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曳的苦魂與隱含的精神疑難

這一期，我們把目光轉向文化歷史厚重的陜西關中大地，隆重推出實力派作家紅柯。

紅柯與我刊的淵源要追朔到上個世紀末的一九九九年，發表于那年第一期的短篇小說《吹牛》，在榮登當年當代文學排行榜之后，二零零一年又榮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紅柯是中國當代文壇頗有個性的作家，他對文學的摯愛、對名利的淡泊，大家有口皆碑。他以獨特的文學精神高揚西部文學大旗，如果說當代有少數幾個蓋住名字也能讀出作者的作家，紅柯肯定是其中之一，被評論界視為繼柳青、杜鵬程以及賈平凹、陳忠實、路遙等之后的陜西第三代標志性的作家。

在這兒，我們請來紅柯的幾位摯友一起聊聊他的作品、人格魅力和傳奇人生經歷，這對想要了解他、走近他的廣大讀者來說頗有裨益，相信大家會喜歡這一組文字。

，本名楊宏科，1962年生于陜西關中農村，1985年大學畢業，先居新疆奎屯，后居小城寶雞，現執教于陜西師范大學，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曾漫游天山十年，主要作品有“天山——絲綢之路系列”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大河》、《烏爾禾》、《生命樹》、《喀拉布風暴》等，中短篇小說集《美麗奴羊》、《躍馬天山》、《黃金草原》、《太陽發芽》、《莫合煙》、《額爾齊斯河波浪》等，另有幽默荒誕長篇小說《阿斗》、《好人難做》、《百鳥朝鳳》等600萬字。曾獲馮牧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獎長篇小說獎、第三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陜西省文藝大獎等。

從1983年發表第一篇小說算起，紅柯的寫作已近30年！或許是因為早年寫詩、寫散文的經歷和陜西至新疆再新疆到陜西的來回穿梭，似乎讓當年的文壇留下了此人是一個流浪歌者的印象。這種看法的扭轉來自紅柯這十數年來一貫以恰當的距離保持著純粹的個人經驗，以豐富的閱歷，獨特的美學精神和藝術追求，為世紀之交氣息平平的中國文壇注入了一股難得的清風，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學面貌。當年一部“天山系列”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曾給人以極大的震動。這么多年的特殊歷練，使他的寫作又有不少變化，從他《烏爾禾》所呈現的那種情調，那種氛圍，那種堅韌而流暢的詩化敘述中可以看到這種變化，隨后，《阿斗》、《好人難做》顯示了紅柯對人性、自我經驗，以及一些玄妙的形而上觀念的出色表達。

紅柯曾無限神往地說過：“西北的大戈壁、大沙漠、大草原，必然產生生命的大氣象。絕域產生大美。在這塊偏遠荒涼而又富饒瑰麗的世界里，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讓人有遏制不住的寫作沖動”。新疆10年對紅柯的生活、思想、文學情懷產生了深刻影響，在那里，他著迷的不僅是蒼鷹駿馬、大漠雄風，更有彌漫其間的古老的中亞文明，戈壁、草原文化的沖擊對他何啻是一次心靈洗禮。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他重回關中大地，就開始了為讀者講述他刻骨銘心的充滿詩意的遙遠的西域世界——新疆，在一種明確的文化價值立場的支撐下，紅柯這時期的小說保持著一種罕見的單純性和一致性，他以雄渾的生命力量介入現實和歷史，為人性存在而戰，用一以貫之的抒情態度書寫大漠的無限風情。對于新疆，他滿含深情：“……漢人在那里的生活是超出人的想象的，過得很不容易……那里的自然條件與社會條件把人都整得變形了。他們的勞動強度是我們內地人所不可想象的……在我進入新疆的那一段時間，八四、八五、八六，去了很多大學生。這些大學生，沒有想到新疆那么苦，于是就有點居高臨下了，吃了一點苦就叫苦連天。寫文章說自己在新疆臥冰雪吃炒面，我怎么怎么地苦。這很容易引起當地人的反感。新疆人吃過多少苦？你吃的那些苦算什么？我在奎屯那地方，我那單位就只有我一家人是內地來的。想喊想叫也沒有人聽你的，再說，我對生活的要求非常低”①。對于神奇的新疆，紅柯很長時間一直處于深度的迷戀和激情寫作之中，他以自己強烈的創作勢頭和無可爭議的創作質量博得了幾乎所有有幸閱讀的讀者和評論家的青睞！作為一種重要的創作現象和當代頗有影響力的作家，他和他的作品得到過多方面的分析和闡釋。

盡管早已回到關中，但紅柯仍不時走進新疆，以至于他不自覺地將富饒美麗的關中平原看成“綠洲”大地，天山——祁連山——秦嶺，恰好構成紅柯的文學西域。以往，“草原”、“戈壁”、“荒漠”，常常成為紅柯小說的關鍵詞，以此敘述一種宏闊而健康的生命觀與自然觀，它泯滅了時空界限，長存于天地間，最后化入自然。近幾年，紅柯的小說在宏闊硬朗之中悄然發生著變化，盡管同樣寫西部風情，但美學品相變得更為豐厚，人與世界的多元關系表達更為圓潤，他把日常生活演繹得更令人心醉又心碎。于是，我讀到了他的《百鳥朝鳳》（《作家》2012年長篇小說專號·冬季號），這是一部較為特別又似乎難以置評的作品。

新世紀以來，紅柯不停地訂正著自己對西域、對大漠的諸多思考。對漠北蒙古、對成吉思汗，最初他只感到一代天驕是人類的另一種文明，另一種文化。成吉思汗不但識彎弓，更識大地人心，在他的征伐中透出一種古樸的人道和憐憫，后來更理解了成吉思汗乃是純粹的東方智慧。紅柯感到，浸潤在千年儒家傳統之中的漢族文化，相對缺乏的就是西域少數民族文化中的某種血性力量和生命激情，所以，他在最近的一些小說中就盡力渲染和張揚這種充滿蓬勃張力的內容，他認為這正是漢族文化需要向少數民族學習的地方。這或許是《百鳥朝鳳》寫作的一個誘因。紅柯生于陜西岐山，這部小說就是寫他老家的。其中包含著一個非常重要的文化契機。上個世紀90年代前后，讀過太多書的紅柯被少數民族的文化征服了。“我于是心有不甘，寫下了這部書。我覺得我們的文化應該比他們高。這是一個磨合期。后來，我才心悅誠服地認為，人家的文化好多地方比我們好”②。

“百鳥朝鳳”、“鳳鳴岐山”的傳說，最初都源于紅柯的故鄉，相傳周人顛沛流離落腳岐山才有了自己的美麗家園。后來一些半人半神的古舊人物都在岐山留有痕跡。1990年冬天一個早上，已在天山腳下落腳五年的紅柯遙想故鄉淚流滿面，曾經因太過熟稔而麻木混沌的印象一下子清晰起來，寫下了“百鳥朝鳳”這個小說題目，小說初稿完成于當年冬天的石河子和奎屯，1995年回到故鄉見到真實的土原竟然與當年的夢境幾乎一致。小說在1997年和2012年分別進行修訂。22年寫就一部小說，作者為這部小說所需要的話語譜系傾注了太多心力，更寄寓了超出以往的哲學期待：探尋具有神性價值卻無可寄托的人間性。

小說設置了兩條時間距離足夠大的線索：現實生活中磕磕絆絆的普通人生，這是人們司空見慣的敘述經驗；另一條線索則借助豐富的歷史記憶，講述著宋明清尤其是一段明代的君臣故事。紅柯曾說自己：“喜歡一個古詞：混沌。我所有的小說寫完后才找題目，好多散文也是這樣。我不喜歡對一件事，有太明確的洞見，太清楚意味著功利，我喜歡康定斯基對美的談判，美就是心靈的內在需要。內在的東西都比較模糊，就是中國古老的‘混沌’與‘氣’，可感不可言”③。讀完小說，仔細一想，最初的感受的確是混沌一片，什么都想不明白，眼前只有一大片白茫茫的文字，連帶著一串影子：人的影子、佛的影子、寺廟的影子、也有皇宮的影子，連同一顆顆人頭落地的刀光劍影。全都粘在了一起，好像一塊血肉模糊的紗布。最初我以為是小說的線索太蕪雜，故事太跳躍，太多頭緒纏在一起好像一團亂麻，然而，仔細一想，這或許才是對歷史文化底蘊無限深厚的三秦大地最準確的書寫，因為三秦大地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后一主線無限延展了作者一向傾心的歷史敘事。作者雖然有所側重，但依然在竭力保障兩條主線的基本平衡關系。只是，面對如何讓兩條主線由隔膜到沖突、到交融這個敘事難題，紅柯設計了全能教師姜永年的輝煌與受難、忍辱負重的周長元的淡泊與尷尬、投機取巧的姜發梁的掙扎與被逐、道貌岸然的杜秘書的歹毒險惡、歷史人物姜天正兄弟的蓋世智慧及彼此完全相反的性格與人生，其間還穿插了孔子、趙構、袁崇煥、岳飛、秦檜、鐵木真、宣統、袁世凱等眾多歷史人物的敘事，特別是姜天正母親與小長工（和尚）私奔的纏綿，讓線索故事間錯落自然，飄來蕩去，不受人力牽引，比如孔子的出生來歷、曹元外家庭衰敗、南宋選妃等，看似枝蔓斜生，實則與整體互為肌理。事實上，這些民間敘述的背后，一直佇立著《百鳥朝鳳》中民間血脈的豐富魂靈——雄踞于世的三秦文化。英雄人杰的內涵在這里發生了變化，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和作者的文本中，以一己之身在人世逗留片刻的都應該算雄杰。人與自然的關系依然成為紅柯的關注點，征服與敬畏、善行與橫暴等悖論學理暗含了人與社會、人際之間的睦鄰策略追問。

了解紅柯的朋友大多知道，長期以來，他對中原文化都是持批判態度的，而對西域尤其“胡裔”文化卻推崇備至。盡管他異常清楚這種文化意識眼下是頗不合時宜的，但他一如既往地樂此不疲，依憑切身的生命感受和才華做出了非常可貴和感人的貢獻，這不僅是一種文學表現，更是一種文化自覺！一切和文學相關的地理西部元素都成為紅柯西部生活感遇之下的真情傾訴，對現代文明帶來的人情美、人性美、生命美的退化，他備感焦慮、困惑，對閑適野趣和玩世不恭的鄙夷態度異常強硬！雖然他有時顯得比較鋒芒畢露，缺少含蓄深蘊的文化功力，看似情緒化，但必須承認，在他那里，沒有對唯美主義的因襲，恰恰是一種對歷史傳統和現實生活的某種辨析與反撥態度，不附會正統傳說，不走輕浮的人生之路，這是紅柯的人生信條和性格閃光點。紅柯呼應了文學先賢的文化傳統。古舊樸拙的景致和人生，充滿民間智慧與靈性的西部環境，超越了具體年代的歷史具象，而以時代交叉的氤氳之氣，升騰著一種令人感佩揚厲勇氣的綿遠不絕的民族精神與氣質，一種流淌于華府高堂和民間草莽的生命令律。人們為之生死，苦守一生。那既是俗世的幸福，也是來世命定！

《百鳥朝鳳》訴說的人物與故事，大部分與現代生活無關，對許多人而言，遙遠而陌生。那恍如隔世的淡淡衷訴，西部子弟執著生存的跋涉與高貴，卻賦予作家的文學思想和表達更具現代性。作品引導讀者從古樸的人生之旅中悟覺現代人渴求的某些精神層面的欠缺，讓人回憶起一些早已存在卻被忽略的話題。這種文化思維形態，不拘泥于生活演進的時序，甚至有意作了模糊化的回避，之所以如此，并非紅柯巧設迷幻，而是要使他的思維掙脫生活時序和生活真實的羈絆，進入一種既俯瞰又高蹈的自由狀態。因此，呈現在讀者面前的幾個主要人物多帶有一時難辨真偽的神秘色彩，以至讓人在閱讀當中隨時可能發出類似“這到底是誰、難道真是這樣嗎”的疑問。同時，作品中人物的言行和他們身上發生的重大生活事件又都是可感可知的，具有符合歷史邏輯的真實性，所以，那些時代背景又讓人覺得有種近切的熟悉。

在同時代的作家中，紅柯是少有的有自覺的苦難意識的人。在岐縣鄉下長大，考入學校解決飯碗是他和眾多農家學子的共同宿愿，但能實現這種愿望者寥寥。西北鄉村似乎天然與貧困、閉塞、艱辛、苦難糾結在一起。紅柯的苦難意識，不僅體現在持之以恒的觀察與描述，還體現在反思和探索上。在以往的很多作品中，他寫的創痛、憂傷、孤獨，是凌厲而尖銳的，不憚將故事的殘酷展現到極致。他總是以朔方大地特有的厚重與犀利，聚焦人物的庸常生活，將對形而下的生存背景的悲憫、撫慰與對形而上的精神之痛的考量和質疑無隙地鑄合在一起，呈現出凝重又不失輕靈的奇特敘事風貌。

《百鳥朝鳳》中，姜天正五歲入學念書，二十一歲當八府巡按，二十四歲官拜布政使，在他幼小的記憶中，他沒有父親，從小和母親艱難生活在一眼破窯里。渭陽洞寒窗苦讀十五年，他為脫離塵世作了巨大的努力。二十歲那年，他相信他已永遠告別塵世與自己的前世重逢。姜天正成為八府巡按的第一天不是探望寡母，而是發兵殺人血洗渭陽洞，絕了它五百年香火。

“新官上任三把火”， 姜天正第“一把火”就燒死了渭陽洞七百余人，母親把他看成了嗜血的魔頭。他的剛愎自用和冷酷陰鷙與他在官場的升遷迅速同步。他曾長期認為自己乃神仙下凡 ，英豪轉世，他拒絕岳父、母親、妻子的規勸，實施暴行禍害忠良，以至連皇上都感到吃驚。但當他有朝一日終于明白自己早已成為圣朝的秦檜后，“布政史聽到下凡二字就打哆嗦，他這才想到他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塵世，成仙之路又是一場夢”，他最終也不過是一具肉體凡胎！所以當其女兒放跑了替他挖藏寶洞的工人后，他也只有和斂得的財產深埋地下淪為塵土。人生的意義何其具有諷刺的色彩。我很想將紅柯小說這種描寫看作一種寓言，一種象征，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紅柯的一切反而變得輕薄了。它應是西部人生沉重的寫實，是西部人某些命定的人生格局和民間信守的寫實，是對現代道德失控、文明沉淪的無聲蔑視。

我發現，紅柯對歷史尤其是宋、明史特別感興趣，而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一個可以為小地方增添無限榮光的冠冕堂皇的歷史，而是一個破碎的王朝、一個混亂的王朝、一個狼狽不堪的王朝。這個正在分崩離析的王朝，從它崩塌的碎片中或許可以窺見歷史的真相。如宋朝曾經亦是外表光鮮、富庶繁華的王朝，但這個王朝繁華的背后早就醞釀了破敗分裂的基因：趙匡胤死得不明不白；武力奪取江山的大宋居然偏文治而輕武功；南宋趙構根本不具備收復河山的氣勢與韜略。歷史選擇了楊淑妃成為宋王朝晚期的主角，曾經輝煌的宋朝無奈只剩下孤兒寡母和殘兵敗將來支撐最后的局面。《百鳥朝鳳》抓住了這一節點，正是如此，楊淑妃這個往往被歷史書寫所忽略的女性，才被賦予了不同尋常的意義。

優秀作家的心理傾向總是古典主義的，總與當代批評保持著一段距離，安慰并告誡自己不計一時之成敗。而當下，中國作家這種古典主義心理情結受到了威脅和破壞，商品經濟的非常態進程，使很多作家失去了明確的歷史概念，對歷史的認同蛻化為對歷史的懷疑，追逐商業文學變動的走向，改變自己的文學信念。現實性的無上法則，使作家無暇在古典主義的遙想中心平氣和，實現完整和自由的文學品格的愿望就顯得十分奢侈和虛妄；在當代小說作坊式書寫大潮中，紅柯以一顆誠摯之心，用典雅的文筆、儒雅的格調，以及尚古的情懷，書寫珍藏在他生命里的那些難忘的記憶。這些記憶是一種少有的帶著血絲的記憶，表達著深沉的人文情懷。

姜天正的母親原來是家有良田萬頃的曹員外府上的千金，年少聰穎能干，機敏過人，很小便開始協助其父料理家政，勤勞樸實懂禮數的小長工觸發了她對他的愛情，但長工與小姐的愛情被周遭演繹得沸沸揚揚，以至長工雖然是種莊稼的好把式，卻因怕他“勾引”自家的女人而無人敢雇他，小姐放棄舒適安定的生活與長工私奔。小說敘事的表層是一個類似《西廂記》的頗為古典甚至浪漫的愛情故事，他們從生活之愛、精神之愛走向了肉體依偎，走向了被人視為丟人現眼的生命的歡愉。在這里，生命呈現出了它最真實和純粹的面目。一種人本主義的觀念與佛教的生命本真的意念達成了一致。曾經能干的種田漢成了渭陽洞里最勤快的和尚，他們住在破窯中，過著異常貧苦的日子，隨著小姐懷孕、生產，他們就開始背負著伴隨一生的沉重的精神負擔：“娃娃長大后會不會恨我們？我們沒干傷風敗俗的事情，可那些故事娃娃會知道的，你聽過那些故事嗎？”“故事都是我敢想不敢做的事，娃娃容不下一個長工和和尚做他的生父。”“你萬萬不能這樣想，我教他讀書寫字教他讀圣賢的大典，他不會成為野人，”“他讀的書越多，越難以容忍這種事情”。小長工的話不幸而言中。一天單獨面圣，圣上向布政史詢問李自成，他沒把李自成當回事，李的出身對他刺激太大，他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李母與衙役通奸數十年。李自成起兵造反第一刀便是把生父殺了，二人的區別僅僅在：李殺了生父，他是去殺而沒有殺成。一部小說要在藝術上有較大突破，首先應該注意塑造有較高審美價值的人物性格。因此，不能單純講故事，滿足表現人物表層單一的性格特征，而應開掘性格結構中的矛盾內容與復雜因素。《百鳥朝鳳》最令人黯然神傷的莫過于布政史之母曹家小姐的人生敘述。紅柯以英雄的人物方式對一種精神潔凈深情注目。她由一個衣食無虞的富家少女，漸次成為明事能干的閨中小姐，再到重情尚義的少婦，最后成為風雨不驚的母親。她與小長工離家出走，把愛全部放在這個她愛的男人身上，姜天正出生后又把這種愛轉移到兒子身上，雖然兒子的暴戾恣睢令她幾近絕望，以至做出再生一個兒子修補罪孽的艱難決定；但事實上，只要姜天正回去看她一眼，她依然把心放在他身上。出于母愛，她最牽掛的是兩個兒子的成長和安危，她教他們勤文熟武，遠色輕財，善待兄弟，但她一切的努力最后都失敗了。盡管她來不及親見兒子們的人生結局，但她內心的隱憂是明顯的。女人為鳳，百鳥覲圣，鳳之泣血，豈不悲哉！小說中，兩個兒子分別為她立的牌坊都令人唏噓，從中我們感到了豐富的歷史信息，讀之令人蕩氣回腸，引發人們對歷史的種種疑難：歷史為什么總是如此慘烈？一個弱女人為什么必須承擔那么多強加給她的苦難？人類彼此為什么總有那么多殘忍的屠戮與險惡的算計？歷史對于今人的思量空間是什么？歷史給我們制造了太多瑣碎而復雜的感慨，《百鳥朝鳳》放棄了慣見的軟玉溫香風花雪月的淺表庸常敘述，而留下的是歷史中奇峰異彩的塊壘與溝壑。

《百鳥朝鳳》敘述的現世故事顯然是為講述歷史故事作伴的，不管是正人君子還是小丑無賴，無論是廟堂之音還是鶯鶯細語，都在向讀者告白，那些不斷變異的、轉折的甚至扭曲的東西（如那個為抱得美人歸而不擇手段對友朋痛下狠手的陰險可怕的杜秘書），越來越充斥在我們周圍，成為引人注目的生活表象，甚至拼命伸張著要去影響我們的意志與行為，給人們提出了新的生活考驗。

如前所言，紅柯是一位有著強烈古典主義情懷的書寫者，安詳淡泊使他成為這個時代難得的沉得住氣的寫作者，一個耐心的寫作者。紅柯的“新疆”書寫已經很精彩了，而《百鳥朝鳳》又顯出了他新的小說寫作姿態，是令人驚喜的。關中大地的歷史氣息、豐富的傳聞、生活的形態、人物的性格、多種的話語，都是紅柯所熟悉的，但他并不以此為足，而是反復潛入生活，鉆進各類史料的信息與線索中，負責任地搜尋和發現。知識的考古、生活的智慧與文學的技巧高度契合。在這一取向下，紅柯把許多看來基本不搭界的東西打通了，把看似矛盾的東西統一了，這種倜儻不羈、勝似閑庭的寫作姿態，代表了一個作家的日臻成熟和完善。《百鳥朝鳳》為讀者展現一幅流水般的畫卷，人間冷暖、人生悲喜，均凝聚在畫卷之中；在挽歌般的一唱三嘆中，原上岐山成了一段凄美的歷史寓言。紅柯是深刻的，他的深刻不在崇高，而是對崇高的發現，在于對一種古老民族文化的當代發掘。他以西部書寫的另一種極致，所煽起的風塵，絕不會短暫消逝。紅柯追求純粹的精神意義，使《百鳥朝鳳》這部殫精竭慮推出的作品，成為一部厚積厚發的具有史詩品質的佳作，把他具有的得天獨厚的優勢展示得淋漓盡致，小說文本已經成功地讓讀者與作家共享了某種對歷史的復雜體驗與思考！

注釋：

①、②紅柯、姜廣平：《“在‘嘉峪關’之外等著紅柯的到來”》，《西湖》，2012年6期。

③李勇 紅柯：《完美生活，不完美的寫作》，《小說評論》，2009年6期。

④《百鳥朝鳳》，《作家》長篇小說.2012年冬季號；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3年3月出版。

（作者單位：四川省綿陽市西南科技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