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0年5月,法國淪陷后,人們逃離巴黎。(歷史圖片)
1940年5月,希特勒集結軍隊向西線進犯,迅速聚兵于巴黎附近。城里的居民開始大規模外逃,大約有200萬人乘坐馬車、汽車,甚至步行,帶著匆忙整理出來的行李家當,逃離巴黎。除此之外,還有大概五六百萬比利時人和法國人從北部和東部倉促逃離,這些難民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一直延伸到法國南部。在這支逃亡的絕望隊伍中,就有我們熟悉的一位難民,沃爾特·本雅明,還有他剛從集中營釋放出來的妹妹多拉。本雅明一行人先逃到了西班牙邊境處盧爾德,熬過了一個夏天,等待著美國的入境許可。9月份,法國貝當元帥與希特勒媾和,要將占領區的德國公民,尤其是猶太人移交給德國處理,本雅明因為缺乏越境手續,不得已只好打算非法穿越西班牙邊境。
9月26日,天剛剛亮,他們一行人出發準備越過比利牛斯山脈到西班牙,辛苦跋涉后,下午到達了西班牙靠海的一個小鎮布港,短暫休息。此時,他們一路行來還是相當勝利,仿佛已經看到了獲救的希望,按照原計劃,從布港小鎮坐火車到達里斯本即可逃離。但是沒有想到,當他們跟西班牙警察說明情況時,才發現他們手中尚處于有效期的過境簽證,一夜之間變成了廢紙。西班牙政府有令,所有從法國過來的難民都必須立即遣返送回法國。這就意味著,等待他們的是被捕入獄,然后被轉送到德國的納粹集中營,必死無疑。本雅明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命運,9月26日晚間,他在布港小鎮的小旅館吞下了大量嗎啡,自殺身亡。在寫給阿多諾的明信片上,他寫道:“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我別無選擇,只能結束。我的生命將在比利牛斯山下的一個小村莊里停止,沒有任何人認識我。”
本雅明自殺時留下的所有財產包括:一只小皮箱,一只男士手表,一支煙斗,6張照片,一張x光片,一副眼鏡,各種信箋、雜志,一些內容不甚了了的紙,還有一些錢。當然,最重要的是他的手稿,本雅明有一個很好的習慣,當他四處流亡的時候,總會在不同的地方,托付給不同的朋友保存手稿。在離開巴黎之前,他已經將大部分手稿交給了可靠的朋友。他自殺時,隨身攜帶的手稿可能只是《論歷史的概念》的復本,原稿藏在國家圖書館。1994年5月,布港為紀念本雅明建立一個墓園,其中有一個巨大的玻璃屏風上,上面書寫的正是《論歷史的概念》中的一句話:“紀念無名之輩要比紀念名人艱難得多。但是,歷史的建構就是要致力于對那些無名之輩的銘記。”
確實,德國現代卓有影響的思想家沃爾特·本雅明一生顛沛流離,在他對自己的認知里,“無名之輩”恰如其分。但這隨著他的去世,隨著法蘭克福學派、阿多諾以及漢娜·阿倫特等著名批評家的推薦,他日益成為20世紀學術史和文學批評史的重要一部分。本雅明在逃亡途中本來是匿名的—就如同200萬人這個數字一樣,不為人所知,他最后的明信片上的“沒有任何人認識我”仿佛是一種嘲諷。但是當他去世,當他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借助于他留下的手稿,留下的碎片,他的朋友重新建立了一個新的本雅明身份。這個本雅明與真實的本雅明自然有所區別,卻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讀莫迪亞諾名作《暗店街》的時候,我反復想起本雅明的故事。
要說這個故事跟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好像沒什么關系。本雅明自殺后的5年,1945年7月30日,莫迪亞諾在法國巴黎才出生。他的父親是個猶太人,德國占領法國期間,做過走私生意,與蓋世太保有著說不清的關系;母親是一個比利時籍的演員,也曾為德軍效力過,他還有個早夭的哥哥。二戰期間,尤其是在法國淪陷期間的歷史,其實與莫迪亞諾沒有多大的關系,但是在他后來幾乎所有的作品中,總會涉及德軍占領期間的歷史,二戰和巴黎成為他作品中揮之不去的寫作母題。
有的寫作者可能會注意到,比如查閱法國《讀書》雜志上的介紹,莫迪亞諾其實出生于1947年,他為了更加貼近過去那段歷史,所以才把自己的出生日期改為了1945年。這個撲朔迷離的說法不知道有多大的真實性,但至少可以說明他對自己無法貼近那段歷史的真相的一種焦慮,他曾承認自己的寫作某種程度上就是為了尋找緩解那種無法釋懷的焦慮感。他的作品中,那些失去記憶和過去的主人公總會不停地尋找,但是這種尋找只是一個無法釋懷的動作和姿態,對于真相,永遠不能抵達真實的過往。只能通過不同的角度進行重新的審視和建構,至于真相是什么,歷史是什么,我們不能了解。這點也能解釋他的小說為何總能利用偵探小說的形式進行探索。偵探的形式當然只是表面,偵探代表了一種追尋的焦慮感,這種焦慮在于無法了解自己的真實過往,而且真相永遠未知。而他的小說中總是在不停地尋找、查詢、回憶、探求,正如同當年獲得龔古爾獎《暗店街》(1978)中的主人公一樣。
《暗店街》的故事,就如同對本雅明最后生涯的改寫一樣,本雅明提供了這個故事的悲劇版本。這是一個流亡者的故事,也是一個在不斷地遷徙與流亡中探尋自己過去的故事。

對于《暗店街》中的彼得羅而言,他就是一個無名之輩,他的過去只能自己去尋找。他在尋找的過程當中,通過一條條線索,尋找到的都是只言片語的碎片。
《暗店街》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失憶的偵探,他起初叫做居伊·羅朗,當最終得知自己的部分真相和記憶后,他叫作彼得羅·麥克沃伊,在尋找自己過去的過程中,他還一度認為自己是其他的某個人,具有其他的名字。換句話說,無論主人公是誰,他都是一個無名之輩,也可以是二戰期間從巴黎逃亡的200萬人中的任何一個人。這就是我以講述本雅明為開篇的目的所在。
但是對于《暗店街》中的彼得羅而言,他就是一個無名之輩,他的過去只能自己去尋找。他在尋找的過程當中,通過一條條線索,尋找到的都是只言片語的碎片。他是個沒有記憶和沒有歷史的人,他只能通過別人的講述來建構自己的記憶。但是他遇到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職業和立場,他們的講述也只是代表某一個階段,某一個空間之內發生的事件。這種零散的碎片化的立場和記錄造成了一種身份的迷失—而不是缺失。這是無名之輩與有名之人之間的區別,也是彼得羅與本雅明之間的區別。同為猶太人,同為流亡者,他們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他們從法國的逃亡具備了特征性。如果說本雅明代表了一種流亡者的類型,而莫迪亞諾通過《暗店街》為那些無名的流亡者留下了一個曖昧的身份:我們有多少人追問過這些逃離自己的國土,毫不在意過去的人?
小說的第八章里,彼得羅站在他曾經生活過,但現如今已經完全遺忘的一幢樓里,突然想到過去生活中他遇到的那些人:“真是些奇怪的人。他們在經過的地方,所留下的只是一些水蒸氣,它很快就消散了……在這種情況下,于特給我舉了一個人作為例子,這人叫‘海灘人’。他在海灘上和游泳池邊度過了40個春秋。嘻嘻哈哈地同避暑者和無所事事的富翁們聊大天。在成千張假日照片的角落或背景上,總可以看到他穿著游泳衣,混雜在歡樂的人群中,但是沒有人能說出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什么呆在那里。因而當他有一天從這些照片上消失了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我不敢對于特直言相合,但我認為這個‘海灘人’就是我。不過由于其他的一些原因,即使向他承認實況也并不會使他感到驚奇的。于特就反復說過,我們實際上都是些‘海灘人’。”這是一個平庸的事實,無論我們如何生活,我們都會被各種方式遺忘,被時光和記憶,被歷史與自然,被熟悉的與陌生的,直至最終被死亡做出最終的區分。
從這個意義上說,主人公所追尋的過去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他知道自己的過去又有什么不同呢?當他開始通過一條條線索追溯到,自己其實是在逃離巴黎的過程中,超越邊界的時候,被人欺騙和遺忘,最終喪失記憶的。當他最終得知真相之后又會發生什么?他仍然是一個沙灘人,是一個無名之輩。因為在二戰期間,這樣的流亡者大多數都是湮沒無聞的。這是存在的悖論,也是生存的殘酷性。本雅明的有幸在于,他留下了很多文字手稿,還有證明他身份的記憶,所以他的朋友們給他重新建構了一個新的文學身份。而莫迪亞諾在《暗店街》中為那些無名的流亡者留下了一個追問的傷口:我們為什么會不斷地尋找過去?
莫迪亞諾在訪談中談及自己為何總是鐘情于書寫“過去”:“促使我寫作的,是尋找到記憶里留下的痕跡。不要以直接的方式敘述事情。與其重新尋找到事物的本身,倒不如重新尋找到這些事情的痕跡。當人們正面接觸這些事情時,更能引起人們的聯想。就好像一尊被損壞的雕像……人們總想要把它恢復原樣。暗示更加重要。”在《暗店街》中,小說中的暗示其實就是小說的多層結構,通過不同的信件、照片、建筑、街道、酒吧和形形色色的人物等瑣碎的條件,這些面包屑一樣的暗示提醒著過去的不完整。這其實就是本雅明那句“紀念無名之輩要比紀念名人艱難得多”的含義所在。小說中虛構的故事源自歷史,但是歷史同樣是一種虛構的方式。沒有完全的真相,只有真假難辨的回憶,以及回憶所能引發的對過去的懷念與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