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春雨之中,我們去江南。
如珠的雨簾,將窗外的一切遮蔽,城市因此而變得美好。城廓邊緣的樓宇,仍在冒雨生長,樹們吐出了新綠,春天真的到了。
無限江山,又是杏花春雨江南。
從古老的《詩經》開始,“江南春”的意象就已經形成,越千年歲月,經春雨杏花,早已如詩如畫一般,在美麗的漢語中反復呈現。
因此,我們去江南。
車子從江淮之間,躍上了高速公路,波濤在路兩側的原野上奔涌,猶如大地的大海。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丘陵向山地的過渡,感受到地質意義上的原始江南古陸,在行進中不斷地隆升。越往上走,春意越濃,草木越深,煙柳越密——江南總是春早。
一方一方的秧田,在路兩邊綿延無際,對面向陽的山坡上,油菜花開了。離清明還有些日子,雨卻已是清明時節雨,紛紛,如絲,如飄。不見牧童,不見酒肆,沒有酒招。然有杏花在雨中開放,牛在田頭站立,雨水將杏花打成了梨花,卻將牛的身子,徹底打黑了。
地勢漸漸升高,唐詩中傳唱千年的池州古城,到了。
如同春天是江南的春天,池州是杜牧的池州。杏花春雨時節,杜牧的詩風,仍在池州的山水間繚繞。
天青,云靜,風拂面,雨停了。遠處近處,這里那里,一樹兩樹杏花,在風中開放,恣肆而曼妙。詩人杜牧穿行其間,青衣小帽,竹杖芒鞋,行不由徑任逍遙。這是唐會昌五年,公元845年,少年成名的詩人杜牧,已經四十二歲了。“留得青樓薄幸名”的“杜十三郎”韶華已老。他是去年九月,到池州任上來的,前任是他的同齡好友李方玄,二人交情甚篤。這之前在黃州任上時,杜牧與他,就常有書信往來,所以一見面就載酒泛波,詩酒唱和,流連于池州的秋水霜花,大江明月。池州地處江東,吳頭楚尾,人口稀少,僅有一萬七千余戶。然而這是一座多么美麗的城池啊,依山傍水,城堞高固,村郭深遠,杏花深處,酒家處處。正是菊燦如金,百水澄碧時候,稻香遍地,秋光老熟。那么你我二人,何不結成兒女親家呢?他二人一高興,李方玄的三女兒,就成了杜牧家的長媳婦。廟堂風雨,遠在千里之外,中興夢斷,一度意氣消沉的詩人杜牧,暫時忘卻了俗世的煩惱。
還有什么比池州的明山秀水,更讓人賞心悅目的嗎?
在此后并不漫長的歲月里,杜牧一定無數次地想起這座江南小城,想起他初入池州時,放浪山水,醉臥酒肆的快樂。杜牧的祖父杜佑,是中唐著名的政治家、史學家,德宗、順宗、憲宗三朝宰相,博古通今,所著《通典》二百卷,是我國第一部記述典章制度的通史,有著很高的學術價值。杜牧曾在詩中,這樣形容自己的家庭:“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家集二百編,上下馳皇王。”“家集二百編”說的就是《通典》二百卷,杜牧出生的那一年,六十八歲的杜佑,官拜正一品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俗稱“拜相”。也因此詩人杜牧從少年起,就有些才氣自喜,崖岸自高。他也有理由驕傲,二十三歲作《阿房宮賦》,二十六歲進士及第,因天縱聰明,天才橫逸,與李商隱并稱“小李杜”。他的詠史絕句,語言清麗,畫面優美,意韻深遠,風調悠揚,尤為世人所推重。“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是十多年前,他在宣歙觀察使幕府時,奉幕主之命,由宣州經江寧往揚州途中所作,千里江南,鶯啼綠映,酒旗飄揚,酒香沁人肺腑。然樓臺煙雨,南朝舊事,也不時涌上心頭,讓人迷茫而惆悵。出生于西安的杜牧,對“江南春”有著異樣的敏感,他尤其沉醉于江南春雨的迷濛和綿長。“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江南的春雨和美酒,是杜詩反復吟唱的主題,一首《清明》,唱盡了杏花春雨江南,唱出了一個千古名村。
千百年來,被中國詩人千遍萬遍歌吟的杏花村,在池州城的西面,古時每逢清明時節,杏花遍野,酒壚如肆,“十里煙村一色紅”,尤以“黃公酒壚”最負盛名。據不完全統計,池州有史可查的圍繞杏花村歌詠的詩人名家,就有300多位,700余篇,杏花村當之無愧,稱得上“天下第一詩村”。中國古代最大的一部文獻《四庫全書》,收入了池州《杏花村志》,這在我國志苑中,可謂絕無僅有。而池州杏花村之所以入史,全是因為杜牧的這首千古絕唱。
不知不覺間,江南的春雨又開始飄灑。杏花被雨水打成了雪白,牛在田頭更黑了。清明時節,池州山水如洇如染,如沉如醉,猶如一幅水墨畫。遠望村郭深處,杏花叢中,隱約有酒旗招搖。
池州池州,風調仍留杜詩里,酒家依舊在晚唐。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