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五十分,丁學東吃過午飯不慌不忙地坐上開往北京的高鐵,晚上七點半轉乘去山城。三十多年前,他經常在這條線上往返,那時坐的是綠皮車,需一天一夜,通常沒有座位。現在總共只用七個多小時,寬敞的座位是可調式的。丁學東半坐半躺著,任思緒往回倒流。三十六年前的一幕幕情景不時地在腦海浮現,今天和昨天交叉重疊,有時竟出現恍惚。直到車廂的乘客全都下車了,他才意識到列車已進入終點站——北京高鐵南站。
他提著包,輾轉來到北京火車站,通過檢票口進了站臺。他朦朧感到現在站立的就是當年相約見面的那個站臺,即將登上的是與當年同一個發車時間、開往同樣地方的火車。
一九七七年深秋的一天,丁學東專程到解放軍報社送一篇稿件,團政委賀東林的電話追到了報社通聯部,交給他一項緊急而又重要的任務:當晚將三位首長的女兒從北京帶到團里。
在約定的七號車廂門口,丁學東用目光四處搜尋三個女孩,只見有一個軍人和兩個年輕姑娘在焦急地張望。軍人靠近問:“你是丁學東嗎?”在得到確認后,軍人說:“我是張秘書,這是林夢嫄,這是白雪,還有曾熠羽沒到。也該到了。”張秘書再次抬腕看了看表。
“我來了,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正說著,一個女孩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丁學東回頭一看,眼睛不由定了格。他常到北京,送完稿件喜歡在大街上溜達,遇到漂亮女孩不免多看一眼,也算是閱美無數,能讓他定睛專注的鳳毛麟角。
丁學東緩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忙對張秘書說:“請回吧,我一定像你一樣做一個合格的護花使者。”張秘書遞給丁學東一張紙條,“這是軍內電話號碼,到達后及時報告”。并一臉嚴肅地貼近丁學東的耳朵悄聲說:“都是帶刺的玫瑰,別扎著。”
與張秘書告別后,丁學東領著三個女孩進了軟臥包廂,心里嘀咕著:真是金枝玉葉,竟然享受師以上首長的待遇,來頭一定不小。他一直沒弄明白,這三個女孩到團里干嘛,政委和張秘書都沒說,他也不好問。
幫助她們安放好行李,丁學東說:“你們先休息,我去補張車票。”三人齊問:“你沒買票?”丁學東向她們說明自己因走得急沒買上票,并介紹了自己的身份。曾熠羽說:“車開后半小時才辦理補票手續,您別急,先休息一會。”
面對三位出身不一般的漂亮女孩,丁學東多少有些不自然,沒話找話地問:“你們的家都在北京嗎?”女孩們點點頭。“是同學?”“是。”“父母做什么工作?”話剛出口,覺得不合適,正要改口,白雪反問:“您是查戶口的?”丁學東辯解道:“我負責為你們服務,想多了解一些,對不起。”白雪毫不相讓:“你履行職責沒必要審查我們父母的身份。”曾熠羽覺得白雪有欠禮貌,給她使了個眼色。白雪反瞪著眼:“曾小姐總是那么乖巧,難怪男同學都喜歡你。”說完自己開心大笑。
曾熠羽打趣道:“白雪公主見到男孩總愛掐。你有秀色可餐,我可餓了。”說著打開包,拿出各種點心、巧克力和飲料:“都是我媽塞進包里的,請大家幫助解決掉。”
眼尖的林夢嫄看到包底露出紅本本一角,伸手掏了出來,曾熠羽欲奪回去,林夢嫄站起來打開紅本子大聲念道:“曾熠羽同學在北京市高中生作文大賽中獲得一等獎,特發此狀,以資獎勵。北京市教育局。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
“今天頒發的?難怪你來遲了。”林夢嫄不無羨慕地說道。
丁學東帶頭鼓掌,三人掌聲響徹包廂。曾熠羽紅著臉走了出去。
丁學東在與白雪和林夢嫄閑聊中得知:曾熠羽在班上語文成績最好,多次在北京市中學生作文大賽中獲獎,北京市有關部門推薦她上大學。可就在這時,總部考慮到部隊一些師以上干部在“文革”中受到沖擊和冷遇,子女上學無門就業無路,特別是女兒連當兵都受到名額限制,為此特批正師職以上干部女兒可有一人參軍,曾熠羽就與她倆一起入伍了。
正聊著,曾熠羽進來了,手里拿著兩張火車票,對丁學東說:“丁干事,軟臥全滿,這個包廂空著的床位已在下一站預售,我用軟臥票換了兩張硬臥票,就在隔壁,我陪你過去。”丁學東說:“這不行,我去把軟臥票給你要回來。”曾熠羽說:“退票已賣了。”
見此情形,白雪和林夢嫄都要到硬臥車廂,曾熠羽說:“你倆別什么好事都爭,姐今兒當仁不讓。”說著提了行李就走,丁學東只好跟著。
落座后,丁學東把車票款遞給曾熠羽,說:“謝謝你!”曾熠羽擺擺手道:“實不相瞞,火車票是軍區軍務部買的,我覺得坐軟臥不合適,虧得有你才好把軟臥票退掉,要說謝應該謝謝你。”丁學東只好作罷。
曾熠羽問:“部隊不會在山城市區吧?”丁學東不知道她們是分在軍部還是師部,政委讓他把她們帶到團里,可團里從來都沒有女兵。在不確定的情況下,只好含糊其詞:“軍部在市區,師部在山城西北的柴溝堡,團部在塞北。”
曾熠羽出發前聽說她們是到團里當兵,便道:“從山海關到嘉峪關的長城以北都叫塞北,你說的塞北應該是山城以北地區。”
丁學東問:“你對那里很了解?”
“談不上了解,我只略知一二。”曾熠羽喜歡歷史,知道那里曾是北方民族進入中原的重要通道,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明朝在那里加固長城,并重兵設防。
丁學東如實相告:“團部在山城到壩上高原的途中,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天氣寒冷,樹長不大,人長不高,主食只有小米、莜面和土豆。部隊常年打坑道、挖戰壕。你們恐怕吃不消。”曾熠羽道:“你們能吃得消,我們有啥不能?”
曾熠羽一直向往塞北,能熟背《塞上行》、《塞下曲》、《出塞》等邊塞詩。王昌齡的“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讓她對塞北的艱苦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這時,車廂里的大燈熄滅了。曾熠羽說:“丁干事您辛苦了,早點休息吧。”她打開鋪上的一盞小燈,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丁學東這才敢仔細看她:橢圓形臉,白里透紅,五官勻稱,大而有神的眼睛里似能看到水,顯得淡定、安靜、祥和,從里到外散發著一種特殊氣質。
丁學東常坐火車,在硬座上也能美美地睡上一覺,可這個晚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在回憶中,丁學東不知不覺到達了山城火車站。他在附近賓館投宿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便早早地奔向了那個他曾經戰斗過的老營地。
三十六年前,他領著三個女兵,也是在早晨八點多到達營房的。陸續報道的還有另外二十七名部隊首長的女兒,正好三十人,組成一個女兵排。
團一級部隊過去沒有女軍人,地方女性一概進入不了營房這個絕對屬于男人的領地。一年到頭,在眼前晃的全是清一色的同性,生活的單調和灰暗是不言而喻的。女兵們的突然到來,給軍營涂抹了一道亮麗的色彩,注入了無限生機和活力,豐富了指戰員們的精神家園。
女兵排被安置在團部對面的一棟平房里,旁邊一個二十多米長的廁所臨時確定給女兵用,常有男性沒注意到已標上“女廁所”字樣,習慣性地誤入進去,引得女兵一片驚叫,引來周圍一陣笑聲。女兵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丁學東吃過早飯回到辦公室,不忘給張秘書報個平安。剛放下電話,就被叫到團會議室,進門看到全是警通連的干部。還沒弄清怎么回事,團長、政委進來了。賀政委宣布團黨委決定:“將女兵排編入警通連,任命丁學東為警通連政治指導員。”然后政委問道:“大家歡迎不歡迎啊?”警通連連長姜子建帶頭鼓掌。
賀政委接著說:“女兵排為各級首長所關注,師楊副政委此前親臨團里,傳達軍區首長有關指示精神,對女兵排的設置、管理、訓練、生活等方面提出具體要求,總的原則是十二個字:一切從嚴、不得特殊、確保安全。團黨委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把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交給你們連。你們將工作和生活在花叢中,我和團長都羨慕啊!”話音沒落,引來一陣笑聲。
賀政委并無笑容,繼續道:“三十個女兵,牽動三十位首長及家庭,聚焦整個軍區部隊的目光,弄不好這個花叢也可能變成一團扎人的刺叢。女兵不同于男兵,干部子女不同于農家子弟,你們過去帶出全師先進連的經驗是‘嚴’字當頭,現在還要學會柔性管理,善于拿捏分寸,把握好度。為此,團黨委給你們派一個文化較高的干部當指導員。我們寧可少登幾篇稿件,少出點名,也要把女兵排帶好,團黨委相信你們一定能帶好。”
輪到團長陳大明講話了,他亮開大嗓門道:“杜甫的《新婚別》講,軍中有女子會混亂陰陽。首先你們連干部不能神亂情迷,也不許在其他方面給我捅婁子。我把丑話說在前面,如果出了問題,我和政委干不成了,先拿你們墊背。”
宣布散會后,政委見連長、指導員走在最后,就招呼他倆留一下。他說:“師楊副政委讓我提醒你們:林夢嫄、白雪、李若欣等女兵的父親都是直接首長,更需要謹慎對待,弄不好一點小事能捅到上面去,給師、團造成不好的影響。再說,她們生長的環境、受到的教育更好一些,希望更多地發揮她們的骨干作用。”賀政委講到這里特意解釋一下:“這是楊副政委對你們的關心,也是他個人意見,供你們參考。”
離開團會議室,丁學東跟著姜連長直接向警通連走去。姜子建說:“把她們分到警通連是意料之中,我這個當連長的只好認了。你當新聞干事哪里熱鬧哪里去,常在報上露露臉,有名有利,干嘛睜著眼往火坑跳?”
丁學東笑道:“您老兄高抬我了,我哪有權利選擇火坑,進會議室前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倒無所謂,你最有可能接任團直政股長,愛人等著你升這一級農轉非,要好好把握。”
連長道:“隨他去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先把眼前的事干好。”
丁學東到了警通連,作為黨支部書記立即主持召開了連支委會,專題討論如何貫徹上級首長指示,抓好女兵排工作。會議根據團里的意見,決定由副連長趙榮光兼任女兵排長。按照不同地區、家庭出身等因素,以合理搭配的原則分為三個班,與其他班級排序相銜接,為十班、十一班、十二班。每個班由趙副連長臨時指定一個代理班長,十天半月后根據表現再正式任命班長、副班長。抽調三位帶兵有方、作風過硬、政治可靠的老班長負責女兵訓練。
趙副連長一再推辭:“哄女孩不是我的強項,還是另請高明吧。”丁學東問:“連干部一個蘿卜一個坑,您看請誰合適?”趙副連長無言以對。
姜連長說:“你準岳父是副市長,官也不小了,管理高官女兒你還是有經驗的,就你合適。”
趙榮光苦笑道:“既然兩位主官信任,交給我這得罪人的美差,我當盡力而為,大不了轉業回家享受老婆孩子熱坑頭的待遇。”
支委會結束后,趙副連長在文書的配合下,根據女兵們的履歷表進行了分班,然后集合女兵宣布,現場物色了代理班長。為每個女兵發了一本《內務條例》,要求各班下午組織學習討論。并宣布相關紀律,特別強調星期日在上午八時至下午四時可輪流請假外出,其他時間一律不準離開軍營。
為了歡迎女兵和指導員,姜連長通知炊事班中餐加了個葷菜。男兵們吃得興高采烈,女兵們不習慣大鍋菜,每個人都吃得很少。晚餐回歸正常:小米飯、土豆燒白菜。丁學東雖在連部桌上就餐,眼睛卻不時地掃向女兵所在桌。等女兵們離開食堂,他跟連長、副連長說:“我們過去看看。”趙副連長看到飯菜基本沒有動,頓時火冒三丈。姜連長說:“餓上三天看她們還吃不吃。”丁學東說:“走,我們到女兵宿舍去。”
從食堂到女兵宿舍不過百步,他們先到了十班,看到每個女兵的床頭柜上都擺放著很多食品,有的正吃著。連長壓住火問一個女兵:“你叫什么名字?”
“李若欣,”女兵坐在鋪上頭也不抬地答道。
連干部事先仔細研究過每個女兵的履歷表,知道這是軍首長的女兒。連長低聲命令道:“站起來。”
李若欣不情愿地慢慢站了起來,仍低頭喝著麥乳精。連長忍不住厲聲道:“把杯子放下!”
李若欣一仰脖子喝干了麥乳精,將杯子重重地砸在床頭柜上。
“你!”連長正要發火,丁學東急忙走近李若欣,一字一頓地說:“你給我記住,要做一個真正的戰士,先要學會起碼的禮數!”
李若欣本想耍點小性子,見兩個干部都較起真來,只好作罷。
丁學東問:“誰是十班代理班長?”
“我。”曾熠羽一個立正姿勢,雖不夠標準,也還像那么回事。丁學東上午第一個看了曾熠羽的履歷表,才知道她是著名雜文家曾副政委的女兒。丁學東從有關媒體介紹中了解到:曾副政委是曾國藩的后裔,難得的儒將,從出生年月推算,差不多快退下來了。
丁學東問曾熠羽:“你們班下午有沒有學習《內務條例》?”曾熠羽說:“學了。”“學了為啥不執行?”曾熠羽解釋道:“大家初來飲食不習慣,是我讓她們把家里帶來的食品盡快處理掉,下不為例。”
“原來是你帶的頭?誰給你的權力?”姜連長的火終于發了出來。曾熠羽微笑著說:“我錯了。”
站在一邊的吳麗麗替曾熠羽幫腔:“班長沒有帶食品,也沒有允許我們吃食品,不能冤枉好人。”說完她恨恨地瞪了一眼李若欣。分床鋪時,曾熠羽本來分到李若欣的下鋪,李若欣卻搶先一步把自己的東西放到了下鋪上。吳麗麗看不慣,最討厭這種見好處就搶的女孩,拿起李若欣的東西往上鋪扔,沒想到曾熠羽爬到上鋪,微笑著把李若欣的東西遞了下來。
丁學東心里清楚:曾熠羽帶的食品被他在火車上吃了。剛才的情景和吳麗麗的話讓他對曾熠羽增添了好感。他也挺喜歡吳麗麗這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女孩。吳麗麗的爸爸是原四野的老師長,以特別能打仗著稱,當年帶著英雄師從東北一直打到海南島,幾乎沒吃過大的敗仗。解放后因胸部有兩個彈片取不出來,只好回到河北家鄉,提前退休在石家莊軍區干休所,享受正軍級待遇。吳麗麗在石家莊市長大。燕趙多俠義之士,女孩也不乏俠義之風。
他們又來到十一班,不僅看到女兵大都在吃零食,還見內務不整,地上有果皮紙屑,代理班長白雪不知去了哪里。連長大發雷霆,女兵們面面相覷。
十二班顯然是得到了信息,打掃了戰場,連干部沒有發現明顯問題。
三位連干部商定:緊急集合,進行點評。趙副連長吹響哨子后,七八分鐘才集合完隊伍。按順序報數,發現十一班、十二班各少一人。除白雪外,林夢嫄也不在。連長讓副連長查清去向,嚴肅追究。
曾熠羽此時心里正打鼓,只有她知道她倆的去向。從食堂出來后,白雪邀請林夢嫄和曾熠羽一起到縣城逛逛。曾熠羽提醒她倆不能去。白雪說:“全當飯后散散步,速去速回。”并對林夢嫄說:“我們走吧,人家還要進步呢!”
曾熠羽不便如實稟報,也不好替她倆打掩護,只盼她們能早點回來。
連長鐵青著臉,面對大家,不時地看一眼李若欣:“你們認為小米飯沒有點心好吃是吧,把宿舍變成了飯堂。那么好,現在我宣布:由代理班長收繳所有食品立即送到連部,從明天起連續三天取消每天中餐的細糧主食,全是小米干飯,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一樣,愛吃不吃!”
“啊!”女兵們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噓聲。“啊什么啊?”連長的火氣更大了,“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兵,就要從吃小米飯開始。”
指導員接著說:“今天的事大家要引以為戒,各班就如何做一個合格的戰士馬上開展討論,晚上八點代理班長到連部匯報討論情況,所收繳食品在明晚入伍聯歡會上一起品嘗,大家說好不好?”有幾聲零星地回答。丁學東再次問:“大家說好不好?”回答得人多了,但聲音不大。丁學東加大嗓門又一次問,這下回答得很響亮。丁學東給予肯定:“這就對了,這才像個戰士。解散。”
趙副連長把整個營房找了個遍,沒見林夢嫄和白雪。晚上九點半連干部聽完代理班長的匯報,她倆還沒回來。連長、指導員把曾熠羽留下來,共同分析她倆可能去的地方。
曾熠羽想,如果僅僅是吃飯購物,早該回來了,會不會出什么事?她突然感到事態嚴重,不得不照實說了。“都怪我,請處分我吧。”連長猛拍桌子:“你看你這個兵,居然知情不報,要是出了事看我怎么收拾你。”指導員本要批評她,見狀啥也不說了。
話說林夢嫄和白雪到了縣城品嘗小吃后,就在街上逛了起來,還看了一場電影,快十點鐘才回來。她倆想悄悄溜進營房,沒想到在大門口被趙副連長逮個正著。
進了連部,連長要處分他倆,還劈頭蓋腦一頓臭罵,好在平時掛在嘴邊的臟話一個字都沒帶出來。指導員問清情況后,讓她倆先回去休息,明天上午把檢查交到連部。
林夢嫄、白雪看到曾熠羽在場,都以為是她告的狀,當著連干部的面不好發作,只是拿眼輕蔑地看著她。曾熠羽有口難辯。
她們三人走出連部,白雪瞪著曾熠羽,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叛徒。”講完拉著林夢嫄一路小跑,把曾熠羽甩在了后面。
看完林夢嫄和白雪寫的檢查,連干部商量怎么向女兵排通報這件事,既有所交待,也讓大家接受教訓。連長主張讓她倆在晚上召開的入伍聯歡會上作檢討。
指導員認為,在入伍聯歡會這么神圣的場合作檢討不合適,建議利用午飯前點評對林夢嫄和白雪進行批評。
連長說:“你沒帶過兵不知道,第一次不鎮住他們,以后就沒法管了。尤其她們三人都來自軍區機關,如果不認真處理,其他女兵會認為我們欺軟怕硬,給今后管理造成被動。”副連長也贊同這個觀點。
指導員說:“少數服從多數,既然你倆都這么認為,我保留個人意見。”
午飯后,團賀政委散步轉到了警通連,他先找連干部問女兵們的情況,吃得住得怎樣,情緒如何。聽完匯報后,他問道:“聽說你們還要讓兩個女兵在會上作檢討?”見連干部沒有回答,賀政委說:“看來這是真的了,才來第一天你們就整出這么大的動靜,工作方法是否過于簡單了?對待這些女兵,任何簡單粗暴都可能事與愿違。”
政委走后,連長以異樣的眼神望著指導員,冷冷地道:“沒想到連里的事這么快就捅到團首長那去了,這以后還怎么共事?”
指導員直視連長:“你懷疑我打了小報告?我還在揣摩是誰說的呢?”
連長說:“誰說誰清楚。”
指導員感到解釋已無濟于事,便說:“我來找她們談談。”
丁學東利用午休時間,讓通訊員把林夢嫄、白雪叫到連部,先問她們一天來的感受,林夢嫄、白雪自然對讓她倆作檢討耿耿于懷。丁學東緊盯著她倆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到團首長那反映了情況。”林夢嫄看了一下白雪,點點頭,白雪沒有否認。丁學東說:“這我就要批評你們了,你們怎么能隨便打攪團首長呢?全團幾千號人,都像你們這樣怎么行?你們的父母如果知道會同意這么做嗎?”見兩人低下了頭,丁學東說:“這件事必須有個交待,要不大家會怎么看待你們?今天聯歡會各班有個代表發言,我建議你倆變被動為主動,向班里請纓,結合這件事談談如何做一個合格的戰士。”
她倆接受了這個建議。
晚上七點半,入伍聯歡會在警通連飯堂舉行。團長、政委陪同師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楊海濤出席。女兵們的嶄新軍裝上已經佩戴了帽徽和領章,顯得更加英姿勃發。男兵們也大都自發地穿上了新軍裝。
聯歡會由連長主持,指導員帶領女兵們向八一軍旗莊嚴宣誓,楊副政委作指示。他首先代表師黨委對成立女兵排表示熱烈祝賀!對三十個女學生正式加入解放軍表示誠摯歡迎!他說:“塞北是一個艱苦的地方,是廣闊的天地,是保衛北京的前沿陣地,是未來的戰場,你們在這里一定能得到歷練,茁壯成長、大有作為。”
接著是吳麗麗、白雪和林夢嫄三位女兵代表發言。林夢嫄和白雪的發言,結合一天的經歷談了自己的不足和今后努力方向,比較委婉地作了自我批評,讓師、團首長聽不出問題,對連干部和女兵們又有所交待,總體效果較好。她倆的發言稿充分體現了指導員駕馭文字的能力,連長、副連長也認可了這種方式。
進入自娛自樂環節,每個班表演了一個節目。男兵們以曲藝為主,女兵們以歌舞取勝。白雪的一曲《九九艷陽天》,讓青年男女萌發了對美好愛情的向往。楊副政委一次次帶頭鼓掌。
最后,由團賀政委倡議,全體指戰員齊唱《我愛我的稱呼美》,把聯歡會推向高潮。
臨別時,楊副政委特意問到林夢嫄、李若欣、白雪的表現。聯歡會之前,他已經到女兵宿舍看過她們。他對團、連明確提出要求,再次強調了十二字方針。最后他意味深長地說:“這三十個女兵的管理,政治性、政策性、敏感性都很強,要根據女兵的特點,文明帶兵。首長們重任在肩、日理萬機,我們要主動為首長分憂,而不是添亂。”
女兵排經過三天的學習教育,轉入緊張艱苦的軍事訓練階段。隊列、射擊、投擲、刺殺、軍體等訓練單調枯燥,動作要求規范,達標難度相當大。每天十多個小時的訓練,需要極大的體力和耐力。且都在野外進行,天寒地凍、踏雪臥冰,時而一身汗水,時而涼氣徹骨。無情的塞北寒風絕不放過美麗的姑娘們,她們的皮膚變得粗糙了,手上、腳上生出了凍瘡。
一周下來,一些女兵扛不住了,首先躺倒的是體質較弱的林夢嫄。她在學校時就弱不禁風,同學都喊她“林妹妹”。
那天,趙副連長要求各項訓練都掉隊的林夢嫄加強體能訓練,怕她堅持不了,早操時間專門陪她跑五公里。內衣被汗水濕透的她,一整天又和大家一起趴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雪地里練射擊,晚上就發起了四十度的高燒被送進醫院,一連三天不退燒,吃藥打針吊水都不見效果,每頓送來的病號飯一口不少地端了回去。副連長覺得林夢嫄的病與自己安排不當有關,帶著負疚的心情經常到醫院看望她。開始,她得知副連長來眼都不睜,后來漸漸被感動了,與副連長有說有笑。
軍事訓練中,女兵們普遍存在的問題是體能跟不上。隊列主要是練站姿,她們前個把小時還可以堅持,挺胸、收腹、兩腿直立、兩眼目視前方,女孩的優美曲線得以充分展示,看上去很美,負責訓練的趙副連長和男兵班長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別走神。可漸漸體力不支,便松垮了下來,手榴彈能投三十米、刺殺能連續重復動作三十下的不多。單、雙杠躍不上去、拉不起來。訓練場上,只聽到他們的呵斥聲不斷。
針對這種情況,連里決定把加強體能訓練作為基礎工作來抓,每天早操全部改為五公里越野。先是輕裝上陣,后是全副武裝。女兵們跑不到一兩公里便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有的跌倒爬不起來。每次回來汗水濕透的內衣可以擰出水來,卻沒法洗澡,澡堂只有周日才開放,想擦擦身子也沒有那么多熱水,白雪、李若欣等發牢騷在所難免。任勞不能任怨是大忌,沒功勞有苦勞,有苦勞最怕發牢騷。一些戰士進步慢,不是工作沒干好,而是牢騷發得多。
經過一段強化訓練,連里決定周日早上舉行班級五公里越野比賽,看哪個班整體最先回到營房。各班都卯足了勁,吳麗麗志在必得。頭天晚上她給班里動員:“十班在女兵排排序最靠前,拿不到第一名是恥辱,拿了第二名也是恥辱。”
正在大家摩拳擦掌的時候,李若欣不合時宜地說:“有人想以別人的汗水換取自己的政績”。吳麗麗質問:“你說誰?”李若欣說:“誰搭腔就說誰。心里沒鬼,你管誰說呢!”
吳麗麗正要發火,轉念一想,賽前以團結為重,君子不計小人過,便緩和口氣道:“我爭的是集體榮譽。”李若欣說:“集體榮譽不過是個幌子,你明明知道我們班實力不行,能跑下來就不錯了,還要爭第一,是讓大家都為你玩命。”
吳麗麗終于抱不住火了:“你愛跑不跑,別以為腰桿硬把誰都不放在眼里,有本事在家里當你的千金小姐”。李若欣氣急之下,順手抓起掃帚向吳麗麗扔了過來。吳麗麗躲閃不及,臉上被掃帚把重擊了一下,鼻子頓時流出了血。她一個箭步竄到李若欣跟前,緊握的拳頭舉起又放下道:“真想砸扁你,我怕臟了自己的手。”
正在這時,趙副連長走了進來,見狀怒不可遏:“我當了八年兵,還沒見過你們這么野蠻的,虧得你們還是來自高干家庭。”他還想說點難聽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你倆馬上到連部去。”說完背著手氣呼呼地走了。
來到連部,連長一看就知道是打架了,先是瞪著吳麗麗:“你作為代理班長,居然帶頭打架,吃了豹子膽了?”
吳麗麗說:“她打我,我沒還手!”
連長轉而怒視李若欣:“又是你?憑什么動手打人?”
“她罵人!”李若欣怒氣未消。
連長問吳麗麗:“你罵她了?”吳麗麗說沒有。
他又問副連長:“是這么回事嗎?”副連長說:“我只看到她倆打架,前面的情況不知道。”
連長說:“先給她倆找個地方把情況寫清楚,作出深刻檢查,等指導員回來后再研究如何處理。”
不一會,指導員從外邊回來了,連長講了剛才的情況。指導員說:“我到十班去了解一下。”
情況很快了解清楚了:吳麗麗只是言語過激,在被打后態度較為冷靜,沒有還手;李若欣雖屬誤傷對方,但畢竟動了手,應承擔主要責任。在吳麗麗寫好檢查后就讓她回去了,至于李若欣怎么處理,連長和指導員意見不一。
按照《內務條例》規定,連長要關李若欣的禁閉。指導員則把問題考慮得復雜一些:晚上把一個女兵單獨關在一個房間不合適,師、團首長如若知道肯定是會批評的,弄不好還會造成被動局面。他說:“明早還要以班為單位進行五公里越野比賽,少一個人比賽都沒法進行。我建議在她檢查寫好后先回班里,明天召開支委會再研究。”
連長一聽就認定指導員是在和稀泥,沒好氣地道:“關禁閉是臨機處置,放回去還關什么禁閉?我保留意見!”說完拂袖而去。他仍懷疑上次是指導員向團里打的小報告,心里的疙瘩還沒解開。
李若欣寫好檢查后,看到連部只有指導員在,當面作了自我批評,態度還算誠懇。指導員少不了又是一通批評。
天剛蒙蒙亮,女兵排就集合完畢,隨著一聲哨響,越野比賽正式開始。經過前一段訓練,她們已有了一定的基礎,很快進入狀態。大約跑了兩三公里后,隊伍明顯拉開了距離。同班都互相照應,力爭同時到達。李若欣本來還想泡病號,將吳麗麗一軍,無奈昨晚被抓住小辮子,只能將功補過。
論平時表現,李若欣還真不差,她天生一副好身材,平時又注重鍛煉,軍事訓練各科目的成績都在中等偏上。李若欣把一般人不放在眼里,尤其與吳麗麗過不去,在班里也有她認可的人,那就是曾熠羽。她認為曾熠羽有涵養、有文采,很淑女。她父母一直要她當淑女,過去她不清楚怎樣才能做個淑女,現在似乎找到了標桿。然而,一個人要改變固有性格很難,撞了墻都難回頭。當然,曾熠羽也有她看不慣的一面,就是她遇事態度模糊,這是她不能接受的,她認為一個人應當愛憎分明。
還剩下不到五百米的時候,女兵們都已精疲力盡,這時候只能拼毅力。十一班白雪善于鼓動,指揮大家唱軍歌,提振了士氣,一下沖到了前面。
十班不甘心被人趕超,斗志得以煥發,一路猛追。可就在這時,一個女兵突然倒下了。大家回頭一看,是曾熠羽。吳麗麗趕緊將其扶起,看到曾熠羽滿臉通紅,用手試了一下,臉燒得燙手。“你病了?”
原來曾熠羽感冒發燒已有兩天,為不影響整個比賽就強忍著。見此情景,李若欣一邊奪過曾熠熠的背包一邊向吳麗麗喊叫:“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架著曾熠羽走。”
曾熠羽爬起來正要拿回背包,李若欣已沖出老遠。此時大家什么也不說了,只有一個念頭,超過十一班。吳麗麗攙著曾熠羽跑了兩百米左右,把她交給其他女兵,將曾熠羽的背包從李若欣那里奪了過來,李若欣邊擦汗邊看看她,沒有了平時的敵意。
最后五十米,十班沖到了最前面,并且高唱《雄赳赳氣昂昂》,步伐整齊地越過終點線進入軍營。團長、政委豎著大拇指連聲稱贊,連里干部也喜形于色。
下午召開女兵排全體人員會議,對十班進行表揚。但功不能抵過。連長在干部們的再次提醒下,放棄了對李若欣關禁閉的打算,堅持讓她在會上就打人事件公開作深刻檢查,并將檢查在食堂張貼三天。
班長、副班長的人選一直在醞釀中。師楊副政委上次來,明確提出要發揮林夢嫄、李若欣、白雪的骨干作用。連干部認為,這幾個都或大或小犯過一些錯誤,表現和能力也不盡相同,如果全安排她們當骨干,人家不罵我們勢利眼才怪呢!
指導員說:“楊副政委是就一般情況而言的,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我們要根據每個人的具體情況而定。毛主席還說具體情況要具體分析呢!楊副政委如果問到,我們再作解釋,大不了不提拔我們。既然在這個位子上,就當不了太平官,想開了不過如此。”
連干部經過反復研究,決定曾熠羽任十班班長、白雪任十一班副班長主持工作、吳麗麗調任十二班班長,林夢嫄、李若欣其表現都不宜擔任骨干。
連干部準備為這項任命承擔可能出現的后果。
曾熠羽體諒連干部的難處,跟指導員提出不要安排自己當班長,挨了指導員的批評,只好作罷。白雪雖得到了提拔,但對當副班長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尤其是在曾熠羽之下,覺得很沒面子。指導員說:“連里不否認你的能力,可你不請假外出造成的負面影響沒有消除,現在讓你擔任副班長已是重用你了,我們還要做其他戰士的工作。”白雪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不需多說也就明白了。林夢嫄本來就沒有當骨干的想法。李若欣自知有錯,有想法也說不出來。
五公里越野訓練,增強了女兵們的體質,各項軍事科目的訓練成績有明顯提高,連飯量也大了很多,終于能吃得下小米飯了。在塞北部隊,這是完成從老百姓向戰士轉變的一個重要標志,連干部看在眼里,高興在心里。元旦就要到了,連里決定殺兩頭豬過節,好好犒勞戰士們。
節日前一天,連里突然接到通知,全連人員于元旦中午到達壩上油坊村執行新的任務。事不宜遲,連長、指導員迅速向全連作了傳達,并要求熄燈前做好各項準備工作。
女兵們對上壩既充滿期待又有些擔心。入伍后,她們經常聽到老兵對壩上寒冷的夸張描述:冬天上廁所要帶根棍子,以便敲打小便凝結的冰柱,什么“黑風口”、“白毛風”聽起來渾身都打寒顫。好奇與惶恐,更增添了此行的神秘莫測之感。
尤其是女兵排,面臨的將是一個嚴峻的挑戰,怎樣確保安全就是一個大問題。連里提出不讓女兵排上壩,但賀政委說:“經過逐級請示,軍區首長明確指示,要讓女兵們到壩上接受鍛煉。”
離黑風口五里多地,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叫禮臺山,連隊就駐扎在山南有百戶人家的油坊村。連部和伙房設在大隊部,男兵們以四人一組分住到群眾家里,在隊部旁邊架起三頂帳篷,生上火爐,分別由三個女兵班居住。
午飯前,連長進行分工:一排、二排分別從禮臺山兩側向山中間打通總長九百五十米的坑道,女兵排負責挖掘禮臺山東側一截二百四十米長、三米寬、兩米深的反坦克戰壕,工期三個月。“任務已明確,大家有沒有信心?”所有人心里都沒底,但還是響亮地回答:“有!”
連長很高興:“那好,下午就開工。”
隊伍里有人小聲嘀咕:“中午喝頓開工酒吧!”連長聽到后,立即轉喜為怒:“還喝開工酒?我看你們是喝上癮了。施工是玩命的活,你們都得給我睜大眼睛,絕對不能發生任何事故。誰出問題誰負責,哪個班、排出問題,要撤班長、排長的職。連里出重大事故,我和指導員也跑不了。等提前完成任務那一天,我們好好喝一壺。”
接著,指導員就所承擔任務的重要性、復雜性、艱巨性以及發揚拼搏精神和注意安全作了動員。指導員最后說:“警通連是干啥的,是執行特殊任務的。我們目前所承擔的任務關系全局,只能提前完成,決不能拖后腿。每個同志要爭取火線立功,團員要爭取火線入黨,黨組織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
午后來到工地,女兵們在趙副連長的指揮下,先將施工范圍內的積雪清理掉,然后把任務分到班,班里再把任務分解到人頭,每個女兵攤到二十四平方米的一塊地方,要挖兩米深,勞動工具是每人一把鎬頭和鐵鍬。山底下的這塊地方,全是土石結構,即便是土,也凍得跟石頭差不多,一鎬下去,一個白印子,鎬被彈起,一不小心會砸到腳上。林夢嫄在母親和保姆的呵護下長大,入伍前連掃把都沒摸過,她將沉重的鎬頭費力舉起卻只能輕輕放下,連個白印子都沒有。副連長給她做示范,也在幫她干,本來她還滿臉愁云,現在倒樂在其中。
女兵們來時為了防寒都裹得嚴嚴實實,半個時辰下來,全都單衣薄裳了。干起來熱、停下來冷,副連長一再提醒大家別受涼了,尤其不能摘掉手套,手磨成泡就沒法干了。冰雪覆蓋的壩上,夜幕遲遲不肯降臨,等天色暗下來,已近晚上八點。整個下午,力氣大的女兵也就刨出鍋灶大小的坑。
第二天施工,雪越下越大,木質的鎬把濕漉漉的,在手里打滑;雪花不時地飄進眼里,視線很模糊,此時最容易出事故。盡管副連長一再告誡大家小心,林夢嫄的腳還是被鎬頭砸了一下。
隨著“哎呀”一聲尖叫,副連長循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疾奔過去,看到林夢嫄坐在雪地上。他急忙脫下她的鞋襪,只見紅腫一片。他用勁捏了一下她的腳,反應不是很強烈,他放心了,沒有傷筋動骨。零下二十多度,短短幾秒鐘,林夢嫄的腳已經凍得像個紅蘿卜。副連長稍稍猶豫了一下,便把她的腳放在自己的棉衣里面,用提前準備好的紅花油給她邊抹邊揉。約五六分鐘,林夢嫄感到腳痛減輕了,可腳還沒暖過來。趙副連長憑經驗意識到如不及時采取回暖措施,腳就會被嚴重凍傷。看看沒人注意,他干脆把她的腳放在自己的襯衣里面。他被她冰塊一般的腳強烈刺激,渾身打了一個哆嗦。她的腳直接放在他熱乎乎的肚皮上,一股暖流頓時像點擊一樣傳遍她的全身。她第一次零距離接觸男人的身體,幾乎要暈了過去。在林夢嫄的印象中,副連長跟女兵很少開笑臉,甚至有點不近人情,對她竟如此兒女情長,讓她激動無比。她想用眼神向她傳遞領情的信號,他卻一直沒有正視她。腳終于熱乎了,他給她重新穿上鞋襪。她希望他訓斥她幾句,可他只說了一句:“千萬要小心。”
大雪下到黃昏時分,突然出現了一股龍卷風,形成一個巨大的雪柱,從山那邊向工地移動。副連長指揮大家趕緊避讓,雪柱越來越粗,越來越高,離女兵們僅有百米左右。大家從來沒見過這陣勢,歡呼雀躍竟忘了害怕,一直目送著雪柱在遠方消失。
緊接著,女兵們始終擔心的白毛風不期而至。狂風卷著堅硬的雪花,夾雜著鋒利的冰粒,像刀子一樣割向人們的裸露之處,迅即劃出一道道口子。天地間變成了混沌的白色幕障,能見度僅有十米左右。副連長讓大家系緊帽耳,帶好口罩手套,俯身緊跟隊伍向駐地撤退。雖然及時采取了保護措施,多數女兵的臉上還是或多或少留下印記。
戰壕挖掘緩慢地進行著,差距也很快拉開了,不少女兵眼看明顯落后于別人,急得哭鼻子。副連長看誰進度慢,免不了訓斥一通,再幫她一把,幫得最多的是林夢嫄,而且很少訓斥她。時間一長,引來風言風語。有人認為副連長是為了向上爬才幫林夢嫄的,有人說副連長在林夢嫄住院時一天幾趟往醫院跑,有人看到副連長在把林夢嫄的腳放在懷里時兩人眉來眼去。
這些閑話很快傳到連長、指導員那里,他們哪里肯信,總是一笑了之。可他倆經常到女兵排這邊來,確實看到副連長和林夢嫄在一起的時候多。連長跟指導員說:“你會做工作,找他談談吧,別真出什么事。”
指導員說:“不會的,不能和戰士談戀愛,首長的女兒更是高壓線,副連長是清楚的,相信他不敢去碰。再說他的未婚妻各方面條件都挺好,怎會這么快就見異思遷?”無奈連長總提這事,指導員幾次想跟副連長談又不好開口。
終于不得不說了,指導員盡量把話題說得輕松委婉一些。他先與副連長探討如何做女兵思想工作,說道:“女孩子在一起是非多,喜歡評頭論足,我們這些連干部說不定會成為她們的話題。”
也許副連長已經聽到了什么,對這句平常的話卻高度敏感。他冷冷地道:“議論怎么啦,不是也有人說你與曾熠羽關系不一般嗎?你還真當回事啦!”指導員說:“沒人當回事,你也不要太當回事。”談話不歡而散。
春節將至,時間過去三分之一,兩項施工進展都不理想。這段時間坑道掘進兩側都遇到了巨大巖石層,用來爆破的炸藥劑量過大容易造成巖石層斷裂,帶來不可估量的后果;劑量過小又無濟于事,只好不斷地進行試驗,既延誤了進度又增加了險情。連長、指導員各到一個排親自督戰,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
副連長為戰壕挖掘進度緩慢心急火燎。曾熠羽問:“既然坑道可以爆破,戰壕為何不能?”副連長想想也是,不妨試試。他問:“你們有誰敢放炮?”白雪舉手:“我敢。”吳麗麗、李若欣也說不怕。
她們在副連長的指導下,先在附近的一塊空地上刨出約五十公分深的洞穴,將一定劑量的炸藥放進雷管埋進去,然后點燃導火索,結果炸出縱橫兩米左右的坑。
實驗結果證明,此法完全可以用于戰壕掘進。她們如法炮制,不再包干到人,而是統一組織,分段爆破。在二百四十米長的戰線上,每隔兩米刨出一個洞穴,每刨好十個洞穴進行一次爆破。副連長挑選十名膽大心細的女兵,經過多次模擬訓練,才敢實際操作。
第一次爆破,大家難免有些緊張。副連長讓其他人撤到安全地帶,對留下的十名女兵千叮嚀萬囑咐后,下達了點火的命令。只見她們同時點燃導火索,以百米賽的速度撤離。隨著“轟”的一聲巨響,數噸土石如巨大幕帳被拋向好幾米高,大家高興地跳了起來。塵埃落定后,副連長又仔細檢查各爆破點,確認沒有隱患后,才安排一部分人清理爆破后的土石,另一部分人繼續刨洞穴。如此循環往復,既節省了體力,也大大加快了進度。戰壕的主體框架形成后,再按照規定的尺度進行拓展和平整。
女兵排創造的開掘方法,引來兄弟連隊參觀學習。由于她們發明和實施在先,在總長三千多米同時開工的戰壕掘進中,女兵排最先完成任務,比規定的完工時間提前半個多月,受到演習指揮部的通報表彰。
女兵們的出色表現,給連里男兵們加大了壓力。他們落后于女兵,感到臉上無光。為了趕進度,戰士們有時不能嚴格按照程序,甚至違規操作,被煙塵熏倒或石頭砸傷的事故時有發生。有時為攻克一個難關,大伙在坑道里連續奮戰幾十個小時,出現嚴重透支。
看著戰友們積勞成疾,女兵們堅決要求進入坑道參戰,連干部攔都攔不住。連長、指導員不得已只好安排她們有序參與。
她們的任務是協助男兵往坑道外運石頭,連里堅決制止她們靠近打孔放炮地段。可仍有一些女兵不顧禁令,偷偷地沖到最前面。坑道里光線昏暗、煙塵密布,大家穿著勞動服,各忙各的,很難分清男女,這道禁令形同虛設。十班的李若欣已幾次從男兵手中接過鉆孔機,初步掌握了鉆孔方法,居然沒被發現。
班長曾熠羽在組織班里運石頭時發現少了李若欣,就往坑道里去找,正巧碰上吳麗麗也在找十二班的人。吳麗麗說你就不用進去了,我一便找。她沿著坑道一直走到頭,看到三個正在鉆孔的戰士中有一個像李若欣。她正要上前辨認,突然看到坑道上方出現裂痕。“危險,要塌方了!”吳麗麗大聲呼叫,一個箭步沖到前面,連喊帶拽,才使三位迅即撤出現場。正在這時,一塊巨石落了下來。李若欣見此目瞪口呆,救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冤家吳麗麗。她一把抱住吳麗麗,竟哭了起來。吳麗麗也是驚魂未定,連說:“安全就好,安全就好,多虧曾班長讓我來找你,是你們命大福大造化大。”
曾熠羽見李若欣和吳麗麗走了過來,注意到李若欣滿身灰塵,眼中有淚,忙問怎么回事,吳麗麗講述了剛才的一幕。曾熠羽聽著聽著變了臉色:“李若欣啊李若欣,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這下該有所收斂了吧”!李若欣第一次看到班長發這么大的火,說:“對不起,我錯了。”曾熠羽馬上又安慰她:“不過什么事都有兩面,要不是你潑皮膽大,打孔的戰友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講到這里,她向吳麗麗投來感激的目光。
曾熠羽想,這件事要是讓連長、指導員知道了,還不定怎么處理李若欣呢?便問道:“現場有人認出李若欣嗎?”李若欣說沒有。于是她們三人商定,這件事誰也不許跟連干部說。
約定之后,曾熠羽又犯難了,不重視這次潛在的事故,大家怎么能引以為戒呢?她想了又想,決定到坑道里去找指導員。
丁指導員正在仔細觀察坑道上方有無險情。曾熠羽靠近說:“指導員,我給你匯報個想法”。指導員見曾熠羽鄭重其事的樣子,開玩笑道:“難得什么事都能放下的曾班長還有想法,說吧,我洗耳恭聽。”
曾熠羽說:“剛才前邊有塌方,差點出大事故。磨刀不誤砍柴工,我建議暫停一會施工,組織所有人員對坑道進行全面檢查,提前排除險情,不能排除的標上記號以警示。一來增強安全意識,二來讓每個人對坑道情況心中有數。安全檢查應逐段包干,責任到人。”
指導員豎起大拇指稱贊道:“這個建議好”。望著曾熠羽離去的背影,丁學東心中涌動一種莫名的情愫:多好的女孩啊,誰才有資格愛她呢?
指導員立即與連長商定,三人一組,每組負責十米左右,進行安全大排查。連長布置后,大家分頭行動。根據一個小時后匯總各組的報告,共發現大小險情三十二處,排除險情十九處,十三處沒有排除的險情都作了標記。
事后,指導員向曾熠羽表示感謝,并要給她請功。曾熠羽連連擺手道:“不過是一個建議而已,千萬不要小題大作,也不要說出是我的主意,這對我們都不好。”
曾熠羽走后,指導員一直在琢磨最后一句話:為什么說對我們不好?是一貫的低調?是怕連長有感覺?是擔心其他人說閑話?多么聰明的女孩。“我們”二字,讓指導員聽起來倍感親切。
有力的安全措施,避免了減員,保證了工程順利推進。三月底,坑道如期貫通。
楊副政委帶著師干部科干事周偉,與團長、政委一起來到警通連,看望指戰員,代表師黨委向大家表示慰問,并宣讀了師黨委對警通連的表彰決定。
事后,他同連干部談話,在充分肯定成績的同時,也指出了需要注意的問題:管理上沒有充分考慮女兵的特點,有時顯得粗暴;用人上沒有揚長避短,骨干作用發揮得不夠充分;小節上有時不注意,傳出了一些流言蜚語;確保安全的要求沒有認真貫徹,讓女兵進了坑道。他要求連里好好反思,搞好整改。
對楊副政委所指出的問題,連干部一頭霧水。連長、副連長都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指導員。對投來的懷疑目光,指導員感到很冤枉,他無法讓首長來為自己澄清。他想:十有八九是個別女兵在家信中流露出來的,楊副政委的夫人與軍區首長夫人來往甚密,他送稿時到楊副政委家就碰到過。可他又不能跟連長、副連長說得太透。在官場,很多時候忍氣吞聲遠勝過到處解釋,讓時間去消解誤會吧。
楊副政委最后向連干部宣布了師黨委的一個任命:師干部科干事周偉任團直政股股長。他特別提醒連干部:在女兵排的管理上,你們以后要多請示周偉。
周偉與丁學東同年入伍,楊副政委任團政治處主任時擔任他的警衛員,那時丁學東已是團政治處干事。后來周偉提了干部,跟著楊副政委到了師干部科當干事,幾年時間又打了回來。
丁學東聽到這個任命,首先是為連長打抱不平。連長是比周偉早入伍三年的老兵,入伍前就在農村結了婚,團里一直想把他提拔為副營級,以達到隨軍條件幫他愛人農轉非。無奈警通連為團直屬單位,上面沒有營的建制,只有管理團直屬單位的直政股長一職為副營級。在原股長提拔后,姜連長希望最大,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當然,丁學東也明白師里這項任命是為了加強對女兵排的掌控。
首長走后,連里兌現承諾,殺豬買酒,慶祝工程竣工。男女兵都熟悉了,大家互相敬酒,氣氛十分融洽。
副連長邊喝酒邊想著楊副政委所講的流言蜚語,想到指導員前陣子跟他的談話,想到有人打小報告,再想到連長沒能提拔,自己也提拔無望,越想越氣。他一個勁地向連長敬酒,對指導員不理不睬。
連長說:“你別總跟我喝,敬敬指導員。”他這才斟滿一大杯,對指導員一語雙關地說:“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我們倆干,一醉方休。”
指導員說:“我們倆共同敬連長一杯酒,連長是老兵,可以隨意,我倆喝完。話不必多說,日久見人心,看淡進退去留,一切都在酒中。”說完一飲而盡。
副連長為連長沒當上直政股長,飯前跟排長們發牢騷,排長們又傳給戰士,大家都來給連長敬酒。連長開始有敬必喝,后來發覺不對勁,站起來道:“謝謝大家的好意,可是你們把我看扁了,我姜子建就那么在乎一個股長,在乎老婆農轉非?我何德何能,從一個農村孩子成為一個連長,沒有黨的培養,我啥也不是。你們大多數來自農村,可你們得到了什么,你們計較了嗎,怎么反倒來安慰我,叫我如何自處?即便是來自高干家庭,你們也和我們一樣吃苦受罪。要說安慰,我應該安慰你們。我代表指導員,不,我提議,我們連干部一起恭恭敬敬地敬你們一杯酒!”指導員示意大家共同干杯,并帶頭鼓掌,掌聲頓時響徹全場。
這時,李若欣走了過來,對連長說:“別人敬酒你可以不喝,但我這杯酒你要喝下。”她雙手舉杯高過頭頂“本戰士初來乍到,不懂事理,曾有冒犯,還請連長大人海涵。如果你不喝,就是不原諒你的兵。”
連長趕緊接過酒杯道:“本連長才疏學淺,大炮筒子一個,有時亂放炮不慎傷著你們,還請諒解。”說完一仰脖子喝掉,連說“快哉快哉”。見連長高興,女兵們紛紛找理由敬他,結果把連長當場灌醉了。
白雪在指導員旁邊沒人的間隙,走過來道:“大家都敬你,酒多傷身,我就不跟著湊熱鬧了,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你也不在乎,但我心里一直敬著你。能成為你的兵,三生有幸。”白雪還想說什么,見女兵們都圍了過來,只好作罷。指導員說:“我敬禮臺山下、黑風口邊的所有巾幗英雄。”
林夢嫄誰都沒敬,唯獨到副連長跟前道:“我不會喝酒,給您鞠個躬吧”。副連長嘴上說咱不興這個,卻慌忙中報以深深一躬。
指導員看到曾熠羽獨自坐在位子上,便走過來問:“為啥不和大家一起敬酒,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曾熠羽連忙站起來道:“沒有沒有,我不會喝酒,也不愿以假充真,想讓你們安靜一會,少喝點酒,多聊聊天。”
指導員說:“你勞苦功高,我代表連里敬你一杯。”“豈敢豈敢,我敬您!”沒等曾熠羽端杯,指導員又斟上一杯:“這是我個人敬你的。”曾熠羽趕緊拿酒杯,被指導員制止了,他端起水杯遞給她:“你喝水就行了。”
團長、政委這次來不只是陪同楊副政委,還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警通連:在將要舉行的代號為“80·2”的全軍最大規模演習中,承擔警衛和通信保障工作。為了確保屆時觀摩演習的中央首長安全,必須練就擒拿格斗等十八般武藝。同時,這次演習和之前的一系列預演的通信保障任務也十分艱巨。這比日常的軍事訓練要難得多,要有吃大苦耐大勞的充分思想準備。
女兵排主要是參與演習的通信保障。演習指揮部下設通信科,各團直政股長為通信聯絡員。周偉以此為由,經常到女兵排查看和了解訓練情況。當年,周偉能當上警衛員,靠的是英俊帥氣,如今加上股長的身份,自信一定能吸引女兵的眼球。前年,師宣傳隊一位漂亮女演員猛追周偉,可追到手不滿一年她就放手了,主要是嫌周偉文化低。女兵排的姑娘們現在還不能談戀愛,上高中時不乏追隨者,也算是見過世面,對周股長不過是多看一眼罷了。
通信保障訓練最艱苦的是布電話線。要在規定時間內,徒步穿越藍軍的層層設防,爬山頂、鉆坑道、跨戰壕,將固定電話安放在十幾里路長寬的演習場地的另一端。一次次演練、一趟趟跑下來,整個人像散了架子。每天早晚,她們還要練習擒拿格斗。
林夢嫄因體質相對較弱,吃得苦頭更多一些。一個周日,女兵們按照分工各自訓練,林夢嫄給自己安排的任務是把電話安裝到禮臺山山頭。從早上起,她已經山上山下跑了幾趟,最后一次爬上山頂,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收線下山時腿腳發軟,差點摔了下去,不得不在一處花叢邊躺一會,不知什么時候進入了夢鄉。她夢見自己扎著小辮子在軍區大院玩耍,在學校與同桌的男生互相遞紙條,并與這個男生雙雙考上了名牌大學。當她在大學新教室上課的時候,發現同桌的竟是趙副連長……
趙副連長看太陽快要落山了,還不見林夢嫄下山,不免有些擔心,便沿著電話線往山上找。在半山腰發現熟睡中的林夢嫄,不忍叫醒她,就在離她一丈開外坐下等。
仲夏季節,高原蔚藍的天空凈如水洗,朵朵白云不時飄過,一道霞光從西邊沖上中天;山下牧場風吹草低,牛羊成群,湖里的水像天一樣藍,遠處有悠揚的琴聲傳來;山上鳥兒歡唱,百花盛開。副連長當兵多年很少有閑情逸致到山上看景賞花,現在身臨其境,激情煥發。
他忍不住向林夢嫄看去,睡夢中的她,白白凈凈的臉上泛著紅暈,兩片不搽胭脂的嘴唇,如花瓣似火焰,極具性感。平時沒敢細看,原來她是如此美麗。高干千金、首都女郎、漂亮女兵,哪一條都讓男人心生忌憚。他想到自己曾談了三年多的對象,也是一個如花似玉的高干女兒,卻在兩個月前給他下了最后通牒:如再不轉業就“吹燈”。他也想轉業,但更愛部隊,況且轉不轉業哪是自己定得了的?連起碼的理解都做不到,又怎能過一輩子?他一氣之下回了信:吹就吹吧,咱倆不是同道人。沒想到對方再也不聯系了。想到這里,他的心在流血。
此時的林夢嫄被夢中的下課鈴聲驚醒,睜開杏眼看到副連長,趕緊坐起來問道:“我怎么睡著了?”副連長說:“你太辛苦了。”林夢嫄想到夢中之人就坐在身邊,有些不好意思。副連長看著不早了,站了起來說:“我們下山吧。”
林夢嫄正要站起來,兩腿卻不聽使喚,她又試了一次,還是站不了。副連長問怎么了,她說也許是腿抽筋了,過一會就好。副連長擔心天黑下來,說我扶你走。林夢嫄雙手扒住副連長寬闊的肩膀,才勉強站起來,一步步艱難地往山下移動,整個人壓在副連長身上,兩人都失去了平衡。
副連長說:“干脆我來背你。”林夢嫄說:“不行,那樣你太累了。”副連長說:“沒關系,我出身山區,從小就背著上百斤的東西上下山。”說著,他就蹲在林夢嫄的前面。林夢嫄有些遲疑,副連長命令道:“快!”林夢嫄就勢趴在他的背上,副連長頓時感覺后背軟綿綿的,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在他全身竄動,癢癢的。林夢嫄啪啪地掉起淚來,落到了副連長的臉上。副連長忙問:“怎么啦?”林夢嫄說:“沒事。”她自己也不清楚:是感動還是激動。
這當兒,周偉股長從演習指揮部開完會路過山下,正巧看到了這一幕。此前他聽楊副政委說,首長家屬有這方面的擔心,畢竟是青年男女整天在一起,就怕出問題,讓他上任后盯緊點,看來也不全是杞人憂天。他想這個副連長真是膽大妄為,竟敢上演豬八戒背媳婦,真是癩蛤蟆吃起了天鵝肉。
周偉氣呼呼地回到駐地,立即打電話叫來丁指導員,告訴他剛才看到的情景。指導員不大相信,但周偉眼見為實。周偉說:“現在證實了以前的傳聞,你們必須嚴肅對待,絕對不能出問題,也不能再讓趙榮光兼任女兵排長了,在女兵中挑選一人代理排長。”他的理由很充分:男同志當女兵排長不方便,晚上總不能深入到人家宿舍去管理,每次檢查內務還要管到女孩子的床上?至于讓誰當代理排長,周偉說:“應體現楊副政委的意圖。我們往往只看到具體的人和事,首長把握的是全局。”
丁學東表示回去就向連干部傳達這個指示。周偉說:“你別指示不指示的,我只是機會比你好。你呀,要學會揣摩首長的意圖,更不能跟首長較勁。要記住,處世的圓潤遠比做事的圓滿重要得多。你管三十個女兵,要充分發揮好這個優勢。”
丁學東說:“你在師干部科幾年長進很大,但愿你不斷上臺階,也好讓弟兄們背靠大樹好乘涼。”
指導員在回連的路上一直在想:周股長不至于編故事,副連長背林夢嫄可能事出有因,可這件事又不便調查核實,只能繼續觀察。回到連里,他向連長、副連長傳達了周股長讓女兵當代理排長的指示。連長表示認同。副連長舉雙手贊成:“一級領導一級水平,周股長就是英明,我代表全家完全擁護。”
在支委會研究代理排長人選時,一致認為非曾熠羽莫屬,可又都清楚,這無法體現楊副政委的意圖。
副連長問:“違背首長意圖的后果,你們兩位主官想好了沒有?”
指導員說:“曾熠羽任代理排長雖非楊副政委所愿,料他也不會明確反對,因為曾副政委即便退休其影響還在。如果我們形成共識,就這樣定了。當然,我們盡可能體現首長意圖,我建議由李若欣接任十班班長,白雪由副班長提為班長,她們倆也都是班長的合適人選。”
當指導員向曾熠羽宣布支委會的決定時,曾熠羽一再表示力不勝任,要求連里重新考慮。她說:“三個女孩一臺戲,這個導演非副連長莫屬。”
指導員說:“在女兵中選拔代理排長是上級的決定,不能更改”。曾熠羽說:“那就讓白雪干,她潑辣、心細、組織協調能力強,比我更合適。”
指導員突然嚴肅起來:“曾熠羽同志,你是入黨積極分子,這是黨組織的決定”。曾熠羽習慣了指導員和顏悅色的面容,今天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心想,這是個外柔內剛的男人,對這樣的領導你只有服從。
副連長卸掉擔子后很少到女兵排來。倒是周股長見連干部不在的時候常來看看。他喜歡女兵們聚焦的目光,窺視的眼神,更希望成為她們的崇拜者、追求者。周偉每次來,都要聽曾熠羽的匯報,盡管三言兩語,他也很高興。他還想跟白雪、林夢嫄、李若欣聊聊,但很少有機會。
“80·2”演習如期舉行,中央和軍委領導全都住到軍區招待所,一連三天到壩上觀看演習。在演習現場,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女兵排。演習結束后,她們同樣受到了中央及軍委首長的接見和稱贊。軍委首長對在場的師以上領導說:“要注意從一線提拔女軍官,部隊不能只有半邊天啊!”
經過兩年多部隊生活的摔打,女兵們的身材更加矯健,漂亮的臉蛋增添了幾分成熟,她們成長了。曾熠羽、吳麗麗、白雪、李若欣等先后入黨。林夢嫄雖然沒有入黨,但接到了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80·2”演習后,警通連回到了營房,轉入正常的軍事訓練。這時,連里接團干部股通知:趙榮光副連長轉業。
當晚,正趕上林夢嫄站崗,副連長一定要接替林夢嫄站最后一班崗。林夢嫄再三謝絕。他問:“我還是不是你的副連長?”林夢嫄拗不過他,只好答應。白天,從大家的言談和神態中,林夢嫄隱隱感到副連長轉業與自己有一定關聯,覺得很對不住他。
天亮前,林夢嫄來接他,讓他抓緊休息一會。他鼓足勇氣跟她說:“明早就分別了,我能抱抱你嗎?”林夢嫄傻眼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沒等她表態,一下把她攬在懷里。她深情地看著他,寒風中兩片嘴唇依然如花瓣似火焰。他多么想貼上去,她也做好了準備。可他還是松開了臂膀,動情地說聲:“謝謝!”
她跟他說:“你走后我就去清華大學報到,我在數學系三班,你轉業安置后給我寫信。”副連長感激地點點頭。
一大早,趙榮光告別連隊,全連戰友都來送行。車子啟動了,只見林夢嫄站在最后凄凄地看著他。他不能自抑,淚如泉涌。
副連長的位子空出后,師黨委按照上級在一線培養女軍官的指示,決定在女兵排選拔兩個排職干部。
提誰不提誰,自然引起各方高度關注。盡管上級部門一再強調堅持公開公平公正,一些首長明確表示為避嫌不得提拔自己的女兒,作為分管干部工作的楊副政委,還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跟干部科長說:“排職干部的任命權限在團黨委,但女兵排牽涉面大,師里要對人選把好關,還要個別征求上級首長意見。別小看這件事,操作不好你我都擔當不起。我們既要能夠掌控結果,又要嚴格履行程序。”
師干部科長按照楊副政委確定并報師張政委原則同意的方案,帶著考察組分別找連、團干部單獨征求意見。在談話推薦的基礎上,師政治部拿出建議名單,在師黨委成員中醞釀,然后報軍主要首長聽取意見。
第一個擬提名單中有李若欣,被軍主要首長——她爸爸否決了。他嚴肅地批評師張政委:“你們是看人下菜,不講政治。”
第二個擬提人員是曾熠羽、白雪。楊副政委經請示師張政委不再上報,不把難題上交,但需反饋給團、連干部及本人。
團、連干部沒有異議。當賀政委找曾熠羽談話時,曾熠羽的態度很明確:“排長的人選應在老班長中物色,三個班長都非常優秀,早就盼著這一天,從部隊建設和實際工作需要出發應提拔她們。”賀政委說:“上級規定這一次只提拔兩個女排長。”曾熠羽說:“那應是白雪、吳麗麗。這樣既重視德才又照顧到不同方面,更有說服力。”
曾熠羽對當軍官自然十分向往,她也認為“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她始終記住當兵前爸爸跟她說的話:“你切記任何時候都不要把自己擺在其他戰士之上,遇到困難往前沖,見到名利向后退,永遠不要給軍人和曾家抹黑。”
她擔心生米做成熟飯,不得不給爸爸寫信匯報情況。一周后,曾副政委打電話給師張政委:“我已退休了,這一生沒多大貢獻,但也沒留下罵名。你們要提拔曾熠羽,就是讓我晚節不保,必須立即取消這個動議。”
不久,團黨委發出任職通知:白雪低職高配任排職代理副連長,吳麗麗任女兵排長。
這個任命自然在女兵排炸開了鍋,有人為自己憋屈,也有人替曾熠羽感到委屈,那些當初對曾熠羽當代理排長不服氣的,現在又為她打抱不平。李若欣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鎮靜,一來吳麗麗畢竟對她有救命之恩,二來爸爸也做了她工作。
白雪、吳麗麗雙雙找到丁指導員問:“曾熠羽為啥沒提拔?”指導員說:“曾熠羽高風亮節。”
不久,楊副政委作為有學歷的年輕干部被破格提升為軍副政委,團賀政委接任師副政委。周股長提拔到師通信科任副科長。姜連長終于當上了直政股長。本來擬安排丁學東到師宣傳科當新聞干事,考慮到連里兩個主官不能同時離開,丁學東只好留任。
丁學東在空無一人的老營房里無目標地走走看看,每到一處都勾起很多回憶。他走進曾經的女兵宿舍,看到蛛絲兒結滿,想到當年綠紗紅窗,感嘆人生易逝。他怎么也忘不掉白雪走的那個晚上。
那是一年后,白雪為給曾熠羽騰位子,通過張秘書調到軍區后勤部機關工作。走前的一天,全連都到壩上執行臨時任務,指導員和曾熠羽留下送白雪。
白雪邀請丁指導員到縣城敘敘。她說:“我這幾天已是第三次邀請您了,您如果真不給面子也就算了。”
丁學東說:“不是不給面子,你看前幾天工作那么忙哪能坐得下來?今天總算有空了,我請你,是不是也邀請一下曾熠羽?”
白雪說:“我單獨請您。”丁學東說:“你請客,我買單。”
她和他來到縣城最好的一家酒店,點了菜,要了酒,便聊了起來。
白雪說:“感謝指導員兩年多來的關心照顧,現在要分開了,還真戀戀不舍。”
丁學東說:“關心不夠,要求太嚴,還請你多諒解。”
酒菜上來了,白雪讓服務員把小酒杯收起來,換來兩個喝茶用的玻璃杯,倒滿酒后先遞給指導員一杯,自己端起另一杯道:“指導員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放下架子,同你的下級喝頓感情酒,不醉不歸。”
丁學東說:“我一個小小的連干部,擺不了架子,但愿你將來在大機關也別擺架子。感情酒要慢慢品,誰把誰喝醉了,都是不講感情的表現。”
白雪說:“每個人表達感情的方式不同,我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這樣,我先喝一半,你隨意。”話音剛落,杯中不多不少剩下一半。
面對女士的挑戰,丁學東哪能隨意,只好也喝下一半。他想,先不掃她的興,見好就收千萬不能把她喝醉了。
白雪見指導員給面子,高興地說:“爽快,我就喜歡這爽勁。”接著她話題一轉道:“說真的,我真舍不得離開塞北和你們,您說我以后還能回到塞北和您一起戰斗嗎?”
丁學東說:“恐怕不能,即便你愿意,父母支持,有關部門也不會這么安排。高干子女比別人機會多一些,但你們對自己命運的掌控還不如我等普通人,因為愿意幫忙包括幫倒忙的人很多。”
白雪道:“指導員您知道我最佩服您什么嗎?”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脈脈含情地看著他:“就是您看問題和處理問題總是高出別人一籌。來,我敬您!”她把剩下的半杯也喝干了。
丁學東說:“您抬舉了,我這個人不識時務,所以進步慢,你可別學我。”講到這里,丁學東多少有些傷感,沒等勸便喝完。
白雪又把兩個杯子倒滿,自己端起就喝。其實她只有二兩量,已經有些醉意了,她今天特別想把自己灌醉,以便大膽說出下面的話:“我找人把你調到北京市區部隊,我們永遠在一起怎么樣?”她羞澀地盯著指導員,臉顯得更紅了。
指導員已明白了她的心思。他想,如果沒有曾熠羽,白雪主動向他示愛,他肯定是求之不得的。白雪肌膚如雪,美若芙蓉,內心敞亮,人如其名,十分可愛。可自己從第一次見到曾熠羽起,找對象的標準似乎就已明確,想改變都難了,現在不得不說道:“謝謝你的美意,讓我受寵若驚,可你不了解我,我雖然渴望進步,但希望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白雪留下來同指導員餐敘,就是想證實一下他心里是否已認定了曾熠羽,現在的答案已經有了,她知道再說什么已失去意義,還是保留一個姑娘的自尊好。她說:“明白了,喝酒。”干了第二杯酒,她趴在桌上不能動了。
丁學東怎么也弄不走她,考慮公共場所影響不好,只好讓兩個女服務員把她扶到樓上的房間休息。
丁學東倒了一杯水遞給她安慰道:“喝口水,休息一下就好了。”他想把她交給服務員,自己去喊曾熠羽來。轉念一想:服務員并不可靠,再說白雪會覺得很沒面子。只好開著房門,坐在另一個鋪上看房間的報紙。
白雪忽然醉意朦朧地說:“指導員,請把門關上。”丁學東遲疑了一下,只好去關門。
“坐近點。”她深情地看著他。
他說:“你講,我能聽到。”
她繼續堅持:“坐到這邊床上來。”
指導員說:“那不好。”
她翻過身又睡了。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她突然坐了起來,理了理頭發道:“指導員您走吧,我喝完酒休息這會已好了。”
丁學東看她確實清醒了一些,就說:“我倆一起走。”白雪說:“你先走。”丁學東道:“那也好,你注意安全,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他趕緊下樓結了賬回營房了。
第二天,他懷著忐忑的心情去送白雪,沒想到白雪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臨別時握著丁學東的手說:“我把曾大小姐交給您了,好好珍惜。”
送走白雪,曾熠羽對指導員說:“方便的時候給她打個電話。”
丁學東問:“你都知道了?”
“她都跟我說了,她是個好姑娘,敢愛敢恨。你應該再考慮考慮。”
“那你怎么辦?”丁學東開玩笑道。
“我?”曾熠羽顯得有些吃驚,“跟我有關系嗎?”
“有直接關系。”丁學東說。
曾熠羽忽然認真起來:“你說有關系就有關系?你怎不問問我的態度?我是一個兵,還沒有資格和你談戀愛,你應該選擇她?她比我強得多。”
“你以為還是在選代理排長?”丁學東說完,兩人都笑了。
就剩下他和她了,兩人都覺得放松。他和她單獨接觸和交流很少,卻如故交知己一般,在一起沒有絲毫的生分和拘束。晚飯后,他又到她宿舍來,聊得很開心,兩年多憋了多少話,現在是該好好聊聊了。
熄燈時,丁學東準備回去休息,忽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暴雨傾盆。他在塞北這些年,什么樣的大雪都見過,從未見過如此大的雨,真是人不留天留。她說:“等雨小一點再走吧,要不衣服全濕了。”他說好。
可風越刮越緊,雨越下越大。就在這時,突然停電了,室內一片漆黑。
丁學東說:“糟糕,可能是電線被風刮斷了,過了熄燈時間,夜里不會有人來搶修了。”考慮到黑夜里孤男寡女在一起容易引起口舌,丁學東只好選擇冒雨離開。就在他要出門時,曾熠羽突然從后邊抱住了他。她說:“你別走,我一個人害怕。”
丁學東轉過身來,借著閃電看到她驚恐的目光,一把將她緊緊抱住,似乎是怕如鉤的閃電把她帶到天上。
大約過了一兩分鐘,曾熠羽意識到自己失態,摸索著退回到自己的床鋪,丁學東也摸到她對面的床鋪坐下。他和她繼續聊。
風還在刮,雨還在下。丁學東說:“我就在這鋪上睡了。”她說:“那不好。”丁學東說:“全當是坐臥鋪。”她笑了。
那一夜,他和她相安無事。丁學東每每憶起,總有一種帶著遺憾的崇高感。
就在團里準備提拔曾熠羽接任白雪的位置時,不料張秘書突然給團里打來電話:曾副政委得了絕癥,老伴本來身體就不好,一急之下也住進了醫院。組織上決定調曾熠羽到軍區醫院當護士。曾熠羽在電話中問張秘書:“能不能把我的關系留在團里,過一段我再回來。”張秘書語氣十分堅定:“不行。曾副政委就你這么一個女兒,不能離得太遠。”
就這樣,曾熠羽把丁學東的心帶走了。兩人分別后頻繁通信,互表衷腸,距離讓他和她愛得更深。
可畢竟人隔兩地,條件相差甚遠,需要面對現實。兩年后,丁學東經過長時間的激烈思想斗爭,一個想法漸漸產生:不能耽誤人家,離開她,這是愛她的唯一選擇。
曾熠羽接連來了幾封信他都沒回,她急了,擔心出什么事,長途電話打了過來。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腦筋急轉彎地說出了言不由衷的話:“我倆結合已經沒有可能了,為了果斷切割,我沒和你商量,就答應了高中女同學,我的初戀女友,今年就結婚。”說完,他感到后悔,也為自己說謊話居然不用打草稿吃驚。他想:失去愛難道真會讓一個人扭曲嗎?
“啊!”電話那頭沒了聲音,也遲遲沒放下話筒。曾熠羽不相信,過幾天又打來電話,聽到的還是類似的回答。
白雪到軍區后,平均三天就能收到周偉的一封求愛信。起初她出于禮貌,有一封沒一封不熱不冷地回著,可女孩終究架不住甜言蜜語,想著周偉地位、相貌都不缺,便同意交往。周偉有機會就往北京跑,女孩最不能抵御的就是親密接觸,難免日久生情。后來她通過張秘書將周偉調到軍區干部部當干事,負責離休軍區首長的服務工作。白雪整天和他在一起,開始甜甜蜜蜜,可越來越發現他缺少內涵,過于熱衷權術,對他由溫存到冷淡,有時還跟他耍小姐脾氣。周偉雖忍著,但心里極不痛快。
周偉越來越想接近曾熠羽,他自從第一次見到曾熠羽就在暗戀她。他經常借著到醫院看望長期住院的曾副政委夫婦之名,與曾熠羽見面。他更喜歡到曾副政委的家里,空蕩蕩的大房子里,只住著曾熠羽一人。他知道曾熠羽晚上才回來,既要忙家務,又要準備第二天的病號飯,他就過來當個幫手,這讓曾熠羽很為難。
軍區機關很大,曾熠羽調回來后整天泡在醫院里,忙完公務忙家務,只跟白雪有過一次互訪,平時難得接觸,既不知道白雪在和周偉談戀愛,也對周偉沒有任何感覺。可依她的性格,不會讓一個熱心人、過去的上級很難堪。只好晚上回來得更晚一些,可再晚也會看到周偉站在門口等她。
一個偶然的機會,丁學東調回家鄉一所新組建的軍校。他在那里很努力,受到器重,幾年時間干到正團職。可軍校職級規格低,發展有限,總不是久留之地,他想乘著年輕轉業好安置。部隊給了一些承諾仍沒留住他,他并不追求做什么官,轉業只是想把自己安頓下來。他到地方后,盡管各方面表現都很突出,一直沒有得到重用。
退下來之前的半年,丁學東工作任務明顯減輕,上網的時間多了。他喜歡在網上看新聞,可占據網頁的大都是明星靚女及“官二代”、“富二代”一類的八卦,看多了便覺得乏味。為打發時間,偶爾上QQ聊聊天,但聊興始終不大。他想,現實中的人可信度都大大降低,能聊得來的人越來越少,虛擬世界還有誰值得傾訴衷腸?
丁學東嫌社會太浮躁了,就點擊那些比較文靜、有些文化含量的QQ名。見有不少“平湖秋月”,想著可能是比較安靜、富有詩情的一類人,他就在地址為“北京”的“平湖秋月”中隨便點了一個,他想首都人素質總會高些,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起來。互相問問年齡、工作情況、談談愛好,大致還能聊下去。
后來工作忙起來了,又出了一周的公差,竟忘了聊天。一兩個月后閑下來,又去點擊北京的“平湖秋月”,連點幾個,都不是原來那個“平湖秋月”,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是隨便聊聊,消磨時間。
一天,實在閑得無聊,便上網查看聊天記錄,無意中發現了原來那個“平湖秋月”。這次聊得時間長一些。他問:“你一直在北京工作嗎?”她過了一陣才答:“對不起,剛接收一份資料沒能及時回復。在塞北也待過。”
這下引起了丁學東的興致。“在塞北哪個城市?哪個單位?”答:“有兩年是在壩下壩上的部隊。”
“啊!你也在那里當過兵?”丁學東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她問:“怎么,你在那邊部隊服役過?”回復的間隔明顯縮短了。
“是的,”丁學東說:“我在那八年,除了搞幾年新聞,就一直打坑道、挖戰壕。”
“你的部隊駐守在哪里?”她似乎也有了遇故知的感覺。
丁學東說:“團里的營房在山城通向壩上途中的古城墻下、桑乾河邊,施工在壩上禮臺山下,住在油坊村。”
“啊!”她發來一個驚呆的表情,“您是哪一年在那里的?”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丁學東回答。
“你認識丁學東嗎?”
丁學東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糟糕,自己的信息泄露了,被人盯上了,他在網上經常看到這類可怕的消息。可又一想,自己也不是百萬富翁、千金之身,值得人家花那么大心思連當兵的地點都一一研究嗎?他更想知道她是何許人也。于是便鼓起勇氣:“我就是。你是?”
“我是曾熠羽。”對方回答得很干脆。
丁學東幾乎要跳起來,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情,不會是做夢吧?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向大街上看了看,一切都是真實的存在。又回到QQ上,“曾熠羽”三個字真真切切。這是偶然巧合,還是上天安排?丁學東從不相信有什么天意,可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曾熠羽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問:“你真的是丁學東、丁指導員嗎?你能確定現在不是做夢?”
丁學東說:“你告訴我電話號碼,我打過去,如果能接通就是真的。”她果然把號碼發來了。電話通了,他聽到了消失三十多年的那個熟悉聲音。兩人都激動不已,一時不知從哪聊起,還在繼續進行確認。
在此后的聊天中,丁學東得知曾熠羽調到北京后,先在軍區醫院當護士,父母去世后,改行做新聞和宣傳工作,后來調到總部負責聯系媒體,今年剛到知天命年齡正在辦理退休手續。
丁學東問她跟哪幾個老戰友還有聯系。她說出了一連串熟悉的名字:“白雪、林夢嫄、李若欣、趙副連長。”
丁學東急于了解他們的情況,盯著她發來的每一個字。從聊天中得知:李若欣后來上了預提干部集訓隊,提干兩年后,經白雪介紹與張秘書相戀結婚,調入軍區后勤部,成為白雪的同事。她倆在張秘書的支持下,經過充分調研和論證,大膽寫出改善塞北部隊生活條件的可行性報告,得到了軍區和總部首長的高度關注,派出高規格工作組赴塞北考察,出臺了重大舉措。這些年,她倆每年都要深入到塞北部隊,為基層指戰員排憂解難,李若欣有時還把夫君密斯張拉上一起去。去年,曾熠羽在對她倆進行專訪并數次深入塞北采訪后,以《兩個女校官三十年的塞北情懷》為題,撰寫了長篇報告文學,在軍內主流媒體發表,引起強烈反響。
林夢嫄大學畢業后到美國碩博連讀,回國后成為一個研究所的首席專家,把趙榮光調到研究所做行政工作,并結為夫妻。現在兩人都在中關村,一個是軟件開發商,一個是投資人,事業有成、婚姻美滿。
吳麗麗一直留在塞北部隊。
丁學東和曾熠羽都為與其他戰友失去聯系感到遺憾。
“周偉呢,現在還好嗎?”丁學東問。曾熠羽沉默。
丁學東終于提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你的家庭幸福嗎?”曾熠羽仍然沒有回答。
事情還得退回去說。曾熠羽在病床前服侍父母一年多,周偉一直鞍前馬后,成為她得力助手,這讓她感激不盡。周偉曾多次向她表達愛意,可她心里只有丁學東。多少個夜晚,周偉想在她家留宿,都遭到拒絕。曾母去世的時候,周偉忙里忙外。三天后,曾副政委也告別了人世,周偉更是全力以赴。不少人都誤認為周偉是曾熠羽的對象。
曾熠羽沒日沒夜地忙活,有父母在她不知道累;現在父母走了,她身心受到雙重打擊幾乎崩潰。那天從殯儀館回到家還發著高燒,一下倒在床上便不省人事了。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覺身體被重重壓著,用力睜開眼一看是周偉,再看自己光著身子。她頓時不知哪來的力氣,抱著被子騰地跳下床大罵“畜生”。周偉連忙跪下求饒:“請原諒我一時沖動,我實在太愛你了,這一生愿為你做牛做馬。”
“你給我滾!”她怒吼著。他溜走了。
她哭了整整一天一夜,甚至想到自殺,又不愿給父母抹黑。
在這之前,她對丁學東朝思暮想,準備抽空到塞北去,與心上人聚聚,跟他談婚論嫁。她堅信丁學東還愛著她,不會與別人談戀愛。可她走不了,父母這里離不開。現在父母不在了,她卻沒有臉面再去找丁學東。
她后來曾想聽從命運的安排,嫁給周偉算了。可她哪里知道,周偉是不會主動與白雪分手的,她畢竟是現職首長的女兒。他不久與白雪結了婚,三年后就長期分居了。周偉因跟他的部長、原來的張秘書關系緊張,始終沒提拔起來,前年在副師職參謀位子上退休了。
這些年,曾熠羽一直沒嫁人。多少人追過她,也有不少熱心人給她介紹對象,都被拒之門外。在那個年代,姑娘一旦失去貞操,很難有勇氣結婚,初夜關比鬼門關還難過。
丁學東告訴曾熠羽:“自己有一段失敗的婚姻,現在是自由身”。他問她:“你現在職務和名氣都比我大得多,還能嫁給我嗎?”
曾熠羽說:“你永遠都是我的指導員,現在要指導我走好今后的路,你讓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就這樣,兩人把一份情感像茅臺酒一樣珍藏了三十年后捧出來了,甘醇香濃得在電腦前都能聞到。
兩人都沒有了職業和居住地的約束,解除了那個年代年輕人不得不有的很多顧忌,可以重新安排自己的人生和安放共同的感情了。人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真正體會到自由的快樂。
他和她約好,回塞北部隊看看,他在老營房等她。他和她在桑乾河畔漫步,在古城墻上留影,再一起去壩上,到坑道和戰壕里走一走。然后登上禮臺山頂,以大美塞北為神圣殿堂,舉行一個遲來的儀式,在愛的出發地尋找愛的歸宿。
丁學東坐在曾熠羽曾經的鋪上,正沉浸在甜蜜地回憶中。這時,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大校站在了門口,她向他微微一笑,便走了進來。他發現這個女大校,有著一個和她的年齡反差很大的年輕的身材,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在那依然白里透紅的臉龐上閃動著,還是那樣迷人、安靜、淡定、祥和。
他說:“你變得越來越美麗了。”她笑了。他張開雙臂,她撲進了他的懷里。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