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那年臨近春節的這場雪,有點瘋子般的張牙舞爪,好幾天不消停。大年三十,天終于放晴后,到處都像蓋著層彈好的厚棉絮。陽光有點應付公事兒,沒有絲毫暖意,卻弄得牛新路上白花花地耀眼。路兩側的楊樹沒了脾氣,樹枝光禿禿的,恭敬地托著半寸積雪,朝圣信徒般叩天拜地。牛新路從南面的牛莊,到北面的新村,糖葫蘆般串著中間的十里鎮。胡子拉碴的民工三寶,就是年三十下午出現在牛新路上的。一個會動的雪人。
剛出牛莊時,三寶滑倒了。要命的是,他滑向了左側的河里。本來他是靠著路的右側前行的,忽然被樹枝擋了路。他晃晃悠悠踱到左側,腿卻有點發虛,眼前一黑,就滑倒了。在下滑的過程中,他瞬間清醒了,死死抱住了一棵樹。路的西面是條河,幾個月前打工走的時候,趕上黃河開閘放水,渾濁的河水灌滿了河道,像掙斷韁繩、撒著歡的叫驢,尥著蹶子向北奔去……這種記憶是驚恐的,他感覺全身的毛孔瞬間張開了。
千萬不能滑下去!
他提醒著自己。在不知河水深淺的情況下,如果砸碎了河里的冰,跌進冰窟窿,小命就徹底交代了。他感覺似乎有冷汗正從后背往外冒,剛才還在不停打架的眼皮,開始消停了。自個的命不是自個的,是屬于媳婦蘇小青和兒子強強的。這讓他感覺自己忽然變得重要。
這一刻,他用腳胡亂蹬著雪,掙扎著抱住樹,抓住救命稻草般,感覺是在和樹拼命。臘月二十九,也就是昨天下午,他抱住工頭往地下摔的時候,用的就是這般拼命的氣力……
三寶打了工頭是因為工錢,口袋里一個鋼镚也沒有,怎么過年呢?這也是他遲遲沒有回家的原因。打工的這個地方在河南省臺前縣后方鄉。幾個月前,他和一幫人跟著工頭給一個廠子蓋樓。進了臘月后,那個吆五喝六的廠長,突然消失得沒了影。蓋樓的時候,廠長人模狗樣的,腆著大肚子,常背著手過來參觀。工頭點頭哈腰地跟在后面,遞煙點火。煙味很香,三寶吸吸鼻子,和工友二孬悄悄議論,這廠長肚子里裝的啥,像懷孕幾個月的婦女?剛過20歲的二孬說,裝著金條哩,過年也發給你一根。三寶就咧開嘴笑。他和工友們處得挺好,別人因為一點破事打架,他總是第一個沖過去拉開。常常是別人不打了,他身上卻多了塊青紫。
包活的工頭是三寶老家的人,姓錢,當時說好的工資月結,這個許諾放屁一樣,臨了卻找不到給工錢的人。和廠里多次要錢,工頭不敢鬧,擔心影響了合作,三寶就沖到最前面,有段時間吃住都在廠長的辦公室里。當地的鄉政府也找了,沒管用,人家說廠長這小子搗鼓高利貸,賠了不少,過年找到再說,中不?
臘月二十三小年過后,工頭不知從哪里弄了點錢,可能是從老家匯來的,糊弄走了其他人,卻沒有三寶的。三寶在工地上負責做飯。工頭悄悄給他說,副廠長說了,停幾天給些,到時候把你的工錢全清了,你再給我做幾天飯。那幾天,三寶盯緊了工頭。工頭的轎車輪子上,三寶加上把長鞭鎖。閑著沒事,他就睡個懶覺。心里有事睡不著,他就野狼般在工地上嚎叫,瘆人。一直拖到臘月二十九,天又開始下雪了。三寶咋呼了一上午,感覺有點累,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他卻突然醒了,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三寶是被一個夢驚醒的。
在夢中,三寶看到自家院墻上面,放著一大溜人頭,各式各樣的,看不到藏在院墻外的人身。他在夢中迅速鏈接了兒時的記憶。很小的時候,三寶常感覺墻上有人在那里趴著,下巴放在墻頭上,慢慢張著嘴,閉上眼睛,就感覺房頂上一直有人在走路,嚓,嚓,嚓。長大后,這些記憶慢慢模糊和消失了。但這次的夢,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跳出了肉身,跑到半空中俯視自己,看著自己慢慢長大,娶妻生子……在夢中,墻外站著的那排人,個個面容模糊,唯獨李老四能看清模樣。李老四是媳婦蘇小青的前夫,一直對她舊情難忘,時常趴在自家的院墻外往里瞅。在夢中,李老四打了一聲響亮的口哨,抬腿就翻進了院墻……媳婦滿臉是血,歇斯底里的一聲“救命”,三寶醒了。
錢工頭推門進來的時候,正在發呆的三寶慌忙下了床,問,錢呢?工頭搖了搖頭。三寶突然火了,指著工頭的鼻子罵,姓錢的,你娘的沒正事啊!還讓人過年不?忽然,他感覺錢工頭變成了李老四的模樣,就獅子般地撲過去,抱住錢工頭,摁倒在地,朝他后背捶了幾拳。接著,在他身上胡亂翻了個遍,煙、打火機、鑰匙、還有兩個避孕套、千把塊錢現金……一齊掏了出來。
三寶跺了下腳,咬牙切齒地說,小子,你還有錢泡女人呢,活該!他把現金裝進口袋,剜了眼仍在地上捂著屁股呻吟的工頭,嘴角擠出輕蔑的笑意,你小子怪會裝呢,剛才明明打在你的后背上!工頭接著開始揉后背了。
外面雪下得正緊。他過年后不想來工地了,欠的錢以后再要。三寶出門前,先裹上了油漬麻花的破軍大衣,棉被疊好,用繩子系在后背上,然后提著一網兜東西,里面有幾個饅頭,缸子,還有送給兒子的一把仿真玩具槍——那是在廠長辦公室里“撿”的。他直起身看了看外面,黝黑的四方大臉上,忽然閃現出一種莊重的儀式感。他離開工地前,先偷偷跑到宿舍遠處,在一堆破磚頭里,找出一個化肥袋,層層展開,里面有包女人用的東西,方便袋裹著,有繡花的紅褲頭,乳罩等。
鄉車站就幾里地,他迎著大雪邁開了步子,后來都有點小跑了,跑累的時候,他就打開化肥袋,看看那包女人的東西。其實,這包東西是二孬一個月前買的,他感覺這不叫偷。他當時想,如果工地實在發不了錢,這東西也算給媳婦的過年禮物吧。二孬,你個小屁孩,又沒結婚,買這些干啥,不知又去糊弄哪個小姑娘哩。他感覺自個這樣做,是阻止二孬的“不學好”,積德行善。當時,二孬指桑罵槐跳著叨叨,他就在心里暗暗著回罵。
到鄉車站的時候,他赫然發現,連個汽車毛都沒有,拉三輪的也都沒了影,這讓他心里陣陣發緊。他在一家門市部前呆了很長時間,想等雪小點再走,但雪似乎越下越大了。冬天天短,不久就黑了。他忽然做了個決定:走著回去。對這個突然的決定,他甚至并沒有感到吃驚。
B
三寶回家要經過一段黃河堤路,有幾十里,從牛莊下堤,進入山東地界回家。河南、山東在這里以黃河大堤為界,南北分開。堤高數十米,幾輛車的寬度。三寶是靠著根棍子,滑滑擦擦爬上黃河大堤的。
棍子是在路上撿的,下面是尖的。他寶貝一樣撿起棍子時,聽到一聲嘆息。聲音從一家飯店的屋檐下傳來,借著微弱的燈光,他看到一個蜷縮著的人,頭發亂蓬蓬的,旁邊放著一個空碗。三寶接著聽到幾聲劇烈的咳嗽,陣陣水汽從這人頭前噴出來。他忽然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咱好歹有個家,可是這要飯的,“到處是家”的滋味咋樣呢?這讓他悄悄產生了一種優越感。他頓了頓,從化肥袋子里掏出一個饅頭,放到空碗里。
三寶爬上黃河大堤時,雪小了些。他想討口水喝,堤上的幾家門市部全都關了門,有家門檐下的電燈模糊地亮著。他拄著棍子,呼哧著粗氣發愣。雪很厚,堤上如匍匐著一條大白蛇,彎曲著向前伸展著身子。他忽然想到昨天那個可怕的夢,那種莫名的恐懼感突然出現了。工友說過,黃河大堤晚上有劫道的,去年春節前就碰到過。當時他并沒有在意,現在仔細想想,也是,這些偷啊搶啊的,也想過個好年,他們節前頻繁出來不足為怪。
他看了看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就摸索著把錢藏進“褲襠”里。他的內褲是那種帶兜的,兜很大,有個拉鏈,工友們都買這種能藏錢的內褲。他瞬間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安全感,但很快又消失了,萬一人家人多,把自己摁在地上,搜到藏在內褲里的錢,末了再捅自個一刀子,這年還過不?但他最后還是猶豫前行了,媳婦和兒子在家等著團圓呢。他勸自己冷靜,心卻毫無商量地怦跳著。
雪還在下,天連了地,一片灰白。灰色由遠及近,逐漸變淺。堤上風大,蹭著臉,有種木木的痛,似有磨刀的聲響傳到耳邊,嘶嘶地響。遠處的狗吠聲傳來,寧靜的夜仿佛被扯開一個又一個的口子。
閃爍的燈光,點亮了堤下的村莊。那光爬上了各家的墻頭,家家戶戶院落的輪廓,就清晰了。墻頭上厚實的雪,像兒子過生日時,那塊蛋糕上的奶油。偶爾看到有人從屋里出來,螞蟻一樣在院子里爬來爬去。小孩子提著螢火蟲樣的燈籠,在暗夜雪地上追嬉。
三寶瞬間想到了兒子強強,懊悔感撲面而來。他嘆了口氣,感覺嘆氣聲有重量,迅速向下,重重砸在腳上,這讓他全身哆嗦了一下。兒子強強也真是氣人,往女同學桌洞里放壁虎、死蛇,在女生廁所里撒尿,弄得老師、家長多次來家找。強強上二年級時,不知道跟誰學的,總盯著同學的褲衩,悄悄貓在人家身后,冷不丁就給扒下來。有一回,人家掙脫跑開時,卻撞到墻上,滿頭是血……那次,三寶沖到學校里,逮住強強一頓痛揍,下手狠了點,兒子的臉上、身上好久都有些淤青,想到這事,他感覺自個的心被一雙大手薅了出來,胸腔里有種空落落的痛。
他感覺愧欠了兒子,孩子的斗眼是自己造成的。兒子出生后不久,三寶買了個風鈴掛在兒子的頭頂正上方,拿手一碰,風鈴就叮鈴叮鈴響。兒子小眼睛瞪圓了,盯著風鈴看……可是后來,他吃驚地發現,孩子竟然成了斗眼,兩個黑眼珠著魔似地靠著鼻梁。他開始懼怕玩具,再便宜的玩具也不敢買了。奇怪的是,兒子對玩具卻有種特別的偏愛,別管誰的東西,兒子都下手摸摸,還偷過別人的玻璃球、玩具槍。有兩年,他感覺兒子怎么做都是錯的,他都會下手打孩子,不讓兒子碰玩具。有人說,孩子調皮搗蛋是想吸引別人的注意,他忽然感覺有些道理。
三寶想著想著,竟然滿臉是淚。
他在堤上走著,腳下咯吱咯吱響,感覺有只老鼠一直在跟著他。為給自己壯膽兒,他一直這樣想,前面的村子就到家了。這樣不顯遠,走得也帶勁。就這樣,他一次次把前面的村莊當作自己的沙河村,一直鼓勵著自己。他感覺嗓子冒火的時候,就俯下身,抓把雪往嘴里塞。走著走著,他忽然“看”到了媳婦蘇小青,媳婦的身影在天地間變得碩大,在沖著他笑,那笑是在酒窩里飛出來的。他也笑了,哼起了歌: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啊頭——
雪花飄進喉嚨甜絲絲的。歌是媳婦蘇小青新婚之夜教他的,歌名忘記了。當年,他寶貝一樣把蘇小青迎進門時,卻聽到村里很多人的奚落聲。
人說,蘇小青愛唱,描眉畫眼,穿金戴銀的,瞧走路那水蛇腰,忒瘋。
人說,李老四啃剩下的西瓜皮,三寶拿著和祖奶奶樣供著。
人說,蘇小青他爹蹲著大獄,強奸女人沒弄成事,還判了9年,她還得瑟?
李老四拋棄蘇小青是因為她的不生育,結婚三年連個孩子影都沒見到,這是根;找的茬卻是因為幾十斤煮熟的地瓜條。
李老四是村長的弟弟,先娶的蘇小青。蘇小青漂亮,在沙河村婦女中數第一。她街上一走,男人們的目光就跟了一路。村里年輕的小媳婦,在經過一段時間的嫉妒和指桑罵槐后,開始跟風。這樣說吧,蘇小青戴個花頭巾,她們就接著買,集上賣頭巾的小販,樂得屁顛屁顛,但不知咋回事;蘇小青愛吃地瓜條,是煮熟切好再曬干的那種,就有人接著說,吃那東西能美容養顏,村里年輕女人們就開始學著吃。
后來,女人們發現蘇小青的肚子總是平平的,就暗喜。她們心底藏了很久的怒火,仿佛一下冒了出來。她們走路開始挺胸抬頭,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做女人的本錢和自信,沒事就找茬兒取笑李老四,抱個孩子在李老四面前晃來晃去。老四呀,你死了,誰給你摔老盆哦!李老四怕老婆,村里人都知道,對老婆一直敢怒不敢言,但他經不住這些閑話啊,常常蹲在大門口抽煙,誰也不看,一地煙頭。
終于有一天,李老四打了蘇小青,都圍過去看,這在村里算是放了衛星。
那天的情況是這樣的,一大早李老四打開大門后,剛迎著太陽伸了個懶腰,就發現門口右側放著半化肥袋子地瓜條,黃澄澄的。李老四一腳踹翻了它,沖進屋,一把薅出來正在梳妝的蘇小青,啪啪就是兩個耳光:
哪個野男人晚上送你的!你個不下蛋的雞,說!
李老四咬著牙,拽住蘇小青的頭發摁在地上,一通亂打。蘇小青哭天嚎地,拼命在李老四臉上抓出幾個蚯蚓樣的血道道。后來,李老四找來一把掃帚,罵一聲,就用掃帚抽一下。李老四抽散了掃帚,也抽走了自己的婚姻,這也許是他希望看到的。當時,那些妒忌蘇小青的女人沒想到事鬧大了,就開始哭著數落李老四。蘇小青那天上午離開的時候,太陽白花花的。她在村口回頭看了眼,捋了下蓬松的頭發,撇了下嘴想哭,但沒有流下淚來。
李老四離婚后不久,就結婚了,找了附近村里的一個黃花大姑娘。沙河村人說,這小子閑不住,他當村長的哥哥是有本事哈。
讓人吃驚的是,半年后,蘇小青又回到沙河村,嫁給了比自己大幾歲的三寶。更驚奇的是,蘇小青竟然懷孕了,一年后生下一個大胖小子,8斤多重。大家驚奇之后,終于明白了,原來是李老四的那家伙不管用,是個廢品。李老四后來常常醉酒,跑到房頂上去唱,啥都唱,豫劇、京劇,還有流行歌兒。
李老四的歌聲飄到三寶家里,三寶就抱著蘇小青笑。
也教咱兩句,三寶撫著蘇小青的臉說,為啥俺一個頭就把你磕來了?
蘇小青就唱著笑,他最愛看她笑,他一直感覺,她那笑是從酒窩里飛出來的。
你看上我啥啦?媳婦,不嫌我跟黑炭樣?
男人能干就行,黑點怕啥。我爹長得不黑,天天喝酒,唉,丟人啊!
三寶趕緊捂住了媳婦的嘴,湊過去自己的嘴,說,我天天盼著你離婚,沒想到啊沒想到,三寶接著唱了起來。
媳婦,你喜歡我啥?
你讓我有了做女人的尊嚴和面子。
媳婦,你還喜歡我啥?
你有男人的本事。
三寶就笑著撲過去,我讓你試試我的本事,咱那個啥吧。兩個人就嬉鬧成一團。
這些話,三寶總重復著問,蘇小青就重復著回答,兩個人就重復著那個啥。
后來,蘇小青一改往日的做派,脫胎換骨一般。她完全的村婦打扮,種大棚、賣菜,在十里鎮集市上包了個攤位,開得三輪車呼呼的。這讓沙河村的女人嘖嘖稱奇。三寶還和以往一樣,跟著建筑隊做飯。偶爾,回村見到李老四時,誰也不搭理誰。李老四抬頭挺胸,眼皮上翻,三寶心里就罵:你小子有眼無珠,家伙還不管用,要敢跳俺家墻頭,我閹了你!
這件事不是空穴來風,孩子兩歲時,醉酒的李老四敲過他家的門。當時三寶沒在家,蘇小青的罵聲,在村子上空飄來飄去。三寶回來聽說后,拿把菜刀想去找李老四拼命,被蘇小青死死拽住了……
這晚,三寶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感覺腦袋暈暈的,眼皮一直在跳,有時索性閉著眼走。他沒遇到劫道的。他后來感覺,白天和黑夜經過數小時的搏斗,終于從它懷里掏出了一件寶貝——太陽,天亮了。他繼續往前走。
從牛莊下堤后,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在村子里扒了個麥秸窩,歪在里面睡了一會兒。這會兒,他還做了一個夢,媳婦蘇小青剛把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來,他就醒了……牛莊拿柴火的婦女一聲爹娘的喊叫驚醒了他。他慢慢站起來,卻瞬間摔倒了,感覺腿好像不是自個的。他繼續向前走了。出了村子不遠,卻滑向河里……
三寶沒有堅持住,救命稻草般的楊樹從他手中脫落了,那是一個掙扎的慢鏡頭,他用手無力地扒著雪,雪磨著臉,木木地痛。他滑下去幾米遠,就停住了,腳好像蹬住了什么東西。他好想在那里睡一會兒,但又不敢這樣做,這樣的天氣如果在河溝里睡著,會凍死人的。他緩了下,終于掙扎著爬了上去。
C
十里鎮的花嬸看到三寶時,已是大年三十傍晚。遠遠看去,一個白點。慢慢地,這個白點逐漸變大,成了一個會移動的雪人。雪人有點蹣跚,進了鎮子后不久,就在鎮南的石獅子前停下了。他先是給石獅子敬了個禮,接著大聲說了句什么,好像獅子是他家的長輩親戚。十里鎮的路邊有兩趟石灰板,逢陰歷一、六大集時間,小鎮喧鬧得很。石獅子前面的那塊石灰板覆著層厚實的雪,他用手認真撩下來,用襖袖子擦了下石板,又反復摸了摸,吟唱了幾句什么。
他的出現,給小鎮帶來些娛樂生機。對這免費上門的“娛樂節目”,花嬸是不愿意錯過的。閑著也是閑著,她嗑著瓜子倚在門框上,撇著嘴看他,還不緊不慢地罵上一句,這個傻子,一個破石灰板子,又不是女人的屁股,摸啥摸?花嬸是十里鎮 “中心百貨”的女老板,一年四季開著門。這兩年生意淡,人們捂緊了錢袋子,仿佛一分錢也要掰成兩瓣花。
那天傍晚,十里鎮幾個滑雪的小孩兒,穿著花花綠綠的褂子,緊跑幾步接著伸直前腿,哧溜哧溜地在大街上橫沖直撞。他們瞪大眼睛,嘰嘰喳喳跟著三寶。
三寶在 “中心百貨”前停下了,茅草樣的頭發直愣愣地晃動著,眉毛和胡子上覆了層淺淺的雪。他拍打著身上,蹦了幾下,雪撲簌著落下來。花嬸沖三寶向外擺了幾下手:
要飯的,一邊去,別耽誤我生意。
我不是要飯的,停會兒,我買點年貨。三寶尷尬地笑了下,扭頭瞥了下花嬸
哦,快請進,我以為是要飯的呢。花嬸嘟噥著,臉上開出一朵燦爛的花。
我先吃點東西,昨天晚上來的。三寶伸出手,掏出一個干裂的饃饃,兀自啃了起來。
呦呦呦,你怪會過日子哩。大過年的,吃個餅干,弄個火腿,也不能啃涼饅頭啊!你這是從哪來?昨天?雪一直下,你不要命了!
我從河南后方來。我提前回家,不給我工資。老婆孩子都在家里等著,有錢沒錢,回家過年。三寶邊說著,饅頭轉眼就下了大半,他打了個飽嗝。
后方?離這里恁遠,真的假的?花嬸說著踱到屋里,端來杯熱水。她小麥樣的膚色,眉頭緊縮,丹鳳眼里有絲感動,嘟噥著罵了一句,我那個死鬼,說過年后再回來,濮陽油田早放假了,不知和哪個女人……花嬸說了一半,就打住了,用力啐了一下。她接著轉了話說,快進屋吧,外面怪冷的。
三寶接過冒著熱氣的水。他手上被刀刻過一樣,有很多細碎的裂口,能看到血絲。他上唇的裂口,周圍也結了痂。三寶吸了一口熱水,跟著花嬸走進百貨部,前前后后轉了好幾圈。花嬸也跟著轉了好幾圈。
俺家那口子嘟囔好幾年了,要雙好鞋,全皮的,對,就那雙紫紅的,半截筒,三寶說。
300多呢?
貴點不要緊,是全皮的不,帶點革都不要。有39的嗎?
沒了,大哥,有40的。墊了棉鞋墊,穿上正合適。不行,你以后過來換。
再給兒子要件羽絨服。
鴨鴨,柏世登兩個牌子。
那個柏世登是假的吧。字不像。
小廠生產的,質量挺好。
要就要名牌,鴨鴨的,對,要那個天藍色的。俺兒子和外面那個小孩差不多高,胖瘦也差不多。三寶臉上溢滿幸福的笑容,扭著頭,用懇求的語氣說,小唻,幫著試試吧。
小光,過來,給你個棒棒糖。幫著試試,看看合身不?花嬸朝孩子擺著手。那個小男孩忽然愣在那里,吐了下舌頭。女人走出門,一把拽過男孩,迅速脫掉他的羽絨服,套上鴨鴨,拉上拉鏈,說,合身,羽絨服越大越好,小孩子都喜歡這種天藍的,也300多,你這當爹的,對老婆孩子真好。
兩人正說著,男孩忽然向下一縮,撒腿就跑。花嬸后面緊追,她穿著玫紅的小襖,大屁股晃來晃去,邊追邊伸著食指,扯開嗓門指著罵,你個王八羔子,脫下來!孩子并沒有跑遠,一個趔趄摔倒在雪地上,羽絨服上沾滿了雪,胳膊壓碎了一塊冰,杵在一汪泥水里。
三寶被這突然的情況,驚得怔了一下,旋即笑了,這小子真搗蛋,哈哈哈,和俺憨小差不多。此刻,他眼眉和胡子上的積雪已經融化了,頭上冒著蒸氣,他邊笑邊伸手在煤爐邊上烤。他身上的綠軍裝大衣這會兒現了原形,有點脫色,里面的棉襖袖子上有了層醒目的油泥。這當兒,他趕緊摸索著把手伸進褲襠,拉開內褲拉鏈,哆哆嗦嗦把錢掏了出來。
花嬸薅住小孩的胳膊,像逮住一個撒歡的豬崽,一把拎回了屋。因為慍氣,她臉上浮了一層紅云。花嬸邊扒男孩的羽絨服邊罵,你個小熊孩怪財迷的。她轉頭看了下三寶,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一共750,看你心眼好,怪疼老婆孩子的,讓你50,700。
500吧,我得留幾百過年吧。
現在利這么薄,到年底了,直接給你說的最低價。大哥,你是哪里的?
沙河村,往北10多里呢。行,700就700,給我拿件新襖,我不要臟的。
可叫這個小王八羔坑苦了,下午找他娘要錢去!還要包裝嗎?
要,都給我裝好。
大過年的,你不買件了?
不了,我大衣里套著俺媳婦給做的棉襖,暖和。
你再選點其它過年的東西。
……
咦,你這錢怎么臊氣烘烘的?
……
花嬸這樣說著,還是迅速把錢放到錢盒里。她半捂著鼻子,呆在了那里,馬上撥通了丈夫的電話。三寶提著幾個兜離開了,嘴角含著笑,一臉的幸福。
D
三寶感覺鞋里滑溜溜的。他聽著附近的鞭炮聲,腳上平添了幾分氣力。他不時地看著手里的兜,盒子上的女人真俊,但沒俺媳婦蘇小青長得好看,也沒俺媳婦能干。爹死時俺才5歲,俺娘拉巴大俺不容易。俺媳婦伺候娘,那叫一個貼心。娘癱瘓在床,媳婦一把屎一把尿,不容易啊。俺娘最后吐得厲害,媳婦一口口地喂米粥。那天,娘噴了媳婦一身,她不在乎,沒有馬上出去換衣服,還是接著喂飯,等娘吃完了,媳婦身上的“地圖”都干了。可是俺娘走得太快了,這病真拿人啊。媳婦在娘的墳前,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哪有兒媳婦哭恁痛的呢?不知道的都以為是閨女呢。
媳婦真能干,逢集就到鎮上賣菜,石獅子前面的那塊石灰板,就是俺媳婦的。兒子也行,不上學時,就幫他娘干活、賣菜。你別說,俺那憨小還會喊兩嗓子哩,聽得過路的人心里直發笑。俺不好意思去菜攤,媳婦說俺臉皮薄。
三寶念叨著,感覺腳有點木,狠狠跺了下,但使不上勁,感覺像踩在棉花包上。他面前的雪出現了一個深坑,沒了腳踝。他念叨著繼續說,媳婦知道疼人,棉鞋加了個膠皮底,防雨雪,但是好臭腳。冬天在爐子上烤烤,臭氣能飄到隔壁工頭屋里。哈哈,活該,熏死這小子才好呢!今個兒,我要給媳婦兒子一個驚喜,他們想不到我會回來,哈哈。
三寶到家時,已近夜里10點了。春節晚會正在播出,夸張的笑聲越過鄰居家的墻頭傳出來,這讓他有點激動。不看晚會的,還放個禮炮,聲音很尖,嗖的一聲,那禮花在空中炸響,真好看。村長家放得最多,這家伙,有錢。
三寶家的大門很氣派,鐵紅色,兩個鐵的獅子頭鑲在上面,嘴里各叼著一個鐵圈圈。三寶抓住冰涼的鐵環,輕輕敲了幾下,然后喊了兩聲:小青,開門吶——小唻,開門——,就喊這兩聲,媳婦、兒子每人一聲,不多不少,不偏不倚。每到家前,他就喊這兩聲,然后把手伸進去,開鎖。鐵門有點銹,打開時發出吱扭的聲響,里面像擠住了一只老鼠。院里靜悄悄的,他穿過空蕩的院子,地上留下兩趟清晰的足印。
屋內有一股刺鼻的酶味兒。三寶拉開了電燈,正門口的八仙桌上赫然放著三張照片:中間是滿頭銀發的母親,母親當年照相的時候有點緊張,一點笑模樣也沒有。右邊的兒子也不知咋搞的,眼珠兒瞪得圓圓的,像剛挨了批一樣。還是媳婦蘇小青,瞧瞧,笑得多好看哪。媳婦的這張照片是在鎮上照相館弄的,叫啥藝術照?那個店老板非送給一張,沒花錢。唉,照這相干啥?沒幾天,媳婦拉著兒子去接出獄的老爹,半路上就出了車禍……邪門了,頭天晚上我的眼皮一直跳,媳婦你還說是跳財。但晚上你一直哭,我就尋思著沒好事。你說,爹做了那么缺德的事情,丟人,但畢竟是爹啊,要接回家來……那個缺德的司機跑了,一年多了還沒找到,媳婦,你放心,老天爺會睜眼的。
三寶念叨著,點上了三支紅蠟燭,放上了幾個果盤:糕點、橘子、地瓜干、這幾樣都有他們愛吃的,不偏不向。接著,他拿出衣服和鞋子,那包女人的東西,還有兒子的玩具槍,放到蠟燭前面。他忽然淚流滿面,臉上亮光光的,自言自語地說:
媳婦,那袋地瓜干,李老四家門口那袋,其實是我放的,一直沒敢跟你說!
一會兒,三寶坐在門前,仔細打量著院子,廁所、麥秸垛、空的糧囤……一切都那么熟悉。三寶在剝吃一只橘子,橘子很甜,甜到心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在抽屜里找出紅燈泡,搬來梯子,換上屋門上方的燈泡。他拉開了門外的紅燈,每到過年的時候就要拉開,亮一晚上。他忽然感覺,紅色的光暈覆住了院子,像給白花花的雪地上,蒙了層細細的紅紗。一種久違的溫暖,迅速鋪展開來。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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