人來主持公道。
因為,當地龍姓的親屬中,沒有可以幫她說得上話的。龍姓在萬紫村是小姓,只有龍氏三兄弟。他們的父親,從洞口縣那邊遷移過來,之后,生下了龍繼順、龍繼根、龍繼清三兄弟。
遺憾的是,這三兄弟的智商都很低,在村里又都屬于老實本分的那一類。此外,龍繼順、龍繼根的妻子,也都屬于低智商。
周長英的老家在懷化,但她不知道如何坐車回娘家,方向甚至都坐反了。好心的司機,得知她丈夫跳樓身亡后,把錢退給她,并引導她上了開往懷化的車。
案發現場,龍繼根83歲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但龍繼根的哥哥和弟弟長時間對著他的尸體,靜默無語。隨后,周長英的親戚從她娘家趕來,但來的人不多。就這樣,主要是周長英一家,從白天到晚上,默默地守著龍繼根的尸體,茫然不知所措。
從10日到11日,在堅硬的水泥地板上,龍繼根的尸體,不斷經受著白天烈日暴曬和晚上寒潮來襲。附近村民看不過去,自發到鎮政府為家屬聲援。綏寧縣政府緊急調集大批警察趕抵現場坐鎮。
聲援的民眾越來越多,但很快就被瓦解,政府發動在綏寧上班的金屋塘籍公職人員返鄉做工作:哪個民眾罵得兇,就通過其親戚去勸說。對暴怒的人,則有人專門盯住,甚至被拉去喝酒灌醉。
10日下午,龍繼根在海南打工的大女兒龍春香也趕回了。但一到洞口縣的高速路口,就被政府派出的專車接走—“實際上是軟禁,讓她無法接觸到幫她出主意的民眾”,當地民眾稱,龍春香只有18歲,沒有社會閱歷,智商也比較低。稀里糊涂地,就簽字了。10日晚上,開始收尸。
事情完結了,但對地方政府的不滿情緒,卻開始在民眾的心中不斷蔓延。
在金屋塘鎮采訪期間,《南風窗》記者試圖接觸一些參與“龍繼根事件”善后談判的家屬。但對方守口如瓶,不肯透露。
12日深夜,記者摸黑來到一位參與談判的親屬家里后,對方一開始很為難,但很快直言:“補償協議是,政府給家屬9萬元,目前已到位6萬元,另3萬元是鎮政府向縣里各部門申請,申請到了以后再給。”
這是當地政府想繼續掌握談判的主動權,金屋塘鎮政府的一位領導早前提醒死者家屬說:“如果有記者來,你們就說一些好話,要不剩下的錢,可能就拿不到了。”
這位要求匿名的親屬坦言,龍繼根家里沒有勞動力,他妻子是個弱智,農活不會干,就連幾個人的飯都煮不熟。這3萬塊錢對她而言是天文數字,是龍繼根一家以后幾年的生活費。所以家屬不敢接受采訪。
13日上午,《南風窗》記者來到龍繼根的家里時,龍繼順和周長英帶著記者,找到了能代表家族話事的龍繼清的媳婦。但龍繼清的媳婦不但拒絕采訪,還厲聲責怪龍繼順和周長英不該再對外談論此事。
頓時,龍繼順這個宗族里的大哥,就像個犯了事的小孩一樣,不自覺地搓了搓雙手。跟在他身后的周長英,同樣是張著嘴巴,嘴唇微動,想說什么,但很久,什么也沒說出。
最后,龍繼順一臉尷尬地向記者說:“同志,算了,不好意思哦。”
當天下午,在萬紫小學附近的一家小賣部門口,《南風窗》記者再次看到了當時正笑瞇瞇看別人賭博的龍繼順。
不過,當記者主動和他打招呼時,他急忙閃進屋內,裝著不認識。
公道,在困頓的生活前面,成了奢侈品。似乎也只能成為奢侈品。
龍氏三兄弟中,只有龍繼清的老婆比較靈活,所以家庭條件稍微好些—能在村里蓋了兩層平房。龍繼順、龍繼根的家境則十分貧寒,屬村里最為貧困的家庭。
龍繼根的收入,主要靠在鎮里幫農戶蓋房子。但他沒有技術,干的是力氣活,比如攪拌、搬磚頭、扛水泥等重活,每天能掙80~100塊錢。但即便這樣的重活,鎮上也不好找。
而且,他的眼睛不好,關節也出現骨質增生等毛病。劉贏告訴《南風窗》記者,案發前兩個月,龍繼根向他借了500塊錢。“這錢,當是給他送喪了。”劉贏說,龍繼根當時說,自己的眼睛看得不大清楚,想去治治。此外,龍繼根還和他哥哥借了3000塊錢去看病。

左起分別是龍繼根的妻子、母親、嫂子和哥哥。10月13日,攝于龍繼根家門口。圖/燎 原
但和鄰居、親友接觸中,他都說“要把身體養好,以供孩子上學”。
因此,村民們至今不敢相信,這樣一些常見病都去積極治療的人,不可能扔下家人不管,而去自尋短見。何況,他清楚,自身的離去,對這個家意味著什么。
他的離去,家里將留下年邁的母親(父親已去世十多年)、弱智的妻子、18歲的低智商女兒,以及兩個幼孩:7歲的兒子和5歲的小女兒。但他畢竟離去了。
沒人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怎樣的沖突,以至于,這個老實、懦弱了一輩子的男人,突然有了縱身一躍的勇氣。
10月12日,金屋塘鎮政府附近一家理發店的老板告訴《南風窗》記者,案發不久,有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到他店里理發,主動聊起了龍繼根跳樓的事,“當初看到他(龍繼根)坐在3樓的護欄上,不斷抽煙,以為他是上去玩的。但再看到他時,已經死了。估計抽煙時是在猶豫,是猶豫了好久才跳的。”
村民透露,當天,龍繼根先去鎮政府隔壁的派出所辦理入戶,但對方要求他先去鎮政府的計生辦開證明。計生辦就在鎮政府2樓。2樓距離地面不過5米,跳下去可能無大礙。而爬上3樓的護欄往下跳,距離地面就有約11米了。特意上3樓才跳下,而且腦袋直接沖到地板上,足見他是一心想死。
也有一種說法是,在2樓發生沖突后,他上3樓是去找鎮領導幫忙協調,未果,這才縱身跳下。
《南風窗》記者注意到,鎮政府3樓確實是鎮黨委書記、鎮長、副鎮長等人的辦公室。
14日上午9時許,記者找到金屋塘鎮鎮長袁光慧時,他正在鎮政府辦公樓前籃球場和幾個同事曬太陽、聊天,面對記者的提問,他什么也不肯說—包括案發當天的情況,以及涉及龍繼根的計生和低保等問題。
低保,本是國家對貧困戶最低生活的保障,但龍繼根這樣赤貧的人,卻一直沒有享受過低保。在金屋塘鎮走訪發現,村民的回答驚人一致:“我們這里,窮的沒有低保,是因為沒有關系。相反,一些富裕的人家、有關系的人家,卻有低保。”
有說法說龍繼根因違反計劃生育,所以才吃不到低保。但龍繼根的哥哥龍繼順,盡管很困難,也沒有違反計生,但也沒領到低保。
生前,龍繼根曾為低保的問題多次奔波,但只有在他跳樓身亡后,當地政府才答應今后給他的家人吃低保。
原本就該獲得救濟的對象,卻在死后還被那些掌握公權力的人當作籌碼和家屬談判!
一輩子的困頓生活,都無法阻止龍繼根要改變命運的欲望。但子女入戶的卡殼,斷送了他對未來殘存的一點點希望。
對龍繼根而言,自己是“被超生的”。1995年大女兒龍春香出生,2007年兒子龍時富出生,從計劃生育的政策來說,農村戶口第一胎是女孩,間隔一定的時段可以生二胎,龍春香、龍時富都屬計劃內生育。有兒有女后,龍繼根的老婆周長英,也去鎮政府計生辦進行結扎。
但結扎不久,周長英又懷上了。結扎后還能懷孕,這在當地不是新鮮的個案。劉贏告訴《南風窗》記者,和他同一批結扎的5個人,后來都懷孕了。結扎后還能懷孕的,據他所了解到的,就有20多個人,全鎮的情況就更多了。沒人知道這是什么問題。
發現肚子“隆起”不久,周長英很納悶,整天和鄰居抱怨說,等孩子生下后,就把孩子送人或賣掉,因為“六佬佬”沒錢,養不起。
按照計生部門之前給定的數額,龍繼根需要給小女兒繳納6000元的罰款。即便之前已繳了1000元,也有5000元的差價要補上。不過,龍繼根是真的沒有錢了,他全部身家那天都在他的口袋里—只有100多塊錢了。
“六佬佬”是龍繼根的外號,他有6根手指,村里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六指佬”。時間長了,別人就喊成了“六佬佬”。周長英平時也這么稱呼他。
他和周長英一樣,整天抱怨這個孩子的到來。2009年,龍桂香,這個意外的小女兒生下來了。夫妻倆因為家庭生活的出路,也整天愁眉苦臉,堅持要把孩子送人或賣掉。
村里人再次勸住他們,“女娃好養,讓她吃飽養大就成了,以后她出去打工就嫁人了。不需要像男娃那樣,還給他蓋房子。”夫妻想了想,就將孩子留下來。
不過,當龍繼根的人生走到50歲時,他的家境依舊沒有多大改變,生活依舊是村里最苦的。兩個小孩穿的衣物,也是好心鄰居的孩子穿過后,才送給他們穿。
但這兩小孩聰明,這讓龍繼根看到了未來和希望。兒子龍時富讀萬紫村的一所幼兒園時,被評為“好孩子”,并多次獲得“三等獎”的獎狀。
13日上午,《南風窗》記者來到他們家時發現,龍時富的獎狀,醒目地貼在屋內的墻壁上,讓破舊的木屋增色不少。
孩子的出息,讓龍繼根有了源自內心的幸福感。但煩惱也接踵而至。因為龍桂香的出現,竟牽連到了她哥哥升學。
因繳不起6000元的罰款(社會撫養費),龍桂香一直無法上戶。與此同時,受株連的,還有計劃內生育的龍時富—因為妹妹的罰款沒繳齊,他也無法上戶。
上小學是和入戶捆綁在一起的。從讀小學一年級起,必須憑戶口本去報名登記。“學籍登記、營養午餐的登記等等,都是依據戶口本登記的。”14日早上,金屋塘鎮中心小學校長劉竹青告訴《南風窗》記者,“沒有入戶的孩子,即便讀書了,教育部門也不承認你是學生。”這樣,無法入戶的龍時富,也無法到公辦小學就讀一年級。
在當地,幼兒園不分大、小班,一概只讀一年。因無法上一年級,龍時富只好在幼兒園陪著一屆又一屆的小朋友,反反復復讀了3年的幼兒園!
今年7月20日,龍繼根終于湊了1000塊錢給鎮計生辦繳社會撫養費。8月份,龍時富入戶,9月終于順利就讀一所小學。但龍繼根的女兒,至今無法入戶。
按照計生部門之前給定的數額,龍繼根需要給小女兒繳納6000元的罰款。即便之前已繳了1000元,也有5000元的差價要補上。
不過,龍繼根是真的沒有錢了,他全部身家那天都在他的口袋里—只有100多塊錢了。
事實上,據《南風窗》記者在當地走訪了解,超生罰款的金額,也不是固定不變的,根據家庭的困難情況,可以酌情給予減免或照顧。但這種政策在施行時,變成了:誰有關系、誰靠近權力或是誰能耍橫,誰才能享受到這種照顧或減免。
沒有關系、沒有權勢、老實本分,甚至有些低智商的龍繼根,沒有得到照顧。
沒人知道:那一天,龍繼根究竟遭遇了怎樣的萬般無奈。但可以肯定的是,孩子不能入戶,就徹底斷掉了孩子的未來。對他而言,常年困頓的現狀,卻得不到政府救助。而孩子是他的未來和希望,也是他在這個社會上,唯一還能值得驕傲和自豪的,卻在上學之路上也困難重重。
深秋的萬紫村,天氣已經很冷。龍繼根的房屋,坐落在萬紫村的一個半山腰上。房屋的對面,是一座高高的山坡,龍繼根就靜默在這座山坡上的一壟新墳里,以另一種方式,持續注視著這個已在風雨中,飄搖了大半輩子的孱弱家庭。
(應受訪者要求,劉贏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