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簡默散文的比喻特征

文學魯軍新銳之簡默的散文曾獲得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泰山文藝獎、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等。簡默散文有真切的情感與豐厚的意蘊，有獨特的結構與飛揚的文采。在當下多如牛毛的散文天地里，簡默的散文能輕易被辨識出來的標志之一是其獨到的、靈動的、詩化的語言，而這與他熟練運用多種修辭手法有關，尤其與他善用比喻修辭有關。“比喻是文學語言的擅長”。[1]比喻是簡默散文最主要的、最具亮點的、最有代表性的修辭手段，而“比喻和人的心理以及事物的信息、屬性有密切的關系。”[2]擅長于具象性思維與相似性思維的簡默，能夠對構成比喻的物質材料進行整理、取舍，從而把事物的各種信息整理成一個新的秩序，構成一個個貼切新穎、靈動形象的比喻。這些比喻有著鮮明而突出的特征。

一、取材的平凡化。簡默閱歷較豐富，有豐富的聯想力和想像力，其散文設喻時，大都取材多樣而平凡，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物被信手拈來做喻體構成比喻，或抒情表意，或議論說理，或寫人敘事，或寫景狀物，一般不重復也不雷同。試看《青春期——一個“70后”的情感方程》（以下簡稱《青春期》）一文中的例子：1.黃平挽著他的女朋友像一張紙飄了出來。黃平瘦瘦高高的，像一竿被風刮得搖搖晃晃的竹子。2、她（青）微凹的大臉盤，像半邊臉的月亮，修剪得恰到好處的劉海，像疏密有致的柵欄圍住了她光滑照人的額角，她身上發散著淡淡的清香，像夜風中遠遠送來的梔子香。這三個例子都是刻畫人物肖像的。例1“像一張紙飄了出來”是比喻黃平及其女友行動的輕飄，也暗示了他的瘦，“瘦”與“高”是黃平身材的最大特點。外國成語比喻人的瘦高用“像餓飯的一天那么長”，簡默卻以竹喻人，凸顯黃平的瘦高。竹子前的修飾成分“被風刮得搖搖晃晃”則進一步強化了黃平的瘦，也與“像一張紙飄了出來”相呼應，人物的身材特征栩栩如生，其輕浮、淺薄的性格也躍然紙上。而黃平及女友是20世紀80年代蟹行于市的不良子弟，作者描摹他們時，掩飾不住的是嫌惡之情。例2寫的是少年“我”心目中的美神“青”，以“月亮”喻“青”的“臉盤”，以“疏密有致的柵欄”喻“青”的“劉海”，以“梔子香”喻“青”的“體香”，顯露的是作者對這一人物的喜愛與眷戀。這些例子中的“紙”、“竹子”、“月亮”、“柵欄”、“梔子花”等喻體，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尋常事物，簡默用以作比，既抓住了人物外貌的特征，又刻畫出了人物性格，還寄托了作者的愛憎情感，比喻既通俗易懂又準確傳神。再如：1.那球場……頭頂上方懸吊著一行行燈泡，像垂掛的累累果實。2.捱到了下課，消息像夏日的雨點撲面打了過來，一下子粉碎了我們的想象和猜測。3.頃刻麗惡毒和憤怒的咒罵像鋪天蓋地的冰雹將他砸蒙了，仿佛壓抑了許久終于爆發了出來，他驚呆了。4.我看著這些紙片有些眩暈，可以聽得見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像在揚臂擂鼓，又像青蛙爭先恐后地跳入了池塘。這四個選自《青春期》的例子是以比喻敘事狀物的。例1是狀物，例2、例3是敘事，例4是寫心理活動，例5是議論。用作喻體的“果實”、“雨點”、“冰雹”、“擂鼓”、“青蛙跳入了池塘”、“火”、“鹽”等，無不是生活中常見、常聞、常用之物與事。作者取之設喻，包羅萬象，通俗易懂。

二、類型的多樣化。《修辭通鑒》將比喻修辭分成常式、變式和博喻三大類。按此分類爬梳簡默散文的比喻，絕對給人眼花繚亂之感。如《收割早餐》中的兩個例子：1.我開始長胡子了，那一瞬間的感受就像一株小草似的秘密，終于在經歷拱背彎腰后挺直身子站到了陽光下。2.剃刀與臉親密接觸，攬著臉跳著貼面舞，舞步流暢而輕快，那些被熱情焐透和感化的森林在舞步到處應聲倒下，我分明聽到森林不停地組織抵抗。例1是明喻；例2中“森林”顯然就是借喻中出現的喻體，本體“胡子”和喻詞都不出現，這就產生了含蓄的表達效果，讓語言更加簡潔。兩例屬于常式比喻。變式比喻類型很多，簡默筆下存在多種。如：“它永遠不可能像一個蜘蛛人，蕩一條繩索，攀上陡峭的堤，到岸上走一走”（《癩蛤蟆的幸福》），這是從與本體相反或相對的方面設喻，指出本體不具備喻體的某種性質的反喻。“剃刀與臉親密接觸，攬著臉跳著貼面舞，舞步流暢而輕快”（《收割早餐》），這是擴喻（本體和喻體互為平行的短句的一種擴大形式的比喻）。“他開始在床上烙著餅，烙了左側烙右側，僅僅一會兒，又烙了回來，就像一盤不停地反復倒帶子的磁帶”（《蟋蟀在第十八層歌唱》），“烙著餅”是比喻人失眠而輾轉反側之舉的，而“就像一盤不停地反復倒帶子的磁帶”是進一步補充本體，這是補喻。“（魚塘）注滿了一潭死水，養了一尾尾活蹦亂跳，像銀器一樣耀眼的魚。”（《癩蛤蟆的幸福》）這是倒喻（本體和喻體次序顛倒的一種比喻）。“風穿行在樹葉間，沙沙沙——像呻吟，葉子仰面向上，像張開的掌心，掌紋似的脈絡清晰縱橫；嘩啦啦——像哀號，葉子俯身朝下，像翻轉的掌背，覆手帶來了雨”（《一棵樹的私語》），風吹樹葉發出的聲音，用兩個喻體“呻吟”、“哀號”來作比，而“呻吟”、“哀號”屬于同一類行為，這是類喻。“葉子仰面向上，像張開的掌心，掌紋似的脈絡清晰縱橫”，“張開的掌心”是比喻葉子的形狀，掌紋是比喻葉面上的筋脈，這是博喻，即所謂“莎士比業式比喻”；而若干種比喻手法在同一語境下綜合運用的比喻是合喻。說到博喻，簡默散文中有太多的例子，如：“一顆顆蓮子隔著胞衣似的房間，并肩站立，相依相偎，是一個個抱成團的乳名，是一尾尾唼喋的青魚兒，也是一只只穴居的羊羔羔”（《蓮子》），用“抱成團的乳名”喻蓮子的嬌嫩、新穎與可愛，用“唼喋的青魚兒”喻蓮房中蓮子的形狀像探頭吃食的魚兒，用“穴居的羊羔羔”喻蓮子的數量、寄身環境等，這就以三個喻體逼真地描繪了蓮子的多種狀態與特征。

三、技巧的陌生化。比喻要新穎，而新穎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者對喻體的選用。比喻實際上是結合本體尋找喻體的藝術。這就要求作者運用陌生化技巧，創設出新穎奇巧的比喻來。簡默以多種陌生化技巧創設的比喻，不僅讓本體和喻體極為貼切，能給讀者耳目一新之感，而且能增強其作品的美感。（一）拉開本喻體間的距離，遠取譬，遠而新奇。如：1.被定格的強面龐寬闊，眼神俏皮，笑容燦爛，像一個動感強烈的動詞（《青春期》）。2.（傷疤）隆起在皮膚之上，顏色暗紅，像干涸的血，是真正的銹（《身上有銹》）。例1中“被定格的面龐”屬于高中生強，強的笑臉與“動感強烈的動詞”這一喻體間，顯然有極大的距離。作者拉開本喻體間的距離以營造一種陌生新奇的效果。這個陽光大男孩是一個強奸犯，帥氣的外貌與丑惡的行徑間差距殊大，這是成長之丑，也是成長之痛。例2中身體上的傷痕瘢疤被作者比喻成身體上的“銹”，本體與喻體之間的距離可謂大矣，但雖遠取譬，但遠而奇遠而通。（二）利用喻體多變技巧，即根據喻體的不同特點，從多個角度設喻。如：“水”常被簡默當喻體使用，因水有多種性質可做多種比喻：“我說過，油菜花一直順著地勢起伏漸漫漸高，就像不停涌上來的水。我站在又長又窄的田埂上，被花的大水四面包圍，像在最后的孤島上。”（《菜花黃》），以“水”比喻油菜花面積之大之廣，取水之數量廣大之特征；“我相信歲月如水緩緩沖刷和消弭著記憶的堤岸……”（《青春期》），水有流動的特點，而且一去不復歸，歲月和時間亦然，以“水”喻歲月，恰如其分；“但到了紅梅跟前，就水似地疲軟下去了，像一個放凈了氣的皮球……惟恐沖撞和冒犯了她（《青春期》），水柔無骨，一個男生對一個女生的溫柔因“水”之喻而栩栩如生；“羊清潔如水的胃，反芻懸在頭頂的尖刀”（《一只羊哀鳴過午夜》），水是潔凈的，喻之羊胃，恰如其分；“輕輕地旋亮燈，光暈如水潑出，恰好洇濕了一張桌子”（《三盞燈》），燈光像水一樣柔和、皎潔、流動，這個夜晚自然是美好的；“我驚訝地發現，那只眼睛與一種叫嬰兒的小動物的眼睛何其相似，都是那么一泓純凈澄澈的泉水，臥著一粒黑葡萄似的瞳仁”（《路上有羊》），水極清澈，用以喻小羊和嬰兒的眼睛，十分貼切；“它縮緊的心像水舒展開了”（《一棵樹的私語》），水是融合的液體，永是舒展不糾結的，舒展開的心當然可以水為喻。在這些例子中，因“水”有不同的性能即所謂的“多邊”，同是一“水”，簡默取譬用喻取其所需，各傍一邊，打出多個不同的比喻來，“水”即出現了一水多邊的情況，比喻新穎奇巧。（三）廣采博收，將一些常人不熟的陌生內容用入比喻中，以增強比喻的新奇性。如：“我們的趣味和思想就像水分子里的氫和氧，很難徹底分開”（《跪拜噴血口》），這個比喻中的喻體涉及到化學常識；“在他們眼里，我們是不正常的人。在我們眼里，他們是不正常的人。正像一個人站在橋上看風景，同時被另一個人當成風景看，兩個人看到的都是不完整的自己”（《篡改》），此例中的喻體是卞之琳詩歌《斷章》的化用，顯然與作者的學養有關，文本因而平添了文學內涵，也顯現出新鮮感。（四）在比喻中加入其它修辭手法，讓比喻新穎奇巧。如：螞蟻探出游絲似的觸須，瞥一眼在高高頭頂做著各種飛行表演的蜻蜓，冷漠地縮回了觸須。它不羨慕蜻蜓，在它針尖大的眼中，蜻蜓飛得再高再花哨，也與它無關”（《水葬的蜻蜓》）。這是個狀物的句子，屬于擬人中有比喻。寫螞蟻“瞥”、“縮”的動作和“不羨慕”的心理，無疑是以人擬物；而本體“觸須”、“眼”與喻體“游絲”、“針尖”都出現了，相似點是細、小，這是明喻。如此修辭的疊加使用，既擬人又比喻，與眾不同，讓人耳目一新。（五）運用模糊思維，創設意似比喻。比喻的產生過程就是以事物或現象之間相似關系為紐帶的創造性思維過程。中國傳統思維方式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是模糊性。西方人思維追求精確性，而中國人善于從整體上綜合把握事物，忽略細節和成分分析，通常不太重視對物質進行具體分析，不擅長對觀念進行細致反思，往往憑一種直接透視來推究身外世界和身內世界之本質，提供的往往是關于對象整體的模糊圖景。簡默深知，比喻不能僅求形似，只有不斷拓展思維的空間，利用模糊思維創設出意似的比喻，文本才更有內涵和深度。他散文比喻世界中意似的句子有不少，這些比喻可意會而不能坐實。如：“她稍稍頭向后仰，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發絲不亂像仿宋字，嘴角俏皮地向上微翹，微笑漾在了那兒。最美的還是這雙眼睛。這是一雙真正的丹鳳眼，淺淺瞇起，明亮而清澈，像莊子的一點點秋水。”簡默以“仿宋字”來喻冰心老人的發髻和發絲，又以“莊子的一點點秋水”來喻冰心的眼睛。仿宋字端莊勻稱、工整秀麗、筆畫挺拔、粗細一樣、間隔均勻，書刊的包裝、樣本的說明書常用仿宋字體來印行。仿宋字很美，美得典雅、莊重、高貴、純凈、整潔、超凡。美得任人想象卻很難一下子全部看全抓住說出。這是冰心頭發的美，是冰心本人的美，也是仿宋字的美。二者意似而非形似。而以“莊子的一點點秋水”來比喻正在讀《莊子》的冰心的眼睛即達到了模糊美的境地。秋水與眼睛有何相似點，作者無意去細致描寫，他只給讀者一個整體的圖景，而冰心眼睛的神韻卻深在其中，讀者可以意會秋水與眼睛間的意似。這類比喻無不新穎奇特。

四、審美的情感化。簡默善于“將自然的東西弄成一個心情的東西，弄成了一個主觀亦即人的東西”[3]，他在創作時將內心的喜怒哀樂等情感，通過想象關聯移情于物象而得到抒發，使比喻情感化而具備情感美的審美特征。如：“她才剛過四十歲呀，據說那頭也是在強被帶走的當夜一下子全白的，像頂著一頭愁緒的秋天蘆葦”（《青春期》），強的母親因其奸淫幼女被捕而一夜白了頭，簡默將其比作“秋天的蘆葦”。蘆葦本是韌性的象征，可兒子沉淪了，做母親的怎不憂愁與焦慮？“愁緒”浸潤著作者對強母的同情與悲憫。再如：“一條叫光明大道的一級水泥公路像一柄鋒利的刀刃，將鄉村開膛破肚。手無寸鐵的鄉村無可奈何，任人宰割，成片成片的麥子與玉米被鋼鐵的洪流齊刷刷地推倒，被席卷著一哄驅逐出了我們的視野”（《K15路車》），這里有兩個比喻。第一個比喻用語尖銳，作者反思現代化進程時，對自然的鄉村的被破壞甚有看法；第二個比喻是借喻。“鋼鐵的洪流”是收割機的喻體，“推”、“驅逐”等詞的使用體現了“鋼鐵的洪流”的蠻橫無理，比喻里寄予了作者否定的情感。而“如果它靜靜地站在那兒，是一朵不會下雨的云；如果它撒開四蹄奔跑起來，就是一朵到處流浪的白云，揮一把汗像在下雨”（《路上有羊》），比喻里分明浸透了作者對羊濃濃的喜愛憐惜之情。簡默散文中還有一些抒情性比喻。這種比喻的本體是人的情感，喻體是可感的事物，利用比喻和被比喻對象之間類異形似的相似點，通過繪形以抒發作者情感。如：“我的身體所有能盛下汁液的部位，都盛滿了月光一樣的悲憫。不僅如此，我竟然覺得從眼睛開始，我的身體正在下雨。”（《路上有羊》）悲憫是人的一種情感，也是一種大情懷，是一種恢宏深邃的人性光輝，自然與“月光”這一喻體有意似。再如：“我看著這些紙片有些眩暈，可以聽得見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像在揚臂擂鼓，又像青蛙爭先恐后地跳入了池塘”（《青春期》），“我”的心理活動非常強烈，充滿內心的是讀到與性相關的文字材料時的慌亂、緊張、渴望等情緒，作者用博喻將這些情緒表達得淋漓盡致。

總之，簡默散文是一座爭奇斗艷的比喻之城。讀者通過他的幾乎無處不在的比喻，可以辨別其散文獨特的難被復制和模仿的文學氣味。一個有自己氣味的作者的散文，就是讀者心目中的佳作！

參考文獻：

[1]錢鐘書.讀《拉奧孔》[A].錢鐘書散文[M]. 杭州： 浙江文藝出版社， 1997.237。

[2]陳海波.比喻的機制[A]，華中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4）。

[3][德]路德維希·安德烈斯·費爾巴哈.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M].北京.三聯書店，1959（5）.458。

（作者單位：聊城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