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批評家們就用“驚奇”甚至“震驚”等詞來形容紅柯小說給人的閱讀體驗。①“紅柯和他所制造的夢幻,與人們的城市、與人們正在享用的城市文學那么不同、甚至與那些描寫鄉村曠野的文學也非常不同。”②紅柯小說到底有什么不同呢?除了已有研究文獻所涉及的“人與物”、敘事時間、敘事空間、地域文化等之外。以筆者之見,鑲嵌于小說中的“民間文學”具有推動情節發展、構建意義系統的敘事學功能和意義。紅柯小說頻頻引用民歌、民間傳說、民間故事和神話,因其不便分類研究,本文暫且借用“民間文學”一詞以做統一研究。這些“民間文學”作為元敘事與整篇小說敘事之間具有耐人尋味的關系。下文將從人物、動物、沙漠和讀者四個方面詳細論述。
一、“原型人物”在小說中的雙重功能
人物是推動整個故事發展的核心因素。按照格雷馬斯的觀點,敘事作品中人物自身具有行動元與角色的二重性。《烏爾禾》的故事情節可以簡化為:劉大壯救小白蛇之后被稱為海力布(起因)→海力布通曉禽言獸語,并能與羊進行深層交流(發展)→海力布的精神和生活方式影響了少年王衛疆→海力布預言暴風后死去,其精神影響深遠(結局)。由此簡述可見,海力布是推動小說敘事的主要行動元。小說人物從劉大壯變身為海力布,沒有行動阻拒者和明顯的行為動機,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一切完全是因為他被冠之一個充滿神性的稱謂——海力布。這意味深長的人物行為邏輯似乎說明紅柯表面在寫烏爾禾,實際上他在重點凸顯海力布以及海力布背后某種充滿神性的東西。劉大壯被大家稱為海力布之后,他覺得“好像比別人多了一樣東西”。③縱觀小說發展,劉大壯身上多出的即屬于傳說人物海力布的屬性。“海力布”成為從一個世界穿越至另一個世界的“符碼”。在這個“符碼”之下,人物自我可以置身于外成為神話人物海力布,同時也可以置身于內而為劉大壯,這就使小說主要人物海力布既具有上述行動元的功能,同時又具有角色功能。這又具有雙層內涵,因為是海力布,他能懂得禽言獸語,具有某種超自然的能力,所以他救小白蛇,鑿石人像,放生羊以及永生羊的故事具有了邏輯上的可行性;因為是劉大壯,他的日常生活具有真實性,與張惠琴、王衛疆、燕子等人的關系所鉤織起來的生活樸素、可信。通過海力布這個人物,小說得以發展,同時也不失角色應有的生動、可愛。這一兼具行動元和角色功能的人物形象,使得面具“海力布”成為劉大壯的擴張,通過把普通人和神話人物“等同”,便完成了劉大壯的精神性超越。一個人物,既是劉大壯也是海力布,正是這個亦此亦彼的同時性造成了敘事藝術的雙重化,實現了神話與現實的對應,完成了表述系統的自由轉換。
小說《烏爾禾》借助民間故事中的“原型人物”海力布,打通神性世界與現實人生。劉大壯和海力布,這兩種符號分別指稱人的世俗性與神性。劉大壯變成傳奇人物海力布,這一形象轉變象征了人之神性的蘇醒和人性向神性的攀升。劉大壯個體內在自我在與自然萬物的互通和諧中,修復了世俗生活所帶來的創傷和缺憾;并使自我在此關系中得以延伸和歸依,從而超越人存在的局限。一個木訥的、沒有愛情和婚姻的墾荒軍人劉大壯因為自身神性的蘇醒,他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烏爾禾人。小說利用“原型人物”海力布所產生的意義系統建構了一種理想生命之境,并有著明顯的“善”的價值指向。可以說,正是海力布這個“原型人物”的雙重性形成了長篇小說《烏爾禾》的“神”,才能使整篇小說“形散而神不散”。
二、 “動物敘事”與小說的詩性思維
正如評論家所指出,紅柯小說的敘事焦點集中在“人與物”的關系之上,因此小說中出現大量的與人有關的動物。他的小說穿插著與動物有關的民歌、民間傳說和神話,形成了典型的“動物敘事”,并且這些動物,如鷹(《鷹影》《奔馬》)、馬(《庫蘭》、《奔馬》、《西去的騎手》、《軍酒》)、羊(《美麗奴羊》、《烏爾禾》)、熊(《大河》)、牛(《生命樹》)、駱駝和燕子(《喀拉布風暴》)等呈現出了動物形象的類型化特征。這些動物在小說中的存在,除了作為一種形象利于構建有關草原大漠的故事空間,更重要的是,這種動物形象的類型化反映了一種類型化的情感。比如,在《鷹影》、《奔馬》等作品中,天空一只盤旋的兀鷹給人帶來自由意志和生命夢想的啟示;在《庫蘭》和《西去的騎手》中,奔騰的駿馬散發出了生命的熱烈與彪悍;在《美麗奴羊》和《烏爾禾》中溫順的綿羊在人面前表現出了生命尊嚴;在《大河》中熊代表了生命的力與美;在《生命樹》中牛代表了隱忍與淳樸;在《喀拉布風暴》中駱駝表現出了高貴,燕子則代表了溫暖的歸宿。不僅在上述作品中,而且在紅柯的大多數小說中,這些動物所具有情感特征都呈現出一種類型化共性。
筆者認為紅柯小說中的類型化動物形象所折射的情感并非紅柯的個人情感,而是人類共同的類型化的情感記憶。與這些動物有關的民歌、民間故事、民間傳說和民間神話均因其幻想性、神秘性聯結著歷史與現實。換句話說,這些動物形象喚醒了人長久潛藏于情感記憶中的萬物有靈信仰和動物圖騰崇拜。小說《庫蘭》的敘事結構和情節推進完全建立在蒙古族民間敘事詩《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之上,庫蘭野馬作為生命之火所具有的神秘使其具備了“神奇故事”的禁忌,牧人們對庫蘭的崇敬與普爾熱瓦爾斯基對禁忌的破壞所帶來的災難使庫蘭野馬的神性得以凸顯,使以庫蘭為代表的馬的形象成為一種信仰符號。維吾爾族民歌《黑眼睛》和放生羊的傳說使《烏爾禾》的敘事構架能夠經由“羊”將多位人物聯結起來。可以說,如果沒有羊,《烏爾禾》的人物缺乏足夠的合情合理的行為邏輯,進而可能會使整個故事解體。《生命樹》的敘事也建立在哈薩克族民間傳說生命樹的元敘事之上,大公牛站在神龜背上托舉著整個地球。關于馬、羊和牛的神話傳說是北方游牧民族遠古圖騰崇拜的反映。紅柯對這些“神奇故事”的“重述”表現了作家對少數民族民間文化的認同。反過來說,正因為這些“神奇故事”承載了一種古老的情感記憶,小說因為這些動物敘事喚起了讀者對于生命的夢想。在這些動物敘事中,動物既不是人的獵物,也不完全是人的附屬物,相反,它們是人的精神拯救者。這種動物敘事倫理反映了在物質發達的現代社會,人與物關系所帶給人的精神焦慮和本能渴望。
維柯認為我們對事物的摹仿中不只臨摹其外形,更多的是以想象和聯想的方式摹仿對象的功能性、情感性特征,這種思維方式因為包含想象、聯想和類比,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詩性思維。紅柯小說中的動物敘事因為其類型化形象和類型化情感,蘊含著詩性思維的特征。這種以己度人的詩性思維體現在敘事上就是“人與物”的自由幻化。這種幻化是通過通感和擬人修辭實現的。《美麗奴羊》中屠夫與羊之間是互相欣賞與崇拜的,在殺與被殺這一關系中,人與動物之間有一種自我經驗的交流。《過冬》中,孤獨的老頭通過對生命熱力的通感賦予爐子生命。“一個燒地很旺的爐子就跟一頭黃緞般的牛犢一樣,就跟渾身雪白的兒馬一樣,就是那些臭哄哄的豬,當他們肥突突的肚皮來蹭你的時候,你也會滿心歡喜樂不可支。”④老頭把手伸進爐子,“藍色的火苗吃奶子似的吮著他的手”,火的熱力與生命的熱力交融、燃燒,人的體驗沿著感覺和回憶再次擴展。老頭在這溝通中尋找到了生命內在交流的樂趣,進而消除了孤獨和對死亡的恐懼。《大河》中甘肅小伙子死于熊腹,而他的情人自投熊口以求得和情人結合。消亡的只是身體,小伙子的靈魂寄寓在這頭白熊身上。白熊與老金家,與所有故事中人都有內在的生命聯系。正如古老民歌所唱的,因為熊,“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連結成一條生命。”古老的傳說把草原人的生命追溯至一個雄奇的起源:他們是蒼狼和鹿所生,男孩叫狼娃子,女孩叫狐子。人與物不僅幻化而且可以融合。天地人合為一體,沿著古老傳說,人終于逃脫現代社會,回至生命本原,本真純粹。故事中那些掙脫了束縛的人成了本真的自然人。紅柯以此方式找到人的內在自我,并使其無限延伸,獲得永恒的自由。
三、沙漠之海與人生的通過儀式
在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中,回族少年馬仲英從甘肅河州一路向西,他相信“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海洋就在那里。”沙漠是馬仲英和騎手最后的歸宿。無獨有偶,回族作家馬知遙將他的人物亞瑟爺和馬伏祥的“葬禮”也安排在了沙漠中。“他一遍一遍反反復復念著(討白),現實的世界離他越來越遙遠,風沙似乎也不再那么猖獗。慢慢地,他睡著了。”⑤這似乎不是死亡,而是回歸。紅柯多次引用伊斯蘭古典文獻《熱什哈爾》中的一句話,“當古老的大海朝我涌動迸濺時,我采擷了愛慕的露珠。”以筆者之見,此書中“古老的大海”正是沙漠之海,它象征了人們對伊斯蘭文化的崇敬與渴慕。馬仲英和他的騎手們征戰新疆與他的伊斯蘭宗教信仰密切相關。
與其說沙漠之海是以自然景觀誘惑人,還不如說是沙漠之海的神秘文化吸引了無數朝圣者。紅柯小說中的沙漠之海是一個意義具足的文化空間。作家紅柯奔赴新疆無疑與他對伊斯蘭文化的向往有關。不管是從作家的人生軌跡,還是從作家作品中人物的人生軌跡中,我們都可發現沙漠之海的魅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正是在沙漠之海中,小說中的眾多人物完成了自己人生的通過儀式。
人生必然歷經諸如婚喪嫁娶等儀式,經由這些儀式,人實現了從一種狀態(社會身份)到另一種狀態(社會身份)的轉變,或者從一個社會世界向另一個社會世界的轉化。人類學家根納普將此稱為“通過儀禮”。通過儀禮可分為分離儀式、過渡儀式和融入儀式。⑥婚禮和葬禮作為“通過儀禮”中的主要組成部分,其各要素自動構成了劃分不同人群和族群的標志性行為和事件,任何社會形態之下的人群都可在其社會秩序體系中去確認自己的角色,進而產生與之相應的行為和行動,進而實現人的社會化認同。如若將小說《喀拉布風暴》置于人類學視域之下,張子魚的人生經歷便具有了某種濃烈的儀式感。正如張子魚的名字所隱喻的那樣,這個有過心理創傷的男子猶如一條魚,最后終于找到了他的沙漠之海。經由儀式,他從自卑的少年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沙漠之海作為儀式場地,具有驅除負能量和給予正能量的雙重功能。換句話說,一方面沙漠之海以喀拉布風暴考驗主人公,使他成功地與過去分離,另一方面沙漠之海還以它的博大與神秘治愈了主人公的心理創傷。這是“死亡”與“復活”的成長儀式。
小說通過渲染主人公離開內地遠赴新疆,經由“地域通過”和空間分離,進行了主人公的成長分離儀式。人類學中的分離儀式象征著和過去分離,這一儀式的主要標志便是離家,抑或死亡。張子魚從內地城市遠赴新疆精河,他在阿拉山口的一次又一次喀拉布風暴中飄如飛蓬,“那張臉被風沙打磨得毫無血色”。作家于無意識中,著筆渲染的那些場景,沙漠的嚴酷與寂寥對主人公的考驗,儼然一種嚴肅的儀式。“被風沙打磨過的小伙子”在這種別具意味的分離儀式中,通過象征性的死亡,完成了個體生命與過去的告別。從此以后,他不再是孱弱的少年,不管是外在的社會責任還是內在的生命意識覺醒,都促使了他向下一個人生階段的過渡。
《喀拉布風暴》的表層故事寫“愛情風暴”帶給人的傷害,深層故事則重點寫沙漠之海對人的治療。小說通過地精傳說、哈薩克族民歌《燕子》和斯文·赫定的新疆探險故事實現了對張子魚的儀式性治療。小說并沒有將過多筆墨用于張子魚帶葉海亞走入沙漠吃地精、度蜜月的細節,反而落得純凈而神圣,因為這是張子魚的人生通過儀式。沙漠中有生命之美,地精給予了他生命之力,而且這地精與金駱駝的愛情有關。沙漠給予張子魚的是一種純粹的有關愛情的力量,前人斯文·赫定追尋金駱駝的足跡,在沙漠中治愈了愛情的創傷,后來者張子魚也走了同樣的路。穿插在小說中的哈薩克族民歌《燕子》歌唱著愛情,更講述著一個個燕子一樣的女人。經歷了愛情的女人們就像經歷了喀拉布風暴的燕子,用她們的溫暖迎接了張子魚們的成長,銜泥壘窩,進入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也只有在沙漠之海,在新疆的多民族文化氛圍中,張子魚才能拯救自己。《喀拉布風暴》是關于愛情的小說,更是關于成長的小說。
四、 民間文學的意義系統作為小說的“召喚結構”
紅柯小說中所引用的民間文學資源基本上都具有普羅普所說的“神奇故事”特質,這些元敘事使小說充滿浪漫、夢幻、神秘氣質和神圣的儀式感。同時,這些民間文學資源的固有意義系統成為了隱藏在小說深處的“召喚結構”,它正對應著當代人的精神焦慮,喚起了人們的生命夢想。
圖瓦人、庫蘭野馬、奴羊、北極熊、草原狐、生命樹的傳說、蒙古族敘事詩《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維吾爾族民歌《黑眼睛》、哈薩克族民歌《燕子》和蒙古族民間故事《獵人海力布》等等,紅柯將大量的各民族的民間文學資源引入小說敘事當中。很顯然,紅柯考慮到了“隱含讀者”的閱讀期待和這些民間文學的互文性所形成的閱讀心理。例如海力布救小白蛇之后,母蛇對他的感恩;他突然聽懂鳥語,……。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對這一切并未覺得太過突兀,就因為此民間故事在千百年的流傳中,集體大眾潛在心理上已經對此“信以為真”。海力布叔叔死后,“‘他預告了風暴,他就變成了白石頭’ ,王衛疆走遍了草原,蒙古人、哈薩克人、漢人都這么說”。⑦“大家都愿意把海力布編入傳說”。⑧我們可以想象,在“傳說”的過程中,眾多“海力布”將會被納入這個民間故事,融匯、流向一種對于永恒神性的指涉。關于庫蘭野馬、金駱駝、北極熊、放生羊等文學形象的神性的生成機制也與海力布一樣。那就是,紅柯通過將民間文學的話語模式和意義系統引入他的小說敘事,喚起了人們共同的情感記憶和對神性時代的向往。紅柯認為民間文學、民間藝術有一種超拔的想象力和生命意識。他說“我放棄詩歌選擇小說,原因之一就是那些中亞各民族民間傳說古歌史詩吸引了我,改造了我”。⑨ 作家阿來也認為民間文學對我們當下的文學創作具有啟示意義,民間文學中的“態度”(民間的看法、態度和老百姓的立場)、“氣度”(一種不管不顧、非常自信的勁頭)和“信度”(民間講述者獲得故事的途徑雖然荒誕不經,但他們“信”,并從“信”中獲得力量)在某些境況下能夠幫助我們矯正對于文學的基本信念和態度。⑩紅柯小說正是從民間文學中汲取了這種信仰和力量,因此紅柯小說散發出的自信讓人驚奇,這無疑有助于改變當前讀者對純文學作品的疏離,樹立對當代文學的基本信念。而且紅柯小說中的詩性智慧有效彌補了當下文學詩意的匱乏。我認為這正是紅柯小說的獨特之處和價值所在。
注釋:
①趙熙等,回眸西部的陽光草原——紅柯作品研討會紀要,《小說評論》,1999年05期。
②徐肖楠:想象與夢幻中的敘事——論紅柯的小說,《文學評論》,2006年02期。
③紅柯:《烏爾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7版,第13頁。
④紅柯:《太陽發芽》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52頁。
⑤馬知遙:《亞瑟爺和他的家族》,寧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64頁。
⑥范·根納普:《通過儀禮》第一章儀式的類型,岳永逸譯,《民俗研究》,2000年第1期。
⑦⑧紅柯:《烏爾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7版,第323、324頁。
⑨王德領:《日常生活的詩意表達 ——關于紅柯近期小說的對話》,《小說界》,2008年第4期。
⑩阿來:《文學創作中的民間文化元素》,《解放日報》,2007年2月25日,第008版。
(作者單位:長安大學文學藝術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