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稿三記

我在《長城》雜志做了12年的編輯，最大的收獲就是結交了一些我敬佩的作家，紅柯就是其中之一。

紅柯于我，亦師亦友。知道并開始敬佩紅柯是從看他的小說開始的，1999年我調到《長城》雜志前，已經讀到了他的《美麗奴羊》、《金色的阿爾泰》等有著濃郁的西部風情的小說，他的小說給我一種特別的震撼，文字和敘述有著極強的沖擊力，像是陽光下被風吹凈的戈壁上的石頭，像是沙漠中稀疏而昂揚的胡楊林。故事詩化，充滿了對生命的禮贊。他的小說使我想到前蘇聯的作家維克托·彼得羅維奇·阿斯塔菲耶夫寫的《魚王》。我承認，我對于有著藝術特質的小說有著獨特的偏愛，12年的編輯生涯也是這樣。因此，當我一做編輯，立即就著手向紅柯約稿。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編輯，最初的心情是忐忑的，我不知道已經名動文壇的紅柯會不會認可我們的雜志，畢竟《長城》雜志還不能與《收獲》、《人民文學》等相比。但令我沒想到的是，紅柯答應得很爽快，讓我覺得可親可敬，他謙遜而隨和的性格也使我們的友誼一直保持到今天。很快我就拿到了他手寫中篇小說《躍馬天山》，我立即閱讀并愛不釋手，當時的常務副主編李延青也覺得這篇小說透著紅柯的寫作功力，是一部難得的好小說。因此這篇小說很快就發表在《長城》2000年的第二期上。小說著力書寫了馳騁西部的馬仲英的故事，這篇小說中男性十足的個人命運與濃洌的詩意語言交相輝映，構成一曲強勁的生命贊歌，多年之后我仍然保持著清新的記憶，小說中激揚的文字，密不透風的敘述與結構，鮮明的人物個性，都令人拍案叫絕。后來我慢慢了解到，紅柯為了圓他的文學夢而遠走新疆，在北疆的奎屯小城做過十年的語文教員。我猜想，新疆廣闊的地域給了他想象的靈感，所以才有了他之后的許多描寫新疆邊地的優秀之作。而馬仲英的故事，顯然也取自他生活過的那片土地。這篇小說被多家選刊轉載并收入了許多選本，在文壇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作為一個編輯，能夠編發一篇作品是引以為豪的，它也是我12年的編輯生涯中光燦奪目的一筆。沒多久，根據這個中篇而寫就的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在《收獲》雜志發表，并且入圍了茅盾文學獎，這也成為紅柯早期重要的一部長篇小說。約到紅柯的稿子給了初為編輯的我極大的動力，第二年我再次向他發出了邀請，希望還能得到他的小說，說實話，那幾年正是紅柯小說創作的噴發期，他的小說肯定有不少的大刊在等待著，這一次他仍然爽快地給了我，一個厚實的中篇《老虎，老虎》，作品發在《長城》2001年第五期的頭條。這一次，時間的緯度離我們近一些了，他寫了新疆建設兵團那個特殊環境中的生命的掙扎，男人與女人，他們的故事野性十足，他把人的生命深處的欲望寫得淋漓盡致。這兩次約稿讓我和紅柯在文學的路途中相遇、相識、相知。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的短篇小說《吹牛》獲得了魯迅文學獎。這一結果也是眾望所歸。在我心中，一想到遙遠的西部，想到那個令人神往的地域，便會想到紅柯，一個詠唱自然、贊美生命的作家，一個對文學抱有虔誠敬仰之心的朝圣者，一個好兄長。

但是直到2002年冬季，他在魯迅文學院第一屆高研班學習時，我們才第一次相見。通過平時的通話，在我腦海中早就把紅柯當成一個真誠的朋友，因此第一次的見面絲毫沒有距離感，在八里莊的魯院，他的宿舍里，我們聊到了彼此的小說。他說到了我剛在《收獲》發表的長篇《全家福》，而我則對他小說的喜歡和熱愛溢于言表。我們甚至提到了新疆，我說我的妻子來自石河子，和他生活過的奎屯相距不遠。那個時候他還在寶雞文理學院教書，他溫和、儒雅、謙遜，既是同道，又是體貼的大哥，他對我在小說創作中的鼓勵也令我感動和感激。更加令我驚奇的是，他居然讀過我的許多作品，所以當后來某個雜志發我的小輯需要一個作家寫的印象記時，我立即就想到了紅柯，紅柯欣然應允。這也是由作家寫的我的第一個印象記。在文章中，他對我的小說如數家珍，從《全家福》到后來的《自行車》、《糖果與棺木》等，足見他對我的作品的熟悉程度。后來我們又陸續在不同的場合見過數面，雖然能夠坐下來細細聊聊文學的時間并不多，但簡短的一些話語，使我們能夠感覺到，互相之間在默默地關注著，當然令我慚愧的是，紅柯始終走在我的前面，我只能望見他縱馬馳騁時留下的滾滾煙塵。不可否認，他是我學習的一個目標。

在我的編輯履歷中，閃耀著一些中國文壇實力作家的名字，當我想到他們，我就感到自己工作的意義。紅柯在我進入文壇的二十多年里，一直站在中國文學的潮頭，和他的交往和不斷地閱讀他的作品，豐富了我個人的文學世界，比如他在敘述上的講究。在許多描寫西部張揚人性的小說中，大開大合的語言風格具有了強烈的地域特色，這一點在《躍馬天山》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敘述的方式已經與整個故事內容融為一體，渲染了故事的氣氛，更加烘托了人物張揚的個性。而在其它一些以自然和人的關系為內容的小說中，敘述就顯得平緩，內斂，有韻致，有著從內向外慢慢滲透的力量，比如短篇小說《蚊子》。這篇小說是我在《長城》編發的最后一部紅柯的小說，發表在2005年的第5期。這個短篇從馬的視角寫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場景，雖然也發生在西部的惡劣環境下，但這篇小說中的人物完全熔化在了自然中，與自然保持著緊密的聯系。實際上從閱讀紅柯的小說中，我也能觀察到他在敘述、結構、語言、故事等方面的不留痕跡的技術，從中學到了許多。而所有這些令人拍案的小說技巧，其實是一個有天分的作家的藝術的天地，它看上去渾然天成，仿佛是一塊采自西域的寶石。

在我的記憶中，這個叫《蚊子》的短篇是我在《長城》發過的最后一篇紅柯的小說，后來我離開了雜志社，但是我與紅柯這樣優秀作家的友誼一直在持續著。2012年5月，我組織我們省的作家去延安采風，在西安與陜西作家的座談會上，紅柯也在場。紅柯已是陜西中青年作家中的領軍人物，但他仍然保持著謙虛的姿態。我告訴他，我做編輯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但是能夠在這期間編發他這樣作家的作品讓我感到十分的欣慰。同時我也開玩笑地說，你老兄再不用擔心我以后給你打電話催稿了。紅柯作為兄長，誠懇地告誡我說，一個作家，什么時候也不能忘記自己的本分，不管行政事務多繁忙，也不要把小說創作扔到一邊。到最后，留下來的只有作品，而不是開了多少會，搞了多少活動。他語重心長的話，這兩年來一直出現在我腦海里，讓我不時警醒自己，不要忘記自己的創作。我喜歡與紅柯交談，他的話實在而中肯，所以我一有機會就想邀請他到河北來，能見上一面，但是很多次他都無法成行，他的理由并不是因為創作，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的工作，他在陜西師大傳道授業解惑的教師職業，除了放假期間，他不會輕易離開學校。他并沒有因為自己是一個有成就的作家而怠慢他的工作，怠慢他的學生。他盡職盡責，以他創作的熱情投入到教學之中。我雖然沒有見過他在課堂上的風采，但是我相信，能夠作為他的學生，聽他講文學，講名著，一定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們仍然會在一些場合交談與交流，而他創作上的不斷的跨越也是我關注的一部分。他的長篇《生命樹》在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中入圍了前十的好成績。而去年，他的最新長篇《喀拉布風暴》在重慶出版社出版，這個長篇仍然把我們帶回到了廣漠的西部，這部長篇小說延續了他的風格，粗獷中透露著細膩，用愛情進入到了個體生命的歷史之中，這是中國文壇的一部重要作品，我相信，在文學的道路上，紅柯會給我們不斷帶來驚喜，作為朋友，我也希望他能為喜愛他的讀者創作出更多更好的小說，豐富著中國文學的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