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謠曲

童年的謠曲

——懷念母親

■吳開晉

石榴花咧嘴笑了

笑成一團榴火

彩霞落滿庭院

娘說，鬼子搶走了糧食

可搶不走春天

石榴樹躲過了鬼子的武士刀

今年的石榴一定格外香甜

娘還說，花蓇葖越多石榴越多

我就天天去數蓇葖和花瓣

把稚嫩的渴望數進去

把娘的心思融進去

果熟了！果香在院里彌漫

我搶先摘一顆給娘嘗

娘說，還是先敬菩薩

她保佑了咱全家平安

槐花餅

槐花白似雪

和娘采了一籃

娘給烙成槐花餅

滿嘴香味不散

問娘，槐花是不是世上最好吃的

娘說，對咱家就是仙丹

是甜甜的槐花和娘的心

養育了我饑渴的童年

幾十年了，還常夢見娘烙槐花餅

娘的手指在鍋沿上飛快地旋轉

我在娘的目光里徜徉流連

如今，看窗外槐花又飄香了

每朵花里都有娘的笑眼

芝麻糖

娘扯著燈光織花帽

說到集上去換糧

油燈干了又添上

娘編織到雞叫天亮

娘從集上帶回幾塊芝麻糖來

滿院子都放金光

兄弟們歡快地跳躍

花喜鵲都驚飛出院墻

甜味留在我心坎七十年

伴我踏過了雨雪風霜

看！大田里芝麻又節節開花了

可再也長不出當年的芝麻糖

抬水

和弟弟去井臺抬水

娘風雨無阻總跟隨

長長的井繩系著娘的心

扁擔上印滿了娘的手印

趔趔趄趄，不停地放下桶換肩

步不穩，常剩半桶水

沒下雨，水桶里怎么落雨點

一抬頭，是娘的滴滴淚

娘說，兵荒馬亂的

還叫你們小兄弟受累

幸虧井里鬼子沒下毒

他們搶劫完，人要喝水馬要飲

半桶水倒進水缸里

鍋里燒開的是 那歲月的艱辛

今天，我望著濟南的清泉

一股股都化作故鄉的井水

摘棉花

跟娘去摘棉花

摘下滿天的 白云

摘累了，坐地上

娘說，冬天給你們添件新衣裳

一躍身，繼續摘

一地的花絮采兜里

冬天把新棉衣穿在身，

專到雪地里去示威

每個針腳都是娘的心血綴成

我要穿它幾十個冬春

現在，還覺得棉衣在身上

陣陣暖流入我心

燉豆腐

梆子聲聲，晃悠悠

又見賣豆腐的扁擔

躲過了鬼子的搶劫

給鄉親們送來美餐

娘燉豆腐

說給全家壓驚解饞

豆香味兒在院子里飄蕩

絲絲縷縷，又飄出庭院

娘說，等打走鬼子那一天

給你們開一桌豆腐宴

管你們兄弟吃個夠

除了燉，還有炸和煎

如今，餐桌上又見燉豆腐

忙給娘和老父親

也擺上兩副筷子碗

離鄉

我曾趕著一只羊

隨親戚到北平念書

娘送出十里村外

拉著我不松手

淚花花澆開母子的距離

我一點點往前挪步

走幾步回頭望望

娘站成了一座雕像‘

六十八年了，歲月幻成千萬張影片

每一張都有娘的特寫鏡頭

爺爺捎來娘的話

爺爺到北平來看我

穿著娘縫補的布衣

那針腳正是娘的手工

似看見娘在燈下的身影

她時時在白發上磨磨針尖

對我說著話，一臉笑容

我摸著爺爺的衣袖；

似撫著娘的手溫

爺爺還捎來娘的話

念書啊，可要下苦功

這聲音像一記記重錘

六十八年還敲擊著我的心胸

風言的詩

■風 言

與神為鄰——詩經

（一）

如果

筆尖上生不出修辭以外的激情

所有的黃花就都是瘦的

在人間

假若時間之唇不肯寬宥舌尖上的鹽

那就只能在陰歷的光影中

為流浪的二月尋找詞句安魂的邊土

（二）

儲藏在商女琵琶中的淚水，依然

不能打動你，

韻腳發炎，精準得令節氣感到羞愧

竹林中的短句不是我的，在生命的濕洼處

摩訶祭出的山風吹低歲月

所有的溫良在十月的壩子上出走

山河遼闊

沒有一顆荔枝

向我懺悔它變甜的罪過或理由

（三）

我懷揣你的骨肉，學本善

讓意念抵達最初的明月

而與生活討價還價

多少個日日夜夜

我手提菜刀，假意秋水

在夢里上演草船借箭

寒來暑往，直至歲月把我帶至大海

千年蒹葭替我白頭

但這來自晚清的絕望

我，從未臣服

（四）

你這千秋彪炳的尤物

散發著醉人的迷情和滔天的美，與桌上安靜的筆墨之間

隔著鈣化的深淵

把佳人送給亂世，讓魂靈歸于寺廟

你認或不認我

這都是歷史的揚沙無法去佐證的

素食主義者齋戒罪愆的煙塵

（五）

我模仿異鄉人修籬種菊，以夢為馬

上善無為

愛你勝過父母

遵師說

學古人夜觀天象，借東風

二牛耕田

而讓糧食永垂不朽

只是

魏晉的云，西廂的月

有誰還會垂淚草堂門前的

那場雪？

（六）

我的竹籃打不到雨水

長袍袖口的破損處卻盛滿風聲

碣石上祭奉了千年的酒仍是溫的

杏花偏肥

酒家的主人早已不知醉在何鄉

光陰把南山的故事說破

你的骨殖被沖磨成青花藍釉包漿的

匕首，直抵

娘親給我縫制的粗布碎花包袱

一聲斷喝

“快把你體內的眼淚交出來。”

與神為鄰——屈原

只有丈量過汨羅江水的不死軀體

才是孤獨的

孩子和星期天的下午都不認識你

因為銀勺里的交黍已經長眠

痛苦就是菖蒲包裹著的一枚小小的棗核

它堅忍，開滿逆向之美

帶著天問的顫音

北調的南水

令你的眼淚滄浪成河

不要臉的歷史在青銅素鏡中口吃著

千年落英拓成的獵獵風骨

已旨歸江南

長風浩蕩

被你供養過的生命如桃花灼灼

夭夭經年，溢美如初

楚亡郢傷

湘夫人別來有恙

當歸不歸，白芷不白

草藥要以紅棗做引，舀江水文火煎服

忌生、冷，避煩、憂

且兩千二百九十一年一個療程

與神為鄰——李煜

兵臨城下時，我欲與南唐落單的鷓鴣齊飛

日暮他鄉

風月與春草皆拾階遠去

唯留小令一闕獨啜春江之水

平仄了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槐花開過的中原，微雨收塵的蹄音都是舊的

修行的詞句生出草木之心

在行將入殮的漁火中

一點一點高懸

你口袋里裝滿的石頭將黃河斷代之后

青蔥祭壇上散佚多年的西皮流水

才得以走過板，抖水袖

紙上還鄉

菩薩蠻嬌，周后，大

虞美人瘦，周后，小

大小，都為天高云淡籠罩下的社稷

紅袖添香

只是良人啊，你不知五谷雜糧的重，只識

霓裳羽衣的輕

最終只能臨幸了風雅，辜負了

江山

與神為鄰——倉央嘉措

真身，生生相錯

唱離歌

沙華穿過太初樂園祈誦，那一夜

你于初雪寫詩的良辰

轉山的修行長過食指，芒鞋就沾滿格桑花

六合的暗香

無極的溫暖匍匐過荒原的悲咒，

日暮，空寂靈昧

往生訣

皎潔的月亮和瑪吉阿米在東山頂上

滴血認親

手起刀落

我將北斗七星斬下揳入這

皇天與后土

五彩石布道

因星光照耀而普度的牲靈

水陸道場的神祗無聲迷離

虛掩的佛門紅塵太重

青稞酒杯里裝滿白度母

不可寬恕的孤獨

別太接近你的神

她是一種迷醉，應該離去

別太疏遠你的神

她是一種妙契，需要留下

你是雪域之巔美得無可救藥的

磷火

神性的渴望與拒絕

阿媽拉用天山雪線將

舍利的手繪裂痕密密縫補

針腳處鎖著阿姐鼓

靈修涅槃的傳譯

酥油燈生生不滅，你的眼

星星一樣照我

不論我把經卷抄寫得

認真或潦草

在布達拉，我不確定

是不是一個好男人

因為我的長頭磕得

比別人短

我的經念得

比你輕

與神為鄰（創作談）

■風 言

“詩歌不是陡然吟唱的”（聶魯達語）。從漢語言的角度解析，詩是字句的寺廟，意象之神居住的殿堂。所以，我以為詩歌是通靈的，是意念的冥想穿越時空的泥淖齋戒的傳奇；“詩歌是詩人的心疼出來的”（老詩人桑恒昌如是說），所以，我又以為詩歌是人類精神家園布道的無冕禮贊，人性薪火傳承的生生不息。我對詩歌充滿了敬畏之心，從來不敢以自己的一時粗鄙之思或違心之意褻瀆了她的盛大恩澤；故，讀詩于我誦經，寫詩于我消業的修為。

所有詩歌的傳世之典，無不是語言淬煉的精華與意念提純的峰巔。這超越民族、信仰、地域、派別的人間精靈，是電，是光，是人性綻放的妖冶與神祗恩典的粹美；是真善美彪炳千秋的宣示和干凈赤裸的魂靈安靜羞澀的游走。“沒有玫瑰的花園，盛開的都是寂寞”；很難想象沒有詩歌的地球，我們的人類是如何悲傷。

“千里足音踏過你的城池的，是馬，而非我的青春”；在橫刀立馬與清淡無為之間，人類一直追尋執意心中的那曲山水牧歌，無論你是恬淡明麗還是艱澀晦深，粗獷豪放還是珠字玉磯。面對未知的蒼茫宇宙，令世界如此美麗的蕓蕓眾生，從形而上的哲學層面，詩歌是生命的先知與存在的先覺，是文學贊頌的源泉與悲傷的女兒。

“我不曉得別的拯救，除卻這清醒的冷漠”（蒙塔萊語）。詩界銀河里那些燦若珍珠的星宿，無一不是將人間留存的記憶碎片編織成溫暖光芒的迷人天使；他們只會向正義和美的棺槨下跪，他們裸露的頭顱始終是冬日里見證寒冷的一個胎記。所以，我們人類都要向一萬年以前的你和一萬年以后的你頂禮：“親愛的，請不要擦去我臉上的淚水；因為，你的詩寫得多美，我的心就會有多疼。”

育邦的詩

■育 邦

風與死亡

風把我帶到遠方

死亡把我帶到荔城

朋友抬腿走開了

你生命中的某一部分

也一同走開

一株桂花樹的死亡

與此具有相同屬性

你能感知的——時光中流逝的一切

正是你所丟失的

而風和死亡也在你生命的幽暗之處

給予你另外形式的補償

死神訂好了房間

你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沿途風景宜人

樹葉、花朵、溪流

豐富而又生動

在夕陽的照映下

閃爍著細微永恒的光芒

富春山居圖

——過黃公望隱居地，兼致立波、陳鏗兄

從水上到岸上

從城市到山林

倉皇之下，辭別塵世

我抵達了廟山船埠

沿著山徑，向塢里一直走

就走到白云的故鄉

走累了，就坐在石頭上

反正再也走不動了

紛擾世事如山澗溪流

從我孱弱的內心川流而過

棲居在廟山塢

只需在這兒搭個草棚

一天的生活從曬太陽始

以觀山景終

云在天，水在溪

偶有白鷺從頭頂上飛過

當薄暮降臨

就拿陶罐取水

在空曠處，支起薪柴

煮茗

火苗上躥

照映著或深或淺的命運

黑暗似雪，如期而至

一夜無夢

你也許叫中國

你在窗口

我在時光的深處眺望

我們相遇

我們并不知曉

你的手微微出汗

我在寫信

你漂浮在廣袤的湖面上，死尸一般

你的笑容很中國

我轉過頭，隱身到密林處，向山上攀登

你摒棄余輝

暮色是我的家園

你湮滅了，你無處不在

擺脫重力成為我矢志不渝的游戲

如是我聞

你也許叫中國，或者不是

廟山塢，擬大癡道人題畫詩

——兼致蔣立波、陳鏗、伊坤、王建潮諸兄

我跋山涉水，走啊走

一直走到點雪尚存的山峰

——煙云的出生地

日薄崦嵫之時

我才來到了廟山塢

——那個安置心靈的小小澗壑

我常于山中靜坐

取來一瓢山泉煮茶

龍井與晨嵐夕照

滌蕩著衰老的腸胃

在溪水里

倒影著杳冥的過去時光——

我夢想過兼濟天下

為了獲取升遷

我努力做一名合格的書吏

可結果呢——

以收監入獄結束聲名狼藉的職業生涯

出獄后，我旅居塵囂

賣卜為生

名為浪跡江湖

實不過左沖右突

在尋找一條野逸的小徑

幽居在廟山塢

就是幽居在我的本來面目中

我夢見陶淵明

我在紙上寫下了“發呆就好”

在蒼茫的江面上

蒼鷺投下它流動的倒影

青山遼遠，沉默地佇立著

傾聽流水的聲音

近處，我看到寒林和螞蟻

遠處，我眺望漫長的時光河流

在這瞬息變化的薄暮時分

我發現——我的生命正在向世界敞開

正如它向我敞開一樣

天機即命運

不容絲毫猶豫

我就拿去畫筆

取出那張暫時寄存在天地間的畫

隨即，它被我命名為《富春山居圖》

它是深藏于內心的石頭

它是由來已久的蓮花

我所認領的——

既小于零

又大于全世界

我們看見并能抓住的歡愉

我們看見并能抓住的歡愉

片面，稍縱即逝

僅僅是攫取那種占有的感覺

對于廣大幽深的世界

要么視而不見

要么棄之不顧

我們習慣忽略一杯茶

或者一棵草

同時讓更多的世界奔跑在前方

我們焦慮，開始追趕

道路上有些什么呢

不過是一些影子

恍恍惚惚，飛逝而過

當我們停佇時

又把自己遺忘在現場

開始祭奠起所剩無幾的殘骸

點燃紙錢

偶爾冒出的羞恥

也在陰風鬼火中

隨風飄逝

他說他叫廣子

他說他叫廣子

他是詩人

在趙卡的小說中

他叫郭廣泉

是個懦弱而貪杯的人

我傾向于后者

他開過煤礦

在幽暗的坑道中

他不斷地擦拭那顆少年懵懂的心

黑暗讓人蠢蠢欲動

又讓他幼小的心靈散發出烏金般的光澤

他干過記者

報道過不可勝數的花邊新聞

和婦女生活

在此領域，他堪稱專家

他做過生意

在與生活的多次交易中

互有輸贏

但也是以逃遁者的姿態匆匆離場

叫我說，他還是做個詩人比較好

因為廣袤的蒙地賦予他獨特的天賦

如果不加以開發

無異于暴殄天物

更何況，他那顆純潔的小心臟

如果不安置在詩歌中

又能擱在哪里呢

他說他叫廣子

我相信

他真的叫廣子

甲午年 正月初八，雨夾雪

雨夾雪的到來

輕微緩解了對于降雪的強烈期盼

細小的雪珠落在人群中

瞬間就會消失

只有煙火闃寂之處

殘存些許雪痕

坐在房間里看著它們飄落

似有幾分優雅

當它們奔向臉頰時

它們就搖身一變

化身為權杖和時代

冷酷無情

夾雜著厭棄與憎恨

拷打著孱弱的花草

鞭笞著那些黑夜里不肯睡去的人們

恥辱如雪花在水面盛開

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風雪交加的午后

枯黃的櫟樹葉依舊站立在枝頭

守候著那個關于春天的傳說

爬到高高的山崗之上

只不過為了看著你遠去

看著你的背影慢慢消逝在地平線上

當雪越來越大時

你開始出發

乘著風雪到來的道路

悄然逝去

吳敬梓

充滿霧霾的清晨

他看到一支荷花

孤單地杵立在污濁的河水中

那么笨拙，那么不協調

依然無法逃脫凋謝的命運

他厭倦了由來已久的名士生涯

對于塵俗，他變得過于敏感

條件反射般給予反擊

在時光堆積的城墻之下

暖足成為他走到生活低處的表達

他刻意地埋葬了自己的才情

落拓縱酒，狼藉不堪

肆意消磨他的格格不入

只是在他的書中

隱括呈現的是一個敗家子的形象

在日光下

他優雅地鞭打著他的時代

在深微處

他使塵埃中發出光芒

寂寞在不停地生長

成為他時光中的主題

——以及最后的家園

把手給我（組詩）

■孫照明

正午的陽光

此刻 我躺在向陽的山坡上

曬著暖暖的正午的陽光

整個山坡上只有我一個人

正午的陽光只照我一個人

世界上 還有誰比我更幸福

我的生命 我的愛

被我的村莊緊緊摟在胸膛

穿粗布衣裳

吃五谷雜糧

二畝地 一頭牛

汗水打開了豐收的糧倉

妻子和女兒在一粒糧食里歌唱

我躺在山坡上

曬著暖暖的正午的陽光

與世無爭

一生像身邊的青草一樣

無憂無慮

自由像天上的白云一樣

我曬著暖暖的正午的陽光

什么都可以想

什么都可以不想

蘋果樹

站在感情的家園

站在民歌最茂盛的地方

艱辛的蘋果樹

風雨里扎下根須

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手臂

夢中握住了溫暖的陽光

而我那蘋果樹般疲憊的爹娘

至今仍與耕耘站在一起

他們額頭上堆放的根根枝條

使我永世不敢忘記

我的生命、詩歌和愛情

全都結在那枝上

冬天來到

霜降過后，冬天來到

天空剩下太陽唯一的大鳥

翅膀滑過的大地空曠蒼涼

女人被疼痛和幸福掏空了身體

糧食滿倉，柴草滿垛

冬天來到，御寒的棉衣早已備好

通紅的爐火旁邊家人團團圍坐

一片彩霞守住了我的愛情

冬天來到，大雪就要覆蓋一切

山川、河流、海邊的小木屋

世界就要變得潔白和干凈

雪花，已經開始飄搖

午 餐

躍進路中段，文化館旁邊

一個蓬頭垢面的人

正從垃圾桶里尋找他的午餐

像個貪吃的孩子，嘴里塞得滿滿

他轉過身來，向我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

臉上的笑容陽光一樣燦爛

白蝴蝶

秋風含香，陽光流蜜

寂靜如水漫過金黃的谷地

而僵直地站在谷地中間的稻草人

冷身子頂了一張沒有血色的臉

而舞動著兩條白紗巾

徑直飛向谷地深處的那只蝴蝶

像是趕著去附體的稻草人的靈魂

北 漂

壓根兒就沒想過出遠門

一只沒有身份證的螞蟻

身無分文，卻在

山東半島一個叫桃村的小站

登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

一個很大的尼龍袋子里面

裝著兩床薄薄的被褥，三雙

半舊解放鞋，還有幾件

散發著汗味的衣褲

直到火車到達北京站

夾雜在行李中間的螞蟻

才從尼龍袋子里爬出來

并被擠落在地

在舉目無親、眼光向上的京城

它今后的日子該怎么過

刀 鞘

一個人在林子里走

心里，會長出很多想象的枝杈

一朵野花，你可以

把她想象成昔日的情人

或者，今天的相好

一聲蟲鳴。快刀一樣

只在你眼前亮了一下

然后，又迅速插進時間的刀鞘

祭 奠

我不是時光的對手

你也不是

時光躲在我們看不見的暗處

輕而易舉地就把我們一一降服

然后把白色的旗幟

遍插在我們生命的制高點

然后看秋風從遠方趕來

為我們死去的青春撒下落葉的紙錢

金 秋

秋風經過村子的時候

陽光正忙著為千山上色

果園里，一條勞作的漢子

擦一把臉上的汗水

笑了。枝葉間閃爍的繁星

也笑了。家里，女人如花

望故鄉

望也望不見

望不見也望

故鄉在哪一片藍天下面

此刻，是否有一片白云

在她的上空悠悠飄蕩

我離開的日子

那一大群麻雀是否為我感傷

暮色中

它們是否又聚集在門前的樹上

嘰嘰喳喳地演講

或歌唱

沒有功名利祿

它們多么幸福

不像我

只能疲憊地背靠他鄉的夕陽

早 春

早春。楊柳未發

大雁揮動著雙槳，把小船

向北劃

太陽像一條凍得哆嗦的

野狗，夾著尾巴

在街巷里蹓跶

誰為誰，把門扇虛掩？

風，又從屋頂

揭下一片瓦……

從 容

颶風抓起狂浪，狠狠地

把它摔死在岸上。把大樹

攔腰折斷，或連根拔起

颶風徹底瘋了。它不停地

刮。刮。刮。最后

把自己也刮走了

小草從地上慢慢爬起來

一只螞蟻輕輕拂去身上的塵土

扭頭跟我打招呼：嘿

留 戀

落日啊，請你放慢回家的腳步

再給半路上那只奄奄一息的螞蟻一點光照和溫暖

你看淚水就要流出它的眼眶

它舍不得把這個美好的世界拋下

它怕走了之后沒有誰能替它照看好這個世界

把手給我

擦擦你的淚眼

笑一個

讓我好好看看

沒有一百年前

也沒有一百年后

把手給我，我們只有今天

半 夜

月亮，是一只

肥蟹。從東向西

橫爬

千萬只海五星

在夜空的海底

點燈

誰的一聲咳嗽，像一顆

扔進水里的石子。驚醒了

樹上的烏鴉

悲 壯

一只奔跑的蜥蜴

背著天上的大火球

滿世界找水

直到把比沙漠還大的干渴

使勁咽下去

它才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遠方。一滴淚

順著一棵小草的手臂

慢慢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