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殤

早晨起床后，本來心情很好的趙書理，想打開窗戶吸一口清新的空氣，伸一個懶腰，可冷不丁被一股刺鼻的氣味驚得皺起了眉頭。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氣味呢？細嗅嗅，煤炭燃燒的氣味中還有股橡膠的煳味。他探出頭去，什么也沒看到。天灰蒙蒙的，微微的東南風，攪動著沾著一層灰塵的樹葉無力地呻吟。他頓覺咽喉發癢，于是隨即關上了窗戶，干咳了幾聲。

妻子這時從客廳來到房間，滿腹疑云：“窗戶剛打開怎么又關上了？早晨開開窗透透氣，多好?！?/p>

“不知怎么回事，外面有股刺鼻的氣味。”趙書理語氣雖平淡，但心里已感不安。

“怎么會呢？”妻子忙不迭地緊走幾步，想一探究竟，在窗戶打開的瞬間，馬上又關上了。

“還真是的，這味兒咋這么難聞？”妻子嘀咕著，卻拿眼瞟著趙書理。

“也許是誰家在燒什么東西，一時的?！壁w書理嘴上這么說，可心里依然沒底。

妻子這時終于找到了話題：“你看你，怎么說你都不聽，現在傻眼了吧，晦氣，搬來第一天就……”妻子越說越生氣，終于說不下去了。

趙書理明白，當初為買這套住房，他是有愧的。妻子起初說什么也不愿離開鄉下那座老房子，好說歹說同意買房了，卻提出了條件，說既然全家搬進城里，就得像個城里人，要買房就買城中心的房，買菜、看病、孩子上學都方便，若買城郊的房，還不如就住在鄉下。趙書理軟磨硬泡，說了一堆城中買房的壞處，按揭買房有壓力不說，市區的環境又差，噪音常常攪得他半天靜不下心，寫不出半個字來。討價還價，最終價便宜、噪音小、環境好、空氣又清新的城郊房俘虜了他們。

母親在客廳似乎已聽不下去了，便插話勸道：“新房新絮的，不作興的，大家該開開心心的才是?！?/p>

兒子這時從另一扇房門中探出頭來，睜著一雙迷迷糊糊的眼，不滿地說：“一大早你們吵什么啊，攪得人覺都睡不安穩。”隨即“砰”的一聲，又關上了門。

趙書理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只好什么也不說，拎上包準備出門上班。妻子一見，似乎感覺到自己有點過火了，就囁嚅著問：“說你幾句，早飯都不吃啦？”

“不吃了?！壁w書理頭也不回，開了門就邁了出去。

趙書理萬萬沒有想到，喬遷新居的愉悅還沒領略到，就這樣匆匆結束了。

本來沒當一回事兒的趙書理，現在不得不當一回事兒了。一連幾天，那刺鼻的氣味一直在纏繞著他，使他窗不敢開，門也很少邁?？粗胰水悩拥难酃猓坏貌蝗ほ櫼捽E。根據風向，趙書理繞過幾幢房子和一小片林地，終于看見一股黑黑的濃煙，直沖已不再湛藍的天空。

也許是他特有的敏感，抑或是他的職業使然，趙書理掏出手機，對著黑黑的煙柱，連拍了幾張照片。趙書理心想，困擾他幾天的謎終于解開了，那接下來要干什么，他也胸有成竹了。

“喂，你是環保局嗎……”接通環保局的電話，趙書理就一五一十地把情況說了。

“好，我們知道了，我們馬上就派人過去，你說的可是天堂賓館？”趙書理一怔，心想環保局怎么這么熟悉，看來已不是他第一個投訴了。

“這個我不能確定，我也是剛搬過來。聽你這么一提示，好像就在天堂賓館附近?！壁w書理回答著，心里不住地燃燒著希望。

沒過多久，環保局一行人就趕到了現場。趙書理很是欣慰，自己的一個電話還真管用。環保局的工作效率竟然會如此之高，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這不是趙大記者嗎，哈哈，不好意思，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啊，讓你添堵了?！眮砣苏J出了趙書理，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客氣中含著敬意和愧意。來人很大方地自我介紹，說他是環保局執法大隊大隊長史大偉。史大偉又向趙書理一一介紹了其他幾位同事，接著信誓旦旦地說，“趙大記者，你放心，你反映的問題，我們一定盡快處理。不要說是你大記者反映的，即使是普通百姓反映的問題，我們也會盡快盡力處理的，再說，你可是無冕之王啊，我們哪敢惹得起你，是不？”眾人聽了，都擠出一臉的微笑。

“哈哈，哪能這么說呢，太客氣了。好，只是這事要麻煩你們了。”趙書理與他們一一握手，心里一下輕松了許多，想必很快就不會再聞到這股刺鼻的氣味了。

夜已經很深了。母親的咳嗽聲一聲接著一聲。趙書理爬上爬下從床上起來了好幾次，找了些止咳的藥給母親吃了下去，一直到了下半夜，母親才安靜了一些。趙書理心下思忖，母親該不是受涼感冒了吧？

可是，一連好些天，沒見母親發熱，咳嗽卻一直不見好轉。趙書理不得不放下工作，陪同母親去了一趟醫院。醫生說，這是過敏引起的咳嗽，并不是感冒，只要找到過敏源，咳嗽自然就會止住。

趙書理想來想去，最后認定，母親的咳嗽一定與窗外的氣味有關。

一晃半個多月過去了，刺鼻的氣味并沒有完全消除，總是時有時無，斷斷續續。其間，趙書理將電話直接打給了環保局局長，局長一口應允立即辦理。環保局的執法車來過幾次，史大隊長也與他通過幾次電話，可是效果甚微。難道，這家賓館與環保局的人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

再下來，依然如故，趙書理依然窗戶不敢開，門也不敢邁。他的心開始發堵，火星外竄，已經投訴幾次了，又能怎樣？！趙書理只覺渾身奇癢，于是便想洗一個澡看能否緩解一下癥狀，可是住處遠離市區，附近又沒其他浴室，他只好硬著頭皮邁進了天堂賓館。

天堂賓館雖坐落城郊，但在省道和國道的交會處，車流量人流量都很大，加之賓館裝修得富麗堂皇，生意非?；鸨?。趙書理雖然第一次踏進這家賓館，但是心里已暗暗揣摩出賓館老板的經濟實力。

趙書理匆匆洗完澡，來到吧臺準備交錢走人，卻被一個很年輕也很好聽的聲音叫住了：“喲，這不是趙大、名記者嗎，怎么有空到我們這兒來了，嘻——”趙書理朝著聲音的方向一看，是位漂亮的少婦。

“你是……”趙書理一看并不認識她，就笑著問道。

“我是在這里負責幫老板照看生意的。平日請你還請不來呢，洗一個澡還要給錢，你不是罵我嗎？！老板說了，改日還要請你吃飯呢。”那少婦邊說邊動作麻利地貼近趙書理，一把按住他掏錢的手。

“老板？我不認識的，誰??？”

“你不認識不要緊，可老板認得你的。”女人依然笑吟吟地說，笑里似乎還藏著一絲神秘。

“不行，哪能不給錢呢？不收錢，我下次就不來了?！蓖苼硗迫ィw書理說什么也不答應，丟下錢逃也似的離開了賓館。趙書理明白，人家憑什么不收他的錢？無非……他越想越不對勁兒，他想他再也不會跨進這家賓館的大門了。

母親的咳嗽依然不見起色，藥一停便咳得更厲害了。趙書理心里矛盾極了，母親整天嚷嚷著要回鄉下老屋，說城里她待不慣，味不好聞，可問題是回到鄉下，又有誰去照顧她呢？如此一來，他又要過上從前往返城鄉兩頭奔波的生活了。

一陣涼風襲來，趙書理打了一個寒顫，心想，眼下也只能隨母親的心愿了。

回到家里，趙書理心里依然郁悶，包一放，就躺在了床上。妻子一看感覺有點不對勁兒，忙走過來，問：“你怎么了，好好的，洗澡回來怎么一聲不吭？”

趙書理甕聲甕氣地說：“沒什么，本來去洗下澡，輕松一下，可人家竟不肯收錢，我又不認識他們，你說這事弄的?！?/p>

“我說呢，不曉得哪個缺德的說出了這事兒，怎么就知道了是你投訴的，剛才還有個電話，是我原來村上的一個好姐兒們打來的，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我。她說她大姐就是這家天堂賓館的老板娘，人家現在可是有幾個億的資產啦。嘖、嘖、嘖，真是不得了?！逼拮诱Z氣中不免透著一股羨慕。

“她說什么？”趙書理不解地問。

“還能說什么，就是轉彎抹角地透著話音，別與她們過不去。要不，就算啦。別做出頭的椽子了，反正也不是我們一家住這兒。”

“這是什么話！指望別人說，人家還指望我們說呢。”趙書理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

“你真是一根筋?！逼拮雍莺莸囟⒘粟w書理一眼。

“你不說，他不說，你就甘愿在這環境下生活一輩子？”趙書理真的生氣了，聲音一下高了許多，臉氣得鐵青。

一宿無話，趙書理沒想到一件小事會令他這么頭痛。剛上班，主編就找他，讓他寫一篇有關環境方面的調研文章，說省里某位領導要的，并再三叮囑，要把握好深度。剛從主編那回來，他又接到王副市長的電話。

這天天氣不錯，秋高氣爽，難得一見的藍天上飄浮著幾朵白云。趙書理明白，王副市長找他，想必又要布置什么采訪任務了。

踏進王副市長辦公室，趙書理也不認生，跟老朋友似的與王副市長打了聲招呼，徑直走到王副市長辦公桌前，不等招呼，便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掏出煙，抽出一支遞給王副市長。王副市長一反常態，擋住了趙書理遞過來的煙，伸手從抽屜里拿出一包好煙，扔給了趙書理。趙書理本能地站起身用手一接，愣了愣神兒，問：“市長，您這是……太客氣了。”

“哪里啊，你收下，快收下，我還有事兒要求你呢。”王副市長笑呵呵地說道。

“哪能呢，市長怎能說求我，是吩咐，是抬愛，是榮幸?！壁w書理連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竟會一連串地說出許多謙恭的話來。

“喔，這樣啊，今天我就直截了當地跟你說，我也是受人之托啊。聽說你投訴了天堂賓館，有這事兒吧？”

“市、市長，不是這回事兒，我只是投訴了一臺鍋爐，那味兒實在太難聞了?！壁w書理低聲嘟囔道。

王副市長說：“不管怎樣，反正這事兒與他們有關，這樣說吧，他們企業這些年做得不錯，為市里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再說，當初規劃時，那里并不是生活區。人家在先不說，現在辦企業也是不容易的。你是記者，可要為大局著想喲，方便的時候給他們報道報道，宣傳宣傳，怎么樣？當然嘍，環境問題也是個問題，但還是要分個輕重緩急的。”

“喔、喔，我知道了?！壁w書理嘴上應著，心里卻犯起了嘀咕。他不知是怎樣離開王副市長辦公室的，只覺得腦袋里嗡嗡直響。一整天，整個人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去了。

臨下班的時候，趙書理被一幫朋友叫去喝酒。酒過三巡，其中一個有恩于他的朋友大侃起來，說他剛結識了一家賓館的老板，說老板如何了得，有錢又仗義，幫他做成了一大筆生意，賺了好些錢。趙書理聽著聽著，心里猛一咯噔，心虛地把眼光瞟向別處。

回到家，雖已很晚，可家里依然亮著燈。一進門，兒子就嚷嚷開了：“爸，你怎么一天到晚沒事找事，你都影響到我了。”兒子嘴噘得老高，氣呼呼地說。

“莫名其妙，我怎么又影響到你了？你說清楚，怎么了？”趙書理真的給搞蒙了，他感到心里從未有過的壓抑。

“還怎么了，與我玩得比較好的女同學都不理我了，說你投訴了她爸爸。”

趙書理一聽，感覺很納悶：“我何時投訴她爸爸了，她爸爸是誰??？”

“就是我們家旁邊的天堂賓館老板。”

“啊，又是天堂賓館。”趙書理自言自語，他萬萬沒想到生活中竟會有那么多的巧合，更沒想到天堂賓館老板的能耐會如此大，于是他發火了：“有錢人又怎么啦，難道他們掙錢就要別人以犧牲健康、生命為代價嗎？不說我還是一個記者，就是一個普通百姓，也不能容忍！”趙書理的聲音很大，大得嚇人，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嚇得妻子、兒子都呆呆地愣在那兒，再也不敢吱聲。

過了好一會兒，緩過神來的妻子忙拉著兒子說：“別管他，我們回房去。他的牛勁兒又上來了?！?/p>

趙書理跌坐在椅子上，點燃了一支煙吸起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壓抑、憤慨、悲哀與無奈一起襲上心頭。他怎么也沒想到，一次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投訴，會搞得這么復雜，竟牽扯到這么多人，令他狼狽不堪。他想，即使他不投訴，就沒別人投訴了嗎？難道不投訴，就意味著容忍這種破壞生態環境的事件存在嗎？趙書理不敢再往下想……

趙書理的心里亂極了，主編交代的任務又該如何去完成？自從他投訴后，發生的一連串人和事兒，他又該如何去面對呢？趙書理陷入了深深的思想漩渦中。

門鈴響了。趙書理猛一激靈，下意識地環顧一下客廳，偌大的客廳空空蕩蕩的。平時，母親這個時候會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聽到鈴聲她會搶著去開門的，可是，母親幾天前就被送回到鄉下了。說起來也真怪，母親回到老屋的第二天就不咳嗽了。門鈴再次響起來，趙書理無奈地在煙缸里撳滅煙頭，懶洋洋地站起身來，去開門。

門一打開，一看來人，趙書理頗感意外。來者不是別人，竟然是環保局的史大偉大隊長。他滿臉堆笑，手捧一沓資料立在門外。

趙書理請史大隊長進來，可史大隊長說什么也不肯進房間。他說：“趙記者，不好意思，晚上還要來打攪你?！?/p>

“哪里的話，史大隊長，你晚上還在工作啊？”趙書理一下子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些許歉意與不安。

“是這樣的，這段時間，我們一直在與天堂賓館商量，是將鍋爐的煙囪加高，還是改從地下排放煙霧，抑或改為使用燃氣，我們弄了幾套方案。這沓材料就是他們的策劃書，請你看看?！?/p>

“請我看看，我看這個做什么？”趙書理納悶了。

史大隊長說：“哎，就是想讓你知道，我們一直是在工作的?！?/p>

“噢，是這樣啊，那何時才能沒有煙霧？”

“這個、這個，我們也說不準，天堂賓館老板說這要投幾十萬元的，也不是個小數目。”史大隊長的臉色有些尷尬。

“那這策劃書是……”

“會快的，具體時間我們也不好說?！?/p>

“噢，是這樣啊，好，好，對不起，我現在什么也不想說，我只想撤訴！”趙書理無精打采地說。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