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的夜晚
這是平常的,沒有預見與奇跡,沒有蝙蝠與歸鴉的黃昏,
月轉星移,蝴蝶的心在低處撲棱棱亂撞。
一群人蜂擁而至,
漸漸地,山區的夜色。
不為人注意的門前暗地里,
花和草,矮矮地站立著,傻乎乎。
汽車豁然駛過,隔壁有人大聲地招呼喝酒,打牌,
這里是商業合謀出來的農家樂:江上的魚,林子里的獸物。
萬事都如空氣,夜霧擴散開……已輕飄飄,
門口也峰回,路遠,……層層展現。
當代的風情。筵席將盡時,笑靨里,將就著微溫的氣息,
她擺動緊身的碎花連衣裙,燈光下。
頭發略微松散地,陶醉于情歌對唱,
謙卑的光陰。
前朝的遠山與流云,此刻都在無邊中奔涌,又拍打在眼前,
什么樣的可能里,你,
假托誰暈染已多時的歌詞,喚起,
墻上高掛的那幅氣派的擬古山水,努力一同醒轉?
心靈美
——和楊柏嶺先生在同慶樓商務酒店
心靈美是一種什么樣的美?我的美學老師楊柏嶺
此刻豪爽,純粹,激揚,和我們討論,
一杯酒一飲而盡。
離開校園多年,空氣……柔和得讓我年輕的女同學,
忽然流下眼淚,輕輕擁抱了一下她的導師。
這家酒店有沒有心靈?我趕過來時
搭乘的出租車究竟有沒有心靈?
我感到興奮,因為還有人,愿意諄諄教導我
心靈與美。多少年了,我以為舊世界已經只剩下皮囊,
不會再有人關注,這座城市的心靈問題。
剛剛下肚的這杯酒是美的,它自身純凈,又讓我們安靜。
……恍若失聰,我生出一股久違的委屈,真真切切感受到,
我并不是孤兒,我應當
為我們那些人生的冒失與跌撞而終生后悔,
我應該請出心靈來和我們繼續辯論。
手機里的光
他的呼吸緊湊,她笑意盈盈,
光線傳導了誰的能量……要徐徐敞開?
光以線織出了世界。
……壓低的光陰里,有時候,黯淡的手機,
在床頭柜上悶聲不響。
唉,生活也會沒著沒落地中斷,是否
還會平白無故地抑郁?
誰能夠,持續不斷地,往手機里添加火炭?
可又與你、與手機何干?如同
衣裳,屋宇,眼神,一場掙脫云層驟然而至的急雨,
你渴望它們共同服務于你的心愿
里驚喜而出的那些細節,光芒。
親切若頭顱
——傷別離
我必定也騰空而去,
青山夜,月亮飄飛。是否也能看見,
稀稀疏疏,時有時無的林木,
寂寞地扶住山腰,生長。野草,春花,
潑灑在坡地上。
如一家,又一家的簡樸歷史,脆弱的墓碑。
……都經歷人間嗆人的煙火,
如同此生庸碌,胡亂中的你我。
它們掩身地下,又總能年復一年,
暴漲在故鄉的山頭,
——低洼里,映山紅,急迫的顏色,
一聲聲,在呼吁什么樣的春和秋?
親切若頭顱,埋怨你,你不能回看,
那些不孝的年月,
無知的,一把拽住你,不許你離去,
灌木,毛刺刺的青春,
把故鄉的傷口敞開。一個人影,
悶聲跟在后面,為我撐起黑色的舊雨傘。
在玉真公主周圍
有些歲月是否只源于一場浪漫的虛構,
或者,
也無非洛河拐過左岸香山時激起的微漣?
公主喜好春色,詩賦,琴與棋,優雅的男人。
這些都多么自然,恰好與
大唐的輕快和中原的微丘地形匹配。我因此可以
賣弄音律,對仗的工穩,掩藏無知與野心;
關于推和敲,
我將不得不在后世花費一輩子的光陰。
在玉真公主面前,有關朝政與個人前程的
話題,
總是被絲綢滑膩地小心包裹,
你忽然大膽地望來,逼得我扭過頭去,也淡淡地回望,
長安城的春日煙柳,天子的威嚴與恩典,
假裝所有的事業都與我無關。
“……長安道,一回來,一回老,……”
一人淺聲吟哦;
不太懂得世故的玉真忽然開口,
整個皇朝在這個醉人的午后花枝亂顫:
王維,都說清泉石上流,
你來看,滿目的春光,前朝帝王家的花園,
畢竟還是付與了流年……
大鐘樓下的公交站臺:關東煮
從上個冬天,在這里候車時,
我開始留意他們,
現在已經到夏天。
并不醒目、甚至有些不夠清潔的招牌:“關
東煮”,
攤主維族大媽一樣的神態,
微小,始終在雪里,風里,雨里,陽光里,
明滅,保持著簡單的安靜。
離小攤車稍微有點距離的,是一個小女孩,
和一個有著卡夫卡模樣的瘦削男人。
他們偶爾交談。他們是一家子。
等待中,也有顧客匆忙的光臨。
小小的兩輪推車,外加并不醒目的“關東煮”招牌,
流動的小商販。
公交車到站,緩緩駛離。
我也像公交車一樣機械:固定地上下,偶爾地張望。
我不曾撞見城管。我看見他們一家人始終能夠在一起,
基本上平和,偶爾焦慮。
當撩起招徠顧客的,不標準的普通話的面紗,
他們私下里交談,我大吃一驚,——使用的,
是和我一樣的宿松方言。
也許三個省的復雜加起來也抵不上我所聽到的,
他們簡單的言語,那么合乎常理:
“生意都難做,賣這些零碎的食物就很
好,人,
都會有餓的時候,餓了總要吃飯的。”
九點的鐘聲剛剛響過
鐘聲響起,我正好準時跨上這座天橋,
它連通我工作單位的大樓二樓。
那個我經常可以看見的,大鐘樓的天橋上,乞討的老人,
一臉薩達姆剛剛被捕時的疲倦相,
癱坐在天橋的一側。這是在早晨,
九點的鐘聲剛剛響過。
烈日才吐出它的火,開始越燒越旺,
在鐵質的人行天橋上。
乞討這門古老的職業,也不容易,
因為我看見他,
哪怕春天和秋天的雨,使得人間的溫度逐漸轉涼,
他還是盡忠職守地呆在那兒。
抹櫥窗玻璃的女人
她很細致,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反復地,
抹擦。
她很美,可能因為今天早上的光線很美。
她確實把櫥窗玻璃擦得很光亮。
我在公交站牌下候車。我去上班。我打量她很久了,
公交車才開了過來,
我上了車,抹櫥窗玻璃的那個女人,
還在認真地,有條有理地,
抹擦。我忽然生出感動,和溫暖,
對于生活的安和與整潔,平白添出幾分信心。
剛日與柔日
他不能對此作出區分,就一份工作來說,
每天都是八小時。從上午,到傍晚。
心情不夠好,但這座城市不管,股票的指數不管,
它們都莫名地跳蕩,也不會分出,
剛日與柔日。只有
大漲與狂跌,或者無休無止的疲軟。
疲軟貫穿進了每一個角落,但仍然到處是希望,到處是拯救,
到處是無可遏制的潰瘍,彼此辯難。
和誰對質?往古的先賢都出自杜撰,
此刻的真實里,雜志在出版,會議在組織,我們共同涌進,
無法將彼此區分與辨認的電子屏,
人工的溫度與濕度,商場。
念及——
念及塵世的有漏,萬象的無明,
百口莫辯。
寺廟不常出入的邊門,斑斑點點,積聚著
陳年的孤單人影。
好色是男人的重要事業,
不好色也是。
窮盡秋天的一切可能性后,
謙遜之樹,
一株株挺立,碧綠,無情①。
注: ①晚唐,李商隱,《蟬》:“一樹碧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