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紅柯與生命樹

紅柯是條漢子，認識他的人都有這感覺。

2004年2月，我們一個團去臺灣。當時選戰正酣，藍綠旗幟插遍了臺灣。在淡水漁人碼頭長廊，有一塊陳水扁所題漁人碼頭匾，游人紛紛在此留影。我們這個團的人在此進行了很多組合，與美麗的漁人碼頭景致合影，而那塊匾，則在有意無意中被遮蔽被忽略了，是無聲的，不動聲色的。偶有一兩個，則以戲謔口吻強調，要與扁（匾）合影留念。輪到紅柯了，只見他跨步上前，他偉大的臀恰巧擋住了匾，旁人提醒，他正色曰：我才不和這種人題的字合影呢！大家轟然大笑，紅柯這一舉動，也成為了我們那次臺灣行最牢固的記憶。行程之中，紅柯話并不多，只是他說話時語調與神情都特別的誠懇，讓你不自覺中就收起了游戲的心情。每每說話，還未開聲，倒弄得聽話的人先緊張了，行程之中玩笑不斷，但都不敢往紅柯身上引，因為他虔誠的表情，讓你覺得你只能與他探討一個個嚴肅認真的問題，哪怕是在臺北的霓虹里。但紅柯因此而成了我們那個團女性的最愛，他總是默默的，即使說話，話也不多；而敦實的外表，濃密的胡須（好像現在不留了），單單看上去就添了幾分威武。于是女性團員上街最喜歡叫上紅柯，哪怕是去便利店買包餅干，也算是狐假虎威了。

看了他的長篇《生命樹》，里面有很多筆墨寫到了西北沙漠里種出來的洋芋，也就是土豆和馬鈴薯（不同的場合它有不同的名字），想想紅柯其人其文其事，其實也蠻像一顆沙土里長出來的大洋芋，敦敦實實的，帶著些西北風沙的氣息，還帶著些西北的沙土，但卻是實實在在的，能飽人，能養人，能讓生命生長出茁壯的尊嚴。

生命的尊嚴以及有神性的生命，一直是紅柯小說給我的最直接的感受。

最早關注紅柯，是因為他的《西去的騎手》。此后，《烏爾禾》、《黃金草原》、《阿斗》，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不太一樣的紅柯，但都沒有走出馬仲英的光芒。紅柯在尋找，紅柯在咂摸，這個期間，每每接到紅柯的電話，依然是那種真誠得讓你不敢忽視的語音和語調，在斷斷續續的信息中，我感受到了紅柯在文字的疆場里左沖右突的努力。終于，看到了《生命樹》。

紅柯是很以他的家鄉為驕傲的：“我的家鄉陜西岐山，也就是古代的周原，至今還有姜嫄娘廟和后稷的神殿，中國原始農業的發源地，這是我作為陜西岐山人最值得驕傲的原因，也是我最喜歡希臘神話的大地之神蓋亞的原因。這些神話傳說告訴我們，人是有神性的，人在天之下地之上，蓋亞是最早從混沌中分離出來的神，姜嫄是最早有母親意識的人類始祖，神性使人類擺脫了動物世界，第一批沐浴了文明曙光的人類把最初的人性視為神性是有道理的”這是紅柯在今年希臘薩洛尼卡書展上的一個演講中的一段話。在另一個人類文明的發源地，紅柯盡管很尊重希臘文明帶給人類的曙光，卻同樣驕傲于他的家鄉作為另一個文明的載體。和記憶的岐山的最早的榮光。更讓他驕傲的是，那些從動物性中分離出來的人性，那些有著神啟意味的人性《生命樹》里，神性是有生命的，神性通過人性而得到了彰顯，這部小說中的人與物都是負載著神性登場的，他們或忙碌或成功或平庸或奉獻的一生，都是為了印證神性的存在，有了這種高貴的神性，平凡的生命便放射出異樣的光輝，那光輝潔凈溫暖，有著生命的溫度。

“神性是人性的上升，是人性的最高狀態”。這是紅柯面對著奧林匹亞山眾神，高聲宣揚自己對于人性和神性的理解，這種姿態感動了我。紅柯是一個何其認真何其低調的人，面對希臘廟堂上的眾神，闡述自己用生命的體驗和感悟獲得的識見，而且以如此自然而絕不卑微的態度，在尊重之余不能不生出敬意。事實上，紅柯的小說中，的確是萬物有靈，他的這種萬物有靈，不是為了掩飾自己作為小說家在創作上的捉襟見肘或難以為繼而生出的敷衍伎倆，或是為拯救自己的才思不逮，而是紅柯努力做到一個有機的紅柯、創造一個有機的文本的努力使然。

紅柯小說中讓物的神性喚醒人性是寫作以來一直的主題。《西去的騎手》中，當馬仲英的大灰馬從青海湖的湖水中冉冉升起的時候，馬的神性有如一柄利劍，剖開的是人性的陰暗和丑陋，正如《勸奶歌》，牛祿喜在它中間找到了母腹的溫暖寧靜，找到了生命原初的動力，與此同時，《勸奶歌》也讓人看到了三弟牛祿棋被世俗欲望剝離了神性的人性。紅柯曾說，我生活過的中亞腹地的大沙漠，在那里，一棵樹、一棵草、一個泉眼都與人類息息相關，一只螞蟻、一條蜥蜴都是人的朋友，一只土撥鼠的突然出現，會給人類帶來地球深處的聲音，你會感受到大地的心跳，你也會把頭頂的云看成上蒼的呼吸，天地人，共生共榮。小說《生命樹》寫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我的500多萬字的小說，寫的都是牛馬羊駝熊旱獺螞蟻如何給人的生命注入活力，幫助拯救人。在這部小說里，杜玉浦的玉拯救了徐莉莉，而她曾經自命清高看不起丈夫杜玉浦；洋芋拯救了馬燕紅們，讓他們茫然的生命有了安放的所在；“勸奶歌”讓牛祿喜重新找回生命；哪怕是王藍藍們，也必定要到布滿靈性的土地上（如四棵樹河口），才能辨明生命中的種種迷瘴，憂傷。死亡的地方，就是生命開始的地方，這就是紅柯筆下人物的生活，哪怕卑微渺小，也充滿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在生態的完整中，成就一個個靈魂沒有缺失沒有遺憾的生命個體。

如此，盡管馬燕紅正當花季被強奸，盡管牛祿喜被弟弟算計盡了自己的萬余存款，盡管杜玉浦在徐莉莉的光環下一生委頓，他們的生命，卻都在神性的洗滌和照耀之下，活出了另一種意義和精彩。生命是紅柯小說中神性的著陸點，沒有生命的體溫與血液的流灌，神性就只能是懸空的無根的。大工業，高科技創造物質財富的同時，也使人類的生活與生命體從有機狀態淪落為無機狀態，紅柯努力的，正是在他的小說里把無機狀態的生命還原為有機狀態《生命樹》里講了一個神牛和神龜的神話，神牛和神龜本是替女天神頂起地球的；當地球上人越來越多生活越來越難的時候，神牛來到了人的身邊幫助他們生產生活；爾后神龜也來到了地面上，來到了人的生活中。神牛和神龜最終與土地上的生命體合二為一，神牛變成了勤勤懇懇為人類操勞的生靈，而神龜的影像，最終在洋芋藍色的光芒中顯現了出來，具有了生命力的象征意味。小說有這么一段話：馬來新沒有講那個藍幽幽的美麗女子，也沒講大洋芋閃射藍光時顯示出來的龜卵形狀，這是他與大地的秘密，他跟誰都不說，跟兒子孫子都不說。紅柯借小說中人物馬來新的口說：人活著靠悟性，說破就沒意思了。可以說，人的這一點悟性，其實就是神性的靈光閃現在紅柯的小說里，洋芋是有神性的，玉也是有神性的，人也是可以有神性的，前提是人必須恪守源自岐山的文明的規約。當然這種規約不是以條文的形式呈現，而是在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里，在代代相傳的人心里，說白了，就是人之為人的禮義廉恥，就是真善美，《生命樹》里始終吸引我的是馬燕紅這個形象，她被強奸了，無法繼續自己的學業，卻在無字的“勸奶歌”中觸摸到了生命的律動；她帶動丈夫兒子在沙漠里種出了個個飽滿的大洋芋，一輩子摸爬滾打在洋芋地里，靠種洋芋賣洋芋為生，她的生命也在洋芋中飽滿充實了起來。當牛為了幫助他們在城里買房而吃下靈芝，長出了牛黃時，她的第一反應是怨牛為什么要吃下那勞什子，因為牛長了牛黃就意味著牛活不了多久了。相對于那些圍在他們身邊覬覦牛黃的人來說，她和丈夫王懷禮更看重的是牛這個生命個體的完整存在，更看重牛與他們的心靈相通，這促使她和丈夫下決心把牛連同它肚子里傳說有臉盆大的牛黃一起埋在了沙漠里，最終導致了她的丈夫被那些利欲熏心的尋金者暴打致死。不久以后，在埋葬牛的沙坑里，長出了一棵生命樹。老人說，那樹上住滿了人的靈魂。而樹杈間，還住著一個藍幽幽的如女天神般的美麗女子。在有關馬燕紅的這部分敘事里，神性其實是人性的閃光，它依靠生命的詮釋而存在，而獲得意義，而得到永生植物動物作為一種生命體，在文學史上一直作為人類的背景，作為風景出現的。紅柯認為，小說的一大功能就是塑造人物，人物即人與物，物即環境背景，包括社會環境、自然環境、人自己的心理環境。人與物處于游離狀態處于無機狀態，人就有危機感；人與物處于有機狀態，物我為一，發生化學反應，且壯大自己，提升自己，這是人應該過的生活。這種狀態就是一種符合人性的生命狀態，即具有神性的狀態。

《生命樹》里有很多有著神啟意味的筆墨，比如彌漫草原的“勸奶歌”說是歌，卻并沒有詞，只是人們為了讓羊媽媽馬媽媽牛媽媽們哺乳自己的幼崽時發出的一種聲音。小說中，紅柯把這一無詞的歌寫得酣暢淋漓蕩氣回腸，彌漫縈繞于大草原上，寫得充滿了生命的力量生命的啟示，充滿了神性。馬燕紅在這種聲音里找回了生命，找回了靈魂；牛祿喜在這種聲音里找回了迷失的自我，找回了人性。可以說，在這部小說里，“勸奶歌”就是神性，就是充滿生命原初潔凈光輝的人性之歌。洋芋是小說里的另一重要物件，洋芋是什么？是馬燕紅謀生的一切，它給予馬燕紅生的勇氣和生的愿望以及生的意義。洋芋飽滿結實，能活人，能養人，蘊藏著無限的生命力，所以它讓人想到牛卵和龜卵，它是生命的孕育，生命的象征。一個洋芋，把它切成好多塊種下去，就可以收獲很多又大又圓的新洋芋，一個洋芋，孕育著無數的生命。紅柯挖掘出了我們生活中習以為常的洋芋（也叫土豆、馬鈴薯）身上的神性，這種神性有著明晰的生命本原意味。小說中馬燕紅與洋芋之間的故事和對話，即是一個最佳的有機文本。人與物相交融，人性與神性相交融，因為這，我喜歡《生命樹》與勸奶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是小說中關于玉的描寫，在杜玉浦去世后，舅舅把他佩戴了一輩子的羊脂玉佩埋在了昆侖山鷹才能飛到的地方。舅舅說：昆侖山沒玉就等于昆侖山失魂魄了，我得把這好東西還給昆侖山，而含了玉的石窟窿成了昆侖山的眼睛。此處，玉即人，人即玉，玉是人精神，人是玉骨骼，已是不可分割的有機體了。

《生命樹》中兩個細節我非常喜歡。一是王懷禮埋牛和牛黃，一是舅舅埋玉。顯然，這兩處埋的動作，具有救贖的意味，它象征著人對自我的救贖，人對與生俱來的神性的救贖，它也意味著土地上的人對生命對自然，對神性的敬畏。

敬畏而自審，粗糲而深情，這就是紅柯的小說，這就是紅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