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4年10月4日,韓國仁川亞運會閉幕式,朝鮮代表團運動員入場。
據朝中社10月14日報道,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視察了一處新建成的科學家住宅小區。盡管“視察治國”是朝鮮政治的一大特色,但在“消失”40天后,金正恩“現身”的意義不在于他“看什么”,而在于“被看到”。隨著金正恩的“現身”,外界最近關于朝鮮國內政局變動的傳聞被證偽,一同被證偽的還有朝韓關系出現“重大突破”的猜測。
10月15日,朝鮮與韓國在板門店舉行的軍事會談無果而終,雙方甚至連下一次會談的日期都沒有確定。10月4日,朝鮮3位高官組成的代表團借仁川亞運會之機“突訪”韓國,韓方高官稱朝鮮代表團帶來了“意外驚喜”。但3天后朝韓就在爭議海域交火,此后又因韓國民間組織釋放攜帶傳單的氣球而互相對射子彈。
歷史已經證明朝鮮與韓國仍未走出對話與對抗的循環,目前的事態發展很可能將繼續證明朝韓互動“無驚喜”,有的只是被身份沖突和行事邏輯悖論框定的艱難前行。
就朝鮮半島歷史來說,仁川是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地名。1950年9月,麥克阿瑟將軍指揮的仁川登陸戰役,事實上鎖定了延續至今的朝鮮半島地緣政治格局。60多年后,朝鮮也上演了一次“仁川登陸”,對韓國發起了一次“外交突襲”。
朝鮮在提前一天通知韓國的情況下,由國防委員會副委員長兼人民軍總政治局局長黃炳誓、勞動黨中央書記兼國家體委委員長崔龍海、勞動黨中央書記兼統戰部部長金養健等高官組成的代表團,在10月4日上午飛抵仁川。在出席仁川亞運會閉幕式并與韓方高官舉行會晤后,朝鮮代表團當天下午即返回平壤。對于韓國提出的拜訪青瓦臺的邀請,朝方以時間關系為由予以婉拒。
朝鮮的外交行為向來不缺乏“突然性”。在代表團抵達仁川前兩天,朝鮮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還在指責“韓國傀儡勢力嚴重違背破壞南北共同宣言,正在將朝韓關系推向災難的深淵”。
短時間內,朝鮮似乎就完成了對韓外交姿態的切換。在與韓方的會晤中,朝鮮代表團主動提出在10月底至11月初與韓國舉行高層會談,具體時間由韓方選定。這對于總把是否以及何時對話作為外交籌碼的朝鮮來說,不能不說是對韓擺出的善意姿態。
韓國顯然把朝鮮高層代表團的“仁川登陸”視為打破韓朝關系僵局的契機。樸槿惠總統不僅派出了包括總理鄭烘原、國家安保室室長金寬鎮、統一部長官柳吉在等高官“接待”,甚至還主動邀請朝方代表團與自己會面。在與朝方代表團會晤后,韓國政府一名高官表示,朝方代表團雖然沒有攜帶金正恩的親筆信,但帶來了“意外驚喜”。不過,從目前情況看,所謂的“意外驚喜”很可能就是朝鮮同意與韓國舉行第二次高層會談。但同意舉行第二次高層會談,本來就是今年2月朝韓第一次高層會談的3個“成果”之一,另外兩個成果分別是舉行南北離散家屬會面、停止針對對方的言語攻擊以促進理解和互信。
某種程度上說,朝鮮通過這次明顯帶有“突然襲擊”性質的外交行動,摸清了樸槿惠政府對朝外交的底牌,那就是急于啟動朝韓之間的對話。韓國峨山政策研究院院長咸在鳳認為,朝鮮派出3名高官出席仁川亞運會閉幕式是一個聰明的策略,這樣做提高了韓國打破韓朝關系僵局的預期,同時朝鮮又沒有提供任何實質性的信息,也沒有采取相關的任何具體措施。“如果朝鮮代表團帶來了金正恩的親筆信或者要求與樸槿惠總統會面,那么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后續事態的發展也證明了,朝韓之間的緊張關系并沒有因為雙方在仁川的會晤而出現實質性積極變化。10月7日,朝鮮與韓國的巡邏艇在爭議海域發生交火。對于這種“矛盾行為”,美國智庫布魯金斯學會學者凱瑟琳·穆恩解釋稱,朝鮮可能是想強調對韓善意不應被視為軟弱,也可能是朝鮮想確認它的主動姿態是否軟化了韓國的對朝立場。有分析認為朝韓這次交火可能是意外,但隨后朝鮮首次用高射機槍射擊韓方攜帶傳單的氣球,則很難解釋為意外。不管怎樣,這些都凸顯了朝韓之間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韓國峨山政策研究院院長咸在鳳認為,朝鮮派出3名高官出席仁川亞運會閉幕式是一個聰明的策略,這樣做提高了韓國打破韓朝關系僵局的預期,同時朝鮮又沒有提供任何實質性的信息,也沒有采取相關的任何具體措施。
2011年9月,樸槿惠在《外交事務》雜志上發表題為《新型朝鮮半島》的文章,首次提出“信任政治”(Trustpolitik),主張在保持對朝鮮戰略威懾的前提下,通過在首爾和平壤間建立信任,來實現南北關系的和解與合作。樸槿惠就任總統后,“信任政治”正式成為韓國政府的對朝政策。這是韓國政府在對朝外交中首次把信任提升到戰略層面,被認為是韓國政策模式的變化,意在打破南北關系惡性循環的怪圈。從政策意圖來看,樸槿惠是想把“信任”作為韓朝和解進程的“無形基礎設施”來建設,超越此前韓國對朝外交單一維度的接觸政策或遏制政策。
對朝接觸是“信任政治”的重要內容,但接觸與合作并不是無條件的。樸槿惠在上述文章中以及就任總統后的多次對朝政策講話中,都主張對朝合作須以可驗證的方式逐項進行,并且強調違背承諾就必須付出代價。鑒于2010年延坪島炮擊事件的教訓,為了強化對朝威懾力,去年3月樸槿惠政府還與奧巴馬政府制定了專門應對韓朝小規模沖突的“反挑釁計劃”。就此而言,“信任政治”并不是基于“互信”,充其量只是“互惠”,而且還伴有“以牙還牙”。正因為如此,英國《經濟學人》雜志把樸槿惠的“信任政治”形容為“不信任政治”(Distrustpolitik),稱“韓國不信任朝鮮能遵守承諾,朝鮮也不相信韓國會兌現對其的警告”。

2014年10月17日,金正恩再次露面,拄拐杖視察。朝鮮的對韓外交本質上屬于被動反應型。
美國外交關系協會朝鮮半島問題學者斯科特·斯萊德認為,朝韓之間的合作不是基于信任,而是建立在需要合作才能運轉的共同機制上。“最明顯的就是開城工業園區,因為朝韓雙方對于維持合作都有重大利益,即便在缺乏信任的情況下。”不過從韓國角度看,歷史上無論采取接觸還是孤立政策,換來的都是朝鮮“有限”的合作與“無限”的挑釁。樸槿惠的“信任政治”正是基于這樣的“兩難”現實而做出的政策調整。美國南加州大學教授戴維·康認為,與朝鮮建立互信面臨諸多障礙,需要相當的外交和政治技巧。“樸槿惠能否在其眾多前任都失敗的問題上取得成功,主要取決于她的政策選擇,同時也取決于朝鮮政府的回應。”
后冷戰時代的朝韓互動中,作為戰略影響力和戰略資源絕對弱勢的一方,朝鮮的對韓外交本質上屬于被動反應型。所以在消除“不信任”方面,韓國理所當然應承擔更大的責任。歷史地看,韓國的確在緩和半島局勢、構建南北信任方面發揮著主導作用。但對于朝鮮來說,樸槿惠政府“信任政治”中強化對朝威懾力的一面,無論如何不會被視為構建“信任”的表現。戴維·康認為,“盡管韓國與美國都有理由擔心朝鮮的挑釁,但只有在韓美領導人也認識到朝鮮的合理擔憂時,才能做出明智的決策”。不過,朝韓關系中的不信任,顯然不是決策明智與否所能解決的。這涉及朝韓互動中不容忽視的邏輯悖論。
長期以來,朝鮮半島南北雙方的對抗,都被放在意識形態和地緣政治視角下解讀。但在意識形態對抗弱化、半島周邊地緣政治格局變動的情況下,朝韓互動中“身份政治”的作用正日益凸顯。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諾蘭德·布雷克教授就從“身份政治”的角度分析朝韓之間的互動。他認為,朝韓雙方政治內在的矛盾性,即對民族同質性的強調與國家身份認同對立的現實之間的緊張關系,是理解目前沖突的根源以及未來半島和平前景的關鍵。
朝鮮半島南北雙方同屬一個民族,但兩者的國家身份建構則建立在“異于”對方的基礎上。也就是說,朝韓的民族身份認同的一致性與國家身份認同的沖突性同時存在。盡管這種建構始于冷戰,但這種一致性和沖突性并存的現象并沒有隨著冷戰的結束而發生根本性改變。對朝鮮來說,雖然主導半島統一事實上已不現實,但基于民族同質性的統一論述,已成為平壤政權合法性的來源之一。對韓國來說,半島單一民族的認同,則是推進統一進程的一個邏輯前提。
身份認同上一致性和沖突性的矛盾,勢必造成政策邏輯上的悖論。作為強勢一方的韓國,不可避免地會把國家身份認同帶入半島統一戰略的實踐當中。韓國歷任政府的對朝政策與半島統一政策緊密相連,但這里的邏輯悖論在于,這兩個政策越趨同,就越可能在實踐中“觸礁”。今年3月,樸槿惠在德國演講時呼吁以德國統一為榜樣,通過經濟和文化交流實現半島和平統一。朝鮮對此反應強烈,稱其是“癡人說夢”。因為對于目前的朝鮮來說,無論韓國如何強調不威脅朝鮮的體制,接觸與合作政策都有促使朝鮮“可控的崩潰”之嫌。
朝鮮半島局勢有其自身的演進邏輯,但歷史地看,半島南北雙方的民族身份認同和國家身份認同,并沒有完全脫離地緣政治的影響。與其前任相比,樸槿惠對朝政策的一個明顯優勢是同時獲得了中美兩個大國的支持。金大中和盧武鉉推行“陽光政策”,沒有得到美國小布什政府的“配合”;李明博推行對朝強硬外交,拉開了與中國之間的政策距離。與中美的“不協調”,多大程度上影響了韓國的對朝政策效果,難以做出確切的評估。但可以確定的是,樸槿惠在這一點上技高一籌,已經占據明顯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