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說過,王英琦的作品跳動著一顆焦慮的靈魂,那里幾乎找不到女人式的習慣于花草鳥蟲的吟詠,甚至看不到纏綿的愛語。她是一個孤獨的、富有探險意識和心靈拷問精神的女人。她的思想,被一種苦難,一種掙脫舊文化的意志包容著。這種狀態,至少在九十年代以前是這樣的。那時,她的思路,差不多一直被“五四”的文化傳統規范著,文章處處疏散著一種尋找思想的苦戀之情。我在她富有濃郁的情感和陽剛之力的文字里,感受到了傳統的具有反抗意志的女性作家如石評梅、許廣平等人共有的精神氣質。并且她把這一氣質,推向了極致。我很驚異于她的這一個性,我甚至擔心這樣走下去,她會不會像丁玲那樣進入更苦楚的境地。然而,讀近兩年她的文字,這種擔心消失了。她正走著一條新奇的道路,她似乎在冥冥之中找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她的苦難的心,終于在科學哲學的殿堂得到了一絲撫慰。
當代的中國作家中,似乎只有張承志和她有過相近的價值體驗。他們在孤獨的精神跋涉中,給人帶來的震撼,是長久的。我曾在兩人的獨語里,感受到了某種共同的氣質。王英琦也曾在自己的作品中,呼應過張承志的精神走向。但是,近來的王英琦,越來越遠離于張承志,她在康德與愛因斯坦的啟示下,看到了張承志世界若干自詡的、偏執的陰影。這一發現,終于使她在追求人的終極價值之旅中,與張承志分道揚鑣了。
這是她的不小的進步,也是她日趨走向成熟的標志。當一個苦苦求索真理的人,意識到了宗教情緒中的反科學主義的可怕性,以極大的熱情鐘情于愛因斯坦式的精神探索時,那境界是高遠的。同樣是超越世俗,我以為她的選擇,比張承志更多了一種健全的理性,她沒有囿于某種宗教情結的自戀而是在靈魂的反詰中,把思維直接指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她的分裂的痛苦和心靈的廝搏,最終繞過了某些傳統認知的陷阱,把思想的起點放在了反省自我、認知先驗形式的努力中。這是一個關鍵性的選擇。
應當感謝康德和愛因斯坦。是這兩位思想者,教會了她從內省中找尋人性的大限。這種尋找,正是十八世紀以來,許多人文主義者和科學家的邏輯起點。人類至今還未能在認知的路上,超越這一起點。當我看到她從崎嶇的苦路上突然轉向科學主義的新途時,內心是異常興奮的。本世紀以來的中國作家,只有魯迅等少數人,關注過這類本體論的問題。魯迅1906年寫下的《科學史教篇》,就曾以翔實的科學史精神,描繪過人類認知的歷史,其文其字,殊多奇想。他后來思想的超塵拔俗的一面,或許正來源于科學精神。張承志推崇過魯迅,其文字我今天依然敬佩,但他恰恰誤讀了魯迅世界中最核心的東西:即建立在科學思維基礎上的反詰人的先驗認知的邏輯秩序。這十分重要,也是二十世紀人類最重要的遺產。幾年前,我就曾希望能有作家在這一點上接著走下去,才不至于有更多的人滑向認知的誤區。
王英琦出現了。她終于在焦灼的拷問里,發現了“頭上的星空”。她的神經質的追語,可裂金石的吶喊,由于這一發現不再顯得過于自相矛盾和失語。她把生命深層的體驗,與人類最神圣的認知之謎結合在一起,于是便遠離了單一的渴念和傳統的話語,遠離了女人瑣碎、線性因果的邏輯之網。我在她那里讀到了一種大氣。這是當代女作家中很少有的風采。雖然她目前還不具有雄厚系統的科學哲學根柢,但憑著天性和智慧,王英琦捕捉到了精神王國的一線光明。她知道了人類永恒的真理追求,不是靠自我肯定和自我期許,而在改善和提高人的心理結構和生存質量的努力之中。她說:
“一個作家,只有當他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經驗與無限的宇宙意義,與人類精神人類命運相關連,將改善和提高全人類的心理結構精神境界及生存質量,作為自己的終極目的終極使命,才能真正進入無功利的愉快、無目的的‘絕高審美狀態’。”
我很贊佩她的這種思想,她終于在自己的世界中,糅進了思想者的情懷。我們當代的文壇,缺少的正是這種狂飆式的思想獨語,乃至對人類的生存銘心刻骨的憂患與盤詰。一個不懂得思考生存之謎、社會之謎、宇宙之謎的文壇,是可悲的。王英琦自然有她的知識局限和閱歷局限,她或許過于外傾而失之于穩健,但她驚人的自我放逐的氣魄,她的苦苦追求人生意義的情思,是可貴的。我想,越來越多的青年人,會喜歡她的作品。在這個文學藝術世界里,你可聽到她心靈深處的聲音,這聲音會給你帶來某種驚喜和感慰。
王英琦是矛盾的,世界也是矛盾的。但在這個矛盾的世界上,我們時常可以聽到一種解析矛盾、詰問矛盾的純而真的聲音,這是值得感謝的。我想起了康德,這位偉大的智者,他曾用超凡的目光,發現了人類認知之網的奧秘,如果沒有他,后來的愛因斯坦、馬克思等等,是不會出現的。人類認知的歷史,就這樣一個環節又一個環節地延續著。王英琦似乎體味到了這一點,我從她的文字中,讀到了這種精神創造的渴望。一個人的一生,不可能都有驚人的思想發現,或成為一個流派的創造者。但如果有了超越大限的雄心和氣魄,我以為是彌足珍貴的。讀過了王英琦的近作,我發現了她個性中值得稱贊的東西,她敢于向舊我挑戰,敢于正視自己的缺陷與不足,并且開拓新的精神領地,這膽量,是許多人做不到的。她選擇了一條常人難以忍受的苦路,終日與靈魂深處的諸多矛盾搏斗著、反抗著,其文字,充滿了悲壯的色彩。對此,我向她致以深深的敬意!
(《讀書人報》1997年11月3日)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