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焦竑三教合一論對其文學觀的影響

摘 要：三教合一是焦竑的重要學術思想之一。以空無論心性是焦竑三教合一論的理論出發點，而對超越的人生境界之追求是焦竑三教合一論的目的所在。此種學術思想影響了其文學觀，具體表現為自適與體道的文學價值觀及文道關系論。

關鍵詞：三教合一論；空無之心性論；超越的人生境界；自適與體道；文道關系論

一、焦竑的三教合一論

在中國思想史上，對釋道二家的揚棄一直都是宋明新儒學的重要問題。王陽明曾對自己的“良知”學說受益于佛學直言不諱，但對儒佛之別也做了清晰的闡述。焦竑則明確提出了三教合一的思想。以空無論心性是焦竑三教合一論的理論基礎。焦竑認為儒與佛都是以“空無”來理解心性，只是兩家采用了不同的命名方式。儒家稱之為“未發之中”，而佛家稱之為“本來無物”?！胺痣m晚出，其旨與堯、舜、周、孔無以異者，其大都儒書具之矣。所言“本來無物”者，即中庸‘未發之中’之意也?！雹俳垢f對“未發之中”的理解所強調的是“當喜怒而無喜怒”的空無狀態，這其實是拿佛家的空寂之心來闡釋儒家的倫理道德之心。儒家十分重視心性之善，這一點焦竑并非沒有體認，但他認為要言善，首先要超越善惡，在此前提下的“善”才是真善，是無善之善，這又是可以與佛家貫通之處。不僅如此，焦竑還認為佛家即心即佛的為學方式與王陽明提倡良知具足，要求學者反求諸己，發現內心之良知是一致的。而在對道家的理解上，焦竑則采取了有無合一的模式，他認為道之“無”是對儒之“有”的有效補充，對“無”之超越性的強調并不會抹殺“有”的實在性。其實從根本上說，焦竑所真正關注的并非儒與佛道之異同，他更關注的是自我心性的修養，是三家對內在超越性的共同強調，因此對超越的人生境界之追求才是焦竑三教合一論的目的所在。

二、焦竑三教合一論對其文學觀的影響

對內在超越的人生境界的追求使得焦竑詩作中表現出一種自適與體道的情懷。此點集中體現于其山水詩中。焦竑詩集中就有三組詠嘆金陵山水的組詩。豐富的情感與山水之趣使得作為學者的焦竑具備了一種詩人氣質。

人日仁祠好，春風動鳥聲。相期載酒往，共作探梅行。澗水溶溶凈，林芳轉轉生。禪棲吾自適，非為薄時名。②

南郭高臺迥，乘春數散愁。雨余千嶂立，樹杪一江流。地擁櫻花勝，情兼水石幽。角巾差自得，端合老林丘。③

比起執著于科舉的焦竑，詩中的他多了一種超越的情懷。不為世務所牽絆才能感受到寺邊澗水、林芳之中的勃勃生機，才能體驗到萬物之間難以言表的禪意，才能說出“禪棲吾自適，非為薄時名?！北绕饝n心于國事的焦竑，詩中的他多了一種享受人生的自得之樂，以至于他寧愿終老林壑。對于自然山水，焦竑有著豐富細膩的感受能力，他往往能以細致的筆觸描繪出景物的特征。焦竑還在數首詩中表達出寄情于山水田園的愿望：

中散豈不偉，終以明子銷。元亮中道歸，棄官如逋逃。何如璜原叟，白首臥林皋。晨興事垅畝，錢镈亦常操。四體良已勤，意適忘其勞。不稼而取禾，羞為達者嘲。殘燈照風雨，濁酒且自陶。悠悠沮溺心，千載如相招。

夙昔厭喧囂，委身及田廬。榆柳覆茅屋，綠蔭盈前除。閑引月下泉，灌我畦中蔬。所冀營一飽。意足不愿余。行看松嶺云，倦枕藜床書。有時會鄰曲，酌醴烹溪魚。情親易成醉，地偏來者疏。悠哉復游哉，不樂將何如。④

詩中一片從容自得、樂在其中的氣象。詩人以嵇康、陶潛自期，表達的是一種“久去樊籠中，復得返自然”的出世之情。會通三教的學術思想使得焦竑能夠合出世、入世為一。究其實質，這種人生價值觀意在于入世之時也保持一種超然的情懷。這種超然情懷表現為一種曠達、寧靜、平和的心境，焦竑將這一情懷寄之于山水，當然是自然而然的事。

然而于山水中寄托超然自適的情趣并不是焦竑這一類詩作的全部價值追求。焦竑這一類詩作還包含著借山水體道這一更加深遠的精神內涵。焦竑對孔顏樂處與曾點氣象有著獨到的理解，其以無樂為至樂，以無待逍遙之境為曾點氣象。這種體會影響其對山水之樂的看法，使得他要在山水中體會到的是超然于是非榮辱，寵辱不驚的恬靜淡漠。這也再一次印證了前面所論及的焦竑于山水中求自適的真實內涵。如此看來，于山水中自適與借山水體道就成了同一個問題的兩個不同側面。焦竑對于山水的態度其實更傾向于莊子?！肚f子》中的“游”是一種心游與神游，莊子所向往的是逍遙于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徘徊乎無為之側。焦竑也向其友人表達過類似的觀點：“夫挾其有馀之才，以騖于無涯之知，必極所如往而后止，則將安所稅駕哉！自今戢影金陵，忘懷息照，與余共游于無何有之鄉，余之幸也。君其有以許我也夫！”⑤焦竑詩作中這種借山水來表達體道心境之傾向使得焦竑文學創作中所體現出強烈的哲理化特征。這種哲理化特征集中體現于焦竑銘、贊類文章中。對于焦竑的此類作品，我們當然不能以審美的標準去評判，因為其所表征的是一種生命存在方式與一種心靈狀態。

另外，三教合一論使得焦竑對“道”有著更為寬泛的理解，并影響了其對文道關系的看法。焦竑文道關系論中的第一個問題是文、道、經三者的關系。在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上，其秉承了傳統儒家“道—經—文”的一貫模式。在儒家文學觀念中，經是作為一個連結道與文的中介而存在的，經不僅是道的記錄與體現，并且作為最高的文學成就與文學典范實現了文與道的合一，后世以荀子、揚雄為代表的原道宗經說正是建立在此種觀念之上。原道宗經觀最具代表性的理論表述莫過于宋代理學家的文以載道說。理學家的文以載道說，撮其要點包含兩方面的內涵：其一，他們所謂“道”實指“天理”，可具體化為儒家的義理、思想；其二，理學家真正推崇的是道而不是文，文只是表現道的工具，不具有獨立之價值。焦竑文道關系論與此則有很大區別。焦竑對“道”的理解較為寬泛，他所謂“道”，從學術流派上說，會通了儒釋道三家，而從內容上說，包容了性命之道、事功之道等多個方面。更為重要的是，在文道關系這一問題上，焦竑持有“道致而文從”的文道合一論，與理學家以文為載道工具的文道分離論形成了鮮明對照：“君子之學，凡以致道也。道致矣而性命之深迥與事功之曲折，無不瞭然于中者，此豈待索之外哉？吾取其瞭然者而抒寫之文從生焉。”⑥在焦竑看來，文的發生是以道的獲得為根本，道的自然發露便是文，而且還是最高意義上的“至文”。

六經四子無論已，即莊、老、申、韓管晏之書，豈如后世之空空哉？莊、老之于道，申、韓、管晏之于事功，皆心之所契，身之所履，無絲栗之疑。而其為言也，如倒囊出物。借書于手，而天下之至文在焉，其實勝也。⑦

焦竑在這里所要表述的與其說是文學的發生不如說是體道的心境。從思想淵源上說，焦竑“道致而文從”的文道關系論與莊子“技進于道”、“寓道于藝”的文藝思想在學理邏輯和精神質素方面都有相同之處。技是末而道是本，但技最終又可以通于道，于文藝創作中體會到道遙之境，這也是焦竑道致文從說的基本內涵。在文學史上最符合焦竑這種文學觀念的除了莊子之外首推蘇軾，焦竑對蘇軾的推崇也正是立足于此點。

蘇子瞻氏少而能文，以賈誼、陸贄自命。已而從武人王澎游，得竺乾語而好之，久之心凝神釋，悟無思無為之宗，慨然嘆曰：三藏十二部之文，皆易理也。自是橫口所發皆為文章；肆筆而書無非道妙。神奇出之淺易，秾纖寓于淡泊，人人以為己之所欲言，而人人之所不能言也，才美學識方為吾用之不暇，微獨不為病而已。蓋其心游乎六通四辟之途，標的不立而物無留簇焉，迨感有眾至文動形生，役使萬景而靡所窮盡。非形生有異，使形者異也。⑧

以上引文再一次體現出焦竑“道致文從”說的要領在于達到心無執著、標的不立的狀態，在此狀態下才能心照萬境，役使萬景，從而文動形生。盡管焦竑的道致文從說以道的獲取為核心，取消了文的獨立性，然而焦竑還是對文給予了一定程度的重視，“非文以文之，則意不能無首尾，語不能無呼應，格不能無結構，詞與法也，而不能離實以為詞與法?！苯垢f是以詞與法為立足點來討論文的，這就涉及到了焦竑文道關系論包含的第二個重要命題，即仰師于古與自得于心的問題。仰師于古意在對古文法度的遵循，自得于心則意在于心與道契的創作心境與為文不茍同于人的獨創性。這兩方面統一于“空明之心性”，以“空明之心性”駕馭自我之意與客觀之法，才能寓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至當之外。之所以要以空明心境為基礎，目的在于要泯滅心靈的自由性與外物的必然性兩者之間的絕對對立。孔子要求君子要“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佛老提倡以虛明清靜之心應物，目的都在于此。無心應物而物無隱情，才能從根本上把握法度，從而超越法度，在意與法的兼融下達到創作的自由之境，從而達到為文揮灑自如。

由上論可知，焦竑自適與體道的詩歌風格與道致文從說其實根植于一種超然自得、曠達從容的人生境界。此種人生境界的獲取源于焦竑三教合一的學術思想，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其人生、學術與文學之間的緊密聯系。

注釋：

① 焦竑：《又答耿師》，《澹園集》，李劍雄點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81頁

② 焦竑：《人日南郊僧寺作》，《澹園集.》，李劍雄點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613頁。

③ 焦竑：《雨花臺》，《澹園集》，李劍雄點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627頁。

④ 焦竑：《田家二首》，《澹園集》，李劍雄點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596頁。

⑤ 焦竑：《題尚書疏衍》，《澹園集·續集》，李劍雄點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911頁。

⑥ 焦竑：《與友人論文》，《澹園集》，李劍雄點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92頁。

⑦焦竑：《刻兩蘇經解序》，《澹園集·續集》，李劍雄點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750頁。

參考文獻：

[1][明]焦竑.澹園集[O]李劍雄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9.

[2][明]焦竑.焦氏筆乘[O].李劍雄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

[3][明]焦竑.老子翼[O].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明]焦竑.莊子翼[O].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