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詩的起源、現狀及存在的問題
新詩是外來之物,作家李銳稱五四新文學是從天上“盜來的火”,誠哉斯言。新詩是從上而下的,始終難接地氣,無法深入普通中國人心靈深處,與古典詩歌不是一個級別。但幾代詩人不懈努力,為其中國化探索各種路徑,包括向民歌民謠學習等等。后因戰爭及災難被打斷。
當代詩歌三十年,朦朧詩繼承延續五四新文學傳統,重新接軌,仍然是“自上而下”的產物。一小批高干高知子弟得益于文化專制與壟斷,比較早地接觸到西方現代主義詩歌,讀了所謂的“灰皮書”,向其學習模仿后——而且可能是斷章取義的學習,引進至中國語境,沒想到給封閉已久的沉悶空間打開了一扇窗口,朦朧詩迅速引起軒然大波,產生廣泛影響。但是,這種表面的熱鬧其實是隱含危機的,具有泡沫化的特征,因為這種自上而下的示范性創作類同于精英號召或領導指示,其實并不一定有什么民意或民眾基礎,為什么“朦朧詩”被認為“朦朧”,其實說的是這種詩歌并沒有廣泛的市場和心理需求及基礎,并不能真正打動普通民眾的心靈,深入他們的內心深處。這種震動的情況只不過類似于,因為相信這些高干高知子弟們是見多識廣的,他們說的東西可能是好東西,再加上專家們善意地扶持和評論,人們才勉勉強強先接受下來,但其實不一定經得起時間考驗,其實可能只具有時代價值而沒有真正的藝術價值。這就是為什么最近有年輕一代學者指出:其實是出于一種急切的現代化的愿望,人們將先鋒小說過早經典化,但現在看來卻有些承受不起。我覺得,朦朧詩的情況也完全類似,以至一個海子出來后,僅僅二十多年,朦朧詩都似乎有被遺忘和遮蓋的跡象。
但朦朧詩畢竟開了一個頭,從此,新詩不斷下行,隨著社會穩定帶來的教育普及,新詩向中國的最基層滲透。雖然至第三代(含60后),當代漢語詩歌仍然具有精英化特征,以學院體制完成啟蒙任務。按當時的說法,是“補課”。第三代詩人主要由中國各地大學的詩歌骨干構成。但比起初期只有一個北京中心,當代詩歌開始呈現多個中心的局面,地方性詩歌開始起主導作用,比如四川等地。但是,新詩真正被廣泛接受,我覺得是只有到了21世紀初才發生,即70后、80后產生后,才比較徹底地完成其中國化、草根化過程,新詩才開始成為中國年輕一代的真實心理需要與精神追求,成為一個自下而上、逐步升華提高的過程。
這個過程還是一個激烈競爭、相互融化吸收、不斷淘汰的過程,在這樣的基礎上,被逐漸得到公認和接受的具有獨特天賦的個性化詩人和具有融合能力的優秀詩人脫穎而出,并得以廣泛傳播。而在我看來,新詩的真正希望正在這里,可以斷言,當代漢語詩歌開始進入一種自然生長自由競爭相互融匯的良性狀態。只有這樣產生的詩人與詩歌才是真正經得起時代與歷史考驗的。
在這一緩慢的、逐漸變化的過程中,我覺得特別要強調三個事件具有重要意義:一是盤峰論戰,負責詩歌啟蒙的精英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并為此展開爭論。剛才說了,朦朧詩本身是文化壟斷的產物,其源頭是“灰皮書”,在文化專制時代,只有高干高知才能看西方現代主義作品,受其啟發,一部分具有天賦的青年開始文學探索,加上占據北京的中心位置便于傳播,先在小圈子,然后通過公開刊物輻射。第三代雖然顯得豐富多樣化一些,但大部分還是向西方現代主義學習的延伸,按當時的說法,是“補課”。1989年事件導致這一歷程被打斷。始終是精英化的詩歌寫作。1990年代中后期盤峰論戰就是一個標志,撕開了詩歌壟斷的口子。是知識分子精英內部的分裂,一部分繼續尋求新詩現代化,側重于向西方學習,但他們尋求西方詩歌技巧與自身個人生活的聯系,探索“敘事性”;另一部分主張要與中國普通民眾相聯系,吸納中國本土資源,他們主張“口語化”,自稱“民間”,其實他們并非民間,他們只是想代言民間。相當于,一部分強調詩歌寫作的專業性,另一部分強調詩歌寫作的公共性。但總體而言,仍然是精英化的知識分子,仍然主要注重對西方資源的吸取借用,但已由中西碰撞轉向內部碰撞,是具有關鍵性的轉折點。從這一意義上,盤峰論戰值得肯定,撕開了詩歌壟斷的一個口子,這個壟斷以前是被學院、公開刊物和西方邀請的詩歌節等構成的,是對舊的詩歌體制與機制的突破。神秘感被破除,秩序從此被顛覆,舊有規矩被打破,詩歌再一次迎來眾聲喧嘩的“狂歡”。這一事件,也揭示了原有的一套文學生產、傳播、評價機制走入了一個死胡同。當代詩歌在此觸底反彈,大撤退后大反攻。從此,拉開了當代詩歌由下而上的反彈。
詩歌界內部競爭碰撞,激發了一個空前活躍的局面,也刺激彼此互相關注吸取對方長處。但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就再也收拾不住,再加上網絡、手機等新技術應用和作用。新世紀以后,進入我稱之為“草根性”詩歌時代,進入詩歌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相互競爭的階段。現階段,詩歌追求及主張很多,呈現多種詩歌路徑,風格日趨多樣化,但互不買賬。在這一階段之后,經過一種自由創造與自由競爭,在大混亂之后,也許就會出現融合性很強的被廣泛接受的大詩人和詩歌。
第二個事件則是“打工詩人”的出現,前面說了,詩歌始終是精英們主導的,但其實,隨著教育的普及,詩歌悄悄深入鄉村城鎮,悄悄深入普通中國年輕一代的生活和心靈。我覺得,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打工詩歌、打工詩人浮出水面,引起關注,比如鄭小瓊、謝湘南、許強、劉大程等。這些打工詩人大多出身于偏僻地域,卻得益于時代開放,教育普及,能完成和大城市同齡人同樣的詩歌啟蒙與詩歌教育,接觸并學習經典。然后在工業化最迅速的珠江三角洲經歷時代風雨的洗禮與個人痛苦感受的抽打沉淀,完成了人生閱歷與社會經驗的積累,領悟和思考一系列或細微或重大的生活和心理問題。于是,眾多外在條件和因素刺激他們的靈感和寫作欲望,天賦與才氣得到激發,詩歌創作處于一種噴發狀態,得到詩歌同仁的關注與扶持。再通過網絡,他們的詩歌獲得廣泛傳播,最后也被主流詩歌界接受。這也證明了,只有自由生長并經過真正的激烈競爭后獲得的承認,才是基礎牢固的。如果只是因為天然占據一個高的起點與位置,即使短暫地獲得聲譽,也是靠不住的。打工詩人們在沒有任何個人背景的情況下,迅速地難得地獲得了學院、官方和民間乃至普通底層民眾較為普遍的認同,這樣的詩歌才有持續的生命力。與盤峰論戰比較,打工詩歌和打工詩人的出現,說明新詩已經開始在普通民眾之中扎根,并且在這一基礎上,由下而上不斷提升。
第三個事件就是“梨花體”、“羊羔體”事件,我覺得這恰恰說明不是大眾遠離詩歌,而是大眾開始關注新詩,詩歌正在以一種奇特的形式重返大眾的關注視野,重返文化和輿論的中心。同時,人們對新詩也有了自己的要求和標準。外來的新詩要本土化、草根化,必然地,要經歷大眾化、普及化的檢驗,在這一檢驗過程中,一些詩歌、詩人受到嚴厲審視、挑疵,幾乎是必然的現象。只有經歷大眾挑疵、精英審查,當代詩歌才可能獲得一個更廣泛的接受面,達到最大的接受程度,才可能出現詩歌的高潮。甚至,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還有來自國際詩壇的認可的問題,新詩必須經歷這一切,這也是它的命運。
新詩走到這么一個階段,產生這么一些新的情況和現象,我個人稱之為“草根性”:一種自由、自然、自發的詩歌寫作出現了,一種日常化的深入普通人生活和心靈深處的詩歌寫作出現了,一種由天空而來的詩歌終于接地氣了。我所說的“草根性”,是基于個人的經驗感受,針對的是新詩完全從外移植引進過來,因而水土不服,無法深入普通中國人心靈,所以,當代詩歌應該完成其草根化、本土化的進程。因此,我強調一種立基于本土傳統,從個人切身經驗感受出發的詩歌創作,也就是“草根性”。所謂“草根性”,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指一種自由、自發、自然的源于個人切身經驗感受的原創性寫作。但其實,“草根性”并非是詩歌的最高標準,只不過是對新詩的一種基本要求而已。就像當年惠特曼等人為擺脫英國詩歌而強調美國詩歌一樣。“草根性”是詩歌的本體藝術自覺的必然產物,就像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發展歷程,就是每當文學從高潮走向低潮,面臨僵化、模式化、八股化時,文學的本體自覺就會使之重回起點,再度“草根化”,向下吸取地氣,再度走向新的創造與輝煌。
在我看來,“草根性”具有這么幾層涵義:一、由于教育的普及,為文化民主化創造契機,這一次的詩歌浪潮是從下而上的,具有更扎實的基礎,大量底層詩人甚至農民詩人、打工詩人出現可說明這一點。新詩歷經九十年,終于深入中國最底層;二、網絡及手機等新媒體的出現,為詩歌的自由創造與傳播奠定技術條件,開辟一個更大的平臺。在理論上,一個身處邊緣鄉村的詩人和北京、上海、紐約的詩人可以接收同樣多的信息和觀念,進行同樣多的詩歌交流,并且,優秀的詩歌也可以在一夜之間傳遍全世界;三、新詩九十年,也是一個不斷積累發展的過程,思想上技巧上都有明顯變革,再加上開放與全球化背景,當代漢語詩歌在短短三十年中大量吸收消化了中國古典詩歌、西方現代詩歌、前六十年新詩三大傳統,到了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階段,一定會有一批突出的詩人橫空出世。這幾乎與盛唐初期極其相似,一批具有“布衣感”的貧寒之士,借助唐代的開放氛圍和上升氣勢,積極進取,共同開創了盛唐氣象,林庚先生因此稱盛唐詩歌為“寒士文學”。
關于“草根性”,用一位詩人最形象也最恰如其分的一句話描述,就是:如果說朦朧詩是當代詩歌的第一聲春雷,那么,現在大地才真正覺醒,萬物萌發,競相爭艷,生機勃勃。
二、網絡與詩歌的“草根性”
在我看來,詩歌“草根性”的出現與網絡有極大關系。其實,每一次文學革命的背后都有技術因素。每一次技術革命也必然帶來文學的變化,釋放文化創造力,創造文化新潮流。
甲骨文時代,文學的讀者必然非常之少,作者也不多,因為,能閱讀或用甲骨寫作,非貴族不能為。因其成本過高。文化成為壟斷之物。到了竹簡時代,情況有所好轉,故出現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的文化高潮,諸子百家爭鳴,但竹簡仍是士大夫私有財產,平民百姓難以接觸。東漢蔡倫發明造紙術,使得圖書制造成本更為低廉,攜帶也方便,中小地主得以獲得教育機會,其創作也方便傳播,大大釋放了文化創造力,故積累一段時間之后出現盛唐,剛才說到林庚先生稱唐文學是“寒士文學”,有“布衣感”,頗有道理。李白、孟浩然這樣出自偏僻之地的詩人,借助新技術的創造,讀到流傳至窮鄉僻壤的文學經典,又能通過個人天才的創造獲得認可,迅速進入中心。這些寒士布衣的創造,成就了最偉大的文學高潮。再往后,活字印刷術的出現,使長篇小說創作成為可能,在明清小說廣泛流行的基礎上,最終出現《金瓶梅》、《紅樓夢》……可見,在每一次大的文學創造的背后,都有技術的影子。技術產生兩個有益效果:一是教育得以更加普及,培養了創作者,進而釋放文化創造力,同時也培養了讀者,沒有優秀的讀者也就無法激發創造性;二是創作得以方便流傳,使創作者獲得動力與信心,創造更優秀作品。總之,文學借助技術的翅膀,迅速飛翔。
網絡時代的到來,同樣帶來文學的繁榮與活躍。網絡文學已成為不可忽視的現象。網絡,還包括手機,使教育及傳播更加便捷。在理論上,全球一體化時代,一個身處鄉村的孩子,通過視屏,可以接受和哈佛大學學生同樣的教育,同樣,他的創作也可以在一夜之間傳遍全球。當然,“詩有別材”,文學有其神秘的一面,絕非僅僅技術就能成就,新的文學高潮的出現,還依賴長時期的積累、天才人物的出現、時代的風氣與氛圍等諸多要素。但是,網絡、手機,以及由此帶來的全球化、文化民主、文學大眾化,是其必要條件和基礎,是偉大創造的催化劑,使其具有可能性。
作為最自由的文體,詩歌尤其受網絡影響。網絡解構了文化的壟斷,使得詩歌更加普及,蔓延至每一個偏僻角落,同時也改變了詩歌的流通發表形式,原來以公開刊物為主渠道的詩歌流通發表體制被無形中瓦解了。只要你的詩歌特點突出,就會在網絡上迅速傳播。網絡詩歌還打破了詩歌的地域限制,呈現更加自由開放的趨勢,非常適合詩歌天然地自發自由生長的特點。網絡詩歌發展尤其迅猛,據不完全統計,據說當代詩歌網站近萬家。其中有代表性的詩歌網站和詩人有“若缺詩歌論壇”的陳先發、湯養宗、杜綠綠等;“下半身”的沈浩波、尹麗川、朵漁等,這兩個論壇的詩歌追求比較明確;“文學自由壇”的臧棣、王敖、孫文波、明迪等,他們構成了一個跨國的詩歌網絡;還有“平行詩歌論壇”的張執浩、小引等,以武漢詩人為主,包括楊曉蕓等外地詩人;廣東詩人俱樂部的宋曉賢、阿斐、沈漁等,是以珠江三角洲為中心,涵蓋港澳臺……很多詩歌新銳力量借此迅速冒出,并引人注目。網絡詩歌正在成為最具建設性的一支詩歌力量。
當然,網絡詩歌的低門檻,過于放縱隨意,也經常遭到詬病。但總體而言,網絡釋放了自由的創造的力量,隨著詩歌自身的發展,秩序和標準自會逐漸出現,創造文學新的高潮。
三、地方性詩歌的興盛
詩歌的地方化其實很早就有歷史淵源。在歷史上,中國地方文化之多樣性,就成為奇特的景象。這首先與中國地形地貌之復雜性有關。世界上最具有多樣性的國家,僅從地形地貌上來說,只有兩個國家,就是中國和美國。這兩個國家同時擁有沙漠、森林、大海、高山、冰川、雪地,幾乎所有的地形地貌都有,其他的國家地形比較單一。而我們都知道,文化與地形地貌是有很緊密的關系的。我們歷史上也從來沒有中國文化這樣一個概念,中國文化的概念實際上是在遭遇現代性危機,和西方文化發生碰撞后產生的。我們以前說文化,我們習慣性地說有所謂江南文化、嶺南文化、楚文化、巴蜀文化、齊魯文化乃至西域文化、藏文化等等,為什么?其實是因為中國歷史上文化中心始終在不斷移動之中,從未固定在一個地方,這就造成了多元化的各種文化互相競爭、相互融合促進的狀況。
我個人認為這種文化的多樣化及其自由競爭,恰恰是中國文化幾千年來能夠不斷自我更新升華的原因,其原由是常常在一種主導主流文化衰落后,又有新的地方性文化注入新鮮因子,激發其內在活力。所以孔子說:“禮失,求諸野”,可以理解為其實說的是“禮”在當時的中心地區衰敗后,可去偏僻邊緣地區尋找,那些地方也許保存有,并反過來反哺中心地區;近代最典型的例子是清朝的所謂“中興”,其實是湘楚文化拯救的,因為中心地區早已衰敗。當代詩歌正在恢復這一古老的傳統,地方性詩歌及其團體及其活躍……這樣的局面與情況,與1980年代確有不同,那時候朦朧詩一枝獨秀,集中在北京,至第三代,情況稍有好轉,但也還是只有四川、華東兩三個中心,四川詩人更是靠游走、詩歌串聯來自創傳播流通渠道。如今,尤其是互聯網誕生后,卻是處處皆中心,反過來也可以說處處無中心,詩歌在各地頑強茁壯成長,地方性詩歌團體如雨后春筍,向上爭奪生存發展空間,充滿生氣活力。地方性文化保留的元氣、陽剛之氣、野性,也正是當下萎靡不振的文化重新振興所需要的。
地方性詩歌團體由于其人員涉及各行各業,可以動用的資源較多,如在公開報刊組織詩歌專版,發起詩會,甚至對外交流,其能量輻射相當強大,力量和影響也逐漸壯大。同時,地方政府也對此種文化發展持支持態度,可以預計在相當時間內,地方性詩歌及其團體會有大發展。
這一情形類似初唐和盛唐中間,就出現過一個地方化過程。地方性詩人結成地方詩歌團體,游山玩水,吟酒賦詩,互相切磋,對外交流,充分地享受生活并表達著、創造著。盛唐初期的第一個大詩人孟浩然就是一個地方詩人,然后由他開始,地方詩歌團體之間通過競爭,逐漸出現一些得到公認的大詩人。這與當代詩歌的現狀何其相似,現在已經出現不少地方詩歌團體和地方性的著名詩人,但還缺少得到廣泛公認的大詩人,還需要經過一個淘汰與挑選,才會出現為所有地方團體承認與社會廣泛承認的詩人。當然,這需要時間。
地方性詩歌團體的興盛,以前就曾有過,但未像現在這樣多而持久,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和平發展時間延續較長,地方經濟文化逐漸增長,導致社會相對穩定,詩人也能夠潛心詩藝的摸索和雕琢。事實上,現在中國各地就已經開始出現這一趨向。在一個相對穩定、和平、發展尤其是上升的時代,人們不需要什么核心、中心的引導。人們以各自的智慧和力量來建設各自的城市家園、完善各自的生活、創造各自的世界,這種時候,地方性資源和文化就會得到弘揚。現在在很多地方,都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每個地方的人都對自己的家鄉都充滿了驕傲感,這跟1980年代是完全不一樣的。1980年代的風氣,對自己的家鄉是很鄙棄的,所以大家都往外跑。現在情況有所不同了。每個地方的人總能找出一些自己家鄉的優點。比如云南貴州的人覺得自己環境好,廣東深圳人覺得自己有錢,陜西河南覺得自己歷史悠久,文化深厚,總之,每個地方的人都自我感覺很好。這種地方性不斷得到加強,就會產生很有創造性的文化。比如我們現在一說舞蹈,就會說云南的楊麗萍,這本身就是一種奇跡與創造。比如我們一說民歌,就會說到廣西,這也成為了獨特性。
詩歌界這些年來的地方化尤其明顯。江南是中國詩歌傳統最豐富深厚的地方,這些年來,蘇州的“三月三詩會”,采取純民間形式,恢復古代的文人雅集形式,成為江南和全國詩人的盛會。目前已歷五屆,是國內最自由隨意的開放性詩會,融踏春、飲酒、吟誦、創作于一體。蘇州“三月三詩會”由江南詩人龐培、陳東東、潘維、張維、楊健、長島等發起,其發起詞里是這樣寫的:“江南山水平遠,歷屬詩之勝境。三月三,大地回春,根據漢代以來的民間風俗,每年農歷的這一天,人們紛紛到水邊飲宴,去郊外春游、踏青。漫長的冬季過去,溫暖的陽光拂面,詩人從紐扣眼里取出明媚的春風。‘忽聽兒童歡拍手,花梢吹落美人箏’(楊蘊華詩:《春日》)。1633年(癸西春)‘三月三虎丘詩會’首次在中國蘇州的鄉間亮相,且以純民間詩人雅集形式,歷久彌新,在中國南北各地造成深遠廣泛的影響,詩人和百姓同樂,和自然、節令同慶。今天,我們力主恢復這一傳統,嘗試這樣一份古老悠久的詩歌精神,在新詩即將抵達百年誕辰之際,通過漢語詩的不斷更新,面向新詩的力量之源——民間;于每年的三月初三(農歷),不避年齡,不諱風格,定期在蘇州的虎丘(詩會發源地)或江南周邊地區,舉行一年一度的‘三月三詩會’。”確實,這是對傳統的繼承,又是新的詩歌的開始。江南是中國最現代化的地方,又是傳統和古典保護最好的地方,也許,正因為守護了傳統最基本最核心的價值,反而能獲得創新的力量。
此外,云南詩人于堅、雷平陽都堪稱地方性詩人的代表人物,其詩歌寫作地域特色明顯;甘肅詩人群古馬、葉舟、娜夜、雪瀟、于貴鋒、梁積林等,扎根于西部,可以說是一種現代的邊塞詩歌;山東近年來年輕詩人以群體崛起,引人注目,江非、王夫剛、邰筐、辰水、徐俊國、阿華、徐穎等的影響逐漸輻射到全國;海南詩人群被稱為“詩歌海軍”;湖北尤其活躍,有兩個既聯系又競爭的詩歌論壇平行詩歌論壇和或者詩歌論壇,又有《中國詩歌》、《漢詩》、《象形》三個刊物構成的詩人群,有聯系又有區別;廣東也是如此,《中西詩歌》、《詩歌與人》等民刊很多,詩生活等網站也很多,聚集了姚風、盧衛平、黃禮孩、世賓、萊耳等詩人,各個區域如深圳、珠海、中山等地本身就很活躍,還有大量移民廣東的詩人如東蕩子、夢亦非、阿翔、安石榴等,相互補充融合;陜西,一個古老的文化悠久的地方,卻奇怪地醞釀著先鋒詩歌,1980年代的韓東、丁當等,現在則有閻安、伊沙、周公度、李小洛等人;此外,安徽、河北、廣西、山西、四川、寧夏等地的詩歌群體和詩人們也非常活躍,各地詩歌團體互相應和、競爭,正形成一個良好的既互相激發又互相融匯的詩歌氛圍,可以說是新詩九十年以來最好的時期。并最終推動當代漢語詩歌走向一個新的創造高潮。
四、詩歌自由創造與競爭時代的帶來
我們現在正處于一個自由創造的時代,詩歌也是如此。也許有人會問我為什么現在詩歌不能被廣泛接受,我覺得這需要時間,《紅樓夢》在清代的時候也沒有被廣泛接受,起碼沒有被主流文壇接受,只是民間流傳。杜甫在他所處的時代也倍受冷落。所以,我們無需悲觀,中國的詩歌現在非常活躍,但現在的主流文壇沒有關注這個事實,我想沒有關系,時間會說明一切。我們不必急于總結。我們只要創造就行,把總結和研究工作留給后人。
此外,創造總是新的,因此是必然會引起爭議,新的創造必然打破舊的條條框框,創立新的標準,因此為人接受也需要一段時間。很多偉大作品,剛出現時總是爭議很多,為什么?因為具有創造性的作品,有時反會挑戰習見,所以會引起爭論。因為創造即會與以前不同,與一般人的固定趣味與傳統標準不同,否則有什么創造而言。對于唐詩,宋詞不過是艷曲,元曲更等而下之,小說者,更是街頭之言。所以在偉大的唐朝之后,如一切以唐為標準,后世人就無法創造,更無論超越。所以,必然地,作為一種挑戰,宋詞脫穎而出。元曲再度突圍。總算也顯示某種創造力。
我經常說,如以西方現代小說為標準,連《紅樓夢》都不能算小說,關鍵你的標準是什么?是墨守成規還是挑戰創新。這也是我對當代小說評價不高的原因,因為它們太像西方現代小說,以西方現代小說為標準,難怪在以正統自居的西方評論家如顧彬看來中國當代小說是垃圾。人家是真的這么認為,你不是模仿他們的嗎?你還能指望他給你高度評價?他能把你當成研究了解當代中國社會的資料看,已經是很尊重你了。人家很分得清好壞,對唐詩宋詞人家推崇備至。他讀中國當代小說,是因為他是漢學家,他的專業就是研究中國社會情況,他有這種需要,想從小說中找一些材料,知道一些信息。至于藝術性創造力,對不起,你就是模仿的。你跟托爾斯泰、雨果比比,或者與狄更斯、馬爾克斯比比,沒有原創性的模仿還敢稱大師嗎?不過也好,正因為還沒有大師,就人人都有希望。
我有時去學校講課,為了鼓勵學生寫詩,經常跟他們說,正因為當代還沒有李白杜甫,恭喜你,你有希望了,你就可能成為當代李白杜甫。玩笑歸玩笑,新詩正因為起點很低,所以要超越前人并不難,比如超越郭沫若徐志摩等人,難的是超越同代人,因為大家起點一樣,難啊,誰都在努力在進步,中國那么大那么多人,你敢說自己第一第二嗎?當代詩歌一直還處于上升狀態,還很難總結。也許已經有大師出現了,我們對他還不了解,因為其作品的傳播還需要時間。不過就我視野所見,我覺得可以說已經出現一些有獨特個人風格的成熟的詩人,但還很難說是大詩人。我心目中的大師,是李白、杜甫、蘇東坡這樣的,各類題材風格都了然于心,寫出來卻讓人一看就是他自己的。當代詩人似乎還沒有這樣的,風格比較單一,而且沉湎于個人單一風格中超脫不出,比如一些口語詩人,學院詩人,只能寫自己這一類的,寫不了也超越不了不同類的。應該打破自我封閉自我循環,方能成大器。而大詩人應該是高于這些的。當然,在這個基礎上,還是可能出現大師,因為大師出現的基礎,就是各種個性詩人很多了,多樣化多元化為大師的融匯提供了基礎。杜甫就曾向很多二、三流詩人學習,但最終都融會貫通,超越了他們——正如前面強調,超越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最重要的概念。所以大師往往是集大成者。他的生活閱歷豐富,見識淵博,最重要的,他包容廣大,最終成就強烈的個人風格。這是很有意思的,你越開放,你個性才會越強大,因為你經受了各種誘惑磨難,你抵擋住了,沒有被同化,也就不會失去自我,并且說明你的個性何其強大,沒有人能兼并你消滅你。最終,你一定會百煉成鋼,熔鑄成最堅硬的。我理解的大師,就是這樣造就的。偉大的創造,是這樣產生的。
我一直堅信詩歌的高潮正在到來。中國本來就是一個詩的國家,詩是中國文化和文明中最基本和最核心的。我相信,詩歌還會成為我們文化和文明的基礎,詩歌的復興和繁榮必然會到來。因為,詩歌是最具有想象力和創造性的,沒有這個基礎,中國文化和文明就會缺乏原創性,難以從“中國制造”轉化為“中國創造”,難以從一個大國邁向強國,難以最終實現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而詩歌的地方化浪潮,是這一過程必經之路,就像經濟學界認為中國改革是“自主制度創新”,但其路徑是先由地方試驗探索,取得成功后廣泛推廣,自農業責任承包制開始就是如此,先是安徽試驗,效果突出后全國實行。當代漢語詩歌也正經歷這樣的過程,地方性詩人和詩歌團體的創造,由于其“草根性”的濃厚基礎,注定具有更頑強的生命力,一些地方性詩人和團體正在脫穎而出。
我認為,這一輪的“詩歌熱”具有的自下而上的特點,比起八十年代“詩歌熱”,這一次的基礎更為扎實。八十年代的“詩歌熱”是虛熱,有很大的泡沫成分,追逐時髦成分,所以市場商業大潮一沖擊,就風流云散。連詩人自己都不能堅持,大量詩人停止和中斷創作。而這一次的詩歌熱是人們的真實有效需要,上至國家領導人億萬富翁,下至農民、底層工人,都發自內心地需要詩歌,自發地創造詩歌,雖然詩歌可能不能給他們帶來任何功利聲名。他們很多人也不需要這些功利聲名,比如大量匿名或化名的網絡詩人,因為這是他們真正的內心需要,沒有詩歌,他們就覺得活得不完美,或者,生活沒有意義,這就是詩歌作為中國人“宗教”的價值體現。
所以說,這一輪“詩歌熱”是在解決溫飽之后,建立在人們真實的心理需要和精神需求上,是時代急需確立價值與信仰的基礎上,而詩歌這一古老然而深入人心的類似“宗教”的精神元素,正好適得其所。我相信,在這樣的體驗和基礎上發展并創造出來的詩歌,在相互競爭和嚴酷的過濾淘汰之后,那些能被廣泛接受和傳播的詩歌,將成為真正深入中國人心靈深處與內在精神需要的詩歌,而無疑,那將是偉大的詩歌。