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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玉

2014-04-29 00:00:00鄭煒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5期

寫在前面

告訴大家,在我山東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上面長著一棵老榆樹。每到陽春三四月份,榆錢兒花盛開,掛一樹翡翠似的嫩綠,擼一把填進嘴里,甜嫩爽口。

據說有一年村里來個風水先生,看到這棵樹,說這叫“懷抱玉”,人財兩旺之兆!于是,村里人都管這棵樹叫“懷抱玉”。現在想來,風水先生取“槐抱榆”之諧音,也算是個有學問的人。

自我懂事起,就一直對這棵“懷抱玉”充滿神秘。兩棵不同的樹怎么會長在了一起?長大以后我漸漸明白,柿子樹、蘋果樹、桔子樹必須經過嫁接才會結果;但我依然不明白的是,我們家的“懷抱玉”是誰嫁接的?

我是個野種

我至今無法對自己的身世做出詩意的描述。那是一種不可觸摸的傷痛。這傷痛,也許會伴我一生。因為我是一個野種。

我是個野種。我為什么是個野種?我一直為我是個野種而備感憂傷。為什么他們都罵我是個野種呢?我有爹,我有娘,他們罵我野種是什么意思?每當我調皮搗蛋時,母親總是無奈而憐愛地罵我,你這個小野種啊。有一回,我把大爺家的一個花碗打碎了,大爺居然虎著一張臉也罵我說,你這個野種!我雖然有些害怕,但我還是很堅強的一個人。大爺罵我我沒哭。但是我看見大娘哭了。大娘的淚水無聲地往下滑,整張臉全被淚水弄濕了。從此我就開始害怕大爺。我不明白,大爺每回看我,總是陰沉著臉,一雙眼也是怪怪的,讓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我沒有得罪他啊?我就給他打過一個花碗,我娘已經還給他家了。我們家有兩個花碗呢,還他家一個,我家還有一個。我去大爺家,可不是圖他家有好吃的。我是去找炮。炮是大爺大娘的兒子,他的年齡比我小,但他長得比我高,走在大街上,村里人都說他是哥。我長得白凈瘦弱,炮長著一身黑膘。但是小伙伴們從沒罵過炮是野種。他們罵我是野種。就連炮也跟他們一起罵我是野種。你是個野種,你是個野種。有一回他們把我罵哭了。我哭著回家問我娘,他們為什么都罵我是野種?我為什么是個野種?我娘把我摟進懷里,兩手撫摸著我的頭,安慰我說,好孩子,你是娘的好孩子,娘生的,娘養的。我娘雖然這么說,但我仰臉看她時,發現她的臉上跟我大娘一樣被眼淚弄濕了。我不明白,她們怎么聽到野種這個詞,就會掉淚呢?這么看來,難道我真是個野種?

我去問奶奶。奶奶活到七十多歲,自從爺爺去世后,她就喜歡坐在那棵“懷抱玉”樹下懷念過去。她躺在樹底下的一把竹椅上,瞇著眼,遙想當年。如果你不走到她身邊驚擾了她,她一天也不會開口說話。我問奶奶我從哪里來?這可是一個深刻的哲學命題。然而奶奶卻隨意講了一個極其簡單的故事就把我打發了。奶奶說,有天清早,你爺爺撅上糞筐出門撿糞,走到村前的一塊野地里,看見一個光腚小孩躺在地里哭。你爺爺走過去,就用糞叉子把那個小孩鏟進糞筐里背回了家。那個小孩就是你。奶奶對我講這番話時神情平淡,就像在講一個非常遙遠的故事。這個故事讓我很是傷感。我直想哭。我覺得我好可憐。是誰把我扔掉不要了?他們為什么要把我扔掉呢?他們到底是誰?從此我經常獨自一人去地里漫無目的地行走,我想找到回家的路。我想找到他們,問問他們為什么不要我了?可每次我都失望了。我不知道我陷入了奶奶用毛邊語言布置好的敘事迷宮里。許多年后,我想起爺爺也曾經這么對付過我。那天我跟著爺爺去地里栽地瓜。爺爺在前面插秧,我跟在他身后埋苗。爺爺弓著腰,一不小心放了個屁。我正低頭埋苗,聽見響聲,抬頭問爺爺什么聲音。爺爺說蛤蟆。我說蛤蟆怎么這么臭。爺爺說死蛤蟆。我說死蛤蟆怎么會叫。爺爺說叫了一聲就死了。我“噢”了一聲,繼續埋苗。你看看,大人們總是喜歡欺騙小孩子。他們輕而易舉信口開河一點兒也不負責任就把小孩子蒙哄過去了。我一直成長在大人們的謊言里。爺爺不光欺騙我,還欺騙了我爹。

我是個野種。我為什么是個野種?

爺爺、奶奶和劉嫂

農歷一九四八年冬天,春節臨近,爺爺背著要飯的麻袋,扶著大肚便便的奶奶,來到龍廷村。爺爺最先看到的是一棵大榆樹,枝杈強壯,高出村屋,在空中舒展筋骨的樣子,讓他腳下頓生力氣,朝著這棵大樹奔去。爺爺扶著奶奶走進一家高挑門樓的大院。那家的院子也真大,光看天井吧,忙秋時能當場,牛拉碌碌轉得開磨,揚場也甩得開架子。讓爺爺驚異的是,他看到的那棵大榆樹,竟然長在一棵家槐樹上。那棵家槐樹,樹頭像把大傘高過屋頂,罩著整個宅院。那時,爺爺仰臉好奇地打量著這棵樹,竟一時忘了來此的目的。那時的奶奶早已精疲力竭,她一腚坐在槐樹下,再也不想走了。后來她聽到西廂房門吱嘎一聲開了,接著她看見從屋里走出一個目清眉秀的少婦。少婦兩眼通紅,好像剛剛哭過。爺爺怯生生地打量著少婦,說,大嫂,行行好,舍口吃的吧。少婦沒有回爺爺的話,她兩眼直直地盯著坐在樹下的奶奶,聲音溫和地問,你快生了吧?奶奶臉上涌起紅暈,低聲回答說,明年三月份。少婦說,你們從哪里來的?爺爺回答說,昌邑。少婦喲了一聲,說五百多里路哩。爺爺點點頭,說差不離兒。那你們住在哪兒?爺爺和奶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少婦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一樣,說,你挺著這么大的身孕,走到哪算一站呢,要不這樣,你們要是不嫌棄,就住在俺家吧。爺爺和奶奶知道,他們遇上好人了。這個好人叫劉嫂。

劉嫂的男人是個癆病鬼,娶劉嫂那年,剛滿十八歲。十八歲。十八歲的人老相得跟個六十歲的老頭差不到哪去。不過他家里富(有幾畝好地),有五間房子(公婆分給的)。對這門親事,劉嫂起初不同意。她對娘說,他是個癆病鬼。娘說,閨女啊,那是胎里帶,你去了,叫喜一沖,就好了。劉嫂說,我比他大三歲。娘說,女大三,過得黃金杵到天。她就嫁過去了。嫁過去不到一年,他就死了。撇下她一個人,挺著個大肚子,守著那五間空房子。她跑回娘家哭了一場。娘說,閨女啊,守著吧,守大孩子,掙個牌坊。她就回來了。一個人住在跟男人同住過的那三間房子里,一到晚上,心里就虛驚得要命。三間房子,那么大,那么空。她后來就搬進了西邊那兩間房里。

劉嫂的兒子一下生渾身全是鬼毛。皺紋也多,多得皺住一張小臉像個核桃。喘氣也不勻和,活脫脫又是一個癆病鬼。公婆對她說,你要想走,我們也不留你。劉嫂滿月后回到娘家住了一段日子。爹娘不讓她走。他們說那么多地,那么大一個宅院,你為啥要走?你可以在那里招一個上門女婿。于是,劉嫂又回到了龍廷村。

劉嫂真是一個好人。她收留了爺爺奶奶。爺爺和奶奶住進了東邊那三間房里。劉嫂對爺爺說,大兄弟,抽空你壘上一道墻吧,把那三間房壘過去,一家成兩家,大門還是走一個大門。嗯,行啊。爺爺嘴上答應,就是不動手。過幾天,劉嫂又說,大兄弟,壘吧!你不壘我可壘了,一家門戶一家天,這像啥?爺爺就壘了。不過他壘得不高。也就半人高吧,雞能飛過去,狗能跳過去,我能爬過去。爺爺看出了劉嫂的心思。她怕爺爺奶奶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壘上一道墻,是叫爺爺和奶奶在這里安心長住下去。劉嫂這么做,她的公婆竟然沒有干涉。爺爺從心里感激劉嫂。他常對奶奶說,劉嫂真是個活菩薩。奶奶也說,咱幾輩子都報答不了人家。

劉嫂經常和奶奶一個墻這邊,一個墻那邊,隔著墻說話。墻這邊,劉嫂說,大妹子,你缺啥用啥,盡管跟俺說,咱家有的,你來家里拿;咱家沒有的,咱去人家借。墻那邊,奶奶一臉的感激,說,劉嫂,俺往后少不了麻煩你。劉嫂說,大妹子,你這么說就見外了,咱姐倆有緣,啥叫麻煩?

自從在龍廷村安家落戶,爺爺早出晚歸,去河灘開荒準備來年種地。當然,劉嫂家有啥粗老笨重的活他也幫著拾掇了。

冬日漫長,爺爺和奶奶結束了四處漂泊的乞討生活,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這個地方,好像早已等著他們的到來似的,讓爺爺有一種找到了家的感覺。

爺爺經常坐在“懷抱玉”樹下,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對我們這些晚輩們說,這人啊,就像榆錢兒一樣,被風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發芽。

奶奶蒸出了許多嫩綠的花團子

來年春天,“懷抱玉”樹開花了。開的只是榆錢兒花,沒有榆葉,開得異常稠密,一串串一簇簇掛滿枝頭。榆錢兒花淹沒了槐樹新發的綠葉,沉甸甸壓彎了樹枝。

那個早晨,奶奶把鐮頭拴在竹竿上,挺著笨重的身子,站在樹下,仰面朝天,夠榆錢兒。樹枝顫動,那些碎榆錢兒和整枝的榆錢兒花紛紛揚揚往下落,就像下大雪,一會兒,地上就鋪了厚厚一層。不過呢,雪花是白的,榆錢兒花卻是嫩綠嫩綠的。陽光下,綠生生的一片,招惹得人心里疼燎燎的。碎花落在奶奶的頭上,打在她的眼睛上、沾在她的鼻尖上,落進她朝天張著的嘴巴里。奶奶欣喜地嚅動著嘴巴,細細品嘗著榆錢兒花的甜味兒和清爽,夠花的竿子變得愈發有力。于是,大團大團的榆錢兒連枝帶花紛紛跌落。奶奶的兩臂舉得酸痛,肚子也挺得有些微微地疼脹。奶奶好像跟“懷抱玉”樹有仇,恨不得把竿子舉到天上去。那一樹的花最后全讓奶奶夠下來了,只剩下稀稀的粗枝椏朝天悲哀地挺著,幾朵榆錢兒可憐地在上面垂著,槐樹的嫩葉倒顯出一派生機。奶奶看著這棵被她夠光了榆錢兒花的“懷抱玉”樹,一下想起娘家那只老得褪光了毛的母雞。那只叫“蘆花”的母雞是奶奶從小喂大的,一天一個雞蛋,添歡人呢。想起“蘆花”,看看榆錢兒花,奶奶無聲地笑了。笑得很是滿足。她走進劉嫂家的屋里,拿來兩個干凈的大籮筐。又走進自家屋里,抱出一個厚實的草墩。然后,她一腚坐在草墩上,身邊守著兩個大籮筐,整整一個上午沒有挪窩。她把榆錢兒花仔仔細細地擼下來,放進一個干凈的大籮筐里。然后又將順帶下來的槐樹葉子一片一片摘下來,放進另一個籮筐里。做完這些活,奶奶覺得腰都快斷了。疼得她不敢直腰。她弓著腰,又顧著肚子,將一筐榆錢兒花和半筐槐葉艱難地給劉嫂端進屋里。她把那些榆錢兒花和槐葉洗了又洗,等她認為干凈了,才去和面。奶奶的面成分復雜。有半瓢白面,其它的是蕎麥面、玉米面和地瓜面。她把那些洗過的槐葉和榆錢兒摻進了白面、蕎麥面、玉米面和地瓜面里。做完這一切,奶奶就忙著生火。那風箱隨著她的兩手一抽一送,咕嘚咕噠叫得分外歡暢。

劉嫂從娘家回來,一進村,就看見了自家那棵“懷抱玉”樹光禿禿的樣子。她嘆一口氣,撩起衣襟,抹一把臉上的汗珠,背起腳下那袋谷米,直接去了村頭那盤大碾。這時,太陽已經往西山墜落。暮色開始降臨。

那年春天,奶奶蒸出了許多槐葉和榆錢兒花團子。深綠的槐葉團子和嫩綠的榆錢兒花團子。看著這些香甜四溢的綠花團子,奶奶欣慰地笑了。接著,奶奶的肚子開始墜疼。她去了一趟茅坑。她發現下身流出了許多血,血水早已把她的褲子染紅了。奶奶先是吃了一驚。她知道這叫破紅。破了紅,孩子就要下生。奶奶一下就慌了神。她想喊劉嫂,可是劉嫂還沒有回來。奶奶支撐著身子走回屋,費勁地爬上土炕。她躺在炕上想:他怎么還不回來?她又想起劉嫂,劉嫂也怎么還不回來?奶奶那年還很年輕,只有十八歲。她又疼又怕,眼淚就無聲地滑下她的臉頰。下墜的疼痛愈來愈烈。奶奶知道這是快要生了。她咬著牙,費勁地褪下褲子。褪去褲子,奶奶又發現下身流出了許多的水。怎么有那么多水?她又怕又痛。奶奶終于忍不住哭出了聲。后來,奶奶的哭聲就變成了痛苦而絕命的喊叫……

爺爺那時正空身走在回家的路上

爺爺那時正空身走在回家的路上。其實爺爺不是在走,而是一溜小跑。他的頭上冒著騰騰的熱氣,臉上流著一道一道河流一樣的汗珠子。他像耕地的老牛一樣,大口喘著粗氣,埋頭只顧往前跑,跑。他的腦子里不時現出奶奶的身姿。爺爺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纏繞在心頭。他恨不得一步就跨進自家的院門。他好像聽到了奶奶痛苦的呻吟和絕命的喊叫。他心急如燒,一溜小跑。

那條破麻袋掖在爺爺的腰里,隨風擺來擺去。顯然,爺爺沒能從丈人家借到谷米。而爺爺的老家也委實拿不出一點兒吃的東西填進他的麻袋里。我至今弄不明白,那時候他們怎么就那么窮。我是一九六九年生人,對從前的許多事弄不明白。聽爺爺對我講,他們那時只要會要飯,就不會餓肚子,我出生前的那幾年,連樹皮都吃不上。爺爺那時家鄉因為戰亂鬧了饑荒,爺爺的兩個弟弟也外出要飯了,兩個老人等在家里,餓得兩眼發綠,皮包骨頭,一眼看見爺爺,驚喜得差點兒掉下炕去。可是爺爺兩手空空,只有一條破麻袋。爺爺掖著那條破麻袋,硬著頭皮去了奶奶的娘家——邢二家(爺爺對我說,邢二是村里的富戶,后來成了地主)。邢二翻瞪著白眼盯著爺爺,盯了半天,才惡狠狠地說,鄭老大,你有本事把我閨女的肚子搞大,就應該有本事養活她。爺爺說,我再給你白干一年活行不行?再白干一年?邢二瞪大了眼晴,這事對我來說是個好事,可是你吃啥?我又不管飯。再說你家里的老小怎么辦?爺爺不說話了。邢二好像嘆了一口氣,說老大,不是我不借給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小云畢竟是我的閨女,可她不認我這個爹,我怎么能認她這個閨女呢?再說我的糧食也不多,我還指望往外放糧吃飯哩,要不我也得拉上木棍去要飯。爺爺看了邢二一眼,掉頭往外走。邢二看著爺爺走到院門口時,開口喊住了他,老大,你慢走。爺爺停下腳步,回頭詫異地看著邢二。邢二說,我不能叫你白來一趟,我挖給你一瓢谷米,不用還,就是要飯的來我還打發呢。還是那句話,小云畢竟是我的閨女,但她嫁進你們鄭家,就是你們鄭家的人了,是死是活,全是她的命。邢二說完這話,轉身進屋,等他端著一瓢谷米出來時,爺爺已經走了。爺爺走在路上,就想起臨來奶奶說的那些話:你跟家里人說一聲就返回來,我覺得一瞬也離不開你,借米的事,別放在心上,我最了解俺爹了,他頂多挖給你一瓢谷米。爺爺一路走,一路抹淚。他覺得自己對不住奶奶。奶奶跟著他沒享一天福。沒吃一頓飽飯。想著走著,走著想著,爺爺恨不得即刻回到奶奶身邊。那時,爺爺掛念著奶奶,匆匆返回家,對躺在炕上的兩個老人說,爹,娘,我回去了。當娘的看見兒子腰里的空麻袋,抹把眼窩,說,甕里還有半塊煎餅哩,你三弟夜來家來過。

爺爺抹一把眼淚,說,我不餓,老二老三回來,就跟他倆說,要飯去俺那里,那里人富,心也善,要得出吃來……

陶神嬤嬤說奶奶懷的是哪吒胎

劉嫂壓碾回來,還未走進自家院門,就聽到了奶奶的哭叫。她忙扔下谷米,跑進奶奶屋里。她看見在炕上疼得哭叫的奶奶。

劉嫂一聲驚叫,接著慌了手腳。她知道奶奶生產了,她從未給人接生過,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奶奶聽見有人來了,掙起身子,對劉嫂叫了一聲大姐。

劉嫂臉色煞白,說我……我……這時她忽然想起了陶神嬤嬤。陶神嬤嬤既會下神又會接生。劉嫂生孩子的時候找的就是她。她對奶奶說,你等著,我去叫陶神嬤嬤!

陶神嬤嬤來了。她從懷里掏出剪子,放在窗臺上,吩咐劉嫂去燒上一大鍋水,煮上一碗雞蛋。劉嫂不敢怠慢,忙答應一聲去燒水煮雞蛋。

這時爺爺回來了。他氣喘吁吁地跑進屋,奶奶一見他,死死攥住他的手,嗚嗚哭了。爺爺說你甭怕你,有我哩!

奶奶只是哭。她說不出一句話。后來她哎喲一聲,把爺爺的手抓得更緊了。下墜的疼痛又開始了。

陶神嬤嬤拿起搟面杖,在奶奶的肚子上搟,一邊搟,一邊對奶奶說,使勁!你使勁!

奶奶咬著牙,渾身挺得僵直。她一使勁,血水就往外涌。陶神嬤嬤說使勁使勁!奶奶挺不住,她使勁叫了一聲,陶神嬤嬤一聲驚喜:露頭了!

果然,奶奶的身下探出一個血淋淋肉乎乎的東西。陶神嬤嬤說使勁使勁,她一邊喊,一邊伸過手去捉住他慢慢往外引。她引出來的是一只小手。陶神嬤嬤顫聲地說,壞了壞了!

爺爺心里格登一下,忙問怎么了?陶神嬤嬤說哪吒胎!爺爺皺了皺眉毛,不明白,問啥是哪吒胎?陶神嬤嬤說哪吒不老實,先出手腳,橫著身子!她說奶奶平時炒菜做飯時用手抓鹽了。奶奶聽后痛苦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陶神嬤嬤堅定地說女人用手抓鹽過門檻,懷了孩子就是哪吒胎。

爺爺看著陶神嬤嬤,心里冷颼颼的,又熱乎乎的,說有法救嗎?

陶神嬤嬤說有是有,就怕不中用哩!她一臉的憂慮。

爺爺急急地說,你試試,萬一行呢?

陶神嬤嬤當時嘆了口氣,唉,試也白搭,我接生了不是一胎兩胎了。她伸手摸了一下奶奶的頭發,唉!多可憐呀!

爺爺瞪起眼看著陶神嬤嬤,聲音里帶了哭腔,那就眼看著她這樣?

陶神嬤嬤說,那倒不至于,燒紅剪子,把小孩穿死,穿爛他,保住大人就行了。

爺爺把眼一瞪,說這哪成!

陶神嬤嬤說你想要孩子?爺爺說我都要!奶奶也對爺爺說,你別管我,保住孩子。

陶神嬤嬤從頭上摸下一根針,捏在手里。她捉住伸出奶奶體外的那只小手,在手心處狠狠扎了一針。爺爺和劉嫂看見那只小手分明抖了一下,爺爺和劉嫂的心也隨著猛一抖,接著他倆又看見那只小手的手心里涌出一粒血豆。

陶神嬤嬤吩咐劉嫂去抓來一把鹽。她捏了一撮芝麻大小的鹽粒,小心地撒進涌出血豆的小手心里,說聲等著吧,拍打拍打手,去椅子上坐下了。

爺爺站在床邊,抱著奶奶,說,小云,你甭怕,有我哩。奶奶瞪著眼,硬硬地挺著身子。爺爺忽然看見那只小手正一點一點地往里抽,他驚訝地說,小手往回抽哩!

陶神嬤嬤輕描淡寫地說,我就是要他往回抽哩!她坐在椅子上,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劉嫂煮熟了雞蛋,陶神嬤嬤站起身,讓奶奶吃雞蛋,她說奶奶吃飽了才有勁。那時奶奶只是搖頭。

陶神嬤嬤吩咐爺爺和劉嫂分別摁住奶奶兩條腿,然后她挽了挽衣袖,兩手按在奶奶肚子上,用力來回揉。

奶奶掙起身子,來回晃著頭,大聲慘叫著。她臉上掛滿了汗水。她的頭發全被汗水濕透了。她兩手在床上胡亂抓撓著,她的身下汪滿了血水。

陶神嬤嬤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她的手越來越慢,越來越無力,最后終才停了下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汗,對爺爺說,不行哩!

爺爺焦急地說,那怎么辦?那怎么辦?他抬頭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奶奶。奶奶的臉像窗戶紙樣,沒有一絲血色。她昏過去了。爺爺抱住頭,蹲下身哭了。

陶神嬤嬤又一次問爺爺,要兒子還是要大人。爺爺還是說我都要。奶奶那時卻激靈一下挺起頭來對爺爺說,咱要兒子!她一臉乞求地看著爺爺。

爺爺知道奶奶的心思,也知道她的脾氣,就答應奶奶要兒子。他臉上掛滿了眼淚。

于是陶神嬤嬤又支使劉嫂去牽頭牛,牽頭那種慢性子牛。劉嫂答應一聲,風一樣跑出去。不一會兒就牽來一頭老黃牛。是一頭老母牛。它溫馴地站在“懷抱玉”樹下,悠閑地搖著尾巴。它不時地甩起尾巴在身上抽打一下。它身上落著一群蒼蠅。剛開春,哪來那多么蒼蠅呢?

爺爺在陶神嬤嬤的指揮下把奶奶抱上牛背。爺爺一手牽著牛鼻繩,一手扶著趴在牛背上的奶奶,在院子里圍著“懷抱玉”樹轉圈走。奶奶像一條破麻袋,橫在牛背上,四肢下垂,有一聲無一聲地呻叫著。血水順著大腿往外流,滴滴答答地灑了一地,鮮紅的血水把“懷抱玉”樹圈了起來。

陶神嬤嬤手里拿了一個簸箕跟在奶奶身后轉圈。她對爺爺說,走快點!

爺爺一邊流著淚,在牛腚上拍了一巴掌,老母牛立即加快了蹄腳。

奶奶在牛背上失去人腔地哭叫。陶神嬤嬤又讓爺爺走快點。爺爺又抬手打了老母牛一巴掌。老母牛飛快地在院子顛跑起來。奶奶身下的血越流越快,越流越多,血水流向那棵“懷抱玉”,全部滲進樹根處的泥土里……

奶奶慘烈的哭叫聲讓人聽得揪心,揪得爺爺和劉嫂心里一陣一陣發涼。

陶神嬤嬤忽然驚喜地說露頭了露頭了!她讓劉嫂捉起奶奶的兩腿,把手里的簸箕接在奶奶身下。

啊——奶奶發出了最后一聲慘叫,咕地一聲從她身下掉出一團血肉。

陶神嬤端著簸箕,興奮地對爺爺炫耀說,出來了!出來了!

爺爺和劉嫂忙圍住了陶神嬤嬤。那團血肉躺在她的簸箕里像只小貓一樣蠕動。陶神嬤左手抓起他的兩只小腿,就像提著一只小免子,右手在他的屁股上啪啪拍了兩巴掌,哇兒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響徹了天空……

這時的奶奶爬在牛背上,像塊爛布,早已氣若游絲。爺爺把她抱下來,攬進懷里,趴在她臉旁輕輕地叫著,小云小云,咱有兒子了,咱有兒子了。但是奶奶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連哼一哼的力氣也沒有了,她最后留給爺爺的只是嘴角的一絲微笑,那微笑,是那么幸福,那么甜蜜。

奶奶死了

農歷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一日,以后每年的這一天,爺爺總要到奶奶的墳上去,一蹲就是大半天。劉嫂也去。她去給奶奶燒紙。

奶奶死了。劉嫂找出一條白布,讓爺爺掛在“懷抱玉”樹上。這條白布在樹上掛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爺爺最先發現這條白布不見了。后來劉嫂在“懷抱玉”樹下找到了它。不過它已變成紅色的了。那是奶奶的血染紅的!它被奶奶流到樹下的生命之血染紅了!

爺爺手捧紅布,放聲痛哭。

奶奶死了。爺爺把那條紅布掛在了“懷抱玉”樹上。

奶奶死了。奶奶死后的日子被兩個嬰孩長長的哭啼深深填起。這兩個嬰孩,一個是我大爺,另一個是我爹。他們現在已經六十開外,奔七十的人了。

爺爺的兩個弟弟,在奶奶死后的第三天,來了。兩人一路要飯,按照爺爺留下的地址,找到了新泰縣龍廷村。也按照爺爺的說法,一進村看到一棵大榆樹,他們奔著這棵樹而來。他們還看見“懷抱玉”樹上掛著一條鮮艷的紅布。

爺爺的兩個弟弟走進了爺爺的家。那時,爺爺正和劉嫂忙著喂孩子。那時沒有奶瓶。劉嫂一人抱著兩個孩子,爺爺手里端著一個湯碗,遞到她嘴邊。劉嫂喝口米湯,含在嘴里,嘴對嘴喂一口大爺,又嘴對嘴喂一口爹。劉嫂的奶水不夠兩個孩子吃。二爺爺和三爺爺站在院子里喊,屋里有人嗎?爺爺心頭一震,忙放下湯碗。劉嫂說,八成是要飯的,打發兩個花團子吧。爺爺說,我出去看看,我聽著怪像俺兄弟的腔哩。爺爺出門一看,果真是他的兩個兄弟。二爺爺和三爺爺站在那棵“懷抱玉”樹下,一人背著一條破麻袋,一人拄著一根打狗棍。二爺爺和三爺爺看見他們的大哥,喊聲大哥,嗓子就啞了。爺爺看見自己的兩個兄弟,鼻子一酸,蹲在地上,哭了。只是哭,一句話也不說。二爺爺和三爺爺蹲在爺爺身邊,一邊哭,一邊勸爺爺別哭了。爺爺哭過一陣,站起身,說,老二、老三,咱進屋。二爺爺和三爺爺就跟著爺爺進了屋。進屋后看見正喂孩子的劉嫂,親親熱熱地喊一聲嫂子,仔細一看不是,忙問爺爺,俺嫂子哩?劉嫂看著他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怎么回答好。爺爺紅著眼圈說,死、死了,前天,生下孩子死了……二爺爺和三爺爺不相信,嘴里直念叨,死了?怎么就死了?說著,兩人就放聲痛哭。等兩人哭過一陣,爺爺囑咐他們說,這事不能對爹娘說,他們知道了受不了。二爺爺和三爺爺哽咽著點點頭。爺爺給二爺爺和三爺爺每人倒上一碗水,說,餓了吧,先吃飯吧,籮筐里有花團子,都是你嫂子……爺爺難過得說不下去了。二爺爺和三爺爺抹把眼淚,說吃不下,咱爹咱娘還盼著俺倆早回去哩,俺倆這就走。二爺爺說完,提起破麻袋要走。爺爺見三爺爺的破麻袋是空的,就跟他要過去,走到籮筐前,往里拾花團子。二爺爺跑過去,說,哥,你就少拾幾個吧,俺要了不少哩。爺爺一把推開他,說,你甭管。就把三爺爺的麻袋裝滿了。二爺爺提著麻袋,一邊往外走,一邊抹眼淚。三爺爺那年還小,才十四歲,跟在二爺爺身后,嘩嘩地淌眼淚,一步一回頭看爺爺。爺爺送出他們村口,拍拍三爺爺的頭說,走吧,甭叫咱娘掛心。三爺爺懂事地點點頭,跟在二爺爺身后,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漸從爺爺的視線里模糊著走遠了……

奶奶、大爺和我爹

在我的記憶里,奶奶一直活到80歲,去年才去世。當然,此奶奶非彼奶奶。此奶奶是劉嫂。我的大爺和我爹是劉嫂一手拉扯大的。這事早在我小的時候,奶奶就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你大爺和你爹是我一口米湯一口米湯喂活的!我問過我爹,我爹說是。我爹有些怕我奶奶。我爹有時跟我娘吵架,有一回把我娘氣哭了,就跑到奶奶那里告狀,奶奶把爹罵了一頓,罵得他一聲不敢吭。我爹雖然管奶奶喊娘,但我后來得知,奶奶并不是我爹的親娘。她是大爺的親娘。那時我已經能夠思考一些問題了。這么說來奶奶并不是我的親奶奶。她是炮的親奶奶。對此我百思不解,這里面倒底出了什么問題?問爺爺,爺爺說大人的事小孩知道了老得快。問爹,爹不說,還拿眼瞪我。問娘,娘搖頭。問村里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他們也說不知道。我看得出來,他們是知道的,但他們不想告訴我。最后去問奶奶,奶奶說等你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說完這話,就閉上眼不再說話了,怎么問也不開口,只是閉目養神。我知道她在想心事。我想她一定在想遙遠的過去。以后我就再也不問這事了,爺爺和奶奶的關系,誰也說不清。這是一個謎。

奶奶夜里摟著大爺和我爹睡。睡前奶奶煮好一碗米湯放在炕灶旁。夜里大爺和我爹醒來找奶吃,奶奶的奶水不夠,就盡著我爹一人吃,餓得大爺蹬著小腿嚎啕大哭。喂飽我爹,奶奶穿衣起床,往灶膛里添把木柴,等那碗米湯溫熱后,再喂大爺。這樣一宿折騰三四回,天還不亮。去年春節回家,我聽我娘對我愛人念叨過,我帶孩子那年,就從沒睡過囫圇覺。我想奶奶當年想必也這么對我娘念叨過。我小時候愛尿床,為此沒少挨爹的揍。因為這事,奶奶沒少教訓我爹。她說我爹和我大爺小時候更愛尿床。雖然她備下幾十塊尿布,夜里仍不夠用。沒了尿布,就只能尿濕褥子。尿濕這頭,奶奶就把他們挪到那頭。有時兩頭都尿濕了,她就把他倆挪到沒尿濕的地方,自己睡在濕處。奶奶用熱身子把濕處熥干后,再把大爺和我爹挪回來。第二天,奶奶把鋪蓋抱出去,搭在矮墻上曬,曬干后抱回屋里,等晚上大爺和我爹又把它尿濕。

收成和解放

爺爺真是一個勤快的人。他一個人就把劉嫂家的地和自己開的荒地種了。他是個種地的好把式。用炮的奶奶的話說,他種地像大閨女繡花一樣,地里有一棵小草,他也會伸手捏了去。其實,爺爺的這種勞作方式,是一種感恩的行為方式。劉嫂是他的恩人。對于劉嫂,他只有感激。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心里踏實,才覺得對的住良心。爺爺在地里干活,有時忙得顧不上回家吃飯。劉嫂在家照看兩個孩子,也顧不上給爺爺送飯。劉嫂做好飯,盛在碗里,端到爺爺屋里,放在桌上,碗上面再扣上一個碗。爺爺餓得實在撐不住了,這才跑回家。劉嫂聽到爺爺回來的聲音,每回都要叮囑一番,以后到吃飯時就回來,這么下去不餓壞了身子骨?爺爺嘴里嗯嗯兩聲,埋頭狼吞虎咽,讓劉嫂直嘆氣。

那一年,爺爺種的莊稼大獲豐收。光谷米就打了兩大甕。

那一年,全國得到了解放。舉國上下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

劉嫂一手抱著大爺,一手抱著我爹,對爺爺說,以后就過上好日子了。爺爺臉上掛滿了舒心的笑。劉嫂說,給孩子起個名吧。爺爺想了想,說,老大叫收成吧;老二呢?老二就叫解放。

爺爺和劉嫂

收成和解放長到十歲那年是一九五八年。爹跟我說過,那年大煉鋼鐵。山上的樹都被人砍光了。家里的鐵鍋、鐵盆都被拿到大隊的大院里煉鋼,連門上的一個鐵環都不放過。因為遍地紅火,嚇得蔣介石沒敢反攻大陸。我人民解放軍高射炮部隊連續打下美國兩架無人偵察機。后來還有什么吃大鍋飯。農業大豐收,地瓜多得沒人收,全都爛到了地里。再后來就是挨餓。我爺爺的爹娘就是在那年餓死的。解放前沒餓死,解放后倒餓死了。

爺爺就是那年學會抽旱煙的。他專為自己種了一畝地黃煙。那些黃煙雖然長得枯瘦嬴弱,但爺爺還是精心營種,收割了兩麻袋,夠他抽個一年半載的。爺爺經常蹲在門前的臺階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煙。抽完一袋,又接上一袋。煙霧圍繞著爺爺,在他頭上久久不散。

爺爺夜里經常咳嗽。爺爺的咳嗽聲驚天動地,如同旱天里打雷。爺爺咳嗽得睡不著覺,就起來抽煙。他抽袋煙就不咳嗽了。

劉嫂半夜醒來,時常聽到爺爺的咳嗽聲。她穿衣起床,走出來,站在墻那邊說,大兄弟,你又咳嗽了。爺爺說,沒啥,劉嫂,你回屋睡吧,我抽袋煙就好了。劉嫂回到屋里,躺在炕上,聽著爺爺的咳嗽聲,不住地翻身,嘆氣。兩個孩子已經跟她分床,飯量也一天比一天增大,囤里的糧食日漸減少。爺爺剛過而立之年,已經顯出老相,日月難熬啊。

爺爺和劉嫂相濡以沫,共同支撐艱難的歲月。按說爺爺和劉嫂,應該在奶奶去世那年走在一起才對,可是兩人一直到老,各居其處。這幾十年的歲月里一定埋有許多鮮為人知的秘密。

作為他們的不肖子孫,因為這個文本的需要,我極想了解爺爺和劉嫂為什么沒有住在一起。據我爺爺說,他親手壘起的那道矮墻,曾經拆過一回。在我的記憶里,我家跟大爺家一直隔著一道高墻。按照爺爺提供的蛛絲馬跡,我還原了以下兩種場景——

十七年前的某一天

是個春天,槐樹發芽榆錢兒花開的日子,劉嫂領著收成和解放,站在樹下夠榆錢兒。劉嫂把鐮頭拴在竹竿上,站在樹下,仰面朝天,樹枝顫動,那些榆錢兒花紛紛揚揚往下跌落,就像下雪一樣,一會兒,地上就白了。陽光下,白晃晃的一片,能看花人的眼。收成和解放走在上面,高興得手舞足蹈。碎花落在劉嫂、收成和解放的頭上,打在他們的眼睛上、鼻子上,落進他們朝天張著的嘴里。劉嫂欣喜地嚅動著嘴巴,細細品嘗著榆錢兒的甜味兒,夠花的竿子變得愈發有力。于是,大團大團的榆錢兒連枝帶花紛紛下落。收成蝦腰從地上抓起一把碎花就往嘴里填。臟!劉嫂一聲斷喝喊住他,吃枝上那些。收成和解放就去搶拾成朵的榆錢兒花。

爺爺那天從地里收工回來,一進家門,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這情景似曾相識。是的,沒錯,當年奶奶就是這么鉤槐葉和榆錢兒花的。那年春天,奶奶蒸出了許多花團子……

劉嫂聽見收成和解放喊爹,扭頭看見爺爺站在門口入定般犯怔,就對他說,孩子嚷著吃花。爺爺看著劉嫂,神情激動,對她說,劉嫂,這幾年,多虧你了。劉嫂聞聽爺爺這話,身子一震,顫聲說,你……這是說的啥話?爺爺趕忙解釋,劉嫂,我昏了,我不該對你說這些。

劉嫂嘆一口氣,說,沒啥,你……你就把那道墻拆了吧。劉嫂?爺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劉嫂說,拆了吧。爺爺說,不,劉嫂。爺爺說,咱這么過不是挺好?你……你嫌棄我?不,劉嫂,我要是那種人,天打五雷轟!那你……劉嫂的眼里已經噙滿了淚水。你是俺的恩人哩!俺一直拿你當菩薩。再說,俺心里還裝著她,俺沒法……劉嫂沒等爺爺說下去,扔下手里的竹竿,雙手蒙面,哭了。收成和解放見娘哭了,他們也突然放聲大哭。爺爺聽著他們的哭聲,想起奶奶,眼淚也順腮流下來。他沒法忘掉奶奶……

許多年后,劉嫂曾對我說起榆錢花的事。她說當年我奶奶夠下的榆錢兒花是翡翠綠,那個嫩啊!而她夠下的榆錢花兒是雪花似的白,也就晚那么一二天的事,榆錢兒就變白了,這是命啊這是!劉嫂這么感慨說。

十七年后的某一天

十七年后的一天,爺爺和劉嫂趁收成和解放下地的空,坐在屋里商量一件迫在眉睫的事。劉嫂說,解放的事不能再拖了,人家那邊已經催過好幾回了。爺爺埋頭吧嗒著嘴抽煙,嘴里咝咝啦啦往外冒著煙霧。劉嫂說,要是把那道墻拆掉的話,這天井也顯得大了,蓋兩間東房兩間西房也寬綽有余。爺爺磕磕煙袋鍋,揚臉看著劉嫂,說,那……那就拆掉?其實劉嫂早就規劃好了,她說,你就拆吧。爺爺聽劉嫂這么一說,眉毛抖了一下,長嘆一口氣,劉嫂,我欠你的,怕是這一輩子也還不上了。劉嫂也嘆口氣說,嗨,說這些干啥,眨眼的工夫,咱們都老了(是啊,眨眼的工夫,他們的孩子都長大成人了,人這一生,有多少個眨眼的工夫啊)。

我家院子中間的那道墻,曾經拆過。我爺爺這么說。這事我從沒問過我爹。

解放走進了爺爺的陰謀

我大爺和我爹現在已經六十開外,奔七十的人了。我在這里直呼我大爺的小名收成;同樣,也直呼我爹的小名解放。

三十多年前,收成和解放同時面臨婚姻問題。解放長得細皮嫩肉,像個白面書生;收成卻是一臉老相,上面還布滿了麻坑。收成臉上的麻坑是他娘給他一手制造的。他下生來就渾身是毛,臉上、手上全是。奶奶嫌那些毛難看,就一根一根地給他往下拔。拔得他哇哇大哭也不手軟。后來隨著收成一天一天長大,他身上的毛竟日漸減少。臉上的毛連褪加拔倒是沒了,卻布滿了芝麻坑。奶奶懊悔說,早知道自己會褪,小時就不給他拔了。爺爺安慰她說不礙事。

爺爺說不礙事就不礙事嗎?爺爺錯了。收成臉上的麻子一直妨礙著他的婚姻大事。許多人家來相親時,一見收成滿臉麻子,這親事立馬就黃了。倒是解放討人歡喜,招來了許多媒婆登門說親。可是爺爺總推三推四,拒絕了所有媒婆們的好意。爺爺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呢?連奶奶也琢磨不透。后來爺爺告訴奶奶,老大還沒說上,先給老二說,這老大以后說不上了咋辦?奶奶琢磨琢磨有道理。收成長得寒磣,是該先替他操心。但是收成的婚事一直不順。沒人愿意嫁給一個麻臉男人。而收成的心還挺高,俊的相不中他,丑的他還不要,這么下去,收成說不上媳婦不說,還連累解放說不上,這讓爺爺奶奶大為苦惱。兩人為了收成的婚事,已經得罪了許多媒人,如果再這么下去,可就把所有的媒人都得罪光了。爺爺處心積慮,徹夜難眠,后來終于想出一條絕頂妙計。

那年解放已滿十八歲。十八歲的少年穿上一身新衣愈發英俊。連奶奶都忍不住嘖嘖稱贊,說人靠衣裳馬靠鞍,解放穿上新衣,相上一百個也沒問題。解放臉上掛著少年羞澀的紅暈,靦腆地低垂著頭。奶奶用個大紅包袱,包了兩塊綢緞布,一包紅糖,讓媒人抱著;外加二斤豬肉,盛在一個竹籃里,讓解放挎著。爺爺嫌竹籃里的禮輕,就從墻上摘下一個破筐,筐里盛的是爺爺自種的旱煙,他從里面挑出兩扎最好最大的煙葉,放進解放的竹籃里,說,讓她爹嘗嘗咱家的旱煙有沒有勁。就這樣,解放被媒婆領著,到女方家里相親去了。正如奶奶說的那樣,解放相上一百個也沒問題,何況只相一個?結果當然是皆大歡喜。接下來就是娶親,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

那年秋天,爺爺借著東墻蓋了兩間房,說是給解放成親用;借著西墻也蓋了兩間房,說是給收成將來成親用,省得跟解放一樣,現上轎了現扎耳朵眼,臨拉屎了才挖茅坑。解放的喜事定在八月十五,月圓人也圓。后來爺爺不知聽什么人說,八月里新人不能進東房,便把解放的新房改在了西邊收成將來成親用的那兩間房里。這都是爺爺事先策劃好了的,解放渾然不覺,一步一步地走進了他布置好的陰謀里。

解放成親這天,村里去了許多趕喜的人。就連二爺爺和三爺爺,也從五百里外的昌邑趕著驢車來了。那天爺爺家里高朋滿座,歡聲笑語。

那天收成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里只管燒水。他鐵青著一張臉,把風箱拉得山響。那爐灶一溜排開三個灶口,每個灶口上面坐一把水壺。只須片刻工夫,三個水壺便先后燒開,滾滾的熱水溢出來,淹得爐灶嗞嗞啦啦怪叫。那天,誰也沒有注意收成與那熱鬧的場面是那么地格格不入。那時,誰也不知道爺爺和收成私下定下了一個陰謀。就連爺爺一向尊重的劉嫂都被蒙在了鼓里。

熱鬧的場面整整持續了一天。掌燈時分,親戚們才相繼離去。鬧房的半大小子們一直折騰到子時,喝過喜酒,方才散盡。那時,爺爺打發劉嫂去西屋歇下,把解放叫到了自己屋里。收成一直在爺爺的屋里候著,等解放進了屋,他才起身走出去。出門時,收成回頭看了解放一眼,那一眼讓解放心頭一疼,針扎一樣,讓他感覺將有什么事情發生。

爺爺等收成走出去,順手關上門,插死,然后返身回來,陰著臉,壓低嗓音對解放說,你是當小的,當小的先說上媳婦,那當大的怎么辦?解放莫名其妙地望著爺爺。他不明白爺爺說這些是什么意思。爺爺后來嘆一口氣,說,這媳婦,你就讓給收成吧!旱地一聲驚雷,把解放震得目瞪口呆,直直定在那里。解放嘴唇嚅動著,半天才喊出聲,我不——爺爺一個巴掌摑過去,你敢!解放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那時,收成像個幽靈一樣在西廂房門前徘徊。新娘穿著鮮艷的紅襖坐在床上。火紅的圍巾系在頭上。雪白的臉蛋泛著嬌羞的紅暈……收成心跳如鼓,腦門上滲出豆大的汗珠。他終于等到了進屋的時機。那盞照亮洞房的紅蠟燭倏地熄滅了。難道這就是天意?收成不再猶豫,一個箭步竄進屋里,直奔婚床……

解放在爺爺的屋里整整昏“睡”了一個晚上,直到天光放亮,喉嚨里咯地一響,一口血痰吐到地上,他才哭出聲來。他跌跌撞撞地撲下土炕,直奔門外。

解放在院子里放聲號啕,哭聲驚醒了奶奶,驚醒了西廂房里的收成和新娘。收成手忙腳亂地穿衣起床。新娘借著窗口透進的微光,看清了收成的模樣。她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昏了過去。當她醒來時,解放和收成已在天井里扭作一團。

解放騎在收成身上,肉拳照準他的胖臉一陣猛捶,下面的收成悶聲不響,忍受著解放的捶打。爺爺從屋里走出來,上前一腳,把解放踹出老遠去。爺爺蝦腰把收成從地上扶起來,收成滿臉烏青,鼻孔出血,瞪著驚恐的兩眼看著趴在地上的解放。解放從地上爬起來,抹一把眼淚,跌跌撞撞往外走。新娘從屋里哭號著追了出去。

奶奶從屋里出來,看見躺在爺爺懷里的收成,驚恐地撲過去,直問發生了啥事。爺爺摟著收成,老淚縱橫。

解放和新娘失蹤了三天

解放和新娘失蹤了三天。三天后,兩人回到家里。解放和新娘回家后,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各進家門,一切恢復正常。正常得讓爺爺、奶奶、收成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面對他們的百般追問,解放和新娘聾啞了一樣,拒絕開口說話。這三天兩人去了哪里,沒人知道。作為他們的不肖之子,我不便多問。這在我的家史里,是極不光彩的一頁。我這么說也許是一種罪過。或許,若干年后,當我的父親母親彌留之際,他們會把真相單獨告知于我,所以我在這里只好忽略不寫。

關于那道高墻

解放和新娘配合默契,與爺爺、奶奶、收成進行冷戰。直到半年后,解放與本村的一個姑娘成親。成親后的解放,時常站在天井里,朝收成那兩間西房癡癡張望。有時新娘從屋里出來,兩人便站成兩尊雕像,默然相望。新娘看著解放,嘩嘩流淚。爺爺發現這種情景后,從嘴里取下煙袋鍋,在門框上狠勁磕敲幾下,嘴里“吭吭”咳嗽幾聲,解放和新娘這才猛醒,各自低頭回屋。新娘那時已有身孕,挺著大肚子,手扶門框,艱難地抬腳,小心翼翼地邁過門檻,走回屋里去。

不久,爺爺開始著手壘墻。爺爺從天井當央,壘起了一堵高墻,那棵“懷抱玉”樹被壘進了墻體里。這堵墻足有兩人高,打我記事起就橫在那里,生生把一個院子分成了兩家。據爺爺說,他壘完那道墻,這棵樹就一天一天地開始掉葉子,最后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隨風空擺劃。

爺爺在自家的南墻東南角開了一個大門,又在劉嫂家的南墻西南角開了個大門。這樣,爺爺家和劉嫂家徹底分成了真正的兩戶人家。大爺家走西南大門,我們家走東南大門。

小時候,我去給奶奶送飯送菜,或者去大爺家找炮玩,需要先出我家的東南大門,再往西走一段路,才能進大爺家的西南大門。我曾要求爺爺給我在那道墻中間挖個洞,爺爺讓我去找爹,我爹瞪我一眼,壓根不搭理我。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搭理我,現在我明白了。我同情我爹。等我長到我爹當年那個年齡時,我與炮重新演繹了一遍“解放和收成”的情感故事。但是,那座高墻現在已經蕩然無存。那道墻是被我親手推倒的。我爹和我大爺已經奔七十的人了,眨眼的工夫,他們都老了。人這一輩子,有幾個眨眼的工夫啊。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

國在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九日出生。是個男孩。他離開母親的母體,降臨世間,大哭不止,好像上輩子受了無盡的委屈。一到晚上,國便徹夜長哭。這孩子皮膚白皙,聲音嘹亮,眉眼酷似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解放。這一點只有大娘心里明白。大娘生下國后,臉上有了笑意。但她面對國的徹夜號哭,舉手無措。國離不開大娘的乳穗。國躺在大娘的懷里吃奶,吃飽后,喜歡含著乳穗睡去。大娘的乳穗只要抽出他的嘴,他就號啕不止。有幾次,大娘試探著把乳穗輕輕往外抽,國好像通神,乳穗剛抽出嘴他就醒了,醒后便哭。大娘沒法,只好把乳穗填進他嘴里,他的哭聲便戛然而止。大娘不能抱著國整夜不睡,坐月子的人,更需要休息。這事急壞了奶奶。

奶奶去找爺爺商量,爺爺說,陶神嬤嬤不是還活著,跟她討個法去。奶奶就帶上爺爺種的兩扎旱煙葉,去村頭找陶神嬤嬤。陶神嬤嬤已經老得走不動了。據說她那年已經九十九歲了。不過她耳不聾,眼不花。她躺在一張竹椅上,手拿一桿長煙袋,正咕嘟咕嘟地抽旱煙,看見奶奶,直起身打招呼說,劉順家的,你來了?奶奶遞上那兩扎旱煙葉,說俺添了個孫子,夜里光哭,你給想個法子。陶神嬤嬤噢了一聲,伸出枯干如柴的手,掐算了一會兒,然后揮了揮那桿長煙袋說,是個夜哭郎,你回去找識文斷字的吳先生,用火紙寫道神符,子時貼到十字路口,以后就好了。說完就閉上眼,繼續抽煙。

第二天,村里每個十字路口最顯眼的屋墻上,都貼著一張火紙。那張火紙四四方方,上面用墨工工整整寫著——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個夜哭郎

過往的君子念三遍

保你全家得安康

字出自學堂的吳先生之手,村里人都認得。吳先生一手正楷端莊耐看;一手草書龍飛鳳舞,方圓十里,無人能比。逢年過節,村里人都喜歡找吳先生寫“福”字。

據我娘說,自從貼過那道神符后,國夜里不再哭鬧了,世上還真有神呢。我不信。我娘說你不信拉倒,事情就是這樣。我沒法說服我娘。我娘說國不哭了就不哭了。半月后,國睜開眼,在大娘的懷里,迷迷矇矇看人。有一天,大爺忽生愛心,湊到大娘身邊,盯著國的小臉端詳了半天,后來臉色驟變,顫聲問,他……他……他到底是誰的?大娘恨恨地瞪他一眼,把國緊緊摟在懷里,轉身給他一個后背。不難想象,大爺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那一年,我娘一直沒有懷孕的跡象。她跟我爹成親已有半年多了,我爹不急,我爺爺倒先著急了。劉嫂已經抱上了孫子,他還沒有。他懷疑問題出在我爹身上。于是,劉嫂時不時地跑到我們家里,跟我娘嘮些家長里短的事。有一天,她突然問我娘,你們不那個啊?我娘不明白,哪個啊?劉嫂說,那個!我娘從劉嫂的神情中突然明白了“那個”是指什么,她臉上騰地一紅,羞答答地說,他見夜都那個。見夜那個為啥還不那個?我娘低頭不語了,劉嫂就不再問了。與此同時,爺爺也在自己屋里對我爹說,天下的女人,吹滅燈都一樣。我爹的一句話,差點兒讓爺爺手上的旱煙袋掉倒地上。我爹說,那你為啥不和收成他娘搬在一起?請注意,我爹沒有稱呼奶奶“俺娘”,也沒有直呼奶奶“劉嬸”,而是稱呼她為“收成他娘”。爺爺渾身發顫,無言以對。后來就發生了那件令人難堪的事。

家丑不可外揚

對于那件令人難堪的事,起初,大爺、奶奶和爺爺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他們不知道如何是好。家丑不可外揚,這是古訓。爺爺奶奶絞盡腦汁,最后終于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妙計。

奶奶為遮人耳目,領著我娘又去了一趟陶神嬤嬤家。陶神嬤嬤還是老樣子,聽完奶奶的訴說,看一眼我娘扁平的肚子,揮舞著手里的長煙袋桿說,回去領養個小孩,引引就有了。

關于我爺爺和奶奶為我娘四處打聽領養孩子的事,龍廷村的人們至今記憶猶新。他們都知道我娘跟我爹成親后一直懷不上孩子。他們對陶神嬤嬤敬若神明,所以都熱心幫著打聽領養孩子的事。他們曾在窮山僻壤的山莊打聽到幾家,有的甚至抱著孩子找上門來,但是全被爺爺奶奶以八字不合命相不濟等種種理由回絕了。回絕的結果是,奶奶最后提出把大娘的孩子國抱給我娘。我娘當然喜不自勝。我爹更是無話可說。事情的整個經過就是這樣,他們經過精心策劃,把事情做得合情合理,天衣無縫。但國卻一直沒有弟弟。也就是說,他沒能幫娘引來一個小弟弟。我娘沒有生養。雖然她后來吃了無數中藥,卻一直沒有生育。而國本人則隨著年齡的遞增,長得越來越像解放小時候的模樣。

寫到這里,我想大家都已明白,國就是我,我就是國。

我的童年記憶

據娘說,我兩歲那年,大娘又生下了炮。炮下生時像塊黑炭,渾身是毛。奶奶看后,喜得合不攏嘴,說跟他爹小時候一個模樣。炮才是大爺親手播下的純正品種。那年,村北的榆山腳下不斷傳來隆隆的炮聲,那是一群解放軍在搞軍事演習。大爺看著黑黝黝胖墩墩的兒子,一高興,脫口說,這家伙黑不溜秋地真像個小炮彈哩!因為這句話,就索性給他起名叫炮。

炮后來長得真跟個炮彈差不多,身子胖,兩腿短,走起路來兩個后跟一抬一抬,身子往上一拱一拱,特別有勁。莊稼看著人家的好,孩子看著自家的好。炮長得丑俊暫且不說,大爺不嫌,奶奶更是喜歡。她說炮長得比他麻子臉爹俊巴多了。爺爺也替劉嫂高興。她也有了孫子了。在我記憶里,大娘好像一直嫌炮的腿短,是個矬坯子。她也一直嫌炮這個名不好聽。她說,炮彈能高到哪里去?為此,大娘曾點著大爺的渾名罵,劉麻子,就你能,炮要是長不高,省干你事!她認為,炮要是長不高,完全是大爺的責任。他讓大爺起的這個名壓住了。其實,炮是那種晚發身子的人。他后來長得又粗又壯,比我還高。在我的記憶里,大娘經常罵我大爺,大爺從不吭聲,木著臉,蹲在門檻上抽旱煙。大爺是不應該抽煙的。他們家有癆病史。但他學會了抽煙。

我從小就害怕大爺。大爺整天木著一張丑陋的麻子臉,不愛說話,從一邊死盯著我看。我害怕大爺。大爺身上有瘆人毛,眼神也怪怪的,讓我不敢親近。我每回去大娘家找炮玩,總是扒著門縫看看大爺在不在家,在的話,我就不敢去。有一回,我在大娘家正跟炮玩得歡喜,聽見大爺回來的咳嗽聲,我就對大娘說,大娘,我走了。然后一步一回頭地往外走。回頭時,我發現大娘眼里滾動著淚。炮那時正玩得高興,見我走,急得他直哭,哥,你別走,你陪我玩。那情景,我一直記在心里,讓我的童年充滿了憂傷。若干年后,我回憶起我的童年,仿佛是個傷感的夢痕。我眼淚汪汪地回家,一進門,喊聲娘,接著就哭了。娘吃驚地跑出去,拉起我的手問,國,誰欺負你了?我說,我怕大爺。娘聽了,把我摟進懷里,用一雙溫暖的大手在我頭上撫摸著,國,以后就不去大娘家玩了,在家自己玩,啊?我點著頭,好像已經開始懂事了。我果真很久沒有去大娘家。那段日子,不知為什么,我想念大娘,很想去找炮玩。

終于有一天,我決定再去大娘家。沒等我去,炮自己跑來了。炮那年四歲,虎頭虎腦,憨相喜人。炮來了,一進院門就可著嗓門喊哥哥。我忙跑出去,把他領進屋。炮一進門就對我爹和我娘說,二叔,二娘子,俺娘想俺哥哩,俺爹不在家,俺娘讓俺叫俺哥去哩。我爹和我娘聽了,怔著臉,誰也沒有說話。我娘從櫥柜里拿出酥果給炮吃,炮接過去大口吃出香甜的樣子,用饞人的口氣對我說,哥,俺家也有酥果,還有油條,就等你去吃哩。我娘用征詢的目光看著我爹說,要不讓他過去吧?我爹想了想,爽快地答應說,去吧。

我去了大娘家。大娘拿出油條讓我倆吃,吃的時候,大娘對我倆說,我去掰玉米,回來煮玉米給你們吃。聽說大娘去掰玉米,我和炮嚷著也要去。大娘唬起臉說,玉米地里有馬虎,專吃小孩子!我和炮被大娘的話嚇住了。炮拿眼看我,我不敢說話。大娘說,你倆在家等著,我去去就來。說完,大娘挎起籃子,走了。大娘一走,炮問我,哥,地里真有馬虎?我說,有……有吧。那……那咱上山逮螞蚱?我想了一陣,說行。然后,兩人一人抓根油條,一路吃著,上山去了。

我和炮走到山腳下不走了。炮說,哥,我走不動了。我說,你不想要油螞蚱了?炮說,山下也有油螞蚱。炮這么說著,就用腳在草叢里亂踢,轟螞蚱。我跟在炮身后,也用腳轟螞蚱。

我轟起一只大油螞蚱。那只油螞蚱飛起時張開翠綠的翅膀,像飛機一樣,飛出十幾步遠,落下了。我緊追過去,輕手輕腳地走到螞蚱落下的地方,慢慢跪下,小心翼翼地揚起小手,照著螞蚱拍下去。那是一只老油螞蚱。它不等我的小手落地,兩條長腿一蹬,張開綠翅又飛走了。我忙從地上爬起去追。那只螞蚱不等我走到近前,它又振翅飛起。它起起落落,飛飛歇歇,引誘得我和炮緊追不舍,卻最終沒能逮住它。它振翅高飛,飛到極高的天空,再也看不見了。炮累得像狗一樣張著嘴直喘粗氣,從后面追上來,哥,螞蚱呢?飛跑了。我朝山下的小路張望。我看見一個人沿著山下那條小路上來,拐進路旁的玉米地里,穿過那片玉米地后,鉆進了遠處那個被人遺棄已久的看山石屋。那個人是我爹。我看見我爹鬼鬼祟祟地鉆進了那看山石屋。我爹去那個看山屋干啥呢?我那年六歲,正是對一切刨根問底充滿好奇的時候。我對炮說,我看見我爹鉆進那個看山屋里去了。炮說,咱也去吧。我說,走。我領著炮往那個看山屋子走去。

我老遠就喊爹,炮也張嘴喊二叔。這么一喊,爹慌慌張張地從看山屋里跑了出來,一見我倆,大聲吼道,你倆怎么跑到這里來了?炮說,我和俺哥來逮螞蚱。我說,我老遠就看見你了,你鉆進這屋干啥?說著,我想跑進屋去看看里面什么樣。爹一把拽住我,說,爹進去屙了泡屎,臭著呢,走,咱回家。說著,爹扛起炮,讓他騎在脖子上,一手牽著我,回家了。

許多年后,我一直記得那個下午,我和炮去山上逮螞蚱,看見爹鉆進了那個看山石屋。

爹說他進去拉了一泡屎。我很想進去看看,但爹把我拽住了。我很想進去看看,我還從沒進過那個看山石屋。走出老遠,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看山石屋。爹訓斥我說,回頭看啥,好好走路。我就再也不敢回頭了。我還記得,那個下午大娘煮熟玉米后,打發炮叫我過去,啃著玉米,大娘問我去哪兒了?我說領著炮上山逮螞蚱了,后來看見爹去那個看山屋子里拉屎,我們就找了去,讓爹領著回來了。大娘問我還看見誰了,我想了想,搖搖頭說,就看見俺爹一個人。大娘好像長舒了一口氣,又拿出許多好吃的給我們。那天下午,我和炮吃成了餓狼蜘蛛,肚子鼓得像氣蛤蟆。

爺爺死了

爺爺死在院子里那棵“懷抱玉”樹下。那天,爺爺吃完飯,蹲在墻根樹下抽煙。那白白的煙霧飄過他的頭頂,纏繞在“懷抱玉”樹的枝葉間,久久不散。爺爺抬頭發現,那團團的煙霧,纏繞著,流動著,一會兒變成翠綠鮮嫩的榆錢兒,一會兒變成雪白枯黃的榆錢兒……他揉一揉眼。他看見的還是一團一團的榆錢兒。榆錢兒被風干了,掛在樹枝上,白得晃眼。這棵樹死了十幾年了,怎么會開花呢?爺爺忽地一下站起身,接著打個趔趄,咕嗵一聲,一頭栽倒在地。

我娘那天正站在院子里喂雞。她聽見身后咕嗵一聲,回頭一看,爺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她驚恐地喊一聲爹,朝爺爺跑去。那天,我爹下地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我娘。我聽見娘的哭喊,連蹦帶跳地躥出去,幫我娘去扳爺爺的身子。爺爺面朝黃土,我和娘把他扳成仰面朝天。爺爺翻轉身來時,好像還嘆了一口氣。他嘴里掛出一絲血跡。我哭著喊,爺爺,爺爺。爺爺不應。我娘就放聲哭起來。哭聲驚動了西院的奶奶、大爺和大娘,還有炮。

那一年,我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

長大了后的炮和我

爺爺死了,爺爺的死使我打消了回校復課的念頭。家里真是太窮了,光操辦爺爺的喪事就欠下了上千元的債務。盡管爹娘一再表示,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我去復課,我執意不肯,只想在家掙錢。爹無奈地嘆口氣,說不復也罷,好歹你也是個有文化的人,爹可不愿意你下地砸坷垃,文化人做粗活兒,糟塌了那些文化,你去學門手藝吧。于是,爹就把我送到鄰村去跟修秤的坤叔學修秤。爹說,天地良心一桿秤,只有堂堂正正的人才能學會修秤。爹的這番話一直記在我的心里,但我卻沒能給爹長臉。令爹引以為豪的兒子學會了修秤,卻沒能學會堂堂正正做人。我一念之差,永留千古之恨,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這也是命中注定。從遺傳學上分析,這就叫做遺傳。我錯就錯在不該收炮為徒。

我從師一年,學成回家,挑攤單干。不久,炮找上門來,說想跟我學修秤。我剛剛出師,不敢答應。后來炮去把爹叫來,爹說,炮想學,你就帶上他吧,邊干邊學,藝不壓身,學會了是一輩子的飯碗。我不是不想收炮為徒,主要是炮不是學手藝的料。但當爹的發話了,我只好應允。

其實,炮并非想學一門謀生的手藝。他圖跟我整天呆在一起。這一點,我心如明鏡。從小到大,我一直從心里疼愛著炮。炮是我的兄弟,血脈相連的兄弟。

炮和我從小到大朝夕相伴,無話不說,就連找什么樣的媳婦也會征詢我的意見。炮經常問我,哥,你想媳婦不?我笑而不答。我知道,炮跟我一樣,也到了想媳婦的年齡了。一眨眼的工夫,兩人長大了,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滿是傷感的夢痕。要是我沒記錯的話,類似的句子在前面已經出現過一次了。

炮緊問不舍,哥,你想媳婦不?

我點點頭,說,想。你呢?我這是明知故問。

炮開心地咧開嘴笑了,你想我也想。

我問,你想找個啥樣的?

炮反問,你想找個啥樣的?

我想找個會過日子的。

我也找個會過日子的。

那我幫你找一個?

行,你說她怎么個會過日子法?

我說,人家落在地里的地瓜、花生,她都能撿得到,就是帶不回家,回到家里也是光知道睡覺。她能生養,一胎能生十個八個的。

炮雖未進過學堂,但也不是一竅不通的人,他眨巴眨巴眼,對我說,這個媳婦我不敢要,還是你要吧!

我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炮也得意地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我給炮說的這個媳婦是一頭母豬。

類似的開心事在我們兄弟倆之間時常產生。

我愛上了繡花的小玉

炮常跟著我進城趕集賣秤。有一天,我剛擺好攤位,就有一個姑娘走過來喊我哥。我愣愣地看著她,想來想去也沒想起她是哪個村的。我并不認識她。

那姑娘穿著一件粉色長袖襯衫,扎一根長辮,兩眼大大的,臉紅得像蘋果,說,哥,俺挨著你的攤位行嗎?

我這才發現,她胳膊上還挎著一個大紅包袱。我問,你賣啥?姑娘說,針線活。我明白了。針線活買賣小,占個固定攤位還不夠納稅的,挨別人的攤位就不用納這稅那稅了。我看著那姑娘,心里正犯猶豫,炮從旁搶話說,你想挨攤是吧?那你算是找對人了,你哥可是個大好人,你就放心吧,保證沒人敢欺負你。

那就謝謝大哥了。姑娘頓時眉開眼笑,蹲下身,打開包袱,于是,就有許多成對的鴛鴦、蝴蝶、荷花、牡丹、蘭草……活在地上。

我和炮看得兩眼發直。我倆從未見過這些被人用針線繡在布上像真的一樣活生生的東西。這都是你繡的?那姑娘笑了笑,嗯了一聲,樣子有些羞澀。我從心里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姑娘叫小玉。我聽爺爺活著時說過,我那死去的奶奶叫小云。云和玉,都是潔白的。那一天,我的精神格外飽滿,情緒高漲。我從心里喜歡上了這個小玉。我感覺這一天真是很美好。小玉不光花鳥繡得好,人也長得漂亮,引來許多客戶。她的客戶全是些二十出頭的姑娘,有被娘領著的,也有讓嫂子領著的,不用問就能知道,凡買小玉的刺繡的姑娘,都是快要出嫁了。

我沾小玉的光,比平日多賣了十桿秤,我甭提有多么高興了。下午收攤,我對小玉說,往后你就常挨俺的攤位吧。

以后的日子,我變得愈加勤快。我每集必趕。當然,炮也每集都跟著。有時小玉有一集沒去(這是很正常的事),我就跟丟了魂樣,一整天無精打采,沒有心思招徠生意。我知道自己愛上了小玉。我們挨攤一直挨到秋天。要不是秋天發生了那件事,也許我們還會挨下去,永遠挨下去。秋天發生的事把我的許多美好的夢想打碎了,讓我內心充滿了悲哀和悔恨。那期間,我跟小玉說說笑笑,彼此已經有了那種意思。兩人早已真心相愛,只是尚未吐真情。我和小玉的關系一直隔著那層窗戶紙,誰都不先把它捅破。我私下里常發狠,下回見到小玉,一定主動跟她挑明。我一回回地心潮澎湃信心百倍,可是一見到小玉,我就如同見到貓的老鼠,膽子縮得像針尖一樣小。每回與小玉分手,我總在心里責罵自己沒有出息,不是男子漢。

我為了小玉,夜里翻來復去難以入睡。我合上眼,腦子里便涌出一朵一朵燃燒的紅紅的彩云。紅紅的彩云燃燒十分美麗萬般迷人。美麗迷人的彩云走到我面前拋給我一個嫵媚的嫣笑飄然遠飛。我張開雙臂拼命去追,眼看就要追上,彩云卻化作一道清風瞬間散逝。我站在空曠無邊的原野,四顧茫然。我睜眼躺在床上,怔怔地瞪著漆黑的屋頂,傾聽著窗外秋蟲的鳴叫聲,回想著那個夢境,不知是吉是兇。云,玉?奶奶名叫小云,她叫小玉。那個小玉,那個磨人的小玉,給我帶來痛苦和幸福的小玉,知不知道有一個人,正為她徹夜失眠?

終于有一天,炮看破了我的心事。炮直沖沖地問我,哥,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小玉了?要命的是,我犯了一個終生難以悔改的錯。我不敢在炮面前承認這個事實。我訓斥炮說,你別瞎說,你才看上小玉了哩。炮神情古怪地沖我笑著,說你嘴上不說心里話。我臉上一紅,扭轉身去。我不想跟炮討論此事,這是我個人的事。那一年,我第一次跟炮有了某種隔膜。

那年秋天

那年秋天,我永難忘記。那年秋天在我的記憶里充滿了罪惡。那個秋天,我為一個叫小玉的姑娘失去了理智。我在炮地百般教唆下,決定用行動贏得姑娘的芳心。我一世聰明,一時糊涂,犯下了一個永難悔改的錯誤。我聰明反被聰明誤。我一失足而留千古恨,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也是命中注定。我那時還不知道爺爺奶奶(劉嫂)的故事。我不知道我爹解放和大爺收成之間的恩怨。我更不知道大娘就是我的親娘。我和炮其實是血脈相連的兄弟。我渾然無覺,與炮重新演繹了一個“解放和收成”的情感故事。

故事發生在1991年秋天。那個秋天的早晨,我踏著露珠進城趕集。我來到集市,擺開攤位,等到日頭冒紅,還不見小玉的人影。日上三竿,那個小玉才在我的視線里出現。我老遠就問,你怎么才來?不晚啊?小玉驚異地看著我,你今天怎么來得這么早?我一下猛醒,發現是自己來早了。我神情游移,不敢與小玉對視。我做賊心虛。小玉問:就你一人來的?你弟弟怎么沒來?我含糊其詞,說炮在家有事。

小玉把包袱鋪開,讓成雙的蝴蝶、成對的鴛鴦飛出來。那天,我無心欣賞小玉的刺繡,更無心與她調笑,甚至無心招徠生意。我滿懷心事。那一天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漫長。好不容易挨到夕陽下山,我又突然感到那天是那么短暫,短暫得讓我心里發慌。我心不在焉地幫著小玉收拾攤位。

走吧,還愣著干啥?小玉催我。

我……我還去計量局,你……你先走吧。分明是在撒謊,我的臉漲得通紅,不敢正眼看小玉。

小玉好像看出我有心事,但她又不便深問,說聲那我先走了,推起自行車往市場外走,走前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讓我心驚肉跳,差點兒改變計劃。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沒事,不會有事,炮只是嚇唬嚇唬她,不會嚇壞她的。眼看著小玉走遠,我忙起身推車隨后追去。小玉騎車在前面走,我騎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我希望小玉回頭發現我,那樣我就沒有理由不跟小玉一塊走,可是小玉一直沒有回頭,一直急急地騎車趕路,直到龍王河邊的那片紅紅的密密的高粱地。

秋風吹過,紅紅密密的高粱地綠葉摩擦晃動唰唰作響。我遠遠看見小玉無所顧忌一下就沖進了高粱地。紅紅密密的高粱地立刻把小玉吞沒了。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罪惡的感覺登時攫往了我。我腳下用力,一陣猛蹬,趕到了高粱地。按照計劃,等候在里面的蒙面人猛然跳出,攔住小玉的去路,聽到小玉發生一聲驚恐的喊叫,我再騎車沖進高粱地,把蒙面歹徒嚇跑。沒錯,這是電視武打片里經常出現的鏡頭。我和炮策劃這件英雄救美的故事時兩眼放光,神情激動,完全處于亢奮之中。我那天心跳如鼓,焦躁不安地等在高粱地外面,側耳傾聽著高粱地里的動靜。我只聞里面風吹高粱唰唰響,不聞小玉喊叫聲。看看時間,半個鐘頭已過,我按捺不住,蹬車沖了進去。我順著高梁地里那條土路,一直騎出去,沒有發現小玉的身影。難道炮沒來?

我疑神疑鬼地回望那片紅紅密密的高粱地,殘陽如血,暮色四合。

炮跛了一條腿

關于我和炮演繹的“解放和收成”的故事即將結束。但這個故事的結尾與我們的父輩不同。炮為此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他被我用十斤重的秤砣砸斷了一條腿。三個月后,炮扔下拐杖,拖著一條殘腿下地走路,他像個鴨子一樣,一歪一歪地走在大街上,身后跟著一群頑皮的孩子,拍著手喊,關找關,門找門,瘸巴單找鴨子群!炮站住,回頭破口大罵,誰家的私孩子,回家喊你爹去!孩子們一哄而散。炮見到村里人從不說話。他低著頭,從人們面前走過。他也知道害丑。村里人看著他走遠了,全都發出一陣嘆息。他們都知道炮的事。

小玉嫁給炮的那天村里人都沒去看熱鬧。其實,炮成親的事,大爺和大娘就沒打譜給他操辦。小玉是被娘家嫂子送來的。小玉的嫂子來到大爺的家,坐都沒坐,陰沉著臉對大爺大娘說,便宜你們了!說完,回頭跟小玉交待幾句什么,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閨女咋就這么傻,甘心嫁給一個瘸巴?村里人議論紛紛。

嗨,一個姑娘家,出了這種事,又有啥法?你沒見她的身子,怕是有仨月了。

她家里人就不去上告?

聽說她不讓,她說她愿意嫁給炮。

她這是賭氣!聽說她跟國好著哩!

是嗎?真有這么回事?

他家里興,一代一代往下傳哩!

這話從何說起?

你不知道?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你說給我聽聽……

大娘那天一把鼻涕一把淚坐在院子里,嘴里一個勁嘮叨,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

大爺蹲在屋門口抱著旱煙桿悶頭抽煙。

大娘一看見炮,就一遍又一遍地沖他嘮叨,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

你不想活就去上吊!有一天,炮終于忍耐不住,齜牙獸一樣對大娘吼道。然后梗著脖子,腿一瘸一拐朝自家的院子走。他另批了宅基地,蓋了房子。

大爺那時正好抽完一袋旱煙。他抬頭沖炮翻了翻眼皮,從嘴上取下煙桿,放在鞋幫上磕磕煙灰,又續上了一袋。

大娘還在嘮叨,我不活了,我活夠了。

大爺又抽完一袋煙。他把煙灰在鞋幫上磕了磕,起身提著煙袋走了。事后有人說,大爺那天去了煙地。大爺像我爹一樣,也給自己種了一畝黃煙。他有癆病,他不該抽煙的。

大娘見炮和大爺都走了,就不再嘮叨了。她站起身,回屋里去了。

那時,奶奶正躺在“懷抱玉”樹下的竹椅里,合瞇著兩眼想著遙遠的過去。

那天,我爹和我娘也不在家。他倆找我去了。三個月前,我就離家出走了。三個月過去了,還不見我回來,爹娘著急了,分頭去我所有的同學家里找我去了。

我在淄博一家小煤井拉煤

我在淄博一家鄉鎮小煤井拉煤。淄博的鄉鎮小煤井煤層大都不高,用手量,兩拃高;用皮尺量,不足五十厘米。這么矮的煤層,須用一米長、三十厘米寬、二十厘米高的鐵筐往外拉才行。拉筐的人用一根皮帶做成的襻套在脖子上和腚溝里,就像個長尾巴的老鼠,尾巴梢上有個鐵鉤,鉤住空鐵筐,然后兩腿跪地,像狗一樣慢慢蛇行,爬進煤窩里,把煤裝滿鐵筐后拉出去,然后再拖著空鐵筐爬進去。如此爬進爬出,一個班(八個小時)下來,我的兩手疼得不敢拿東西,兩個膝蓋疼得不敢走路。

在井下,我不知道自己的兩個膝蓋流了多少血,后來,膝蓋上慢慢長出一層老繭,任刀割不痛。

這是一個人的苦難!

在井上,我時常想起過去的往事,每當此時,我就會淚流滿面。我對于過去的往事充滿了悔恨。我在內心里一直不肯原諒自己。炮是我的弟弟,我是炮的哥哥。這個現實太殘酷,我受不了這個殘酷現實的打擊,只有在井下像狗拉犁一樣拉煤時,我才會暫時忘掉那些令我傷心的往事。

我在淄博一呆就是三年。直到有一天,我走出煤井宿舍沿著一條運煤進城的土路漫無目的地行走,最后與三個前來淄博打工的同村人迎面相遇。那三個同村人同時也認出了我。他們驚喜地喊叫著國!國!國!朝我撲來。他們是小全、鐵柱、金寶。我看著他們,激動地半天說不出話,后來才想起問他們怎么來淄博了。

柱子說,咱新泰來淄博的人多了,聽說這里好混,下煤井掙錢多,俺仨就商量著來了,可來了以后,找了好幾家煤井都不要人,這不,想來這家煤井問問,沒想到碰上你了。

家里好嗎?我顫著嗓音問。

柱子嘆了口氣,回頭看看小全和金寶,不知道該不該對我說。小全和金寶兩眼躲躲閃閃地看我,我心里一緊,急急地問,家里出了啥事?

柱子猶豫了一陣,才告訴我說,你大娘和炮死了。

我大娘是前年上吊死的。

對于大娘的死,柱子有些說不清楚。柱子聽他娘說,大娘的死是命該如此。她上吊用的繩子是一根細麻繩,有人曾拿起那根細麻繩兩手輕輕一拽就斷了。可是那根細麻繩卻把我大娘吊死了。還聽人說,我大娘上吊那天,我的奶奶還躺在墻根那棵“懷抱玉”樹下哩,她竟然沒睜眼看見大娘上吊。這不能不說她是命該如此。

炮是今年春上被火燒死的。炮因為腿腳不便,村委照顧他,安排他到小學校守夜。有一天夜里,上夜學的學生趁老師不在,把廢紙聚在一起點火取暖,結果把課桌上的煤油燈引著了,每張課桌上都有兩瓶學生自帶的煤油燈,驚慌之下,桌上的煤油燈被打翻在地,大火很快就吞沒了整個教室。等老師和炮發現火情后,忙沖進教室救人。還好,所有的學生都被救了出去,不過當時不知道里面還有沒有人,炮一次次地住火堆里鉆,他的腿腳又不靈便,后來沒能跑出來。

聽完大娘和炮的死訊,我心里一陣揪痛。是那種挖心的痛。痛得我站立不穩,只覺得天旋地轉。小全他們把我送回煤井宿舍,待我情緒穩定后,幫他們在這家煤井找到工作,我決定動身回家。

轟然倒塌的墻

我在前面好像已經提起過這道墻。關于這道墻的倒塌,有必要在這里再交待上幾句。我推倒那道橫在我們家院中央的高墻時,身上所產生的力量仿佛來自地心。轟隆一聲響,那道墻平平實實地躺下了,從此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推那道墻的時候,我奶奶、我大爺、我爹、我娘,還有小玉抱著女兒甜甜,都站在我的身后。那道墻轟然倒塌后,我好像聽到身后有人長長舒了一口氣,我頓時感到渾身上下一陣輕松。

寫在后面

那道橫在我們家院中央的高墻被我推倒后不久,那棵“懷抱玉”樹便萌生出了嫩芽。“懷抱玉”樹居然復活了!這真是一件奇異的事。村里人都說,這棵樹真靈啊!縣上有個喜歡下鄉采風的作家,聞聽此事趕來,寫了一篇“當代‘靈槐復榮’”的稿子刊登在了農村大眾報上。關于“靈槐復榮”的事在我的家鄉確實存在。假如你對此滿懷興趣的話,你不妨到我的家鄉去采風,我保證讓你不虛此行。

責任編輯 王宗坤

郵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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