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耶,本名蔣華剛,安徽定遠人,1968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協理事。
作品先后在《詩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清明》等刊物上發表,入選多種選本,獲全國煤礦烏金文學獎等獎項,著有散文集《天在遠方彎下腰來》《墻后面有人》、詩集《大地蒼茫》。
文學觀點:去蔽、照亮、揭示深度真實。
一
王有水瞇著眼睛盯著手機,邊看邊笑,哧哧地笑出聲來,這與他一向說笑話時一絲不茍的表情很不相符。那些時候,即使把別人笑翻了,他自己仍把臉繃得緊緊的,像冬天結了冰的河面,紋絲沒有,根本看不到下面的河水正在急急地流動。駱小羽迎面走了過來,他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仍然在笑著,并輔以身體的劇烈扭動。駱小羽白了他幾眼,說什么事把你樂成這樣了,你老婆在家給你燒什么好吃的了吧?
不是。王有水頭還是沒有抬起來,也不知道是早已感覺到了駱小羽的到來,還是對駱小羽到了身邊一點也不在意,他的表情和姿勢都沒有做出任何改變。他的眼睛盯在手機屏幕上,笑嘻嘻地說,是我一個中學同學發過來的信息,特別搞笑。
那肯定是女同學。駱小羽同樣面無表情地說,不然,也不會把你高興成這個樣子。
是的是的。這回王有水沒有否認。他說,也沒什么,就是好笑,你看看,你看看。
駱小羽把頭轉向馬路,朝公交車來的方向瞅。這路車是環向行駛的,在城市里繞圈子,大都是上班上學的人乘坐。奇怪的是,它們偏偏在上班下班或上學放學的高峰時段,趟數好像減少了一樣,你越是等得著急,它往往越是老半天不見影子。像往常一樣,駱小羽望穿了她那一雙大眼里的秋水,也沒有望來這一路車,只好又甩了一下長發,把頭收了回來。這時候王有水已經把手機杵到她的眼前,她抬眼看,花里胡哨的,什么也沒有看見。駱小羽有點不甘心,又不好表現得太明顯,故意開著玩笑說,我看你手機短信不合適吧,假如你女同學在里面藏有暗語,我豈不是偷了天機,壞了你們的好事?
沒事,只是一般的笑話,要不,我把它轉發到你手機上。王有水說。
呵呵,那好啊,你發過來吧。說著,駱小羽打開了挎包,翻找出手機,捏在手上,作勢要看的樣子。
我還不知道你的號碼哩,我怎么發?
也是。駱小羽應了一下,把挎包往肩上送了送,說,你說你的號碼吧,我打你手機,你不就有了嗎?
好。王有水這次很痛快,馬上報上一串數字,然后高舉著自己的手機,兩眼盯著駱小羽的動作。駱小羽跟著王有水咕嚕了一遍那些數字,仿佛很用勁地在手機上摁著,摁完了,把手機舉了起來,捂在耳朵上,不大一會兒,她興奮地說,通了,通了。駱小羽說的時候,周杰倫在王有水的手機里含混不清地喊著——你發如雪凄美了離別 / 我焚香感動了誰 / 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 // 你發如雪紛飛了眼淚 / 我等待蒼老了誰 / 紅塵醉微醺的歲月 / 我用無悔刻永世愛你的碑……駱小羽放下手臂,合上手機翻蓋,調過頭來看王有水。王有水正在低著頭緊張地操作,嘴里也嘰嘰咕咕地念叨著什么。駱小羽盯著王有水的頭看,他的頭上覆蓋著濃密的黑發,正散發著蓬勃的朝氣,像所有的中年男人一樣,自信自得自命不凡,絲毫沒有滄桑啊挫折啊什么的痕跡。沒容駱小羽再深入地多想,她這邊的手機又響了,還是周杰倫,這回的歌詞清晰了——菊花殘滿地傷 / 你的笑容已泛黃 / 花落人斷腸 / 我心事靜靜躺 / 北風亂夜未央 / 你的影子剪不斷 / 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駱小羽是周杰倫粉絲,連短信提示音也設置成他的歌曲了。她按掉周杰倫憂傷的歌唱,點開未讀短消息:“收此信息你就是喜歡我了,刪除你就是暗戀我了,回信息你就是想娶我了,不回則是答應娶我了,修改了你就到死都是我的人,儲存下了你則下輩子都歸我!你就看著辦吧。”駱小羽也笑了,笑得花枝亂顫,說真有你的,這還叫一般笑話。你拿給你老婆看看,看你老婆能否“一般”地看待?
玩笑,玩笑。王有水仍然是波瀾不興,說你只能把它當作玩笑,但你千萬不要發給別的男人,否則,人家不一定像我這樣能拿得起放得下,經得住這樣玩笑的。
呵呵。駱小羽還沒有“呵”完,公交車卻突然到了跟前,車門“哧”的一聲打開,王有水的女兒婷婷小鳥一樣飛了下來,飛到王有水的懷里。王有水推了她一把,說,看看,看看,都這么大了,還是這樣,你們同學看到,你也不怕不好意思。婷婷把嘴一噘,說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就要這樣,讓他們看看我老爸能親自來接我,叫他們眼讒死。
駱小羽的兒子龍龍也下來了,很安靜地走到媽媽跟前。駱小羽像是多長時間沒有見到兒子似的,上前一把摟著,說怎么搞這么遲,是老師又拖堂了,還是堵車了?龍龍把身子一扭,掙脫了駱小羽的摟抱,說,什么都沒有,天天不都是這個點!
二
“魚說:我時刻睜開眼睛,是為了讓你永遠在我眼中。水說:我時刻流淌不息,是為了能永遠把你擁抱。鍋說:都快熟了,還這么貧。”王有水的短信隔三岔五地發過來,駱小羽基本上看過了就刪掉。對于大家都覺得很好笑的東西,她看上去大都認為很無聊。是啊,語言啊思想啊什么的,能夠怎么樣呢,它們能對現實的生活起到多大的影響作用?她想象不到。她在舞臺上的時候,她不僅要說,要唱,還要有動作,動作也是語言,是舞蹈語言;還有她的裝扮,也是暗示,是象征。她在臺上轉上兩圈,臺下聲動如潮,她自己也激動,甚至流下了淚水。后來她想到了一個詞,叫“情境”,據說過去的人一到皇帝的金鑾殿,走在臺階上腿就開始發軟,再仰望高高在上的皇上時,自然而然地就跪下了。像人們得不到實質的生活時,就在思想、語言中自慰一樣,在這條馬路上,在人來人往的車站,甚至在工作的單位、爾虞我詐的官場,大家相互開著玩笑,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也只能用語言這東西來擋住某些真實的感覺和想法。
這個車站處在鬧市區,車站前的馬路也是這個城市最繁忙的道路之一。馬路兩邊都是高檔住宅小區,王有水和駱小羽同住在對面的圣母花園。小區的大門對著車站,但它們之間沒有斑馬線。這條路也畫了斑馬線,最近的一組離這里也有將近一千米。很少有人會專門走那么遠去穿越馬路的,這條路上行走的機動車駕駛者也明白這一點,所以車速大都很低。但這并不能就此杜絕交通事故,相反,碰碰撞撞的事情時有發生,造成死傷的也有。誰走到馬路上都膽戰心驚的,但誰也不想因此去多繞那一段路。這路循環行駛的公交車,經過了幾所學校,其中婷婷和龍龍上學的實驗小學也在這條線上。公交公司允許學生辦月票,一個月六十元。如果不辦月票,一天四趟車,一趟一塊錢,就是去掉雙休日,也得八十多塊錢。這個賬家長們算得十分清楚,孩子們也都乘上了這趟車。上小學了,也算是半大的孩子了,自己的安全也應該能注意了,家長們還是不太放心,臨從家里出來時,家家都千叮嚀萬囑咐的,過馬路要小心,看好了沒有車子才能走。更有謹慎者,像王有水和駱小羽他們,干脆在放學的當口,親自來到車站,接孩子一起回家。
這樣做當然要有條件,就是這個時候不要上班。因為上班的人下班與孩子放學時間大致差不多,甚至還要晚一些。學校一般十一點放學,機關一般十二點下班,這個時間差就把孩子先打發回家了。王有水年齡正處中年,但他是老機關了,他的孩子來的比較晚,孩子上學的時候王有水已經過了不惑。到了他這個年齡,一般都混個一官半職的,也不知什么原因,他還原地不動地當著干事。當著干事的他,也不想多干事,單位里也沒有人管他,或者說沒有人想惹他。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們那兒已經進入和諧社會了。想當官的想方設法往上爬,想事業的任勞任怨出成績,像他這樣看破紅塵的也能安分守己地過日子,誰都不問誰,什么矛盾都沒有。上班可以遲上個幾十分鐘,把孩子安全地送到學校;下班前也可以早走上半個鐘頭,早早地到車站等著這一趟車。駱小羽也有工作,只不過她不要坐班,后來干脆就不要上班了,單位照常給她報考勤,到了月底做上工資,直接打到她的銀行卡上。好幾年了,單位的領導調整了,同事一撥一撥地換,她依然我行我素,以至于單位的人只知道她的名字,大都不認識她這個人。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單位搞一些福利,發點米啊面啊,后來又改成購物券、商場會員卡的時候,人家把電話打到家里,她高興了就去拿一下。沒有心情的時候,還是不去。即便這樣,人家也不會少她什么,單位的會計有時直接送到家里來,有時就轉交給她老公。她的老公是市里的一個局長,分管著她的單位。她的單位是一個文藝事業單位,一邊吃財政一邊也搞創收。她原來也是搞文藝的,搞著搞著,就搞上了這個局長,當上了他的老婆。正式當上局長的老婆,局長就常常想到當時他倆是怎么搞到一起的,想著想著,覺得那個單位是一個充滿是非的地方,就不想讓她再去沾染新的是非了,于是說服了她讓她在家待著,幾乎和全職太太一個樣。如此情況下,寶貝兒子上學了,要穿過這條充滿危險的馬路時,駱小羽當然也要親自進行接送。
王有水和駱小羽站到一起好長一段時間,兩個人誰也沒有答理誰。王有水認識駱小羽,知道她的出身和現在的情況,也意識到這樣的女人,雖然僅僅有個臉蛋漂亮的優勢,但她進了當官的家里,自然會心高氣傲,往往比當官的本人感覺還要良好。而女人的智力和美麗往往成反比,思想容易走極端,這樣的人,還是不招惹她最好。駱小羽對王有水也有點印象,好像他的工作與文化也有點關系,但不知他在哪個單位,更不知他姓啥名誰。天天在車站碰到他,時間長了,心里也生出好奇,這個人怎么不上班呢?回家問龍龍,那個女生的爸爸是干什么的。龍龍反問她問這個干嗎,吃飽了沒事撐的吧。把她噎得半死。龍龍和她在一起時間太長了,親密得沒有了距離,就不把她當作家長了,有時候反過來要和她對著干。有人說,養兒子等于養個冤家,這話一點都不假。自己為了他耗費了大半個生命,到頭來什么好處都撈不到,虧死了。不過,想歸想,說歸說,做起來,她還是不能把他當作敵人來待,而是千方百計地照看著,唯恐有一點點閃失。
頭上的天有時也像是在與天下的等車人作對。孩子早上臨走時,天還好好的,現在卻突然下起了大雨。而這時正是下班的、趕酒場的高峰時段,雨一大,坐車的人更多,整個路面上車子稠稠的。雨大霧也大,能見度低,危險系數就加大了。駱小羽對沒有帶傘的兒子情況一無所知,心里非常焦急。等不來車的她,不斷往馬路上挪,想盡早能看到它的到來,看到兒子的情況。她只顧向左邊看,右邊的一輛出租車為了避開小區里出來的幾個打著傘飛跑的人,把車往這邊猛打了一把,車子咆哮著朝駱小羽沖了過來。王有水在后面一直把目光放在駱小羽的身上,他看到出租車過來了,本能似的沖了上去,一把拽過駱小羽。出租車擦著王有水的衣服開了過去,在地上快速地滑行了很遠才停下來。駱小羽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情,出租車司機也過來了。兩個人一起關心起王有水,問有沒有傷著,出租車司機還一個勁地埋怨駱小羽怎么站到馬路中間了,又反復說雨大什么都看不清,像是他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王有水像是沒事的人一樣,讓出租車司機走了。駱小羽知道王有水沒有多大事兒,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一再要他到醫院去看看,拍個片子、做個CT什么的,看看到底有沒有傷,防止以后落下后遺癥。王有水說,有后遺癥也好,我能天天想到這個事兒,天天想到你了。駱小羽臉一紅,這是他們第一次開口說話,她沒有接話,只是把臉上的關切收了起來,把原本圓乎乎的臉拉長了一些。王有水看著這張略有改變的臉,覺得比正常的時候好看多了,不過他現在不能再這樣想,剛才那些話對幾乎是一個陌生的而且有一定社會身份的女人說,顯然有點過分,他緩和了一下語氣說,沒事的,我身體我還感覺不到嗎?只是我的衣服有點傷,它在喊疼。說完這些,他又恢復了常態,一本正經的樣子。駱小羽在心里感到好笑,這個人怎么這么貧啊,也是,這好像是這個時代的通病。不過,她也不好再掛著臉了,但也熱情不起來,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你這個人還真有趣。
三
再在車站相遇的時候,駱小羽主動對王有水點了點頭,王有水也是很矜持的樣子,微微一笑,把頭向下頓了兩下。那天天氣不錯,藍天白云下,溫暖的秋風在微熱的中午吹在人的身上,很舒服。不過,他們兩人倒沒有感覺到天氣的美妙,微弱的氣流里流淌著微微的緊張,他們都覺得氣氛不大協調,不禁抬起頭來看天。今天天氣真不錯。這是駱小羽說的,很真理的,也很空洞。
是的,真的到秋天了,還是有點熱。王有水沒有覺察到這是個無聊的話題,相反,他仿佛在懸崖絕境中突然看到一根繩子,他趕緊抓住,這能救他一命。
但駱小羽不愿接著說下去了。她“呵呵”笑了兩聲,像是應答了,也像是在冷笑。她想,昨天還那么能說會道地表現著自己,今天居然會手足無措了,一般發揮不正常的時候,大都是心里已經揣上了愧疚,說明他可能對自己有非分的想法了。王有水沒有朝她這邊看,也不知道她的心里活動,天氣好像已經說完了,他撓撓頭,覺得應該是他打破冷場,就把頭轉向馬路,似乎很用力地看了一氣,退回來說,車還沒有來。
也是廢話。駱小羽突然生出一陣煩躁,她下意識地從車站的棚子下面退出來,退過了自行車道,退到了人行道上。她從包里掏出手機,按了一個鍵,“當”的一聲響過,她又把它放回包里。她是在看時間,看完了時間,她才意識到,這個動作似乎還是配合王有水的“車還沒有來”,她又是一陣懊惱。王有水沒有跟過來,現在他正雙手抱著胳膊,斜著身子盯著公交車開來的方向,像是在一門心思地等待女兒放學歸來。
這回車子來得倒是及時,駱小羽還沒來得及在腦子理出頭緒來,巨大的車身猛地就戳到了眼前,使這個地方黑了一下。車門“哧”的一聲閃縮到了左邊,孩子們一個一個往下擠,像鳥雀一樣向兩邊飛。駱小羽和王有水都接到了自己的孩子,各自拉呀抱的向著馬路中央走,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甚至沒有看對方一眼,就從圣母花園小區的大門口岔向各自的家了。
走出了不到兩米遠,婷婷突然掙脫了爸爸的手,轉回身沖著龍龍喊,于龍龍你真不要臉,這么大的男生還進女廁所。龍龍一聽,一聲不吭地掙脫了媽媽的手,向前沖了過來,卸下書包就朝著婷婷砸了過來。在砸出去的時候才大聲喊道,進女廁所也不是看你的,你才不要臉!兩個大人趕緊上前拉住各自的孩子,分別呵斥著拖回自己的家去。龍龍到了家里還在一蹦一蹦的,和媽媽較勁。媽媽說你為什么要上女廁所,你不知道你是男生啊。龍龍說,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們原來在幼兒園不都是上一個廁所啊,她王婷婷前幾天也跟著一個男生一起跑到男廁所里頭,后來人家都笑了她才跑出來。她今天居然還說我!駱小羽說,你現在長大了,就要注意了,和女生說話也不能那樣粗魯,更不能動不動就打人。龍龍依然不服氣,“哼”了一聲說,她先說我的,我又沒有招惹她。
四
隔了一個雙休日,時間好像過了一個世紀似的。駱小羽覺得自己似乎出了問題,但她不承認。畢竟人家救過自己,兒子又如此不禮貌地對待人家女兒,自己態度好一些,向他賠禮道歉也是應該的。她希望能與王有水一家和氣相處,怎么也不能讓自己老是在感覺上欠著他們。
沒想到王有水這次卻像往常的這一趟公交車一樣,左等右等也等不來。今天公交車卻一改往日的作風,駱小羽只在車站待了四五分鐘的樣子,車子就很果斷似的立即趕到了。車站里也沒有其他人,空蕩蕩的,好像氣氛有些異樣。婷婷下來了,沒有向兩邊看著找她爸,而是直接繞過車子向馬路上走。駱小羽有點不放心,拉著龍龍追了過去,一把將她拽了過來,說馬路上這么多車,你怎么不向兩邊看看就走上去了,多危險啊。婷婷抬頭看她,一笑,說謝謝阿姨。駱小羽一手拉一個,東張西望的一步一挪地向對面走。
到了圣母花園小區大門口,一個女人向駱小羽打招呼,駱老師,你接小孩啊。駱小羽看了看,有點面熟,好像是單位的同事。她立即點頭一笑,說是的。女人說,你家兩個小孩啊,長得真像,肯定是龍鳳胎!一聽此話,駱小羽馬上低下頭,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真的有點像。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發現,駱小羽臉上充滿了歡喜,不置可否地笑笑,拉著兩個孩子繞過那個女人,進入了小區。
你像是一個善良的馬路天使,以后孩子都由你接好了。王有水一見到駱小羽,就恭維道。
馬路天使好像不是用來表揚人的吧。駱小羽把嘴一撇,似乎并不領情。
哈哈。王有水有點尷尬,一時語塞。
駱小羽沒有看到他的表情,繼續說,你說的倒輕松,我才不想接兩個孩子呢,來來往往這么多的車,一個就夠操心的了,還兩個。你那么寶貝孩子,要擔上多大的責任啊,我憑什么!
王有水說,憑他們是龍鳳胎啊,以后我讓婷婷也叫你媽媽吧。
你少來,想占我便宜吧。經過心里的折騰,駱小羽覺得她與王有水已經很親密了,可以說出這些常人不能說的話來。但她并不打算讓他有機會,所以一口回絕,并在后面又跟了一句,男人沒有一個是不好色的。
王有水趕緊把手擺得像水淹了似的,說不敢不敢,我們再親再近,你也是領導夫人,我只是一個小百姓,我是弱勢群體啊,哪敢有這樣的妄想。
妄想也是理想,我看你心里從來就沒有安分過。駱小羽沒好氣地說。
唉,唉,你這話好像是話里有話啊,你什么意思?
駱小羽遲疑了一下,然后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你看你的名字,王有水,有水了說明就在想做那個事了。名字都色瞇瞇的,人能好到哪兒去。
你整個一個農盲,農業盲。王有水一臉苦笑地說。在農村里,特別是有稻田的地方,水是最重要的。插秧和灌溉的時候,水就是命,經常有因為放水、攔水而打架甚至出人命的。我的名字是觸景生情,我們家的田只要放進去水插上秧,基本上就能穩收到稻子。那年的插秧時節,我橫空出世了,我家的田里在一場大雨之后灌滿了白花花的水,我奶奶興奮得手舞足蹈,不停地喊,有水了,有水了。村子人一說起我,說是有水的時候。上學了,學校要正式的名字,老師問叫什么名字,小伙伴們說叫有水的時候,老師想了想,就在我的書本上寫上“王有水”三個大字。后來上了大學,覺得這個名字不好,找了老師,想改掉,老師可能怕費事,把我訓了一頓,還是沒有給辦。
說得還像那么回事。駱小羽說,我以前收到過一個朋友的短信,說男人有九想——一想小姐免費,二想強奸無罪,三想做愛不累,四想長命百歲,五想無所不會,六想猜獎總對,七想香煙不貴,八想喝酒不醉,九想夜夜處女陪睡。什么都想要,恨不得天底下好事全部占有。
這是有人閑著沒事編著玩的,你居然也能相信,還拿來當作事情講,太小兒科了吧。王有水臉上擺滿了不屑。
你看看,還有這個短信——身邊站個好看的,懷里摟個充電的,家里待個傻干的,遠方有個思念的,夢中藏個初戀的,床上有個陪練的,周末還有一個輪換的。永遠不滿足,男人就是這樣,都想像皇帝一樣,要誰是誰。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男人到底怎么想,你能知道?男人的想法都一樣嗎?你家里那個當局長的男人的想法,與我這個一般老百姓的想法能一樣嗎?所有的男人似乎都在忙著當官往上爬掙大錢,我卻在這里陪你接小孩,陪你說話。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嗎?
哎,哎,我倆都在這接小孩,怎么就成了陪我的了,我可擔當不起啊。駱小羽把手甩得幅度很大,像是在甩沾在手上的東西。她想了想又說,說了不怕你生氣,我覺得你成天這樣,肯定也不是你愿意接受的結果,我沒有見過哪個男人真的一點野心都沒有的!駱小羽說得有點底氣不足,但并不想放棄自己的觀點。
五
王有水你好,我是你女兒王婷婷的同學于龍龍的媽媽,我叫駱小羽。今天他們學校說是去春游,一大早就出去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打了他們幾個老師的手機,都關機了。你家王婷婷回來了嗎?你能幫我問問情況嗎?
這條信息是在夜里快一點的時候,發送到王有水手機上的。王有水當時不在家,他和幾個麻友正在緊張激烈地建設新一圈的“長城”,王有水騰出手來一看,笑了,駱小羽還是很細心的,也很善解人意,她怕他的老婆誤會。王有水立即打電話回家,婷婷已經睡下了,叫醒了一問,說同學們應該都到家了,學校租的客車把學生一個一個送到了家門口,她也看到龍龍下車往家里的方向走了,不應該出什么事的。王有水意識到問題有點嚴重,推開了面前的一摞子牌,向幾個麻友說自己一個親戚的孩子出了事,抽身離開,出來打出租車就往圣母花園小區這邊跑。他打電話問駱小羽情況,駱小羽說她從一個朋友家回來也有點遲了,但龍龍是帶了鑰匙的。她的局長老公出差了,家里沒有人。王有水帶著駱小羽從小區門衛開始問起,再在她的親戚中一個一個找,然后幾乎翻查了所有的網吧,也沒有找到。兩個人在街上有氣無力地走著,街上空蕩蕩的,偶爾有一兩輛車從對面或者背后開過來,隨著幾聲刺耳的喇叭聲,車燈打出了雪亮的光,把整個街道都照成刺眼的亮。他們兩個的影子在這些光中大了又小了,然后就突然沒有了,有些詭譎。
駱小羽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電話,駱小羽愣怔了半天,不敢接。王有水拿了過去,打開,按下接聽鍵,喂,你是哪里,有什么事嗎?電話里一個女的說,我找駱小羽,關于她兒子于龍龍的事。王有水說,你跟我講吧,一樣的。哦,你是于局長嗎?龍龍被車撞了,現在我們醫院,我是市第一人民醫院急診科的,我姓張,請你們迅速過來簽字,要做手術。孩子有危險嗎?王有水看著駱小羽,把聲音放小對著話筒問。初步檢查,應該沒有多大問題,軋到腿了,可能骨折了,要上手術臺。你們快過來吧。
于龍龍進了手術室。原來他回家后,看家里沒有人,又去找同學玩,玩得有點晚了,害怕回家太遲挨罵,就慌不擇路地跑,結果被一輛摩托車撞了。可能是連嚇帶傷吧,龍龍當時就昏迷了。摩托車撞翻他,看到他沒有動靜了,就跑了。后來是街上巡邏的警車發現了,才把他送到醫院的。到了醫院后,龍龍醒了,說了家長是誰,和媽媽的電話。
在等龍龍做手術的時候,急診室門口突然放起了鞭炮,駱小羽忙跑了過去,看到一幫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問護士是怎么回事,護士沒說話,只是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擔架,擔架上蓋著白布,白布下面好像是人。駱小羽立即明白了,嚇得“嗷”的一聲竄了回來,看到王有水,一頭就拱到他的懷里,身體還不住地抖動。王有水也知道了原因,不好把她推出去。他想這個女人雖然表面很光鮮,整天在家里待著,做做家務,帶帶孩子,其實與那些港臺人在大陸包的二奶差不多,也夠不幸的。想到這些,王有水心里不禁生出一些柔情,手不自覺地放到她的背上,輕輕地拍著。他手下的她身體僵硬、冰冷,他感覺到她內心的恐懼、緊張、疲憊,甚至還有其他一些什么。可能正是精神和身體都太累了,她需要一雙手的撫慰,她在這雙手的撫慰下漸漸地安靜了下去,身體也柔軟了。王有水低下頭,駱小羽此時正抬頭看他,兩個人都感覺到了對方眼里有一些光芒,又同時把頭扭開了。
六
“三八節到了,在你的節日里,我代表天下所有的男人,祝你節日快樂!祝你的三圍魔鬼化,收入白領化,家務甩手化,快樂日常化,愛情持久化,情調小資化,購物瘋狂化,情人規模化,老公奴隸化!”早上,駱小羽一打開手機,王有水的信息就跳了出來。來得倒挺早的。駱小羽嘟囔了一句,一夜的時間像一段空白,王有水不失時機地第一個進入了她的空白時間,她感覺到像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嚴重地楔入了她的生活。駱小羽蹲到廁所里給他回了一個——你還很有心的啊,接受你祝愿。發出去了,她臉上有了一些笑意,她想象他在發信息時的心情,特別是最后一句,她能感覺到,作為一個事業上很不成功的男人,他在按著手機鍵的時候,肯定在咬牙切齒地設想著她的局長老公怎么當著奴隸。
駱小羽的老公、孩子還在睡。她自己得先起來,把自己收拾干凈,再把他們一一叫起來。在他們收拾自己的同時,她就把早飯弄好了。這時候王有水又發來短信——如果漂亮是一種罪,你已經罪惡滔天!如果氣質是一種錯,你已經一錯再錯!如果智慧要受懲罰,你豈不是要千刀萬剮?祝天下第一美女三八節快樂!
這時候,駱小羽的局長老公過來了,正好看到她的手機在抖動,順手拿了起來看看。說還有人這樣拍我老婆馬屁,不錯。這個王有水是誰?駱小羽說,是藝校時的一個同學,一畢業就跑到北京去了,以前就是瘋瘋癲癲的,也不知從哪兒弄到我的號碼,有事沒事就發這些亂七八糟的信息。說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駱小羽下意識地就撒出了一個很周全的謊。
局長老公說,現在移動公司也在想辦法擴大業務量,專門聘用一批人給他們寫短信,遇到節日還搞征文。我們市的分公司獎金居然給到了一萬,就十幾個字,真是一字千金了。現在的人也真是懶了,遇到什么事,拇指一按,幾個字就把意思表達了,連個電話都不想打。這些短信是人家寫好的,自己也不要動腦子,沒有自己的思想,發過來發過去,讓移動公司就賺大錢了。
駱小羽把局長老公的這些話跟王有水一說,王有水說這也很正常啊,誰能跟錢有仇呢。各有各的門道,他們這也不是貪污受賄,還算是正道。至于人們的思想會怎么樣,是你老公他們這些當領導的要考慮的。
駱小羽覺得有點別扭,似乎王有水故意在和她對著干,她說東他就說西,她說某處有陰暗面,他就立即給她指出其存在的道理。特別是說到她的局長老公時,他好像較勁得更厲害。她覺得有點不正常,她心里隱隱擔心,也有點暗暗期待,期待什么,她自己也沒弄清楚。她發現,自己對王有水每天中午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出現,竟然有點依賴。如果哪天要是真的看不到他,心里就會很空,會覺得少了點什么,像是有什么事情沒有做一樣。她覺得這很麻煩,但也不想理清楚,甚而覺得有一個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思想里纏繞著,對自己的心理調節也是好事,她自信自己會把握好的。總而言之,她今天心情不錯,她不想再和他斗嘴,她在心里說,我就放你一馬吧。
王有水又在歪著頭擺弄手機。很快,她的周杰倫又在她的手機里唱起了《菊花臺》,她打開看到——市長與漂亮舞女跳舞,市長有點激動,下面就挺起來了。舞女覺察到了,好奇地問,你下面是什么。市長答,我下面是局長。舞女說,官不大還挺硬的啊!
駱小羽“撲哧”笑出聲來,說這個有意思,到處都是歧義,所以人們溝通很難。只不過你把這樣的短信發給一個女性,也有點太那個了吧。
王有水故意裝作不明白,說哪個了?
駱小羽說,反正你是夠壞的。
王有水說,我一個平民百姓,再壞也沒多大影響,不過你家局長一壞,他管了那么多的人,還有那么多的事,那麻煩就大了。
駱小羽聽出了他在說“局長”兩個字的時候,發音故意咬得重了一些,她再看看短信,立即明白了王有水的用心,她當時就把臉拉下來了,說王有水你有點得寸進尺了吧,你編派我就算了,你還編派我老公,你什么意思。我以前以為你只是玩世不恭,現在看來,你有心計,很陰險,而且很惡毒!
王有水看她發火,心里也很不以為然。一個局長,算是多大的官?!一個局長的老婆,也搞得像多大的領導似的,聊個天、發個短信都要拿強,占上風,盛氣凌人的樣子。想想也真的沒有意思。不過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平時與她無冤無仇的,也犯不著和她計較。他在臉上堆出了菩薩般的笑容,半真半假地說,你看你,怎么這么經不起玩笑,當官太太當長了也沾上官氣了,笑一下都不會了。這能有什么啊,不就是好玩嗎?真是!
七
“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 / 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 / 摻和在一起,又讓春雨 / 催促那些遲鈍的根芽……”向來很少讀詩特別是不喜歡讀新詩讀翻譯過來的詩的王有水,在上班的路上突然想到艾略特的這幾句詩。昨天他就收到了一條信息,說了一大串莫名其妙的話后,才說祝他愚人節快樂。現在的中國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的節日不好好過,越過越淡。但要是遇到洋人的節日,卻一個一個興奮不已。外國人也是,什么事情都能當節日過,比如說這個愚人節吧,專門以愚弄人為樂,愚弄別人或者被別人愚弄,都快樂無比。今天是4月1號,愚人節,同胞們有的想起來了,有的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在中國,4月應該是最美好的時光了,春暖花開,萬物生長,生生不息。可是人家老外考慮問題就不一樣,居然在事物生和長之中,發現了自然中新舊交替的殘忍。王有水想著,搖了搖頭,這就是文化吧。文化是共性的,思想是個性的,文化中的思想必須差異,所以,語言文字就變得有意思起來。他拿出手機,擺弄了半天,調出了一條短信,稍微作了一些修改,按下了發送鍵。
王有水的短信很快進入到駱小羽的手機——愚人節里的簡單問題:首先在心里想一個9以下的數字,加上1,再乘以2,再加4,再除以2,最后減掉你開始在心里想到的那個數字,再加上517。這個結果就是代表我想對你說的話。聰明的小羽,算出來了嗎?祝你愚人節快樂。
駱小羽回道:這條信息是誰發給你的,你已經被人家愚上一把了吧。真有你的,被愚了一把還能這么快樂!
王有水像是在緊緊追逼:不敢想了吧,還上臺表演呢,一點藝術感覺都沒有!
駱小羽也不甘示弱:我一個家庭婦女怕什么呢?只怕是你心里有鬼,加上你這個膽小鬼,才這樣鬼頭鬼腦的!
這次王有水的反應比較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發才來了一條真假難辨的信息——想到了你會快樂我就快樂。你想不想更快樂,我在夏威夷海浪桑拿浴訂了510房間,你過來吧,我在這等你。
駱小羽一個人正在街上溜達,陽光很強,照得眼前白晃晃的,使一切看上去都不怎么真實。“誰的江山馬蹄聲狂亂 / 我一身的戎裝呼嘯滄桑 / 天微微亮你輕聲地嘆 / 一夜惆悵如此委婉……”看了王有水的信息,駱小羽的心里反復的卻是周杰倫的歌詞,誰的江山,江山最后能歸到誰的名下,我又在為誰守著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她心里很悶。昨天局長老公回來已經很晚了,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襯衫上居然還有一道紅印子,很像口紅。她問他怎么搞的。他不僅沒有回答她,還說她是不是更年期提前到了,而且還狠狠地教育她一通,說他在外面多么累,要對上拍,要和同僚斗,還有對下面哄,不然投票、測評的時候也是個事兒,家里再不安生,他怎么過?他要她一定把孩子帶好,其他事情不要多問,他累也好苦也罷,就是為了這個家,沒有家了,他所有的努力都沒有意義了。這些話聽起來像是那么一回事兒,但也經不起推敲,做什么都是為了家,那么多被揪出來的當官的,包小三甚至嫖娼,他們也是為了家?她想說,想想說了也沒有多大意思,就算她能夠找出個事兒來又能怎么樣呢,還能和他離婚不成?
這個王有水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想和她開房間嗎?好像不會吧。但她早就感覺到他已經對她有些意思了。她在演藝圈子里混的時候,人家一個眼神她就能明白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說白了,男人女人之間不就那點事兒嗎?王有水可能還把她當作小姑娘呢。她在心里“嘿嘿”冷笑了兩聲。我怕他嗎?不怕!她把頭發往后面一甩,像是做出了一個巨大的決定,打了一個出租車,直奔夏威夷海浪桑拿浴而去。
八
510房間真的有人,真的是王有水。王有水穿著浴衣斜躺在床上看電視,床頭柜上擺著酒和菜。看服務生打開門,看到同樣穿著浴衣的駱小羽走了進來,王有水像是打了興奮劑,一下子從床上爬了起來。王有水站在床邊支支吾吾,不知說了些什么,又回到床上,向對面的床上指了指,示意駱小羽坐到那邊去。
駱小羽沒有按照他的意思走過去,而是走到了他的床邊坐下,似笑非笑地說,你的信息很好玩啊!怎么樣,你沒想到我真的會來吧,你現在害怕了吧?說著,她也不看王有水的反應,拿起酒瓶,往一次性紙杯里“咕嘟咕嘟”地倒了大半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王有水也不說話,也像她一樣倒了大半杯酒喝下去。兩個人的臉都紅了,駱小羽用手抵著頭,把眼閉上了,身子歪倒了。王有水伸手一把接住,駱小羽再次倒在了他的懷里。王有水腦子一蒙,身體迅速膨脹了起來,緊緊地摟住了她,嘴里喃喃說道,我想你,我要你,我現在就要,你看我敢不敢,你看我是不是膽小鬼?駱小羽臉紅了,眼也紅了,直愣愣地瞪著他,像是在挑釁似的說,你有種,你有膽子,你要啊,我看你要我!我看你怎么要我!
王有水眼也紅了,“呼呼”地喘著粗氣,上上下下地看了駱小羽一遍,一把將她推在床上,兩手扯住她的褲子,一下子就拽了下來,然后整個身子就撲了上去,趴在她的身上,再手忙腳亂地褪自己的衣服,邊褪邊惡狠狠地說,看我怎么要你,看我弄不死你,我不怕,不就是個局長嗎,看看到底是他硬還是我硬!
駱小羽感到了一陣疼痛,在心上,被一種尖銳刺傷的疼痛。她咀嚼著這疼痛,但仍然在堅持著,任王有水在上面瘋狂地動作。她此刻感到無比的清醒,她的淚水順著眼角淌了下來,淌到了耳孔里。她的耳朵好像被淚水淹沒了,她什么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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