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思想必定在他的作品特別是詞中有所表露。一闋詞雖然短小,但一滴水可以反射太陽的光輝,下面要論述的他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恰能完整反映蘇子的思想及其根源。
《定風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這首詞作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元豐二年(1079),蘇軾因不滿新法,被新黨陷害,釀成“烏臺詩案”,后僥幸獲釋,謫貶黃州。蘇軾在獄中想到了很多,甚至于死。出獄后,他的思想非常矛盾,一方面是消沉、孤寂,另一方面又是熱愛生活,關心人民。被安排到黃州或許是件好事,讓他找個安靜的處所好好想一下自己該何去何從。這年三月七日,正逢一場大雨,大家都未帶雨具,其余人均很狼狽,而蘇軾卻渾然不覺,并從中悟出一個道理,找到了自己該走的路。
請看詞的上片,“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句句寫雨可句句借雨發揮,整個上片充滿了雙關。風雨,既指自然界的,又兼指政治上的。蘇軾雖少年得志,但以后在官場上卻是磕磕碰碰,并不順利,多年的風風雨雨并未使他有所改變,他仍我行我素,終于發生了烏臺詩案這場大風雨,詞人幾乎死于獄中。僥幸得脫后,貶在黃州,感到無法施展當年之志。便乘著大雨,即景抒情,一吐多年來心中之不快。當然蘇軾并非庸人,所以不會怨天尤人,跣足搶地,反而表現出了對以往坎坷的不屑一顧。“誰怕”,即沒人會怕,我自走我的路,任憑身旁的風風雨雨,即使是這樣一場大風雨,仍然未能使蘇軾有所改變,被捉時泰然自若,在獄中臨“死”賦詩,出獄后更覺官場如戲,只緣忒煞當真了,毫無后怕。蘇軾能夠如此,應緣于中國傳統儒家所特有的大無畏精神。
“達則兼濟天下”和“窮則獨善其身”往往是并稱的。蘇軾雖然屢次遭貶,甚至遠達嶺南,韓愈發出的是“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蘭關馬不前”的悲嘆,他卻唱著“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在蘇軾心中,似乎根本沒有“窮”的概念,這種儒家的大無畏氣概和樂觀主義精神是與道家格格不入的。陶淵明笑著走向自然,但他放棄了社會,放下了一切心中的掛念,只為個人或換言之沒有勇氣面對社會(當然從很大程度上講是時代的原因);蘇軾一臉愁苦卻仍放不下社會,放不下心中的一切,這就需要極大的勇氣,具有悲劇色彩。
詞確為抒一時之情之物,盡管蘇軾開豪放一派,但他只是將詞從閨閣中解放出來,變抒男女之情為抒一切可抒之情,距詩的“干政”功能還差得很遠,可作品一旦寫成,卻也無法擺脫詞人一貫思想和信念的影響。著名詞評家葉嘉瑩女士也是如此認為:詩言志,詞不一定如此,但作者在寫作中,無心之中流露出來了他內心的、心靈感情的深處的、那種最幽微最隱約最細致的一種感受,那種情意的活動。(《唐宋詞十七講》)蘇軾雖在詞中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一點道家思想,但這并不是主流,他的一貫思想是受儒家支配的,他歸根結底是個儒家的信徒,儒家思想是他頭腦中唯一的本質的思想。
如此,濟世思想是蘇軾的一貫思想,可將它與孔子細細比較就會發現兩者還是有很多不同之處的,蘇軾的濟世思想有其獨特性,或者說對原來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做了一定的改進,即在朝上據理力爭,一旦遭貶,則盡可能在職權允許的范圍內為地方百姓做實事,造福于民。
請看詞的下片“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天氣轉晴,當時朝廷對蘇軾的態度已有好轉,那蘇軾自己又該如何呢?在困境中固然要堅持自己的信仰,在順境中是否就改變了呢?當然也不會,后來司馬光上臺盡廢新法,而被舊黨視為一派的蘇軾仍堅持自己的主張,認為新法有其好處,可改而不可盡廢。這說明了蘇軾不是靠黨爭存在的,他確確實實是為了朝廷,堅持自己的主張,不因環境而改變,不受外物控制,用莊子的話說,即“物物而不物于物”。
蘇軾在思想上與《莊子》有著一致性,這一致性即是莊子的自由思想。《莊子·山木》中說道:“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蘇軾深深領悟到了其中的奧妙。所謂“物物而不物于物”,即控制事物而不被事物所控制。
對于以上幾種思想,蘇軾兼收并蓄,既融合了孔子的兼濟思想,又包含了莊子“物物而不物于物”的手段技巧,將儒家思想借助于莊子的形式行諸于世,這一方面保存了自己,另一方面更是造福于社會。最重要的是他給后人樹立了一個新的與眾不同的榜樣,即作為一名儒者,堅持信念固然重要,但不要硬干,以免玉石俱焚;可也不能因一點挫折而灰心喪氣,畢竟堅持信念是第一位的。
(蘇州立達中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