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李霽野先生

大約一個月前，我接到北京李正輝先生的電話，說到今年是他的祖父，也是安徽籍的著名作家、翻譯家、教育家李霽野先生誕辰110周年，4月初先后要在北京、天津、上海三地舉辦紀念活動，希望我作為家鄉(xiāng)文藝界的代表出席。過了幾天，正輝先生又通過郵件發(fā)來了紀念活動的安排，同時發(fā)來一幅讓我意想不到卻又十分親切的圖片，是我1987年12月7日寫給李霽野先生的一紙信函。由于工作沒有排開，我未能參加紀念活動，但答應正輝先生，一定會抽出時間，把對于李霽野先生的敬仰以及有關交往整理出來，表達一份家鄉(xiāng)文學晚輩的深情懷念。

最初知道李霽野先生，還是在大學中文系的課堂里。現(xiàn)代文學的老師告訴我們，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以“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文學革命為開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重要標志，便是新的文學社團如雨后春筍紛紛涌現(xiàn)；李霽野積極參與活動的未名社，在數(shù)以百計的眾多文學社團中影響較大，成果頗豐。我那時比較關注未名社，因為六位成員中除了魯迅和曹靖華，其余四位如韋素園、李霽野、臺靜農、韋從蕪，都是安徽霍邱人，還因為，李何林和王青士雖然不是未名社正式成員卻參加過許多事務，也都是安徽霍邱人。未名社簡直是個魯迅主持的、安徽霍邱籍文學青年組成的文學團體。通過進一步的關注，我又知道，未名社的成立與李霽野的文學翻譯有著直接關系。1923年，年僅19歲的李霽野在同鄉(xiāng)韋素園的敦促下來到北京，先是自學英語半年，而后進入崇實中學讀高中，次年便在課余時間開始文學翻譯生涯，利用一個暑假譯完了蘇聯(lián)作家安德烈夫的劇本《往星中》。這時，李霽野對魯迅先生的學識和為人早已高山仰止，很期待自己的譯著能夠得到先生的指教。巧合的是，另一位霍邱老鄉(xiāng)張目寒正在魯迅兼課的北京世界語專科學校讀書，與先生經常有些往來，他了解李霽野的迫切心情，很快把《往星中》帶給魯迅審閱，那一天大約是1924年9月24日。李霽野后來回憶說：“他第二天就看了，并約我去談談少數(shù)要修改的地方，對我是極大的鼓舞。”魯迅當時幫助北新書局編印專收譯著的《未名叢刊》，出版計劃中，第一種是他自己翻譯的日本文藝批評家廚川白村的論文集《苦悶的象征》，接著就想陸續(xù)推出李霽野的《往星中》等。1925年春，《苦悶的象征》面世，接下來的《往星中》出版卻遇到困難，因為北新書局對于名不見經傳的新人新作并無興趣。正是《往星中》的出版難以實施，促成魯迅產生了自辦出版社的想法。他建議幾位來自安徽霍邱的文學青年仿效日本大學生經營的丸善書店，從北新書局移出《未名叢刊》自辦印行，出版自己的作品。還商量先行籌集4次半月刊和一本書的經費，大約在600元，幾個青年人每人出資50元，魯迅負責兜底。在《憶韋素園君》中，魯迅生動描述了從《未名叢刊》到未名社的來龍去脈：“因這叢書的名目，連社名也就叫了‘未名’，但并非‘沒有名目’的意思，只是‘還沒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子的‘還未成丁’似的。”

魯迅的培育和提攜以及未名社的成立，對于李霽野的文學翻譯和文學創(chuàng)作起到極大的促進作用。未名社接手《未名叢刊》的印行后，推出的第一部譯著是魯迅的《出了象牙之塔》，第二部譯著就是李霽野的《往星中》。為了出版《往星中》，魯迅不僅提出修改意見，還專門委托陶元慶設計封面。1926年，李霽野動手翻譯安德烈夫的另一部劇作《黑假面人》，也是經過魯迅審閱后由未名社出版的。1928年2月，在魯迅的進步文學思想的影響下，李霽野的譯著《文學與革命》在未名社初版，寄往濟南代售的過程中被山東軍閥張宗昌截獲，導致未名社被查封，李霽野和臺靜農、韋叢蕪同時被捕。50天以后，經過魯迅以及常維均等人的四處奔走，幾人取保獲釋。出獄不久，李霽野著手翻譯在牢獄中就有醞釀的波蘭作家式曼斯基的《一撮鹽》，隨后又陸續(xù)譯成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誠實的賊》等8部短篇，輯成小說集《不幸的一群》，1929年4月由未名社出版，作為被捕獲釋一周年的別有深意的紀念。未名社生存期間，除了印行專收譯著的《未名叢刊》，還印行專收創(chuàng)作的《未名新集》，1928年12月推出過李霽野的短篇小說集《影》。李霽野的小說創(chuàng)作數(shù)量雖然不多，但是寫得情真意切，細膩感人，《嫩黃瓜》和《微笑的臉面》兩個短篇被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魯迅在大系的《序言》中非常確切地評價道：“在小說方面，除了魏金枝，又有李霽野，以銳敏的感覺創(chuàng)作，有時深而細，真如數(shù)著每一片葉脈，但因此就往往不能廣，這也是孤寂的發(fā)掘者所難以兩全的。”魯迅這番話熱情而又冷靜，體現(xiàn)了對于青年作家的拳拳之忱。正是結識了魯迅先生之后，也就是未名社成立之后，李霽野走上了文學道路，經過70年的筆耕不輟，取得了譯著近500萬字，小說、詩歌、散文均有建樹的蔚為大觀的文學成就。

大學畢業(yè)兩年后，我與李霽野先生有了直接的書信交往。那是1984年，我調入《藝譚》雜志社，接手文學欄目的組稿編輯工作，想到很快是未名社成立60周年，便打算編發(fā)一組文章表示紀念。于是，一方面約請安徽師范大學的幾位現(xiàn)代文學教授寫些理論文字，評價未名社成員的文學成就；另一方面，很想找到還健在的李霽野先生、李何林先生寫些回憶文字，使今天的青年人更加了解安徽的文學前輩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做出的重要貢獻。記得是通過李何林先生才找到李霽野先生的通訊地址，于是立即去函致意，拜請賜稿。同時，安徽師范大學的兩位教授在撰稿過程中也曾去函，請李霽野先生核對一些當時的情況，還有一位教授提出編撰先生的著譯年表。一個多月以后，我收到李霽野先生的復函，信中所述，既表達了對家鄉(xiāng)刊物組稿設想的理解支持，又表達了一位文學長者的坦蕩胸襟和謙和風度：

關于未名社的材料，恐怕師大幾位同志收集的差不多了，此外并沒有什么。我原以為除魯迅先生外，其余社員貢獻不多，用不著太多費時間精力，年表及著譯年表之類更不必寫。這是老實話。但有些同志接受了任務，我自應盡力協(xié)助。我也因為友人催促，寫了回憶錄，內容很貧乏，現(xiàn)已被一出版社要去，前部分復稿在師大，你可看看，就知道我說的是實話。我所寫的若是老子的《道德經》，雖只五千字，還可費點時間研究一下；實際上我所寫者雖不止五千字，實無價值可言。

安徽師范大學的兩位教授后來告訴我，他們應約所寫的《李霽野與外國文學》和《魯迅與李霽野》兩篇文章，從李霽野先生提供的回憶錄以及其他材料中受益頗多。當時，《藝譚》在1985年的第一期和第二期連續(xù)開辟“未名社成立60周年紀念”專欄，總共發(fā)表了八篇文章，在文學界贏得不錯的反響。

就這樣，從1984年到1987年的幾年間，我時而去函向李霽野先生表示問候，并請教一些文學史上長期糾纏不清的問題，比如未名社與莽原社的關系，再如魯迅先生與其他一些左翼作家的關系。李霽野先生的復函并不直接作答，總是指點我看一些已經發(fā)表的文章，原來，他對這些問題早就有過非常明確的闡述。我與李霽野先生的最后一次書信往來是在1987年底，我在去函中告知了《藝譚》即將停刊的消息，表示在刊物工作的幾年時間里不斷得到先生的指教，以后還想繼續(xù)得到先生的勉勵。李霽野先生在回函中寬慰我說：“得知《藝譚》要停刊，殊為可惜。據(jù)說全國刊物要停刊不少，當然也是出于不得已，以后的情況會慢慢好起來吧。”讓我特別感動、特別高興的是，李霽野先生隨函寄來一幅墨寶：“囑為寫字留念，很使我為難，因為我多年不寫毛筆字了，以前又沒有用過功。硬著頭皮為你寫一小幅，寫的是魯迅先生集《離騷》句。聯(lián)極好，只可惜字不佳耳。”魯迅先生酷愛楚辭文辭之美，曾經把出現(xiàn)在《離騷》不同位置的兩句詩集成一聯(lián)“望崦嵫而勿迫，恐鵜■之先鳴”，并兩度書寫條幅，先是請人書寫而自勉，后是親自書寫而贈友。1924年，魯迅翻蓋了北京西三條的寓所并遷入居住，9月8日拜請當初在教育部共過事的好友喬大壯書寫這幅自集聯(lián)，掛在寓所西墻，用以告誡自己時不我待，激勵自己及時努力。10年之后，魯迅先生在上海自書了這幅自集聯(lián)，贈給朋友楊霽云，可見他對自己的集句聯(lián)非常滿意、非常鐘愛。到了1959年，魯迅夫人許廣平女士再一次書寫這聯(lián)集句，贈給秘書王永昌，可見她對魯迅的滿意和鐘愛也是了然于心。及至1987年，作為魯迅弟子的李霽野先生，又用這聯(lián)集句贈予一個未曾謀面的家鄉(xiāng)后生，讓我感到熱情的關愛和殷切的鞭策。如今，在李霽野先生誕辰110周年之際，我對著先生的墨寶三鞠躬，心里想著努力做一些能做的事和該做的事，不能辜負先生的期許，不能任由時光無謂的流逝。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