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令我們感動的詩人和詩作可謂浩若繁星。其中,遲云君之所以能夠異軍突起,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與其詩作文本的哲理深度和炙熱的情感與純粹之境有關。翻開他的詩集《行走穿過思想的樹林》,一股久違了的理性和真氣便會迎面襲來,那睿智,甚至痛苦的思想,直接率真、毫無扭捏之態的真情,時而低回,時而純美的詩境,都將溫暖現代人麻痹已久的心靈,激活人們對自然人性的美好向往,讀他的詩,就像品嘗收藏多年的一壺老酒,常有回甘,也如欣賞一首交響曲,余音繞梁。
“詩是一腔鮮紅的熱血漫過心壁在黑土地上厚厚的積淀,詩是理性的陳釀沿無涯的軌跡流淌涂抹出的美麗芬芳。詩人的桂冠是華貴高尚的,詩人腳下的道路是艱難曲折的。”[1]遲云以干凈利落的有些棱角的語言為載體,以哲思的表達范式恰到好處地切入人的精神世界,并自覺地使其詩歌創作詩歌寫作進行一種“有難度”的表達,也讓他的文本有了較強的審美穿透力,其中有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有對世態炎涼的認知,有對人生價值思考,有對自身弱點的解剖,也有對世界本原的探尋。如《救贖》:
魂靈提著紙糊的燈籠
跌跌撞撞
在空曠冰冷的原野上游走
魂靈要找一個清靜的地方
盤腿打坐
實現心靈的救贖
然而,魂靈失卻了方向
腳步沉重如鉛
厚重的積業讓他無法解脫
陰間竟覓不到救贖的空間
諳熟中國傳統文化肌理的遲云,深受儒、道、釋思想的影響,他試圖讓提著紙糊的燈籠的靈魂找一個清凈的地方,在凝思默想當中,探尋生命的真諦和終極意義,以實現心靈的救贖,然而詩人對這種救贖并不看好,因為大千世界和滾滾紅塵中的積業太沉重,讓靈魂的救贖失去了方向。《水碗》讓詩情與禪意相互嵌合,表達了“心無所得”、“緣起性空”的佛性體驗。另如《此岸與彼岸》、《說禪》、《佛魔一念》和《菩提樹下清者自清》等亦是如此。
當然,遲云最為稔熟的還是對當下各色人等的人格在現代社會中的扭曲和變形。《關于行走》:
人的行走不僅僅是腳步的移動
其實是一種態度的選擇和生活的節奏
行走的狀態裹挾著思想
體現著那一刻心靈的冷暖與濕度
像狼狐一樣游弋
像鵝鴨一樣蹣跚
或磊落或猥瑣,每個人的行走
都能在動物界找到仿生的影子
也有一些人腿腳健全
卻喪失了行走的思維和功能
他們習慣了匍匐爬行
如冰冷的草蛇
在人叢里涎著笑臉不停地滑動
因為人的行走路線被思想左右,人的行走姿態呈現著心靈的冷暖,所以人比其它動物更聰明,也更會偽裝,甚至變形,“像狼狐一樣游弋/像鵝鴨一樣蹣跚……他們習慣了匍匐爬行/如冰冷的草蛇/在人群中觍著笑臉不停地滑動”,而造成這樣的行走行為的最大的氣場在于那種無所不在又無形無影的權力。《君主的氣息》:社會不再有帷幔華蓋籠罩的王座/王宮卻建在了一些人的心里/獨裁與強權不經意間就君臨現場/謙卑與恭順不經意間就壓彎脊梁/越接近權力的核心/就越接近君主的殿堂。
雖然人類社會早已踏上了現代性的快車道,君主早已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但封建的獨裁和強權意識在一些人的心中搭建的王宮卻不是像社會制度的變更那樣摧枯拉朽,所以現代人仍能感受到帶有現代氣息的現代君王氣息。遲云這部分詩歌是其整部詩集中最為感人的文本之一,與當下的搖滾歌手汪峰的《存在》氣息相通:“多少人走著卻困在原地/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愛著卻好似分離/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明白生命已變為何物/是否找個借口繼續茍活/或是展翅高飛保持憤怒/我該如何存在/多少次榮耀卻感覺屈辱/多少次狂喜卻備受痛楚/多少次幸福卻心如刀絞/多少次燦爛卻失魂落魄/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明白生命已變為何物/是否找個理由隨波逐流/或是勇敢前行掙脫牢籠/我該如何存在/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明白生命已變為何物/是否找個借口繼續茍活/或是展翅高飛保持憤怒/誰知道我們該夢歸何處”。盡管在藝術的表現方式上不同,盡管遲云從事的工作同汪峰反差很大,但在對現代人人格分裂的認知上,卻心心相印,由此我們可以有理由認為遲云是一個深具藝術氣質的人,更是一個理性和感性的感受力俱佳的詩人,所以說,用一種感性與理性交融的方式,切入深邃的生活和精神的核心層面提取人生哲理,既是詩人創作時的言說方式,更是他的詩歌一個鮮明特點。
“詩人魯黎關于詩歌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就是‘讓詩歌和心靈都成為透明體’。我認為這是詩人徹悟詩歌的真知灼見。我把魯黎先生講的‘透明體’理解為純粹,就是詩歌要純粹,詩人的思想和感情要純粹。詩歌首先要讓人懂,讓人不知所云的詩歌只屬于作者自己,而不是屬于社會的。所以,詩歌‘傳情達意要有豐富的內涵,詩人的寫作心態要干凈透明”[2],遲云作為齊魯大地的赤子,其詩歌流溢著自然地純粹,這兒有四季的色澤、冰雪覆蓋的原野、美麗的霧凇、大海邊的黑礁石,在經多次吟讀后,卻能夠發現這些純粹的自然的后面含蘊的是詩人的美學旨趣和精神立場。
在膠東半島和魯西平原自然的懷抱里摸爬滾打的遲云,擁有著常人所不及的一雙感悟自然的慧眼,使得詩人常常能在那些細小、平常的自然景物中,查悉自然與生活的微妙關聯,聆聽大自然的本真言說。《又見炊煙》:
晨曦里炊煙升起
釋放出家的縷縷暖意
風把炊煙吹向遠處
山村貼上了田園的標記
炊煙像母親花白的頭發
被歲月掠起就未曾落下
柴火熏烤的面龐有汗水沿皺紋流淌
油鹽醬醋的日子在煙囪里爬上爬下
作為一位尋覓純粹詩情畫意的大自然觀察者,遲云熟練地使用自己手中的七彩筆墨,由遠至近、由高到低、室外及室內地用不同的色彩呈現出了自然山村的清澈安靜,在這靜謐唯美的詩情畫境之中,詩人呈現的給我們的是經過歲月和生活淘洗后的現實粗糲本質。《稚人稚語》:
如傘的荷葉含綠潑翠
荷葉里的瓊漿如玉似醇
有蜻蜓飛翔掠過
搖動露珠流光瀉銀
孩子仰起臉問媽媽
荷葉里的露珠是怎么形成的呢
媽媽凝思后說
露珠是夜色退卻時傷心的淚滴
傷心的眼淚怎么能透明呢
媽媽,你肯定是騙人的
露珠一定是在夢中跌落的星星
就像在夜晚不小心走失的孩子
在這里,遲云化身為童話詩人,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纖塵不染、純粹到“透明體”的童話世界。他有意避開了當下流行的娛樂式的感官主義自然觀,在純美自然的廣袤空間中,展現感情的純度和存在的本真。在《愛的對白》中,詩人這樣寫道:你說,你是愛船的/常常坐在褐色的礁石上/沉默。然后/將眼光放遠/看如梭的船兒駛向天邊/我說,我知道/臨海的峭崖上,我尋找/寧靜的港灣/傾斜的姊妹松預言,我/會成為船的/風作雙槳,將溫柔地/劃進你的雙眼/你說,你愿做那站立的/桅桿/把偉岸的信念射向藍天/我說,你做一葉紅色的帆吧/燃燒著,不會孤單/太陽升起的地方/有一片金色的沙灘。
作者從人的自然本性和自然景物中汲取營養,使該詩的語言、節奏、意象系統和意境鋪染,既貼近原生狀態的自然物那樣純粹,又具有舒婷的《雙桅船》那樣的風格和意蘊。其實,根據雅斯貝爾斯的理論,詩歌是特定狀態中歷史一次性的生存,這種特定狀態中,距自然越近,也就距離人類的初始之地越近,人們可以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陶冶性情、祈求精神的自由與超脫、甚至聆聽神啟。在《我的紅房子》、《走進自然》、《樹的狀態》、《水的狀態》等詩作中,遲云在對純粹自然的特定狀態的考量中,用詩性的智慧書寫一段心靈的朝圣之旅,讓自己的靈魂受到了洗禮。
“進入21世紀,詩歌的創作觀念和創作形態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我重新拿起筆來的時候,我有些不自信了。我對詩歌的認識在一些人眼里可能有些老套過時了,但我想詩歌重在品質,任何時代的詩歌都必須緊扣社會跳動的脈搏,必須關注真實的人生狀態,必須抒寫詩人內心的感悟和激動,只要做到了這些,詩歌就不會喪失生命力。”[3]正是在這樣的詩歌觀的統攝下,遲云作為一名從膠東半島中部一個小山村走出來的城市人,像沈從文一樣,始終沒有忘記自己鄉下人的身份,他用真摯的筆調記錄了他對故鄉親人的真情。《農民父親》:
像草一樣生長
像草一樣無奈
像草一樣守望
像草一樣衰敗
在風的搖擺中作揖
在雨的抽打下低頭
身體僵化成弓形的犁具
頭顱定格成夢想的糧囤
鋤頭倒豎在塘邊堤堰
立成了叩天問地的紀念碑
鐮刀跌落在苗壟行間
寫就了五谷豐登的墓志銘
詩人筆下的“父親命若草根”,是一個傳統的膠東農民,但這樣的農民,卻通過他的詩行,讓人們的腦海中浮現出羅中立油畫中父親的畫面,讓人體味出臧克家筆下老馬的形象,因為遲云在詩中灌注了對父親的濃濃深情。在《母親·太陽》、《媽媽,我怕》中,遲云唱出了對母親的愛的詩篇:
當石磨滾動一樣郁悶的雷聲
開始在漆黑的天幕下轟響
媽媽,我怕
您故事里的小白兔
也會在媽媽的懷抱里,眷戀著
暖暖的陽光
躲在幽深的樹洞里,悄悄的
不說話嗎
當晶瑩的白霜,在夜晚
開始從湛藍的天上無聲地落下
媽媽,我怕
小籬笆架上的喇叭花
它那童稚的心還會對著如銀的月光
吹吹打打,奏出向著一個方向
永遠神往的小夜曲嗎
寫這首詩時,作者馬上要大學畢業,他用唯美的、童真的詩語,寫出了希望回到兒時母親溫暖懷抱的愿望,今日看來,盡管過去了整整三十年,但我們依稀可以看出“回到八十年代”思潮中所推崇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詩歌干凈、明朗、純真的美學風格。除了親情之外,還有濃濃的鄉情,《在屋檐下》:
屋檐之下是親人
屋檐之外是客人
想到屋檐我就想到溫馨的老家
屋檐下紫燕筑窩
屋檐下壁虎攀爬
屋檐下掛滿成辮的苞米成串的辣椒
屋檐下風干著臘肉和切成片狀的熟地瓜
屋檐下也晾曬父親的蓑衣和黃煙葉
屋檐下也懸掛歇息的鐮刀和鋤頭
屋檐下常年飄散著柴煙味
屋檐下輯錄著媽媽無盡的叮嚀和牽掛
進門尋祖宗
出門養兒孫
屋檐可以遮陽
屋檐可以避雨
屋檐把遠方的坎坷擋住
屋檐把熨實的溫情留下
詩歌既為我們描繪了膠東農村的風景畫,又有對故鄉的深深眷戀。在《故鄉的秋葉》中,詩人的家鄉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鄉村的土地正在減少/剩余的土地不再種植谷子/沒有寬敞的打谷場/更沒有高高的谷堆聳立/父親已經去世/母親風燭殘年/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歌聲/催生出一行憂傷的淚滴。
在這里,作者像許欽文《父親的花園》一樣對現代文明侵蝕下的故鄉的變化發出了無奈和憂傷之音。
著名詩評家羅振亞說:“如今的詩歌創作娛樂、狂歡化現象十分嚴重,網絡寫作更潛藏著許多倫理下移的隱憂。”他認為,詩歌要想真正走向繁榮,持續性發展,必須克服玄怪的命名綜合癥,最近十年來,“70后”寫作、下半身寫作、“80后”寫作、中間代寫作、垃圾派寫作等,連綿不斷,你方唱罷我登場,頻繁的代際更迭和集體命名,反映了一種求新的愿望,但也彰顯出日益嚴重的浮躁心態,極其不利于藝術的相對穩定性和經典的積淀與產生。同時,他強調還要警惕藝術的泛化問題,如今半數以上的詩人在沿襲傳統的老路,多把筆觸對準大海、河流、森林、太陽、星空等中國詩歌中習見的自然意象,疏于對人類的整體關懷,滿足于構筑充滿風花雪月和綿軟格調的抒情詩;而有些功成名就的“老”詩人,越來越趨向于匠人的圓滑世故與四平八穩,詩作固然也很美,但卻沒有生機,精神思索的創造性微弱,屬于思想的“原地踏步”,它們同樣缺乏撼人的大氣和力量。[4]此角度視之,遲云的詩歌并不屬此列,因為他的詩“屬于另一世界”,正如他本人,誠懇、善良、睿智、深沉……
參考文獻:
[1][2][3]遲云.行走穿過思想的樹林[M].濟南:明天出版社,2013:355-356-357。
[4]羅振亞.新世紀詩歌寫作:方式、特質與問題[J].文藝評論,2011(3)。
[5]本文所引用詩篇均出自遲云著《行走·穿過思想的樹林》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